安景文,楊思思,姜克濱
〔1.中國礦業(yè)大學(北京) 管理學院,北京 100083;2.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明清之際是中國歷史上戰(zhàn)亂頻生、社會矛盾急劇激化的時期,也是學術思想活躍、文學創(chuàng)作興盛的時期。明清之際是中國古代歌行創(chuàng)作的高峰之一,詩人在繼承前人歌行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秀作品,表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風貌。這一時期涌現(xiàn)了以吳偉業(yè)為代表的婁江派,以錢謙益為代表的虞山派,以陳子龍為代表的云間派,形成了明清之際歌行的三大流派。王士禛在《分甘余話》卷二中說:“明末及國初歌行,約有三派:虞山源于杜陵,時與蘇近;大樽源于東川,參以大復;婁江源于元白,工麗時或過之?!盵1]除此之外,明清之際的著名詩人都有歌行佳作,如吳嘉紀、錢澄之、施閏章、宋琬、吳兆騫、陳維崧等。歌行作家之多,歌行作品之好,可謂盛況空前。清代陳衍論中國詩史有“三元”之說,他在《石遺室詩話》中說:“蓋余謂詩莫盛于三元:上元開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也?!盵2]明清之際歌行的興盛,在文學史上是一個值得重視的文學現(xiàn)象,從詩歌創(chuàng)作數量與成就來看,并不亞于“三元”。
學術界對歌行的研究,集中在唐代詩人,如杜甫、李白、岑參等,對明清歌行的研究比較薄弱。對明清之際歌行研究的多數論文聚焦于吳偉業(yè)的“梅村體”,如葉君遠先生《論“梅村體”》[3]總結歸納了吳偉業(yè)敘事歌行的藝術特點;王于飛《七言歌行的演變與“梅村體”》[4],分析了“梅村體”產生的原因及其在七言歌行體發(fā)展過程中的特殊地位。研究清代詩人歌行的論文,如姜克濱《血與火的史詩——論錢澄之歌行》[5],對錢澄之歌行“詩史”創(chuàng)作特點與敘事方面進行了研究??傮w而言,明清之際歌行研究偏重于個案研究,宏觀論述這一時期歌行創(chuàng)作風貌的論文較少,依筆者所見,尚無專論明清之際歌行的論文,此方面尚有進一步研究的空間。
歌行在明清之際得以興盛,有著多方面的原因。一方面與社會巨變、時代更替密切相關;另一方面也與當時的詩風和詩人創(chuàng)作觀念有很大關系。明代以復古為主潮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明清之際社會的滄桑變革中,漸漸被清初詩人所揚棄,詩人開始關注社會現(xiàn)實,創(chuàng)作了許多反映國計民生的歌行作品。在詩論方面,易代之際的文人士大夫,以自覺的詩史觀創(chuàng)作詩歌,以詩紀史,而歌行體的自由靈活特征有利于發(fā)揮詩人的創(chuàng)作才華,也促進了明清之際歌行創(chuàng)作的繁榮。明代歌行多以復古模擬為能事,清代歌行則多有變化,在明清鼎革背景下產生的大量敘事歌行,使敘事性成為清代詩歌的一大特色?!肚逶娂o事》收錄了六千余家的敘事詩篇,而多數為歌行體敘事詩。清代歌行的敘事性大大增強,在注重敘事技巧的同時,人物形象刻畫也較為成功。此類詩歌往往具備完整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且結構多變,在敘事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清詩選集《清詩別裁集》《清詩匯》等中所錄的優(yōu)秀歌行詩人數以百計,優(yōu)秀的敘事歌行作品數以千計。
明清易代,社會動蕩不安,饑荒、戰(zhàn)亂、苛政等無時無刻不在威脅人民的生活,多災多難的社會現(xiàn)實為詩人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詩歌題材。明清之際的詩人以批判和創(chuàng)新的精神開辟新的創(chuàng)作道路,敘事歌行成為他們一展天才的廣袤創(chuàng)作空間。明清之際的詩人在創(chuàng)作歌行時,往往與時事相關,具備“詩史”特征?!耙栽娂o史”的創(chuàng)作理念實際上源自詩人對敘事詩特點和功能的自覺把握,代表了明清之際詩人“詩史”觀的自覺。[5]清代歌行的興盛正是在明清詩風轉換的背景下產生的,這對于我們全面把握清代詩歌有重要意義。明清之際的歌行,也正是在這一場詩壇變革的背景下,呈現(xiàn)出新特色,在新詩風的引領下,優(yōu)秀歌行作家如雨后春筍般崛起于詩壇。明清之際歌行反映社會的廣度已經觸及社會的各個層面,有關時政和民生疾苦的作品可謂比比皆是。明清之際歌行創(chuàng)作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詩人不僅關注易代之際的政治變革,也把批判苛政、反映民生作為創(chuàng)作重點。
