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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fēng)生水起

      2020-05-06 09:27丁國祥
      青春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二弟王明

      丁國祥

      1

      那年,應(yīng)該是九六九七年。布小和公司接了一個外貿(mào)訂單。說是外貿(mào),實際上是北京雅寶路一個倒爺下的單子。倒爺姓覃,安徽人。布小和對安徽口音的最初記憶就是老覃的聲音,他有點口吃,個子高大,禿頂,壯實,挺著個大肚子。

      老覃找到布小和時,紅光滿面著急上火的。他坐在布小和對面,從包里拿出一頂黑色的帽子遞給布小和。帽子是針織帽,從工藝角度來說,極其簡單,就是用針織橫機搖塊胚布,對折下,用包縫機一縫就行。當然了,難度稍微也有點。要電腦繡花,得繡定位繡。帽子用包縫機縫合后,對折三分之一左右套到頭上,那個繡花圖案得露在額前。就是電影里看外國人冬天戴的,隨意地往頭上一套,可以隨手一揪摔在地上的那種。

      樣品帽子上的圖案是阿迪達斯的LOGO。

      在布小和摸著帽子上的圖案時,老覃急著問:“能不能做出來?”

      他問布小和能不能做出來,而不是問布小和想不想做。布小和注意到了這個語氣,又看了看他,想了想說:“應(yīng)該能做!”

      然后布小和的手指頭在帽子上各個部位指指點點著說,“你這個帽子倒是非常簡單,幾乎沒有什么工藝要求,材質(zhì)就是普通的腈綸紗,用我廠子里做羊毛衫的橫機搖一塊胚布,找家電腦繡花廠家繡個圖案,再找家做服裝的廠家用包縫機縫好,就行了。”

      老覃說:“對對,布老板說得太對了,是明白人?!?/p>

      布小和繼續(xù)說:“腈綸紗不是緊俏貨,市場上有現(xiàn)貨。胚布更簡單了,就是普通的九針橫機四平針工藝,也就一件衣服的后片大小。就是這電腦繡花和包縫機,得聯(lián)系一下廠家,我廠里沒有這種設(shè)備?!?/p>

      老覃說:“那好,你趕緊幫我聯(lián)系一下。你什么時候能回話?”

      布小和說:“明天早上吧!”

      布小和在聯(lián)系電腦繡花廠家時,遇到了麻煩。找的幾個廠家都有現(xiàn)活,非常忙,人家一聽這個單子,都非??蜌獾鼐芙^了。老覃著急上火的大紅臉一次又一次地浮現(xiàn)在布小和的腦海里,布小和大概知道,這個單子為什么會來到布小和面前了。江南小城石城市的兔毛羊毛衫集散市場全國聞名,號稱為全國最大的兔毛羊毛衫集散專業(yè)市場。市場內(nèi)的房子大體是兩層,一樓做商鋪,二層設(shè)廠生產(chǎn)羊毛衫等針織產(chǎn)品。全市有不下于一千五百家羊毛衫廠,兔毛羊毛衫集散市場里就有四五百家之多。老覃應(yīng)該是找過不少廠家了,布小和現(xiàn)在敢肯定,老覃是被一次一次地拒絕到絕望后,才偶然找到他的?;蛟S,也有像布小和這樣的,也想接單子,并試著聯(lián)系過,不過,最后因為對單子的不確定性,放棄了。

      布小和與老覃的對話,是在上午八九點,市場剛剛開門不久。老覃像游魂一樣,先是飄過布小和的辦公室門口,布小和感覺到一個高大的黑影掠過去,然后又看著他高大的身子走了進來。

      布小和就單子的來龍去脈與老覃聊了聊,知道了單子是到俄羅斯的。這個帽子現(xiàn)在在北京雅寶路搶瘋了,量大得驚掉人的下巴。

      老覃說:“現(xiàn)在這個帽子是你們浙江溫州的一個客戶壟斷著,但是量跟不上,俄羅斯的客戶急瘋了,讓我也找找生產(chǎn)廠家。如果現(xiàn)在立馬能做,單子數(shù)量真的會很多,關(guān)鍵在時間,如果再過一二個月,客戶被別人搶走了,就啥也掙不到了?!?/p>

