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米
手機在講臺上震動。
羅荷瞄了一眼,一個小小的信封在屏幕頂端閃爍。她把手機翻了一面,繼續(xù)講課。
“這些詞都跟方位和移動有關(guān),連起來像不像一座山?記住,它們的助動詞用etre。”羅荷拖長了聲音,十分耐心。她對面坐著一個男孩子,5歲左右,叫水牛。水牛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眼神懵懂,像打了無數(shù)個問號。
“喜茶排隊排瘋了!手機下單居然還等了半小時,喏,拿著,黑糖珍珠。”水牛媽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來,不由分說地把大包小包放在講臺上。“暑期我給他改成全日班了,羅老師,你對他嚴格點,沒事兒?!绷_荷還沒開口,水牛媽媽已經(jīng)連珠炮般地說了一通?!皩α?,中午我給他點外賣,幫忙收一下啊。不打擾你們啦。”話音未落,水牛媽媽又像陣風(fēng)一樣地消失了。羅荷喘了口氣,把額前的劉海往后腦勺捋了捋,她腦門大而飽滿,每個理發(fā)師都勸她留劉海,可她不喜歡有東西掛在眼前,總是盡可能讓劉海形同虛設(shè),似乎沒有了遮擋,腦海里就充滿了能量。
羅荷在歐洲聯(lián)盟教法語。歐洲聯(lián)盟是一個小語種培訓(xùn)機構(gòu),任課老師日語、韓語、法語、德語,什么都教。學(xué)生呢,也五花八門,什么人都有。羅荷已經(jīng)教了8年,算是資深教師。機構(gòu)和學(xué)校不同,機構(gòu)的學(xué)生流動性大,尤其是小語種。外國語學(xué)校的學(xué)生大多是暑期突擊性連續(xù)上課,考完證就消失。在職的外企員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一周來一兩回。小孩子一般由父母做主,就像水牛,他媽怎么報課,他就怎么學(xué),沒什么選擇的余地。還有來試聽的,有的成了學(xué)生,有的從此消失。羅荷每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見證不同人生。
今天的課是法國美食,這課她講了無數(shù)回,是歐洲聯(lián)盟的明星課程。法國有22個行政大區(qū),96個省,與很多歐洲國家接壤,飲食風(fēng)俗差異很大。羅荷把自己在法國旅游的照片全部做進課件,美食大多親自試過,講起來如數(shù)家珍。PPT定格在斯特拉斯堡,與德國接壤,看著圖片上的大肉腸子,水牛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這是421教室嗎,您點的披薩。”快遞小哥解救了水牛,羅荷宣布下課。
羅荷拿起手機,打開郵箱。她有強迫癥,見不得紅色標記和黑色標題,總要一一點開。一個黑色標題吸引了她的視線:“求救求救!”
Laure:
你好嗎?好久不聯(lián)系了。找個時間見見面好嗎?有點事想跟你說。
標題緊急,內(nèi)容卻平淡,沒有落款。羅荷一頭霧水。她放下手機,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羅荷推開房門,把包往沙發(fā)上一扔,迅速進屋躺下。一整天的課,必須午休,不然到了下午腦子里就是一團漿糊。這房子是她租來的,主要看中地點,離培訓(xùn)機構(gòu)近。房子不大,姑且算一室一廳,房門打開,客廳就去了小一半兒。羅荷學(xué)的是中法文學(xué)比較,講課是她的唯一技能。她每天的課排得滿滿當當,回家就是睡覺,至于環(huán)境,她不去想。珠江路的房價已經(jīng)小5萬了,她沒想過要買房子。羅荷每月掙來的課時費,除去房租,只剩下吃。吃也簡單,一個月點80幾回外賣,剩下的幾次是親自去店里買。常常是一個三明治咬兩口就接著上課了。各大公眾號推崇的物質(zhì)極簡,她算是做到了,沒時間逛街購物,偶爾淘寶買兩件衣服。有時候她忍不住會想,為什么要回國呢,一個人在哪兒不是過。
困意襲來,正要入睡,手機又響。她懶得回應(yīng),能有什么事呢,下午再說。手機不依不饒地響,再響,反復(fù)響。三遍完整鈴聲以后,羅荷掙扎著摸索手機。
“請問是羅荷嗎?”對方的聲音微弱,怯生生的。
“您哪位?”
“我是李志平的女朋友?!绷_荷瞬間清醒了,從床上坐起來。
“你有什么事?”
“李志平,他失蹤了。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你怎么知道我電話的。”
“我查的。我就在你家附近,你……能見見我嗎?”