明清之際的歌行側重于敘事,或與戰(zhàn)爭時事有關,或反映民生與苛政。詩歌通過對事件的描繪來反映社會現(xiàn)實,集中反映了明清時期復雜的社會矛盾和人民真實生活狀況。注重敘事手法與技巧的革新是明清之際歌行作家的共同點。
明清之際敘寫時事的歌行大部分可以稱作“詩史”,詩歌在敘事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清代以前,抒情詩發(fā)展已十分成熟,唐宋詩歌,名家輩出,清代詩人已很難超越。中國古代詩歌理論在《尚書·堯典》中有“詩言志”之說,后有陸機“詩緣情”說,抒情是詩歌的主要表現(xiàn)功能。相比抒情占主流的詩壇,敘事詩一直處于被冷落的地位。因此在敘事詩方面,有較大的開拓空間,清代詩人在敘事詩方面取得了很高成就。由于歌行體篇幅、體制、用韻方面的自由,于敘事為佳,清代敘事歌行占了歌行詩的絕大多數,清代歌行敘事特征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清詩的風格特色。錢仲聯(lián)先生在《清詩紀事》前言中說:“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歷來以‘言志’‘緣情’為傳統(tǒng),重抒情而不重敘事……敘事性是清詩的一大特色,也是所謂‘超元越明,上追唐宋’的關鍵所在?!盵6]3清代歌行敘事往往涉及軍國大事,明清之間的重要戰(zhàn)爭,清初的抗清活動,幾乎都在詩中得到反映。明清之際,歌行寫戰(zhàn)爭幾乎成為一時的創(chuàng)作風尚,許多著名的詩人都參與了創(chuàng)作,敘述戰(zhàn)爭的歌行數不勝數,宏大的史詩敘事成為此類詩歌的共同特征。
明清歌行詩人所寫戰(zhàn)爭時事,多關心國家命運,往往為重大題材。如吳偉業(yè)的《圓圓曲》所寫山海關之戰(zhàn),《松山哀》寫松山之戰(zhàn)等,戰(zhàn)事影響了明清戰(zhàn)局,為歷史發(fā)展的關鍵點。詩歌在敘事時采用不同的藝術手段,展現(xiàn)了明清之際的社會現(xiàn)實,如同宏大的史詩。反映明清戰(zhàn)事的歌行茲舉幾例如下表:
表1 反映明清戰(zhàn)爭時事的歌行
從上表可以看出,詩人多寫重大時事和戰(zhàn)爭,有著鮮明的時代色彩。正因為戰(zhàn)事關系重大,所以詩人在把握此類題材上,顯示出杰出的創(chuàng)作才能,在敘事性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明清之際的敘寫戰(zhàn)爭的歌行往往有完整的故事和曲折動人的情節(jié),結構方面復雜多變,遠非前代所比。同時,詩歌中場面描寫、細節(jié)描寫往往能刻畫出個性鮮明的人物,這些都標志著敘事詩在明清之際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反映時事與戰(zhàn)爭的歌行,許多著名詩人都有佳作,此處選取宋徵輿的《參軍行》和歸莊的《悲昆山》為代表作加以論述。先看《參軍行》:
檀州軍敗泲南陷,鐵騎西山逼云棧。九門辛苦坐公卿,按兵不動有高監(jiān)。玉堂美人胡不平,上書北闕苦論兵。參軍新命一朝下,單騎夜出長安城。是時主將盧司馬,獨將西兵兵力寡。不教國士死黃沙,別遣參軍向城下。參軍不行司馬嗔,參軍既行軍伍陳。北向再拜謝至尊,曰臣象升死國恩。鼓聲闐闐軍出壘,司馬一呼創(chuàng)者起。三萬邊兵夜合圍,孤軍雖勝終斗死。朝廷頗輕死事功,翻疑訟疏多雷同。司馬幾受斫棺慘,參軍一官成轉蓬。嗚呼權臣報復有如此,疆埸誰肯攄孤忠。[7]35
宋徵輿順治四年(1647)進士,官至副都御史。宋徵輿的《參軍行》表現(xiàn)了崇禎十一年的賈莊之戰(zhàn),敘述了賈莊之戰(zhàn)的經過,塑造了盧象升忠君愛國的英雄形象。在這首敘事歌行中,展現(xiàn)了明朝統(tǒng)治者內部的重重矛盾,書寫了史事,既是“詩史”也是“史評”。沈德潛在《清詩別裁集》中對此詩的敘事進行了分析:“此紀賈莊之敗也。高監(jiān),名起潛。參軍,楊廷麟。時樞輔楊嗣昌嫉盧忠烈正直,不與援兵。高起潛擁兵坐視。忠烈與大軍戰(zhàn),重創(chuàng)死。嗣昌誣以降,又誣以遁,幾至斫棺。廷麟力辯其冤,得免。忠佞顛倒如此,明社所以屋也。后參軍亦以守城死?!盵7]35關于此詩的寫作背景,《明史》列傳一百四十九中載:
