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世紀(jì)漂洋過海到僑居國謀生存的華人們對于西方強勢文化而言無疑是個弱勢群體。在《扶?!分校瑖?yán)歌苓通過對一代東方名妓扶桑經(jīng)歷的書寫,對當(dāng)時在僑居國的華人們艱難生存的困境作了重現(xiàn),為讀者們展示了弱者與困境抗?fàn)帟r所選擇的不同的生存之道,以及弱者在面臨無可擺脫的困境之時迸發(fā)的生命力量。
關(guān)鍵詞:弱者;困境;生存之道
作者簡介:宋容(1994.8-),女,壯族,廣西梧州人,廣西大學(xué)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9-0-02
嚴(yán)歌苓在《扶桑》中沿用了她一貫的文筆,故事情節(jié)不緊不慢,敘述方式時疾時舒,像拉家常又像訴衷腸,讓人回味無窮。在她的筆下,即便是魚龍混雜的唐人街,也自有風(fēng)情萬種,而其中最具東方情調(diào)的,是一個看起來有點兒“癡”的中國名妓——扶桑的形象。與嚴(yán)歌苓筆下的其他女性形象相似,扶桑有著傳統(tǒng)意義上的東方女性的美德——寬容、忍耐、順從。從在婆家日夜黽勉勞作等待淘金出海的丈夫歸來,被連哄帶騙拐上遠(yuǎn)渡重洋的船去尋夫,到舊金山后被幾次轉(zhuǎn)手賣作一名風(fēng)塵女子并在此后與兩名男子發(fā)生情感上的聯(lián)系,至最后帶著丈夫的骨灰回國,小說中故事具體展開的時間跨度雖僅有五六年,但跌宕起伏,充滿了濃艷而悲哀的情調(diào)。
表面上看,《扶?!逢U述的可能只是一名東方妓女在美國短暫的情史,但“作者似乎在有意無意地淡化扶桑作為個體的妓女的色彩,而不斷強化其所具有的類群、類屬的特征?!盵1]因此如果僅僅從情色方面去進行審視扶桑個人,我們就不可能懂得,嚴(yán)歌苓其實是藉由名妓扶桑的故事,重現(xiàn)了19世紀(jì)七十年代舊金山淘金熱中在西方世界強勢文化裹挾下、來自東方的弱勢文化群體充滿血淚的生存圖景。正如作者在序文中所寫——“我總是希望我所講的好聽的故事不只是現(xiàn)象;所有現(xiàn)象都能成為讀者探向其本質(zhì)的窺口。所有人物的行為的秘徑都只是一條了解此人物的秘徑,而條條秘徑都該通向一個個深不可測的人格的秘密?!迸c其說《扶桑》構(gòu)建的是扶桑的個人傳奇,倒不如說這部小說展示了人在東西方文化差異夾縫中生存時無可擺脫的弱勢本相以及弱者在面臨無可擺脫的困境之時選擇的不同生存之道。
一、華籍勞工:無原則的沉默與忍耐
嚴(yán)歌苓以淘金熱潮過后西方人對黃種人勞工的迫害為背景,建構(gòu)起她的敘述語境。她創(chuàng)造了一個敘事者的身份,因而得以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審視生活在西方的東方底層群眾的生活狀態(tài)。如果對這些在美國舊金山沉默忍耐的黃面孔的生存困境加以透視,可將其分為物質(zhì)困境和文化困境?!耙粋€民族的物質(zhì)困境是對整個民族生存的威脅,而一個民族的文化困境則是無法釋懷的焦慮?!盵2]囊中無物、令人難堪的物質(zhì)困境是他們面臨的首要困境,而遭人排斥、誤解的文化困境卻是他們無法擺脫的最大困境。小說中,敘事者將西方強勢文化對弱者的迫害進行了群體性的展示。來自東方的文化和生命形式始終無法獲得西方道德文明的接納與認(rèn)同,在意識到這個外來群體是來和自己“爭奪資源”時,白人對黃面孔勞工的排斥逐漸由言語上的聲討變成了實際性的驅(qū)逐與迫害。
對生存的渴望是華籍勞工的精神內(nèi)核,也是他們茁壯頑強的生命力的來源。動物的求生本能使得他們長著動物般的溫順面目,因此“這些捧出自己任人去吸血的東西。他們安靜地忍耐,讓非人的生存環(huán)境、讓低廉到踐踏人的尊嚴(yán)的工資合理了。”[3]作為西方社會最底層的邊緣人,被白種工人稱為“黃色工蟻”的矮小勞工們每日在天不亮便早起勞作,每小時八十分、工資僅次于零的待遇也能讓他們受寵若驚。他們就這樣,以非人的耐力和謙卑,忍氣吞聲地化解了剛踏上新大陸、邁進新文化中的不適。他們并不是沒有體察到自己的低廉與被輕賤,也嘗設(shè)想逃離或放棄,但結(jié)果總是“把手?jǐn)R到相互的肩上,壓一壓,說忍忍吧。”[4]縱觀眾多文學(xué)作品中的弱者形象,不管是敢怒不敢言還是麻木愚鈍,忍是最省事省力的生存法則,也是底層人民亙古以來應(yīng)對困境的不二選擇。面對無法解脫的苦難和困窘,嚴(yán)歌苓筆下的華工們表現(xiàn)出了超越善惡、忍耐謙恭的精神態(tài)度,這是弱者對苦難的咬牙吞咽和自我消化,是弱者在生存中自然得出的生存哲理。