      老覃說:“布老板辛苦,如果明天早上告訴我能做,我就先下一萬個訂單,做完讓客戶確認樣子,他認可,我們就開做,做個幾十萬,幾百萬完全有可能。這一萬個,他不要的話,我隨便賣賣也會賣掉,扔了也就三萬來塊。”

      一萬個帽子的訂單?布小和在心里算了算,如果一切順利,應(yīng)該一個星期能趕出來。雖然電腦繡花廠家還不能確定,繡花的價格是打聽清楚了的,老覃給的樣品價是兩塊八,如果出大貨,是兩塊四毛六。不說大貨,那還是沒影的事,就說是樣品貨價,如果能做成,利潤空間也讓布小和嚇一跳。布小和毛毛地算了算,成本應(yīng)該在一塊八到到兩塊一左右,就算是這一萬個帽子,至少會有七千左右的利潤。七千一個星期,還是至少七千,正常情況應(yīng)該是一萬,這對布小和來說,也算是橫財了。

      石城市只有三四家電腦繡花廠,而且規(guī)模很小,布小和考慮到后續(xù)的量產(chǎn),沒有去問,而是直接問嵊州的廠家。以前布小和也合作過幾個廠家,但一問都忙著呢。熱心人介紹來介紹去的,問了不少廠家,由于各種原因均被拒絕。布小和后來接到上午找過的一個廠子的電話,他看到布小和著急的樣子,推薦了他手里的一個客戶,說是他們廠子剛剛完成了一個訂單,可能會有一個空檔期,在崇仁鎮(zhèn),離嵊州比較遠,如果布小和不嫌遠的話,可以幫布小和打個電話問問。布小和沒有讓他打電話,而是直接要了對方廠子地址,趕了過去。當時只有最后一趟班車子了,布小和決定還是去。一個電話只能了解下信息,自己趕去,一是看看規(guī)模,二是他布小和要想辦法說服他,必須說服他,死死纏住地去說服。

      這或許是最后的機會了,如果明天早上不給老覃電話,他肯定拖著他那高大的身影走了。

      2

      或許是水到渠成,也或許是精誠所至,更或許是財神菩薩管顧布小和。嵊州崇仁鎮(zhèn)那家電腦繡花廠家的老板,比布小和小幾歲,居然喜歡寫詩,而且長得像海子,發(fā)型當然留著典型的海子發(fā)型。他說他崇拜海子,那是個天才。布小和立刻說出了自己的愛好,寫小說。這個時候吹吹自己能寫小說,那是套近乎的天然話題。寫詩跟做生意合起來,簡直就是個怪胎。布小和一個做羊毛衫的,喜歡寫小說,也是個魔鬼。那天晚上是怪胎請魔鬼吃了一頓飯,事情當然是成了。事情成了,那把老覃樂的,一早他就在辦公室等著布小和,布小和走進辦公室還沒有坐下來,老覃直接從包里掏出兩萬現(xiàn)金說:“小布頭,你辦事,我放心,這點錢你先拿著,不夠說話。我呢,這幾天天天來你辦公室上班,你包我吃的,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p>

      一萬頂帽子還是用了九天。從毛紗到貨,上機下胚布,送去詩人的電腦繡花廠,連晚趕活,早上七點前必須送到包縫工序的服裝廠,下午兩點出貨,不容拖延??铐椄鱾€環(huán)節(jié)全部現(xiàn)金結(jié)清,一分不欠。把貨交給老覃后,至于什么時候到北京,就不是布小和的責任了。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多多少少地出點麻煩,但事情辦成了。因為是樣品,老覃走的是空運,第二天貨就發(fā)到了北京,客戶非常滿意,馬上成交。老覃立刻又下了五萬的訂單。仍然要求是一個星期。這回布小和不怕了,工藝與工序已經(jīng)理順,瓶頸只是胚布。做胚布那太不是個事了,布小和外發(fā)就行。外發(fā)是兔毛羊毛衫集散市場的生產(chǎn)常態(tài)?;疃嘹s工時,出價略微高點,發(fā)包給別人做。像布小和一樣置辦了幾臺十幾臺橫機度日子的人,市場里那真是不少呀。況且是現(xiàn)金提貨,那簡直是香餑餑一樣的活,放個話還搶著做。