十二月十一日,進師至鉅鹿賈莊。起潛擁關、寧兵在雞澤,距賈莊五十里而近,象升遣廷麟往乞援,不應。師至蒿水橋,遇大清兵。象升將中軍,大威帥左,國柱帥右,遂戰(zhàn)。夜半,觱篥聲四起。旦日,騎數萬環(huán)之三匝。象升麾兵疾戰(zhàn),呼聲動天,自辰迄未,炮盡矢窮。奮身斗,后騎皆進,手擊殺數十人,身中四矢三刃,遂仆。掌牧楊陸凱懼眾之殘其尸而伏其上,背負二十四矢以死。仆顧顯者殉,一軍盡覆。大威、國柱潰圍乃得脫。
起潛聞敗,倉皇遁,不言象升死狀。嗣昌疑之,有詔驗視。廷麟得其尸戰(zhàn)場,麻衣白網巾。一卒遙見,即號泣曰:“此吾盧公也?!比ぶ衤勚?哭失聲。順德知府于潁上狀,嗣昌故靳之,八十日而后殮。明年,象升妻王請恤。又明年,其弟象晉、象觀又請,不許。久之,嗣昌敗,廷臣多為言者,乃贈太子少師、兵部尚書,賜祭葬,世蔭錦衣千戶。福王時,追謚忠烈,建祠奉祀。[8]
《參軍行》以參軍楊廷麟經歷為明線,以朝廷爭斗為暗線,將賈莊之敗的前前后后完整地表現(xiàn)出來。楊廷麟因為力主抗戰(zhàn),得罪了主和派楊嗣昌,被派往軍中?!睹魇贰妨袀饕话倭休d:“時嗣昌意主和議,冀紓外患,而廷麟痛詆之。嗣昌大恚,詭薦廷麟知兵。帝改廷麟兵部職方主事,贊畫象升軍。象升喜,即令廷麟往真定轉餉濟師。無何,象升戰(zhàn)死賈莊。嗣昌意廷麟亦死,及聞其奉使在外,則為不懌者久之?!盵9]楊廷麟因為盧象升的“別遣參軍向城下”而得以僥幸生存,差點被奸人所害?!秴④娦小芬辉妼ΡR象升雖著墨不多,但其忠義精神通過動作、語言描寫刻畫得很生動?!氨毕蛟侔荨钡膭幼骱汀霸怀枷笊绹鳌钡恼Z言,表現(xiàn)出盧象升為國捐軀的從容與鎮(zhèn)定。“鼓聲闐闐軍出壘,司馬一呼創(chuàng)者起”兩句表現(xiàn)了賈莊戰(zhàn)斗的激烈,盧象升的英勇無畏。在眾寡懸殊的情況下,盧象升壯烈犧牲。行文至此,已將賈莊之敗寫完,而作者又描述了盧象升戰(zhàn)死之后的遭遇,將批判的矛頭直指誤國的奸臣與昏庸的朝廷?!八抉R幾受斫棺慘,參軍一官成轉蓬”的悲涼結局,增添了詩歌的悲劇氣氛,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詩歌以英雄之死,忠臣被貶,力圖揭示明朝滅亡的根源,有深沉的歷史興亡感。
明清之際歌行以多種敘事角度反映了當時復雜多變的政治局勢。寫清初剃發(fā)斗爭和清軍屠殺暴行的作品,歸莊的《悲昆山》就是代表作之一。清軍攻陷南京以后,遭到了江南人民的英勇抵抗。當時記載清軍屠城的史料筆記如《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略》等,真實再現(xiàn)了當時的歷史。歸莊的《悲昆山》一詩則以詩歌形式展現(xiàn)了清軍屠殺昆山百姓的情形:
悲昆山!昆山城中五萬戶,丁壯不得盡其武。愿同老弱婦女之骸骨,飛作灰塵化作土。悲昆山!昆山有米百萬斛,戰(zhàn)士不得飽其腹,反資賊虜三日谷。悲昆山!昆山有帛數萬匹,銀十余萬斤。百姓手無精器械,身無完衣裙。乃至傾筐篋,發(fā)竇窖,叩頭乞命獻與犬羊群。嗚呼!昆山之禍何其烈!良繇氣懦而計拙。身居危城愛財力,兵鋒未交命已絕。城陴一旦馳鐵騎,街衢十日流膏血。白晝啾啾聞鬼哭,鳥鳶蠅蚋爭人肉。一二遺黎命如絲,又為偽官迫懾頭半禿。悲昆山,昆山誠可悲!死為枯骨亦已矣,那堪生而俯首事逆夷!拜皇天,禱祖宗,安得中興真主應時出,救民水火中。殲郅支,斬溫禺,重開日月正乾坤,禮樂車書天下同![10]
關于此詩的寫作背景,《小腆紀年附考》中載:“(1645年閏六月乙未十五日),南都之亡也,知縣楊永言逃于泗橋參將陳宏勛家,縣丞閻茂才遣使納款。是月十一日,剃發(fā)令下,城中大嘩。室瑜、集璜、大任,奉前狼山總兵王佐才為主。宏勛、永言亦率壯士數百人入城,裹糧移檄,為久守記。已而宏勛率舟師迎戰(zhàn)而敗,志尹歿于陣,城遂陷?!盵11]史書記載對屠城一事比較隱晦,而歸莊《悲昆山》一詩可以“補史之闕”,并且歸莊親身參與昆山保衛(wèi)戰(zhàn),耳聞目睹,因此詩歌具有史料價值。當時剃發(fā)斗爭引發(fā)的屠城之禍,在江南各地都可以看到,陳舜系在《亂離見聞錄》中對廣東剃發(fā)斗爭有如下記載:
蓋兵于十五早憑文武官行香入城,一旦滿城皆剃頭結辮,戴紅纓帽,家家貼大清順民于門。告示曉諭,留頭不留發(fā),留袖不留手,留裙不留足等語。先是乙酉秋,海珠寺側流血水三日,至是有屠城之變,兵民死者數萬,婦女給兵丁,房屋屬官。[12]
歸莊《悲昆山》一詩反映的情形與之相類似,是明清之際人民反清斗爭的一個縮影。
歸莊為明清之際的反清志士,在詩中表現(xiàn)了他的反清思想與悲憤慷慨之情。全詩以清兵昆山屠殺為背景而展開,敘事手法以場面描寫為主,以不同的敘事片斷組合成一幅完整的圖畫。詩歌連用三個“悲昆山”詠嘆,將詩人內心對清軍的強烈仇恨表達出來。五萬生靈化為塵與土,金銀、米帛被掠一空,幸存者叩頭乞命,一派生靈涂炭的景象。清軍屠城后的場景,歸莊用“街衢十日流膏血。白晝啾啾聞鬼哭,鳥鳶蠅蚋爭人肉”三句來加以概括,表現(xiàn)了清軍屠殺人民的慘狀,有驚心動魄之感。詩歌飽含深情,沉郁悲壯,敘事與抒情相互融合,句式參差錯落,換韻自由,為明清之際歌行詩中的杰作。
明清之際戰(zhàn)爭頻繁,詩人多用歌行寫戰(zhàn)事,以多種敘事手法來展現(xiàn)波瀾壯闊的易代戰(zhàn)爭,如同分章節(jié)的戰(zhàn)爭史詩。在寫法上,作者往往采用正面描寫,表現(xiàn)戰(zhàn)爭的殘酷和戰(zhàn)爭對時局的影響,這種宏大的史詩敘事在清前的歌行中是很少見的。
明清之際的歌行繼承了中國古代詩歌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在兩漢樂府詩和中唐新樂府詩之后,將現(xiàn)實主義詩歌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明清之際復雜動蕩的社會背景,個人遭遇之不幸,使詩人創(chuàng)作重點有了明顯的改變。明清之際的詩歌內容,上至國家大事,朝廷政治,下至個人遭遇,小事見聞,幾乎摹寫了當時社會的全貌。
明清之際,一大批反映社會苛政、底層人民生活的歌行作品涌現(xiàn)出來。作家繼承了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批判了清朝的黑暗統(tǒng)治。如邢窻的《捉船行》中“前年兩男駕一舸,縣官捉去黃河邊。去后曾無一寄書,不知生死今何如?”[6]29反映了清初強征戰(zhàn)船和抓丁給普通家庭帶來的深重災難。談遷的《河上行》中“大兵南北出淮安,舟車驅逼家家哭。郵符一紙驚入門,牽衣泣送各銷魂。累人陶瓦全家破,聊爾誅茅喘息存”[6]49,詩歌描繪了身處戰(zhàn)亂中人民真實遭遇。余縉的《魚蠻行》中“波臣海若無寧居,渭上嚴陵誰免役。水皮剝盡陽侯哭,矧茲地皮原在陸”[6]1867幾句,描繪了沿海漁民在重賦壓迫下的慘狀。龔鼎孳《歲暮行》中“荒村葉落寡婦泣,山田瘦盡無耕農。男逃女竄迫兵火,十年不見旌旗空”四句表現(xiàn)了當時戰(zhàn)火不斷、田園荒蕪、人民逃亡的現(xiàn)實。其《挽船行》“兵船積甲如山陵,千夫萬卒喧催征”[13]在客觀描繪中批判了清朝的急征暴斂。查詩繼的《后馬草行》中“信安山多稻草少,戶口流亡斷飛鳥。營盤草多要折錢,解吏索錢還索草”[6]1871幾句,直指清兵征馬草的殘暴,批判了馬草弊政。吳嘉紀詩歌多方面表現(xiàn)了揚州人民的真實生活狀況,描繪了戰(zhàn)亂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詩歌可稱“詩史”。陸廷掄在《陋軒詩序》中說:“數十年來,揚郡之大害有三:曰鹽筴,曰軍輸,曰河患。讀《陋軒集》,則淮海之夫婦男女,辛苦墊隘,疲于奔命,不遑啟處之狀,雖百世而下,了然在目。甚矣,吳子之以詩為史也。雖少陵賦兵車,次山詠舂陵,何以過?”[14]吳嘉紀“詩史”類詩歌代表作如《李家娘》《風潮行》《江邊行》《過兵行》等。
明清之際歌行的現(xiàn)實主義特色,往往通過對事情的客觀描繪體現(xiàn)出來。這方面的作品以朱彝尊的《馬草行》和《捉人行》為代表。清初,戰(zhàn)爭并未平息,此起彼伏的起義斗爭,清軍鐵騎不斷征討,而江南大部分的百姓不僅有苛捐雜稅,還要供輸馬草。在征收馬草的過程中,往往是滿漢官僚相互勾結,趁機巧取豪奪,給人們帶來深重的災難?!恶R草行》是表現(xiàn)清代社會苛政的代表作之一:“陰風蕭蕭邊馬鳴,健兒十萬來空城。角聲嗚嗚滿街道,縣官張燈征馬草。階前野老七十余,身上鞭樸無完膚。里胥揚揚出官署,未明已到田家去。橫行叫罵呼盤飧,闌牢四顧搜雞豚。歸來輸官仍不足,揮金夜就倡樓宿?!盵15]265朱彝尊的《馬草行》篇幅雖短,卻揭露了清代馬草征收中的弊端與黑幕。 “階前野老”兩句以特寫鏡頭表現(xiàn)了官兵的殘暴,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被打得遍體鱗傷。 “歸來輸官仍不足,揮金夜就倡樓宿”兩句,一方面百姓窮其所有仍然不夠官府所征之數;另一方面官吏中飽私囊,借機發(fā)財。里胥“揮金宿娼”的情節(jié)使官員貪婪、腐敗的形象躍然紙上。