“樓下星巴克吧?!绷_荷一邊給學(xué)校打電話請假,一邊往外走。
拐角處的星巴克不大,大部分客人是拿了就走,只有零散的幾個座位。一個白衣女孩,背對門坐著,黑色的頭發(fā)很直很長。
“你是?”羅荷猶豫了一下,走上前去。
“你是羅荷?我叫Sammy,葉賽米。”
“怎么回事兒?”
“志平,他失蹤了。”女孩說著就哭起來。
羅荷呆住了,不知道該不該去拍拍她。前男友的女朋友,二話不說,在她面前哭,這都什么事兒。
她想了半天,不知說些什么好。
“他……怎么就失蹤了?”
“我到處找不到他。”
“那也找不著我啊。”
“我查了他手機通話記錄,最后一個電話打給了你?!?/p>
羅荷想起那封郵件,猶豫了一下,沒說話。這個年輕的女孩,哭得妝都花了,她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去安慰她。也不知道該問點什么好,雖然有無數(shù)個問題在她腦海里翻涌。
“你確定,他是失蹤了?”
“我報警了,公安局給查了最近的通話記錄。你也知道,他是孤兒?!比~賽米說話跳躍,但羅荷大致明白了。他們在一起不久,搭伙兒過日子,葉賽米并沒什么人可找。南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每天上班下班,真正有聯(lián)系的就那么幾個。葉賽米問了一圈,周圍同事誰都沒見到他,東西都在,人卻不見了。
“我沒接到電話啊?!?/p>
“是不是打了又掐了?”
“他一直都在南京?”
“對,我們住奧體?!?/p>
她們草草地交換了情況,最后留了聯(lián)系方式。他不是執(zhí)意要留在法國嗎?是什么時候回來的?羅荷的心仿佛被什么拉扯了一下。
和葉賽米告別,羅荷向木馬公寓走去。兩部電梯,不聯(lián)動,等了老半天,17樓進來兩個香味撲鼻的女孩,裙子很緊,半露著胸,羅荷下意識地往后讓了讓。木馬公寓在南京頗有點劃時代的意義,是新合租時代的代表。2006年左右,南京人剛知道有個名詞叫單身公寓,不用裝修,拎包入住。剛開始的住客大多是像羅荷一樣的海歸,或是家庭環(huán)境比較好的學(xué)生,又或是高科技外企的員工,頗有點高檔小區(qū)的意思。慢慢地,魚龍混雜,進進出出的面孔越來越陌生。破敗的征兆最先是電梯,早上上班,羅荷總是小心翼翼地站在電梯中間,人再多,她也不靠墻,三面電梯壁都有不明的液體痕跡。常常門一開就撲面一股酒味,發(fā)酵出隔夜的味兒。為什么要生活在南京呢?羅荷從未想過。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大家到處投簡歷,法語專業(yè)太冷門,很多同學(xué)去了非洲的大公司。她是為數(shù)不多選擇回國的。父母在,不遠游,父母離南京不遠,高鐵只要20分鐘。小時候沒有高鐵,有大巴,重要事件買衣服要去南京,過年前大采購要去南京,對羅荷一家來說,南京代表了繁華的大都市。回國回哪里呢,只能是南京。她對李志平說要回南京,李志平以為她瘋了,根本沒法理解。他想當然地認為她只是拿一個理由來拒絕他,里昂大學(xué)是法國的知名學(xué)府,他們說法語,學(xué)的是社會學(xué),回國干嘛呢?
28層到了,兩個女孩推推搡搡地出了電梯,劣質(zhì)的香水味散去,羅荷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快速地走進自己房間。李志平去了哪里?他為什么要給自己電話?她想不明白??粗蘅尢涮涞娜~賽米,她甚至有點慶幸,如果沒回來,也許那個哭哭啼啼的就是自己。畢業(yè)8年,李志平與她,像拉上一道閘門,嘩啦一聲,門里門外兩個世界。有時候她也在想,他在做什么,他想得到的那些,得到了沒有?