二、扶桑:在苦難中偷歡,拒絕拯救
如果說華籍勞工是僑居國最底層的弱者,那么為東西方人群提供性服務(wù)的扶桑更可謂是弱者中的弱者。西方強勢文化里的東方面孔、正經(jīng)營生不屑一提的妓女、男權(quán)社會中的女性,扶桑是這三重身份的交集,受到的排斥與迫害卻遠(yuǎn)不止三倍。與勞工們的煎熬忍耐不同,她的生存之道是欣然接納苦難,并在苦難中偷歡。起初被拐上船,別的女子生病、絕食,只有扶桑無憂無慮,頂著一嘴黑色狗皮膏藥渣子端起碗把粥吃得精光。過了海關(guān)稱重,扶桑賣力地吊在鉤子上,“像被獵來的兔那樣團團縮緊腿”[5],乖乖等人看詳盡。在欲望森森的人肉市場上,扶桑沒有驚惶或反抗,而是帶著那“有點癡,臉上無半點擔(dān)憂和驚恐,透著超脫和公正”[6]的神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坦然、真誠,并無畏懼。從心理學(xué)來說,讓人對一些名詞產(chǎn)生恐懼的最大原因,是這些名詞的概念本身,如“苦難”、“出賣肉體”、“娼妓”、“強奸”。而小說塑造的扶桑對這些名詞沒有概念,或者說對很多概念的理解與普世的理解不一樣?!吧踔?,你從來不覺得自己在出賣,因為你只是接收男人們,那樣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時享受,在給予的同時索取?!盵7]羞辱和受難對她而言失去了普世的定義,扶桑,作為一名東方文化不自覺的布道者,以一種溫順、無知無覺的、平躺的姿態(tài)消解了一切施加在她身上的暴力與罪惡,消弭了她夾在東西方文化差異困境中的尷尬與卑微,因而對于苦難,她無所畏懼,甚至有些欣然接受。格非對克爾凱郭爾關(guān)于苦難的評價做出解讀:“苦難一旦發(fā)生,它就不是一次,而是無數(shù)次,它的釘子在我們的心里。我們所要做的,不是把這個釘子拔去,而是接受,將它看成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一個部分。”[8]也許在扶??磥恚@并不是苦難,而是她宿命的一部分。
小說中有這么一段對扶桑接待嫖客的場景的描寫——“像沙灘迎接海潮。沒有動,靜止的,卻是全面的迎合。”“你以為海以它的洶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錯的。沙是本體,它盛著無論多么無垠、暴虐的海。盡管它無形,它被淹沒?!盵9]也許在我們的想象當(dāng)中,妓女是一個被動接受命運、受盡屈辱、值得同情的形象,但嚴(yán)歌苓筆下的扶桑卻無半分痛苦和無望,她反過來主持著苦難的進退,并在苦難之中尋到了歡愉??吹酱耍覀兪欠窨梢哉J(rèn)為,扶桑才是那個控制韁繩的人。當(dāng)她被憤怒的人趁著夜色拖到大街上一輛馬車?yán)飶姳┬兄兴龥]有叫喊,沒有反抗,而是“柔順得如同無形無狀的霧”,一次次地“迎合上去,迎合在狂野和疼痛上”。“一次次包容,如同霧包容無論多嶙峋的礁石,無論多洶涌的海浪……”[10]扶桑作為一名傳統(tǒng)意義上的弱者,卻在被人踐踏摧殘的過程中釋放和成全了自己,仿佛鳳凰經(jīng)過苦痛后浴火重生,“受難不該是羞辱的, 受難有它的高貴和圣潔?!盵11]這是弱者心靈層面上全方位的自由,是對苦難的一種超越,而這種超越,不是道德說教或者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教育所能替代的。