朱彝尊早年的歌行多反映清初的社會現(xiàn)實,批判了當時社會的黑暗。如反映清軍兵役的《捉人行》:“步出西郭門,遙望北郭路。里胥來捉人,縣官一何怒??h官去,邊兵來,中流簫鼓官船開。牛羊橐駝蔽原野,天風蓬勃飛塵埃。大船峨峨駐江步,小船捉人更無數。頹垣古巷無處逃,生死從他向前路。沿江風急舟行難,身牽百丈腰環(huán)環(huán)。腰環(huán)環(huán),過杭州,千人舉櫂萬人謳。老拳毒手爭毆逐,慎勿前頭看后頭。”[15]254順治初年,反清起義接連不斷,特別是東南沿海一帶,義軍紛紛舉起抗清復明的旗幟。面對日益壯大的反清武裝,清軍在東南沿海兵力變得相對薄弱。為了遏制反清武裝,鎮(zhèn)壓起義軍,清軍以嘉興為軍需轉運地,廣征糧草,強拉壯丁,極盡騷擾之能事。許多百姓被征去拉纖,而清軍將士野蠻粗暴,對纖夫動不動就揮拳毆打。朱彝尊的《捉人行》以寫實的筆法展現(xiàn)了清軍征兵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痛苦。作者以客觀描寫為主,不作主觀評論,但作者的悲憤不平之情寄寓其中。
明清之際的歌行反映了許多社會現(xiàn)象,涉及面非常廣。當時的社會矛盾和階級斗爭,人民悲慘窮苦的生活,在歌行中都有反映。明清之際富有現(xiàn)實主義精神,體現(xiàn)詩人個性的作品數以百計,成為中國詩歌史上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又一創(chuàng)作高峰。
明清鼎革,不僅僅是朝代之更替,更重要的是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在這場易代之變中,一方面是殘酷的戰(zhàn)爭,是無數生命的隕落,是一場空前的大浩劫;另一方面是儒家傳統(tǒng)和封建倫理的缺失,人們的道德觀和價值觀讓位于生存的需要,所謂的“忠、孝、節(jié)、義”等倫理道德被許多人拋之腦后,其中不乏許多文人士大夫。顧炎武有“亡天下”之說,他在《日知錄正始》中說:“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16]對于有愛國思想和正義感的知識分子來說,這不僅是一個朝代的滅亡,而且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末世。因此在詩中抒發(fā)自己的亡國之痛和對世事變遷的嗟嘆,成為明清時期詩人的共同點,作品風格多以感傷為主。
從詩人的群體來看,殉節(jié)詩人之詩,富有愛國精神和忠君思想,如陳子龍、夏允彝等;遺民詩則充滿故國之思,感傷沉痛風格成為他們詩作的共同點,如顧炎武、歸莊、屈大均等;而身仕二姓的入仕詩人,也在詩中抒發(fā)家國之痛,失節(jié)的自責也在詩中得以呈現(xiàn),如吳偉業(yè)、錢謙益、龔鼎孳等。在明清之際歌行中,亡國之痛與身世飄零的感嘆往往在詩中交織在一起,形成詩歌感傷的抒情風格。如以下詩句:
可憐千古帝王城,熊羆虎豹相追隨。岸上莽煙燒義骨,行間血吻吞鮮脂。(張鏡心《臨江行》[6]21)
魂魄茫茫復何有?尚有生人來酬酒。九州不肯罷干戈,生人生人將奈何!(邢昉《廣陵行》[6]25)
千家萬戶隴頭哭,哭聲直上干扶桑。扶桑不炤周余苦,忍使白骨堆遠土。(陳孝逸《力夫行》[6]117)
繁華久觸高明忌,滿目新亭人似寐。長塹偏容鼓角過,斜陽最耐興亡事。(龔鼎孳《金陵篇用李空同漢京篇韻》[6]1365)
明清易代所帶來的黍離之悲、滄桑之感,成為清初歌行的主要特點。詩人面對破敗的家園,頻繁的戰(zhàn)爭,心中的悲號、哀嘆,發(fā)之于詩,讓人讀之不禁動容。此時期的歌行作品很難見到喜悅、樂觀的作品,多愁苦之音。