她看看表,下午一晃就過去了,6點還有課,容不得她多想,不能遲到。水牛是上午和晚上的課,下午還穿插了別的培訓(xùn),一個小小的孩子要不停歇地學(xué)那么多東西,她很震驚,他的日常就是穿梭在各個機構(gòu)。第一次見到水牛她就很喜歡,小孩子來學(xué)法語的很多,大多數(shù)是中學(xué)生,為了學(xué)一門二外。水牛媽媽很強勢,總是用很堅定的語調(diào)告訴水牛,要做這個,不能做那個。她們交流過水牛的學(xué)習(xí),水牛媽媽果斷地告訴她,水牛長大是要去法國的,選擇一對一的法語課就是為了打好語言基礎(chǔ)。他們會先移民去蒙特利爾,長大以后讓水??挤▏膶W(xué)校。羅荷聽得目瞪口呆,這么精確地給孩子設(shè)計好人生每一步,她第一次見到。
木馬公寓離學(xué)校很近,走路20分鐘。羅荷一路小跑沖進教室,水牛卻不在。她拿出手機,看到水牛媽媽5分鐘前發(fā)的微信:“老師,不好意思,今天請假,家里有點事,慌亂中忘了請假,見諒?!?h3> 4
水牛剛來學(xué)法語時才3歲,話都說不清。她說:“Bonjour!”水牛說:“笨豬!”一節(jié)課2小時,他們一起畫畫,水牛把每樣?xùn)|西畫出來,她一一寫上法語名字,椅子是la chaise,桌子是la table,蘋果是le pomme,香蕉是les bananes,至于陰性陽性單數(shù)復(fù)數(shù)她沒法講,只能讓水牛記住了再說。水牛學(xué)得快,很快成為了大腦中的自然反射,張口就來。
水牛媽媽每回都熱情地跟她寒暄,今天很熱啊,嗯,老師出門很早啊,是啊,地鐵上全是人。寒暄往往控制在5分鐘左右,到點水牛媽媽就戛然而止,自動坐去教室后排,開始擺弄手機。羅荷很不適應(yīng),幾次明示暗示她可以晚點來接,她卻不為所動。她個頭很高,皮膚略黑,一頭卷曲的紅色長發(fā),發(fā)根透出黝黑的底色。她走路生風(fēng),遠遠地就聽到高跟鞋咔噠咔噠的聲音。她的到來,讓羅荷有壓迫感,她雖然健談,卻不容易親近。她談天氣,談教育,從不談家里的事。課程難免枯燥,水牛常常扭來扭去,她適時投去冷峻的眼神,以示警告。她的存在讓整個教室的氣壓都低了幾分。大約一年以后,水牛媽媽才放心地把孩子交給她,不再陪課。
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聊天羅荷印象深刻。有一天她們來得早,教室有人,羅荷把她們領(lǐng)去辦公室。羅荷殷勤地給她倒上水,她只是淡淡地欠了個身,連聲謝謝都沒說。
“你在哪兒上班?”
“我?我全職。”她猛地抬頭,詫異地看了看羅荷,很吃驚的樣子。
全職什么,全職媽媽?羅荷突然覺得好似冒犯到她。
房間里還有幾個老師,卻沒有人說話,空氣尷尬地凝固了。羅荷總覺得跟水牛媽媽聊天很累,又說不出累在哪里。她人很熱情,話匣子一打開就滔滔不絕,但常常會突然遇冷,不知道觸發(fā)點在哪里。
“生了水牛以后,我就不工作了。”可能感覺到氣氛不對,水牛媽媽又開始說下去:“沒法工作,事情太多?!?/p>
羅荷看了看坐在角落里水牛,他在折紙,一張A4紙揉過來團過去,已經(jīng)玩了很久。很乖啊,能有多少事呢?
“你們家老人不幫幫忙?”
“水牛沒有爺爺奶奶,我父母在東北,還沒退休呢?!?/p>
“那為什么不請個保姆呢?”
“保姆?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保姆責(zé)任心有多差,他們能坐下來多玩一會兒手機都是好的,我前后換了6個保姆,沒一個省心的。指望保姆,那孩子的教育就徹底耽誤了!”這個話題大概碰到了水牛媽媽的觸點,她突然爆發(fā)了。
“養(yǎng)個孩子多少事你是不知道,我想來想去只有辭職,自己管才放心?!?/p>
“我也在500強工作過,我沒有別的選擇,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用在孩子身上那也算沒白過。都說一個家庭的幸福取決于女人,孩子的成長也取決于母親,我從小受的教育,都是為了他吧。”她堅定地目視前方,看向一個虛無的方向。
“水牛爸爸呢?”
“他啊,天天出差,全國各地到處飛。有一種教育叫喪偶式教育,你聽說過沒?”