      五萬頂帽子,按時發(fā)貨。

      三天后,老覃又下了五萬訂單,只是價格要下調(diào)兩毛錢。布小和沒有什么意見,畢竟是大貨了,老覃說市場競爭的人多了。這布小和也信,老覃不也是拿著個樣品來找布小和的嘛,他會這樣做,別人也會。只是后來,單子越來越大,價格也一壓再壓,直到每頂帽子單價壓到兩塊零五分,但仍然有三毛多錢一頂帽子的利潤空間。老覃沒有再壓價,人也回北京去了,他派了個小徒弟來做監(jiān)督。隔三差五地來個電話,聊的不是生意上的事兒,拉拉扯扯的就聊幾個女人,有留戀的幾個會翻來覆去說。布小和說那你過來玩,他說不能來,不能來,老婆看得緊。他呀,跟布小和說的意思倒是有過嘴癮的意思。單子也是比較穩(wěn)定地下,五萬八萬,有時候也下十幾萬的。這樣斷斷續(xù)續(xù)的,時間持續(xù)了有三個多月了。說實話,有這三毛錢的利潤,仍然是非常合算的。只要常年能做,那是要發(fā)大財?shù)摹?/p>

      布小和有點擔心的是,量太大,基本靠外發(fā)來做,現(xiàn)在替布小和加工的橫機固定地算,已經(jīng)有一千臺左右了。我的姥姥呀,這一千臺橫機的前面都站著一個工人,這三個月來,基本上是加班加點在干活。

      錢,確實也掙了,布小和的名頭也大了去了。

      布小和知道這單子不可能這樣繼續(xù)下去,多則一個月,少則十幾天,就會結(jié)束。結(jié)束就結(jié)束,也沒什么大不了,關(guān)鍵在尾貨。這些帽子對老覃來說是搖錢樹,對布小和來說是一堆廢品。自從接單后,基本上,老覃會及時付款。在這期間,老覃偶爾有過幾次拖延,不過話也說得清楚,說欠兩天是兩天,肯定到賬。說四天,就是四天到賬。而且,最多只欠過四天,可以說信譽絕佳。關(guān)鍵在于尾貨的尾款?,F(xiàn)在,在機的貨款總價還有五十來萬,布小和算了算自己掙到的錢,約有六十來萬。如果現(xiàn)在他突然不要貨了,也不給錢了,布小和還是能掙個十來萬,也不算白忙??控斏衿兴_保佑,掙到這樣一筆不大不小的錢,布小和無比滿意。讓他糾結(jié)的是,如果老覃仍然下單子,而且是某天他說貨款要拖延十天,那么,在機總貨款將達百萬。然后,尾貨老覃不要了,成為黃花菜的話,布小和就立馬完蛋,身敗名裂。布小和就得找棵菩提樹去上吊。是菩提樹,不是歪脖子樹,因為菩提樹高大,樹枝發(fā)達,可以掛很多繩索,可以死恒河沙數(shù)次。

      3

      早晨,布小和在服務(wù)街上那家常吃的烤湯包店吃早飯,接到老覃的電話,說他要去一趟俄羅斯,估計得十多天才回來。他說有什么事,找小羅就得。小羅就是他派來的小徒弟。電話里他最后一句:“小布頭,一切照舊!”然后,哈哈大笑著掛了電話。