明清之際的歌行,多“故國之思”的遺民詩則成為最富有時代精神的作品。《清史稿》列傳二百八十七遺逸一:“天命既定,遺臣逸士猶不惜九死一生以圖再造,及事不成,雖浮海入山,而回天之志終不少衰。迄于國亡已數十年,呼號奔走,逐墜日以終其身,至老死不變,何其壯歟!”[17]在清初艱險的社會條件之下,很多士人不與清朝政府合作,采取了多種多樣的生活方式。趙園在《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中說:“士的謀生手段的匱乏,是士的歷史的結果。當面對具體的謀生手段的問題時,士人自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宦、力田、處館、入幕,幾乎構成了他們基本的生存空間?!盵18]他們多有亡國之痛,或寄情翰墨,或隱居鄉(xiāng)里,或浪跡江湖,典型代表如陳恭尹。陳恭尹,字元孝,號獨漉,廣東順德人。明亡后參加反清斗爭,后潛居家鄉(xiāng)。楊圻在《獨漉詩箋》序中對其評曰:
獨漉之懷抱身世家痛國變與乎?崎嶇閩楚之際,彷徨黃河太行之間,孤危漂泊,志蓋有為。言則有物,而后可知其詩之所以美也。蓋其志存朱明,意圖恢復,實亭林一流人物。迨鄭成功、張煌言兵敗出海,知大勢無可復為,于是行吟孤憤以詩人終其身。觀其《增江集》“吹臺歸舟懷別翁山”諸詩,忠愛悱惻,拳拳故國,較之同時梅村且或有過。[19]
陳恭尹的生平經歷在遺民中很有代表性,明清之際顧炎武、歸莊、屈大均等遺民與陳恭尹有著同樣的故國之思,凄愴悲憤的情懷。他們詩中多寫國變后的沉痛,漂泊無依的孤獨,表現(xiàn)出感傷哀婉的美學風格。
明清之際歌行中,敘述時事與戰(zhàn)亂的歌行,往往通過對事件的敘述來抒寫故國之思,民生題材的歌行則表現(xiàn)社會苛政,也體現(xiàn)出作者悲天憫人的情懷,感傷的抒情性成為此時期歌行的共同特征。遺民詩人往往以詩寄情,多以象征手法來表達內心的哀思與感慨,我們以吳嘉紀的詩歌為例來說明此點。嚴迪昌先生在《清詩史》中對吳嘉紀評價很高:“詩情寒苦、詩風真樸的吳嘉紀能于艱危清貧的生活處境中守正持正、獨標潔志,誠可和顧炎武并稱高名?!盵20]吳嘉紀的詩歌除了“詩史”特點,還表現(xiàn)了他的遺民生活,反映了他清初的遭遇,詩歌以強烈的主觀抒情性為特點。如《憶昔行贈門人吳麐》:
憶昔北兵破蕪城,幾千萬家流血水。史相盡節(jié)西城樓,吳麐之父同日死。麐母少年麐垂髫,避亂金陵蹤跡遙。信音忽到烏衣巷,涕淚雙沾朱雀橋。毀容截發(fā)母心苦,織素教兒夜常午。親授漢書與孝經,提攜六歲至十五。滿地旌旗未罷兵,移家來住海邊城。致富懶師范少伯,執(zhí)經偏就鄭康成。悠悠戶外誰同調?霜雪饑寒身自蹈。只思當路賦緇衣,不信時人譏皂帽。四海為家何處還?凄涼八口去茅山。離別終年愁落月,琴書一棹遇邗關。旅舍沽醪重話故,自言篆學攻朝暮。石上吾初運鐵刀,鐫成人曰如銅鑄。此藝前推何雪漁,以刀刻石如作書。僻壤窮陬傳姓字,殘章斷跡勝瓊琚。麐也何君同一里,須知助腕有神鬼。手底靈奇甫著名,城中車馬多尋爾。昨日空囊今有錢,糴糧糴菽上歸船。辛苦高堂頭已白,好憑微技養(yǎng)余年。[14]449-450
吳嘉紀這首詩歌通過對往事的回憶,描繪了易代之際遺民的困苦生活與凄涼處境,感情憂郁沉痛。詩歌先敘述了昔日清兵破蕪城的情形,“幾千萬家流血水”一句將清軍的殘忍屠殺一筆寫出,引出下文對悲慘遭遇的回憶。吳麐之父死于抗清斗爭,吳麐之母毀容截發(fā),以織素為生,將吳麐撫養(yǎng)成人。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吳麐一家人數次搬遷。而顛沛流離之苦,讓一家人常常處于饑寒之中,“霜雪饑寒身自蹈”“凄涼八口去茅山”等句,形象地表現(xiàn)出清初遺民和普通民眾悲慘的生活。而作者貧居陋巷,“以刀刻石”為生,生活之困苦可想而知。詩歌中的故國之思與身世飄零之感,真摯生動,作者內心對氣節(jié)的堅持,讓讀者為之動容。陸廷掄在《陋軒詩序》中說:“吳子詩自三事而外,懷親憶友,指事類情,多纏綿沉痛,而于高岸深谷,細柳新蒲之感尤甚。予讀之往往不及終卷而罷?!盵14]495吳嘉紀詩歌多寫親身見聞,往往以白描手法來展現(xiàn)清初人民的苦難生活,詩歌中的悲痛與感慨之情滲透于字里行間。周亮工《吳野人陋軒詩序》中說:“因出其手錄陋軒詩一帙示余,余讀之,心怦怦動。已又見其寄舟次札子,有‘夕陽殘照,于時寧幾’之語,則不禁凄心欲絕?!盵14]487康發(fā)祥《伯山詩話后集》:“野人著陋軒詩鈔十二卷。其歌行之妙,直逼老杜;余詩亦如九秋唳鶴,三峽啼猿,布衣之中,罕有其匹。”[14]517
明清之際的詩人經歷明朝滅亡,異族入侵的歷史巨變,目睹了人民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的慘狀,詩歌中多抒發(fā)國家淪喪的痛苦,在風格上感傷凄婉,具有強烈的主觀抒情特征。