這是她們唯一一次聊到家里的事,傳說中的水牛爸爸,羅荷從未見過。
沒來也好,這一天總算要結(jié)束了。她把包原封不動地背上,轉(zhuǎn)身向教室外走去。
夜色喧騰,南京的美有獨特之處,跟家鄉(xiāng)小城沒法比,跟里昂也沒法比。一個人掙扎在這個城市里,羅荷沒想過回頭,也回不了頭。這一天讓她很疲憊,李志平,從混沌記憶中清晰起來,他到底怎么了?長江路是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羅荷每天在這條路上來來去去。沿街食鋪很多,走一步換一種香味。尹氏湯包店就在前面,要不要進去呢,再忍忍吧。
那是一段難忘的時光。留法的學(xué)生很少,李志平是四川人,她是安徽人,都是中國老鄉(xiāng)。住校價格高,很快幾個大學(xué)生就合伙租房混住在一起。她和李志平門對門,雖然只有一道門,卻隔了萬重山。跨過這道門,花了兩年時間。說不好誰追的誰,一起出門、一起進門、一起做飯、一起復(fù)習(xí),很自然走在了一起。李志平身上多了點中國人的矜持,少了點法國人的浪漫。他的“Je taime.”來得突然。羅荷記得很清楚,是在橘園美術(shù)館,莫奈巨幅的睡蓮前。莫奈說,那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沒有地平線,也沒有堤岸,猶如沒有盡頭的幻影。美術(shù)館靜謐安寧,李志平的聲音很輕,周圍的一切都是靜的,羅荷卻仿佛在巨浪中翻涌。就這樣了,跟他走吧,羅荷像被催眠。那樣的感覺再也沒有過,什么是愛呢,很多年以后羅荷一直在回想,只是一瞬間的情緒。情緒過了,就過了,無法復(fù)制。
他們是兩種人,她大大咧咧,他卻細致入微。有時候她忍不住想,他們倆是不是反了,她像個男人,而他像個女人。他成績一般,卻目標明確,他要學(xué)精算。他舉了許多例子給她聽,精算師有廣闊的職業(yè)前景,他描繪出一幅清晰的藍圖。畢業(yè)以后可以去的知名企業(yè),大致的收入狀況,巴黎周邊的房價,養(yǎng)育孩子的費用,全部在考慮之列。這么早就把未來的十年規(guī)劃完畢讓羅荷不寒而栗。來法國是因著夢想而來,哪個漂亮女孩子不夢想巴黎?對未來,羅荷還沒有一個清晰的想法,她的未來是粉紅色的,是機會無限的,如果僅僅是換個地方結(jié)婚生子,為什么要選巴黎?這一點是現(xiàn)在的羅荷想到的,當時的她并沒有多想,只是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李志平描繪出的藍圖,是他的,不是她的。
他是這么有計劃的人,不可能隨隨便便失蹤,羅荷一邊想著,一邊撥通了手機。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
沒有呼叫等待,非此即彼,正如李志平的性格。一聽說羅荷要回國,他就果斷提出分手。羅荷原本只是試探,而感情,最經(jīng)不起試探。
“喂?”一個男人的聲音,沒睡醒。
“喂喂喂?”羅荷緊張地大聲說。
“你找誰?”
“李志平,我找李志平?!?/p>
“你打錯了。”電話被迅速掛斷。
羅荷看了看手機號,正是葉賽米給她的號碼,不會錯。
怎么辦?報警?李志平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說都說不清。羅荷思前想后,還得找葉賽米。一小時以后,她們再次坐進了樓下的星巴克。
“電話打通了,一個男人接的。不過不是李志平?!?/p>
“那是誰?”
“我哪兒知道啊?所以才問你啊。”
“我來的路上打了幾次,已經(jīng)打不通了?!?/p>
會是誰呢?兩人面面相覷。
“怎么辦?要不要去派出所?”
“去了也只是登記一下吧?!?/p>
“先別急,你跟我說說,你倆怎么認識的?”一件意外,讓兩個人莫名地親近起來,好像有了共同目標和聯(lián)系。葉賽米說得停不下來,這段時間以來,她無人可說,羅荷成了她的樹洞。有時候,人與人之間莫名親近,像有磁場,散發(fā)無聲引力。
“我還在讀書,學(xué)的藝術(shù)設(shè)計,去應(yīng)聘兼職的時候認識了他。”葉賽米小心地看了看羅荷,對方面無表情。于是她繼續(xù)說下去。
“他們公司做圖書的,招一個兼職的圖書設(shè)計。我想,反正兼職,不妨試試,多少能掙點錢。”
“我設(shè)計的第一本書是馬克·李維的《偷影子的人》,法譯本。他們是個小公司,剛起步,做暢銷書改編,他親自參與,提了很多建議,滔滔不絕的。我沒想過會和老板走到一起,真的?!?/p>
“你知道嗎?他就像那個小男孩,能看見別人的心事,聽見他們說不出的秘密。我想什么他都知道,不用我說。書改了一稿又一稿,定稿的時候我陪他搬去了奧體?!?/p>
什么都知道?李志平?羅荷暗自想,他不但回來了,還自己開了公司。她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我迷上他了,真的,他是比我大不少,但是一點感覺不到。他打扮年輕,心態(tài)也年輕。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他常年出差,他就好像,是微信上的男朋友?!?/p>
“你……沒覺得什么地方特殊嗎?”