      “一切照舊”,這是后來布小和與老覃混得爛熟后的口頭禪。說實在話,能聽到他這句話,布小和內(nèi)心會有莫大的安慰,布小和相信這句話,比他的人還相信。他第一次說這句話,是他跟布小和講他在北京的創(chuàng)業(yè)史,怎么怎么難,怎么怎么幾起幾落,怎么怎么東山再起。有一次他說自己是死灰復(fù)燃,說完這四個字時,他說這話說得不好,不能這樣說,不吉利?!靶〔碱^,不管怎么,做人,做生意,講個誠信,我就是講個誠信,就算想死過幾次,但生意到現(xiàn)在仍然做得好好的,一切照舊!”

      每次付款時,他都會笑嘻嘻地說:“沒事,一切照舊!”

      “一切照舊”這四個字,布小和把它當成一個前輩對后輩的提醒、警告,或者是死里逃生后的自我贊賞。

      老覃走后的第一天,小羅下了一個單子,是十萬個帽子。布小和試著給老覃打了電話,電話沒打通。給老覃打電話并不是不相信小羅,而是布小和慎重的性格使然。三天后,小羅又下了一個單子,也是十萬個。布小和又給老覃打電話,仍然沒有通。布小和問小羅,老覃怎么在俄羅斯連電話也不通,他不是有個大哥大手機嗎?小羅說,他的手機在國外沒用的。看他的臉色也沒有什么不正常,布小和也就沒有多想。出貨速度依然照舊,每一天都像在打攻堅戰(zhàn),哪有時間多想。第十天,小羅一早到布小和辦公室,正常地交談了今天出貨的事,又說再下十萬個單。此時,布小和幾乎沒有懷疑的任何理由,因為這十天,出貨,付款,與老覃在的時候沒有任何兩樣。小羅交待單子后,說去吃早飯。他也在布小和吃烤湯包的那家早餐店吃。

      布小和就跟義烏供腈綸紗的小陳老板通電話,敲定下毛紗的事宜。現(xiàn)在,生產(chǎn)的事基本不需操心,近期腈綸紗價格稍微有點變動,每頂帽子成本核算要差三分錢。布小和也沒向老覃提。做人做事要誠信,也要誠心。就差三分錢,又不是三毛錢,有得掙就行,多掙點少掙點,看時機,沒有必要計較。小陳老板說,貨有,款到就可以發(fā)貨,價格雖然漲了點,但你是小布頭,不會給你漲的。小陳老板是個女的,個子挺高,因為看上去太細高,略顯背彎,齊耳的短發(fā),有點瞇眼,瞇起來有點可愛,兩人年紀相仿,布小和叫她小陳,她也跟老覃一樣,開始的時候一本正經(jīng)地叫布小和老板,后來熟了也叫小布頭。布小和跟她合作挺愉快的,自從供貨后,從沒有一次斷過貨。布小和給她說清楚過單子的利潤空間,她很清楚,如果漲得太多,就不會用她的紗子。說實話,帽子的質(zhì)量進次一點的紗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仍然是誠信,也是怕麻煩,布小和沒有換毛紗供應(yīng)商。有幾次紗漲價,布小和也給老覃提過。老覃也說,實在不行,我們換批紗試試,如果客戶沒意見,貨仍然暢銷,那還多掙點。布小和斟酌再三,還是自己承擔漲價,利潤略微低一點的結(jié)果。布小和現(xiàn)在是起了點野心的,他有種預(yù)感,自己真要發(fā)大財了,其實他現(xiàn)在也算是發(fā)大財了,短短三個多月,差不多掙了六七十萬。布小和真的是知足的。但是,他的內(nèi)心涌動著浪潮般的念頭,他會發(fā)財,會有比這六十萬多十倍,甚至幾十倍的財富。因為他知道了北京雅寶路市場的含義。這個事,老覃沒有對他諱莫如深。老覃就喜歡布小和的為人與辦事之道,是鼓勵也好,是引誘也好,反正,老覃在講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史時,把雅寶路市場很巧妙地打扮了一番,讓布小和對財富浮想連連。所以,布小和現(xiàn)在不太糾結(jié)于利潤空間。如果說過生活,他布小和現(xiàn)在掙的六七十萬,在三個月前是想也沒敢想的。如果是事業(yè),那這六七十萬,無非是九牛一毛而已,得瑟什么呢。義烏這個女老板的事業(yè)可是不得了,在上海有自己的家族工廠,年產(chǎn)值上億。這個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事實。老覃講述里的那些動不動就幾千萬,幾個億的客戶,或多或少還有虛頭八腦的東西,但是,老覃的話同時反證了,事業(yè)做大了是什么樣的,這個女老板就是這個樣子。當然,大老板他布小和是見得多了,他加工單位的那些老板都很大,只是他從沒有想過,這些人的財富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他布小和就是一個做外加工的,養(yǎng)著十幾臺橫機,掙幾個小錢居家過日的。是小陳老板娘,這個并不美貌,但也不算難看,跟布小和差不多年紀的女人,讓布小和知道了路在哪兒,怎么去走的可能性。所以,布小和心里早就做好準備,如果她真的因為成本要漲價,也愿意接受她的價格。他是在交這個客戶,他要交這個客戶。