在普世的眼中,弱者需要救贖,正如十二歲的男童克里斯夢想中有一位被昏暗牢籠囚禁的東方女子在吹著嗚咽的洞簫等待他去營救,拯救會的人也帶著自認(rèn)為的公道和正義,熱衷于“拯救”水深火熱中的妓女。然而扶桑拒絕被拯救。白人小伙克里斯對流血的扶桑說他要把她這一夜買下來,扶桑只是看著他,讓他意識到她沒有“成一灘不可收拾的狼藉”[12]。當(dāng)她被拯救會從妓院救出,換上干干凈凈的白色病號服,卻發(fā)覺和克里斯有了距離的時候,她跑去垃圾桶翻出了她破舊臟污的紅綢衣服。囿于小說以第一人稱的角度來推進故事,我們無從得知扶桑的心理活動,但扶桑一直用身體力行在拒絕別人出于同情對她施以的“援手”。她從克里斯的反應(yīng)中知道了,那臟舊的紅綢衣服和觸目驚心的血污才是她令人移不開眼的魅力所在,是在為她畸形的東方瑰麗作加持,所以她拒絕拯救,拒絕干凈,縱容自己依然陷在世人眼中的爛泥糟污之中。也許“弱者”也只是別人眼中定義的“弱者”,他們不需要別人自以為是的解放與拯救,一如青蛙自愿守在井中觀天,弱者也有他們偏安一隅的自在天地。
小結(jié):
小說中,嚴(yán)歌苓直面邊緣人的人生,并不重點表現(xiàn)悲劇,也沒有贊賞這種忍耐與接納并存的弱者生存方式,而是對善與惡一視同仁,以溫和的目光注視著弱者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行動以及每一次忍耐或反抗給他們帶來的后果。她以抒情的書寫,描述了弱者在異質(zhì)社會所選擇的不同的生存之道,表現(xiàn)了在文化困境中弱者的生存境況及其迸發(fā)的力量。
陳思和在《關(guān)于<扶桑>改編電影的一封信》中寫道:“扶桑與……少女小漁一樣,其所證明的不是弱者不弱,而是弱者自有它的力量所在。”不管是忍耐還是在苦難中偷歡,弱者們都以他們的方式堅韌地生活著。他們的存在,就是對強勢文化不自覺的反擊?!皩χ趁駨姍?quán)而言,弱勢文化所以能夠在強權(quán)下頑強生存,它也是真正的強者?!盵13]在小說里,弱與強的關(guān)系被文本顛覆了,一個民族糟粕、骯臟惡臭的代名詞,在另一個民族那兒卻成了東方的神秘、致命的誘惑。克里斯是強勢文化的一個溫和代表,他以為自己是將扶桑從骯臟的弱勢文化中拯救出來的高高在上的英雄,實際上卻是對著扶?;蔚臇|方瑰麗俯首稱臣的子民,而人們臆想中可憐、被壓迫的妓女及其背后代表的弱勢文化,此時身份卻調(diào)換為強勢的一方,這不能不說是弱勢文化對強勢文化的反噬與超越。如陳思和所言:“正如我們面對一片茫茫的沼澤大地,污泥濁水泛濫其上,群獸便溺滋潤其中,枯枝敗葉腐爛其下,春花秋草層層積壓,腐爛了又新生,生長了再腐爛,昏昏默默,生生不息。扶桑就恰如大地。任人踐踏,任物埋藏,它是真正的包藏萬物,有容乃大。”[14]弱勢文化正是以大地般的,遭人踐踏卻仍無怨無悔地包容萬物的溫潤態(tài)度去迎戰(zhàn)強勢文化,盡管受盡侮辱,卻生生不息——“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命,這些能夠忍受一切的、沉默的黃面孔將在退讓和謙恭中無聲息地開始他們的吞沒?!盵15]
參考文獻(xiàn):
[1]金瓊. 謎樣的扶桑與盤根錯節(jié)的歷史——嚴(yán)歌苓《扶桑》的文化意蘊[J]. 名作欣賞,2006(12):81-85。
[2]盧麗華. “民間”燭照下的個體生存與群體烏托邦[D].南京師范大學(xué),2005。
[3]嚴(yán)歌苓:《嚴(yán)歌苓文集·扶?!?,北京:當(dāng)代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
[4]同上。
[5]同上。
[6]同上。
[7]同上。
[8]格非:《塞壬的歌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9]嚴(yán)歌苓:《嚴(yán)歌苓文集·扶桑》,北京:當(dāng)代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
[10]同上。
[11]同上。
[12]同上。
[13]陳思和. 嚴(yán)歌苓筆下的女性[J]. 當(dāng)代文壇,2019(5):13-19.
[14]同上。
[15]嚴(yán)歌苓:《嚴(yán)歌苓文集·扶?!?,北京:當(dāng)代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