“沒有,我其實挺不好意思跟他出雙入對的,畢竟他是公司老板。但我只是打工啊,以后會換工作的。”
“我是說有沒有什么預(yù)兆,好好一個大活人,怎么會突然消失了。”
“一定要說有什么特殊,他從不給我看手機,也不看我的手機,他總說人與人要互相信任,我想我是信任他的。”
羅荷看了看眼前的葉賽米,一件白T恤,一條牛仔裙。其實,她還是個孩子。
“有一次,我在洗澡,隱約聽見他接了一個電話,聲音很大。我故意沒關(guān)水從浴室出來,聽見他說我在武漢,明天回不去,你愛怎樣怎樣。然后把電話掛了。我問他,他只推說是公司的事不想跟他們煩,讓我不要操心?!?/p>
“明天,是我的畢業(yè)典禮,你說,他會不會來?”葉賽米哭得像個淚人兒,趴在桌上,肩膀不住地抽動。
羅荷拍了拍她的肩,“別哭了,走,我們?nèi)ヅ沙鏊?。?h3> 7
“別哭了別哭了,有事說事?!比~賽米一直在哭,小公安看起來很年輕,穿著便服,努力壓低聲音。
“她男朋友失蹤了,之前報過案?!?/p>
“報過案還來干嘛?”
“有新情況,我打他手機打通了,一個男的接的,再打又打不通了。”
“你是誰?”小公安抬頭瞟了羅荷一眼。
“我?她……她的朋友。”羅荷結(jié)舌了。
“我找找檔案。叫什么名字?”
“李,志氣的志,和平的平。”
“她叫李芳?”
“她?她叫葉賽米?!?/p>
“怎么這么多李志平失蹤,有個叫李芳的下午也報案了。”
葉賽米的哭聲戛然而止,像崩斷了的琴弦。突然而來的安靜讓羅荷很不適應(yīng),耳邊似乎還有哭聲在回響。
“這個李芳是他老婆,你們怎么回事,是不是同一個人?”
羅荷看看葉賽米,她的臉色煞白,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她們甚至來不及反應(yīng)。等到小公安把屏幕轉(zhuǎn)向她們,輪到羅荷驚呆了,分明就是水牛媽媽的照片。
怎么可能?羅荷直覺是搞錯了。
轉(zhuǎn)念一想,怎么不可能。水牛的爸爸永遠在出差,水牛的爸爸安排他學(xué)法語,最最要緊的是,水牛的未來被計劃好了每一步,難道不正是李志平?那個一切都有備而來的李志平。
羅荷把葉賽米拉到角落,牢牢地扶住她的肩膀:“他有老婆有孩子?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p>
“他比你大那么多,你就沒想過?”
“我以為是你!”葉賽米又開始哭,“我查過他的電話,他只打了一個電話,是你。”
“他很忙,他總是很忙。開公司不容易,他有很多事要處理,他跟我說過一些,公司剛起步,要辦展會,要找版權(quán),要聯(lián)系名角兒助陣宣傳。我?guī)筒涣怂?,只能等,我們能相處的時間本來就不多。他讓我專心把書編好。我也懷疑過,但是沒有正面問過他,他不像有家的樣子,每個電話都立刻接,每個微信都秒回,無論多晚?!比~賽米已經(jīng)泣不成聲。
“如果不是查到了你的電話,我可能還在等吧?!?/p>
羅荷記下李芳的聯(lián)系方式,撥通電話,果然顯示水牛媽媽,她手忙腳亂地掛斷了電話。
該說什么呢,她沒想好,她需要想想清楚。
“走吧,今天你住我那兒,我們商量商量。”羅荷不由分說,拉著葉賽米就往木馬公寓走去。
“你的書編好了?”羅荷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好了,不過聽說有版權(quán)問題?!?/p>
“你們好歹也一年多,同事不知道?”
“我們就是個小公司,一共四五個人,每個人忙不同的事。很少互相見到,我知道的有兩個銷售,一個財務(wù),還有一個忙各種雜事。再說我是實習(xí)的,只負責(zé)圖書設(shè)計。”
“總要開會吧?”