      本來,布小和已經(jīng)給女老板娘打完了電話,讓她直接送貨發(fā)車。可是,打完電話后,他直直地想著這個老板娘的事業(yè)。想著想著,他突然想去一趟義烏,直接去提紗。從布小和辦起廠以來,他一直替嵊州市的外貿(mào)廠做代加工,生意時好時壞,加工款也常常被拖欠,但職工工資是從來沒有辦法拖欠的,所以,這些年來,算一算每年也能掙個十幾萬??墒牵饷媪至挚偪倹]有結(jié)回來的加工費也有二十多萬了。老覃的單子讓他有個新的想法,北京雅寶路的生意說到底是運氣使然,有得做的時候,活兒來不及,沒得做的時候,是一點也沒有。

      這不是個長久之計。

      工廠跟做生意不一樣,工廠得養(yǎng)工人,得有長流水的收入,這也是布小和不得已一直替別人外加工的原因所在?,F(xiàn)在,他有想法了。老覃是個好財神爺,但是就是不知道這個財神什么時候讓你發(fā)財。等著肯定不是辦法。布小和早動過做內(nèi)銷的的想法,只是一苦于沒資金,二沒有客戶。他這段時間一直在想,帽子能在俄羅斯暢銷,那么,羊毛衫呢?俄羅斯人不穿羊毛衫嗎?如果羊毛衫能暢銷到俄羅斯,那這個市場也不小呀。適當?shù)臅r候還可以進軍北京各大商場。對于石城市兔毛羊毛衫工業(yè)的發(fā)展史,布小和很是清楚,就是從上海起家,再擴展到各地的。羊毛衫的內(nèi)銷顧客群體在大城市。石城市在全國各地做內(nèi)銷的大客戶多的是,只是他布小和從一開始是只是小打小鬧,沒接觸過他們。等老覃從俄羅斯回來,布小和準備去北京一趟,實地考察一下北京雅寶路市場,北京各大商場。

      “我要有我自己的事業(yè)?!辈夹『驼f,“老覃是關(guān)公爺,小陳就是個觀音佛,都得供著?!?h3> 4

      老覃從俄羅斯沒有帶回來什么好消息,是壞消息。在俄方的一次市場清查中,老覃的客戶也被查了,理由嘛就是帽子上的LOGO,說是假冒偽劣,被沒收了。老覃說,這種事在俄羅斯是常有的事,其實是俄方對中國商人的變相訛詐,輕了賠點錢,重了可能傾家蕩產(chǎn)。老覃問,還有多少帽子沒有發(fā)貨,他說,還有三十幾萬頂吧,也可能有四十萬出頭。這里有兩個數(shù)字,前面一個是老覃讓小羅下的訂單數(shù),后面的是布小和按毛紗能生產(chǎn)的帽子數(shù),算給老覃聽的。

      老覃語調(diào)突然提高:“還有這么多!”