相對于明朝歌行的復古,以盛唐為宗,明清之際的歌行詩人,取法唐宋諸家。他們或宗唐,學杜甫、李頎、高適、岑參、韓愈等;或宗宋,學蘇軾、陸游等,因此歌行呈現(xiàn)出多種不同的風格。例如吳偉業(yè)的“梅村體”,以元、白體制兼初唐風韻,更對盛唐諸家多有借鑒,形成了獨特的風貌。此時期歌行與明代明顯區(qū)別是宋詩風的倡導,詩歌不專學盛唐,唐宋兼宗,以文為詩,以學問為詩,以議論為詩。錢謙益的歌行,唐宋兼宗,受韓愈、蘇軾影響最深,宋詩的特點就比較明顯。楊際昌在《國朝詩話》中說道:“國朝歌行,其初遺老虞山入室韓、蘇,太倉具體元、白,合肥學杜,不無蛟螭螻蚓之雜,才氣自大,韓、蘇,杜之嫡派也,元、白,初唐之遺響也。”[21]錢謙益的博學往往現(xiàn)于詩中,具體表現(xiàn)就是用典多,以學問入詩,以散文筆法入詩。錢謙益以金石、文物為題材的歌行作品最能體現(xiàn)此特點,這方面的作品如《新安王氏收藏目錄歌》《松談閣印史歌為郭胤伯作》等,代表作如《華山廟碑歌題華州郭胤伯所藏西岳華山廟碑》?!度A山廟碑歌》是以金石、考古為題材的歌行,在寫法上深受韓愈《石鼓歌》的影響,與李商隱《韓碑》和蘇軾《石鼓歌》也有很多相似之處。詩中也化用了他們的詩句,如“皇羲篇成世則那”化用韓愈《石鼓歌》“無人收拾理則那”,再如“破體豈論隸與蝌”一句來自李商隱《韓碑》“文成破體書在紙”。但《華山廟碑歌》在內容的豐富性與敘事的復雜性上要超過前人,作者不僅敘述了華山碑的歷史,而且還與石鼓、泰山古跡作了比較,突出了華山碑的文物價值。另外,作者融入時代因素,對明末社會背景的描述,使詩歌的內涵變得更加深厚。再如陳維崧,詩歌“以氣為主”,聲調、句式變化多端,詩歌富有氣勢,既有文采也有深情。《清史·文苑傳》列傳二百七十一載:“詩雄麗沉郁……維崧導源庾信,泛濫於初唐四杰,故氣脈雄厚?!盵22]陳維崧歌行一方面繼承了“梅村體”的許多體性特征,另一方面也有創(chuàng)新變化,有自己的特色。與吳偉業(yè)“宗唐”不同,陳維崧在“宗唐”之外也多學宋人。陳維崧歌行也有宋詩格調,多學韓愈、蘇軾,正如江慶柏在《陳維崧詩》前言中說:“陳維崧詩歌中最有特色的是古風,尤其是七言古風(多數為歌行),充分顯現(xiàn)出陳維崧鋪張揚厲、力大氣雄的風格特點。”[23]吳世昌在《清詩匯》詩話稱:“其年詩純以氣勝,七言古體開闔馳騁,出入浣花、眉山,最為擅場。”[24]
明清之際的歌行,融會眾美,風格多樣,詩人有自己的特色。如顧炎武的《勞山歌》就是此時歌行體山水詩的代表作。顧炎武是明清之際與王夫之、黃宗羲齊名的學者,在經學、史學、哲學、地理學等學術領域均有很深的造詣,著有《亭林詩文集》《日知錄》《音學五書》等。他有著崇高的人格,有很高的文學成就,其詩作風格蒼涼沉郁、悲壯激昂,以七律見長。顧炎武歌行數量不多,多詠史之作,如《義士行》對救護趙氏孤兒的程嬰、公孫杵臼義士進行贊美。顧炎武一生足跡遍天下,每到一處名勝古跡,多詠懷之作,他的歌行《勞山歌》描繪了勞山秀美的風光:
勞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勢壓齊之東。下視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氣包鴻濛。幽巖秘洞難具狀,煙霧合沓來千峰。華樓獨收眾山景,一一環(huán)立生姿容。上有巨峰最崱屴,數載榛莽無人蹤。重崖復嶺行未極,澗壑窈窕來相通。天高日入不聞語,悄然眾籟如秋冬。奇花名藥絕凡境,世人不識疑天工。云是老子曾過此,后有濟北黃石公。至今號作神人宅,憑高結構留仙宮。吾聞東岳泰山為最大,虞帝柴望秦皇封。其東直走千余里,山形不絕連虛空。自此一山奠海右,截然世界稱域中。以外島嶼不可計,紛紜出沒多魚龍。八神祠宇在其內,往往棋置生金銅。古言齊國之富臨淄次即墨,何以滿目皆蒿蓬。捕魚山之旁,伐木山之中。猶見山樵與村童,春日會鼓聲逢逢。此山之高過岱宗,或者其讓云雨功。宣氣生物理則同,旁薄萬古無終窮。何時結屋依長松,嘯歌山椒一老翁。[25]