“有時候微信視頻會,大多是他們談銷售,聽起來業(yè)務(wù)量挺大,全國各地都有業(yè)務(wù)?,F(xiàn)在很多都是圖書直購,倉儲物流了?!?/p>
葉賽米隨手打開微信,仿佛要證明什么,羅荷接過來看,李志平的頭像是一條魚。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東南西北大四喜!”記憶中的聲音倏忽而至。羅荷仿佛看到李志平忍俊不禁的樣子,在吉維尼,莫奈花園開滿睡蓮。
羅荷一邊說,一邊熱情地推開房門?!澳汶S便坐,隨便坐?!比~賽米左右看了看,椅背上、沙發(fā)上、床上,隨手可及的地方全部擺滿了東西,像一個雜貨市場,根本插不進腳,她不知該往哪兒坐。羅荷麻利地把床上的衣服推開,讓出來一塊空地,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葉賽米緊靠床邊坐下來,低頭玩著手指。她指甲很長,紫色的甲油膠像春筍,等不及地向外冒,有的指緣處已經(jīng)剝落。她一片一片地撕,剝掉一顆亮閃閃的碎鉆,斑駁的拇指正中頂著一座紫色的火山。
“喝吧,蜂蜜水。”
“羅姐,我該怎么辦?”
“你今天就睡我這兒吧,明天再說?!绷_荷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給水牛媽媽打電話?該說什么呢,請問你老公是不是失蹤了?他女朋友在我這兒。
羅荷覺得很荒謬,可是荒謬的事正在發(fā)生。
她看了看表,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折騰了一天也累了。葉賽米的臉上仍有淚痕,茫然地看著羅荷。
“睡吧。你睡這兒,我去睡沙發(fā)?!?/p>
很快房間里傳來細密的鼾聲,羅荷睡不著。
最初的幾年他們還是聯(lián)系的,用hotmail郵件來往。每封信的最后李志平都會例行公事地加一個bisous。bisous是吻,也是貼面吻,貼著電腦屏幕,毫無溫度可言。
我到家啦,我爸媽可開心了。
嗯,過兩個月就回來吧。
我在南京租了房,南京畢竟是省會,找工作容易點。
嗯,過兩個月就回來吧。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培訓(xùn)機構(gòu)教法語。
嗯,過兩個月就回來吧。
李志平以不變應(yīng)萬變,最終都是這一句,他自己的情況說得簡單,去了大學(xué)院,繼續(xù)讀書,畢業(yè),去設(shè)計公司工作。到后來,羅荷覺得他并不真的想她回法國,只是客氣。
他從什么時候開始不說了呢?羅荷已經(jīng)記不得,慢慢地就淡了,有時候忙,來不及寫信,干脆就不寫。
羅荷絮絮叨叨地寫生活中的大事小事,備課煩,考證難,父母催婚,房租漲價。寫郵件成了她宣泄壓力的方式,成了一種習(xí)慣,收件人是誰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更何況李志平十天半月才回一封。再后來就忙于相親,走馬燈似地換相親對象,有父母介紹的,有朋友介紹的。她逐一點評向李志平匯報。
“今天去了一間咖啡廳,叫悠仙美地,我先到的,不靠譜的介紹人居然沒來,臨出門對我說家里有事。本來都不打算去了,想想我媽那張臭臉。男方又細又高,像根電線桿,走路居然是跛的,不知道是真跛還是扭著了,我也沒好意思問,總之,拜拜了。你還在嗎?bisous?!?/p>
不知道為什么羅荷想起了這封信,像一串電碼在她的腦海一字不差地掠過。她感覺自己漂浮起來,是在做夢嗎?也許。也許今天的一切都是夢,沒有人給她電話,沒有人找到她,沒有去派出所??墒撬寢尩哪樝癯潜ど系募す庑悖蝗磺逦馗‖F(xiàn)在她面前,俯視,睥睨。
羅荷從睡夢中驚醒,有點恍惚,伸手摸到了沙發(fā)背,才想起來葉賽米在房間里。那邊一點動靜沒有,她看了看手機,三點。郵件,回個郵件試試。 她起身去開電腦。
一連串的黑色標題,都是未讀,廣告居多。鼠標滑動,她的心一陣狂跳。她點開灰色的“求救求救”,回信。
志平,是你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盼復(fù)。
Laure
她很想立刻去把葉賽米搖醒,不過搖醒又如何呢?等郵件來了再說。她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下。躺下卻睡不著,人分外清醒。
這些年她一直單身,有沒有李志平的原因呢?潛意識里多半是有的。介紹來的男生像走馬燈,這個太矮,那個太土,這個話多,那個太悶,參照物都是李志平。相親多了她也反感,家庭、收入、房子,一一攤開比對,對上了就合適嗎?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一個人久了,什么事都能應(yīng)對,為什么一定要再找個人一起生活?愛情像神燈,看起來一擦就亮,卻需要一點魔法,她遇到的這些人總是缺了一點點。羅荷心潮起伏,她有強烈預(yù)感,有些事即將發(fā)生,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等天色一點點變白。
五點,再等等吧。水牛媽媽究竟跟他什么關(guān)系,水牛是他的孩子?他來找自己做什么?那個男人是誰?羅荷終于在一連串的問題中迷迷糊糊睡著了。
她在煎蛋的香味中醒來,廚房里傳來忙碌的聲音。葉賽米已經(jīng)開始做早餐了。聽到碗盤叮咚作響,突然間,她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久違了。以前都是李志平在忙。李志平是一個很自律的人,吃什么怎么吃,都有一套理論。早餐是要合理搭配的,兩個煎蛋、一片全麥面包、一小碗水果,雷打不動。培根肉腸都是煎給她的,滋啦啦,香味飄過來。
“快吃吧,我看你睡得很香?!比~賽米風(fēng)一樣地卷過來,在餐桌邊坐下。
“我……失眠了?!痹挼阶爝呌盅柿嘶厝?。羅荷開始默默地吃,大口大口地吃。
“你呢?睡得好嗎?”