      布小和一愣。在電話里老覃也覺察到自己的失態(tài)。連忙說:“小布頭,我可不是兇你,我是說,帽子竟然還有這么多。沒事,沒事,你仍然可以按時出貨,我重新找客戶。一切照舊?!?/p>

      老覃說一切照舊,可是事情的變化大大出乎布小和的意料。是加工單位交貨出現(xiàn)了問題。以前是現(xiàn)金交貨的,并且是交完貨后,再領(lǐng)走加工下批帽子的毛紗?,F(xiàn)在一說訂單做完了,有幾個量大的加工單位動了心眼,不交貨了。布小和跟老覃說明這個情況,老覃說:“不交正好,讓他熬著吃去吧,我還愁賣不掉呢。”

      老覃的話當然是真心大實話,這種倒爺單子,是沒有合同約束的,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了。老覃前面付款方式這么好,信譽這么好,是因為他要布小和趕貨、趕貨、趕貨。有貨就是錢?,F(xiàn)在他嘴里說一切照舊,布小和心里清楚,這四十萬頂帽子,老覃找到新客戶,就是錢,找不到,那就是廢品,他布小和就得熬著吃。布小和心里還沒絕望的原因也僅僅是因為,從老覃的口氣里聽得出來,他倒沒有怎么著急,問題應(yīng)該不是很大。只是貨款是別指望像以前一樣痛痛快快給布小和了。

      多少出乎布小和的意料,老覃這邊的客戶還是挺快有進展的,隔三差五,會要些帽子讓布小和發(fā)到北京。而且,發(fā)多少帽子給多少貨款。布小和想想就想笑,老覃這一切照舊,看起來更像自己的老娘舅在照顧外甥,好心好意到讓布小和有點大出意外。當然,量確實不大了,差不多半個月了,只發(fā)走了十五萬頂帽子。

      可是,就是這十五萬頂帽子款子,也讓布小和松了口氣,他把那些小的加工單位的帽子基本收完了。這些小廠子,就像布小和的廠子一樣,等著錢養(yǎng)工人,加工款收不回去,工人是要造反的。本來,布小和在聽到老覃的壞消息后,心里就在盤算,如果老覃一時半會不要這些帽子,如何支付這部分加工費,不行的話,得自己先掏錢填付上,不能欠他們錢。布小和是情同此理,將心比心。這些年來,他就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討加工費跑細了腿的苦主。再說了,這些小加工廠子,有幾十個,如果一個一個應(yīng)付,那布小和得頭皮發(fā)炸。又不是沒掙到錢,講不起信譽,沒有必要先把人家逼上絕路,再把自己逼上絕路。而且,布小和的心里是有遠大目標的,老覃的這一出突發(fā)事件,并沒有消去他的野心,他布小和是要樹信譽的,為以后打算。所以,布小和反而是在第一時間,很明確地告訴他們,趕緊交貨,交完貨,清完款,一分一厘不拖欠。

      至于那幾個大的廠子,布小和可是玩起了心眼,他心里非常清楚,帽子的成本分布是這樣的,毛紗只占到三分之一,橫機加工費占三分之一,余下的是電腦繡花與包縫工序等的費用。也就是說,他們壓著布小和的布塊,只占到整頂帽子的三分之一成本?,F(xiàn)在,老覃拿走了十五萬頂帽子,布小和收到了款項,在資金上,他布小和已經(jīng)基本沒有困難。就算是現(xiàn)在全部把款子付掉,布小和也沒有問題。但是,布小和內(nèi)心氣呀,是因為他們太瞧不起布小和了,就因為這點尾貨,他們說翻臉就翻臉,沒有點江湖義氣,更不講同行規(guī)矩。他布小和沒有說不給錢,沒有說給不起錢了,讓他們幫忙先交貨,再付錢。只是因為單子做完了,沒有下批業(yè)務(wù)了,他們就預(yù)判布小和可能會拖欠貨款。僅僅因為這種可能性,他們就落井下石,往死里整布小和。那布小和就干脆順勢假裝當個被老覃害得家破人亡、身敗名裂的破落戶。