此詩是顧炎武過即墨,游勞山時所作,是一首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七言歌行。顧炎武在詩中追溯了勞山的歷史,從遠景到近貌,從高聳的山勢到奇花異草,洋洋灑灑,描繪了嶗山“崔嵬勢壓齊之東”的險峻和“煙霧合沓來千峰”的秀美,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詩歌開頭以“勢拔九千丈”“下視大海”等句描繪出勞山的巍峨山勢,先聲奪人,與李白《蜀道難》手法類似。而“幽巖秘洞”“華樓獨收”兩句,以極富概括力的語言將勞山獨特美景刻畫得淋漓盡致。而詩歌后半部分,“云是老子曾過此”句以下開始回顧勞山歷史,敘述了有關的歷史掌故,以考據入詩。詩歌結尾表現(xiàn)了作者對勞山的眷戀之情。在此詩中,顧炎武還通過“古齊國之富”與今“滿目皆蒿蓬”的現(xiàn)狀作對比,對動蕩不安的社會現(xiàn)實作了諷刺。王冀民《顧亭林詩箋釋》中論道:
余初讀此歌,但愛其辭之恣肆,訝其山之叵測,而于山之得名未嘗措意。及讀勞山圖志序,乃謂齊俗誇誕,好為神仙之說,而人情以罕為貴,又從而張皇之。于是窮山巨海,時邀萬乘之賀,而供張除道,盡廢四民之業(yè),齊人苦之,始有勞山之名。夫“勞”亦作“嶗”“牢”,先生獨釋“勞”為勞民之“勞”,蓋取義深而示誡遠,而不論其然與不然也。[26]
顧炎武的《勞山歌》為清初歌行體山水詩中的杰作,詩歌融唐宋于一爐,句式呈現(xiàn)散文化的特點,在寫景中穿插議論,用韻一韻到底,首尾渾然一體,富有氣勢。 顧炎武《日知錄》卷三十一中還有《勞山考》一文,旁征博引對《史記》中的錯誤進行了糾正。《勞山歌》中的考證詩句表現(xiàn)出一種宋詩傾向,以學問為詩,以議論為詩,體現(xiàn)出“學人之詩”的特點。
通過以上對明清之際歌行創(chuàng)作的社會背景、敘事特征以及創(chuàng)作主題的梳理,可以總結出明清之際歌行體式的發(fā)展具有以下規(guī)律。
1.繼承發(fā)展性。明清之際的歌行不僅繼承了中國古代詩歌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更因處于明清易代,戰(zhàn)爭頻發(fā)、百姓流離失所、社會動蕩不安的獨特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背景下,使得其風格更加厚重蒼涼。成為繼兩漢樂府詩和中唐新樂府詩之后,又一中國古代歌行創(chuàng)作的高峰,將現(xiàn)實主義詩歌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展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風貌。
2.時代性。明清之際的歌行詩人,經歷著山河破碎、少數民族入主中原,社會動蕩不安,饑荒、戰(zhàn)亂、苛政等無時無刻不在威脅人民的生活,多災多難的社會現(xiàn)實為詩人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詩歌題材。因而此時期的歌行詩人在詩中多抒發(fā)自己的亡國之痛和對世事變遷的嗟嘆,作品以批判苛政、反映民生作為創(chuàng)作重點,體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性。
3.多樣性。在縱向的詩體傳統(tǒng)和橫向的時代特性的影響下,明清之際歌行詩人結合自身經歷和個性,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不僅呈現(xiàn)出多樣性,還豐富、延續(xù)了詩史。在這一時期,涌現(xiàn)出以吳偉業(yè)為代表的婁江派,以錢謙益為代表的虞山派和以陳子龍為代表的云間派,形成明清之際歌行的三大流派。除此之外,明清之際的許多著名詩人如吳嘉紀、錢澄之、施閏章、宋琬、吳兆騫、陳維崧等,都有歌行佳作。歌行作家之多、作品之好,可謂盛況空前。
明清之際是一個歌行集大成的時代。詩人多方面繼承了前人優(yōu)秀的文學傳統(tǒng),在社會巨變的背景下,以自己的個性之筆,創(chuàng)作了大量不同風格的歌行作品。陳子龍歌行的高華雄渾,吳偉業(yè)歌行的風華情韻,錢謙益歌行的筆勢豪邁,都以杰出的藝術成就屹立于詩壇。而在三人影響下形成的歌行流派,名家名作更是異彩紛呈,唐音宋調,并駕齊驅,形成了明清之際歌行創(chuàng)作云蒸霞蔚的繁榮景象。明清之際敘事歌行的大量出現(xiàn),歌行敘事手法的演進,推動了敘事詩的發(fā)展,成為促進清詩敘事性特色形成的動力性因素,為清詩的發(fā)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明清之際歌行的杰出成就與深遠影響,是值得在中國文學史上大書特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