“我做了個夢,我在一個廢棄的工廠里跑啊跑,志平在后面追我,我不能讓他追上,就拼命跑,直到跑進一條被集裝箱圍住的死胡同,只好停下來。這時候,一根鋼筋掉下來砸中了他,我就醒了?!?/p>
羅荷在心里嘆了口氣,她還是個孩子,說什么呢,別說了吧。
快速地吃完,羅荷站了起來。
“我今天有課,你自己招呼自己啊。”
今天確實有課,她迫不及待地往教室的方向走去,她要找到水牛,和水牛的媽媽,她有太多的問題想問。
小小的水牛坐在教室中間,一個人,安靜地畫畫。水牛媽媽不在。
“你媽媽呢?”
“我媽出去了,一會兒來。”稚嫩的聲音顯得說不出的自信。
羅荷一肚子的疑問只好暫且放下,她把背包甩在講臺上,擦干凈白板,開始上課。
“上節(jié)課我們教了問名字,那么我們就復(fù)習(xí)一下哦?!?/p>
“Comment sappelle ton père ?”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Mon papa sappelle li zhiping.?”“我爸爸叫李志平”。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羅荷的心還是狂跳了起來。懸在空中的靴子落下了,他真是志平的孩子。羅荷喜歡水牛,他眼睛圓圓的,特別清亮。水牛比一般小孩要沉著,說話不慌不忙。這世界小得令人難以置信,羅荷突然覺得,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拉開玻璃球外的黑布罩。而她,生活在這個玻璃球里,對外界一無所知,每一段經(jīng)歷都像碎片,一片片拼接起來,真相不堪一擊。
李芳來得聲勢浩大,她一手拿著礦泉水,一手拿著咖啡,胳膊上還吊著肯德基的袋子,散發(fā)著鱈魚堡的香氣。她是不允許水牛喝飲料的,只能是水,礦泉水。水牛是她的唯一,全部的精神寄托。羅荷看著她,有點走神,人與人之間到底會有多少種聯(lián)系。你知道的,她知道的,以及你們都不知道的。
李芳的精神與她的聲勢明顯成反比,她臉色蠟黃,萎頓。
“羅老師,我準備給水牛停課了?!?/p>
“你老公是李志平?”羅荷答非所問。
“你怎么知道?”李芳吃驚地看著她,眼神里突然有了光。
“我……水牛說的?!庇吭谧爝叺脑捦蝗皇兆×耍_荷的心里有一絲柔軟,她看看水牛,水牛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們。
“水牛乖,去老師辦公室吃冰激凌?!币宦牭接斜ち?,水牛興高采烈地跑了,留下羅荷和李芳面面相覷。
“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绷_荷率先打破沉寂,“沒想到這么巧。”
“哦,沒聽他說起過?!?/p>
羅荷已經(jīng)分不清是酸還是痛,像平靜水面下的暗流,以為忘卻的,不在意的,不可抑制地翻涌起來。
“我們以前是同事,500強待遇是不錯,但是有規(guī)定夫妻雙方不能同時在公司工作。結(jié)婚以后我就辭職了,那時候已經(jīng)懷上水牛。懷孕、生孩子、帶孩子,好像也沒法工作了,慢慢與社會脫節(jié)。說實話我也不想工作,甚至有點怕。你說我胖成這樣,連職業(yè)裝都穿不進去。”她自嘲地笑笑,“我老公也不希望我工作,我們沒有老人幫忙,孩子交給保姆不放心。我全心全意忙孩子,他在公司打拼。他和合伙人處不來,本來有機會自己做合伙人的,也黃了。高不成低不就,收入嘛就那個樣子?!彼f。
“家里什么事不要用錢呢?他索性辭了職和朋友合伙開公司、做圖書。你們不是同學(xué)嗎?他沒找過你?他很多生意都找同學(xué),天天出差。好在同學(xué)都挺幫忙,生意越來越好。我們辦移民了,等著去蒙特利爾坐移民監(jiān),所以水牛必須把法語學(xué)好,也許,以后法語就是他的母語了?!?/p>
“我們的孩子,也許會是個法國人。”李志平的話言猶在耳。羅荷聽到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