      是他們要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布小和就讓這塊石落下去。

      所以,布小和先是裝模裝樣的給他們打電話催貨,他們不來送,就親自去幾個廠子里告求。當然,這幾個廠子里,布小和也以不同的方式催貨。多年在這個行業(yè)里混,布小和還是基本知道這幾個廠長的脾性的。一個是廠子的實力不同,二是廠長的為人也實在太不同。他們對布小和的處境還真是深表同情的,在布小和的軟磨硬泡下,在布小和適當?shù)馗读瞬糠旨庸べM后,把貨放行了。最后只剩下一個廠子的貨沒有取回來。而這個廠子,還是他布小和故意不去取的。

      這個廠子廠長姓呂,叫呂子全,呂子全的廠子在石城市西南部一個邊遠的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叫新絳鎮(zhèn),是石城市羊毛衫的發(fā)源地,小鎮(zhèn)上的靈山羊毛衫廠被石城市人稱為羊毛衫的黃浦軍校,石城市的羊毛衫市場能形成產(chǎn)業(yè)化,沒有靈山羊毛衫廠培養(yǎng)的大批供銷員、技術(shù)人員,是不可想象的。這些人在靈山羊毛衫廠學(xué)到技術(shù),或者是摸清銷售門道后,就離開廠子,另立山頭自己干了。呂子全就是靈山羊毛衫廠的一個技術(shù)人員,出來自己辦的廠。他的廠子不算小,在石城市大大小小的羊毛衫廠里,能排個中間位,那也是不小了的。在平時,呂子全不太可能接布小和的單子,也正是趕上前批單子剛做完,下批單子沒接上的關(guān)口,答應(yīng)幫布小和一把。而布小和知道呂子全的為人,并沒有想過與呂子全合作。是小鎮(zhèn)上另一個人給他的消息,說呂子全的廠子閑著,可以去問問。那個時候,布小和與老覃就是要量,有量就有錢。呂子全的廠子出產(chǎn)量是非一般小加工廠能比的,所以,布小和還是決定下單子,沒想到,一做做了三個月,呂子全是掙了錢的。對有些人,掙錢很重要,掙錢是唯一的手段,掙到錢,也并不能讓他有多少感恩之情。確實,呂子全也沒有必要感恩布小和什么,他的廠子有的是業(yè)務(wù)。呂子全在接到布小和單子的時候,沒想過替他做那么長時間,就是想過渡下,能做多少天就做多少天,等下批單子到,就做自己的業(yè)務(wù)了。只是布小和的單子的利潤遠比自己下批單子高,所以,他是毀約對方廠家替布小和做的。而呂子全壓著布小和的貨,也是出于不想討加工費的麻煩事。這個他還真是對任何廠家一視同仁的,他接單時,會要求每一個客戶付清尾款,不然不會做。只是,一開始,他沒打算長期替布小和做活,以為最多半個月,就不存在簽約與訂合同,雙方?jīng)]有任何約定。布小和也是一貨一清,從沒有欠過加工費。呂子全就是在布小和說單子做完了的時候,突然提出要先付款,后提貨,不付清加工費,是絕對不會交貨的。這個讓布小和心里一下子過不去了,呂子全口氣盛氣凌人,沒有任何商量余地,這更讓布小和生氣。這里面有一個理,布小和認的,他覺得呂子全沒有什么大錯,可是,有一個情字,布小和更想得到大家的承認,畢竟,這三個月內(nèi),大家是掙了不少錢的。布小和希望得到大家承認。而獲得承認的一個說法是,他布小和開口求情時,你呂子全至少給個面子。

      “我布小和很在乎個這面子?!辈夹『驮趦?nèi)心里對自己說。現(xiàn)在,呂子全沒給這個面子,所以,布小和就不去理他了。拖吧,看誰拖得起。

      5

      老覃那邊,拿走十五萬頂帽子后,就一直沒有再要。布小和不管老覃要不要,把除了呂子全那兒壓著的兩萬左右帽片外,都做成成品發(fā)給老覃了。這讓老覃很意外,也很感動。說:“你就是個做事的,我老覃服你,你這么相信我,這批帽子的錢,不管我賣不賣得掉,到時候我一定全給你結(jié)清。這次合作,只是個開頭,肯定會再度合作,一切照舊!”