“昨天他突然給我發(fā)微信,最大的一筆款收不回來,資金鏈斷了。讓我不要擔(dān)心,他正在找同學(xué)借錢,他們會幫他的,讓我照顧好水牛?!崩罘伎刂撇蛔〉乜蘖似饋怼?/p>
“羅老師,謝謝你,我得節(jié)省開支,近期可能不能來上課了。等過段時間我再聯(lián)系你?!?/p>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羅荷焦急地打開。
“是我。我想見見你。要方便見面說吧,周五下午三點,火瓦巷的清風(fēng)明月咖啡廳。”
依舊沒有落款。
明天就是周五。要不要去赴約,羅荷拿不定主意。
對羅荷來說,李志平是屬于法國的部分,是遙遠的記憶。那幾年留學(xué)生活與她的人生完全脫節(jié),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她在學(xué)校帶的學(xué)生大部分是要出國的,語言對他們來說是插上翅膀。面對他們,她很惶恐。為什么要留學(xué)呢?人生在那幾年里轉(zhuǎn)了一道彎,又再次回到了起點,連那個信誓旦旦要在法國開創(chuàng)人生的李志平也不例外。她無法說服自己,但是又不能揭穿,那些孩子們對未來充滿幻想,有夢想總是好的吧。羅荷慢吞吞地收拾東西,與水牛告別,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了,仔細看看,水牛的五官里依稀有李志平的影子。回國后的幾年,她像一只無法成蝶的繭,被越縛越緊。她上課、相親、偶爾飯局、難得親人團聚。外面的世界,與她無關(guān),她甚至懶得觀望。而李志平早已結(jié)婚生子走完了世俗的大半生。他們是兩只步調(diào)不同的時鐘,轉(zhuǎn)了幾圈以后,又再重逢。
這幾天過得混亂,她掐了一下自己,痛,不是做夢。
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給葉賽米打電話。
“我見到他老婆了,是我學(xué)生的媽……喂喂,你別哭啊,有什么好哭的?!?/p>
“自私!他根本不知道滿足!”沉默了良久,葉賽米聲嘶力竭地叫喊,音量突然拔高了兩度,羅荷下意識地把手機拿遠了一點。
“我是想說,他們有聯(lián)系,你就別擔(dān)心了……”說完她就后悔了,憑什么由她揭穿這一切呢?葉賽米還是個學(xué)生,明天是她的畢業(yè)典禮,她有夢想嗎?但至少還可以有未來。
木馬公寓的電梯里彌漫著一股騷臭味,她掩住鼻子,迫不及待地沖進房間。
一間房、一個人。一個人同樣過得滋潤,生活所需的一切她都有,她原本挺滿足。如果可以,羅荷寧愿沒接到電話,沒經(jīng)歷這兩天的一切。她很疲憊,癱倒在床上,想想又摸索著打開手機郵箱,想去確定一下時間地點,卻看到新的標題:Salut(再見)
Laure:
想來想去還是再給你寫封信吧。偶然翻到水牛的課外作業(yè),才發(fā)現(xiàn)你居然是他的老師。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見見你,一直下不了決心。有時候覺得人生就像拼圖,每認識一個人就多了一個碎片,每個碎片互相聯(lián)系、互相掣肘。這些年,我曾試圖將各個碎片拼接起來,讓人生更完整。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碎片是捏合不起來的,不如讓他們互不干擾。我成功過,掙了不少錢,也落魄了,卷入一個詐騙案。人生就是這么充滿戲劇性,大起大伏來得突然,你根本想不到。我別無選擇,只有一走了之。本想走之前再見你一面,轉(zhuǎn)念又想,見了又如何呢?徒增煩惱罷了。此時此刻,我在第六區(qū)的花神咖啡店。你告訴過我薩特在這里寫《存在與虛無》。那時候我們真窮,咖啡只有一歐,對我來說卻是天價,現(xiàn)在一切回到原點,也許這么多年,都是虛無。
羅荷的大腦一片空白,她茫然抬頭,對面墻上懸掛的正是一面裝裱好的法國拼圖。
責(zé)任編輯: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