      “一切照舊!”布小和多少有些苦笑。老覃的單子結(jié)束了,他的生活又回到原來的模樣,去嵊州的外貿(mào)單位接點業(yè)務(wù),勉強養(yǎng)活十幾個工人,也養(yǎng)活著自己的一家老小。不同的是,嵊州那些廠子的接單員都會稱布小和老板了,他們都知道布小和這次外貿(mào)單子掙了不少錢。他們是外人,哪知道布小和的難處,只是知道他掙了錢,還是掙了大錢。那布小和掙了錢嗎?掙了的。掙了多少?布小和細細地算了下,算上老覃還沒有給的錢,約有七十萬。原先掙的六十多萬都填進去付了加工費,到手的現(xiàn)金剩下也就是十多萬。如果老覃守約,賣了帽子全款付給布小和,那布小和真的沒少掙,不過,說實話,布小和心里滿打滿算地估計,只要老覃能付給他一半,他還是感激老覃的?,F(xiàn)在嘛,他就當掙了十多萬吧。布小和真的不想去糾結(jié)于沒有到手的錢。

      “那是夢幻泡影!”布小和好幾個晚上都這么想過。

      掙了錢嘛,布小和要享受下,他跟家人商量想買個車,上海桑塔納。這個想法被布小和的妻子一票否了,布小和老婆說:“你呀,真的是大老板了,就你的樣子,開著倒是挺像,開著去找小老婆吧!行,我支持你,我們一家人都支持你?!边@是氣話,還是惡狠狠的氣話,語氣里有吃掉他布小和的惡勁。布小和當然不會跟老婆爭,爭有用嗎?錢在她的手里。而且人家也算是通情達理,說可以讓他買輛摩托車,買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摩托車就是本田雅馬哈了,兩萬多點。布小和也挺滿意,以前一直想有一輛雅馬哈摩托車,只是沒有余錢,這次老婆真的大大方方讓他去買了。只是話也不是很好聽:“雅馬哈也是可以泡到妹子的,你給我小心點,被我發(fā)現(xiàn),直接把你閹掉,不要說我沒有警告你過?!?/p>

      說這個事的時候,一家人正在吃晚飯,布小和的女兒問媽媽:“媽媽,閹掉是什么東西?”

      布小和瞪著女兒,女兒說:“爸爸,你瞪我做什么,話是媽媽說的,你瞪我,就是說媽媽說你沒干什么好事。那我支持媽媽?!?/p>

      女兒的話雖然是支持自己的媽媽的,但也沒有得到什么好,她媽媽給她夾了一筷子菜說:“吃你的飯,以后每天讓你爸爸接你上學(xué)?!?/p>

      女兒說:“那我支持爸爸買桑塔納,媽媽太殘忍了,冬天坐摩托車會冷死的。”

      女兒的話,人微言輕,只是給一頓晚飯增加了歡聲笑語??紤]再三,布小和決定既不買桑塔納,也不買本田雅馬哈,他去買一輛奉通125側(cè)三輪。這是出于實用性考慮,桑塔納太貴,要二十幾萬,老婆的話還是有道理的,不是為了裝,他布小和還沒有到開桑塔納的份。至于本田雅馬哈,喜歡是喜歡,可是這玩意兒載貨不多,不實用。側(cè)三輪不僅具有雅馬哈的功能,還多一個邊斗,接送女兒上學(xué)時,因為有很大的擋風(fēng)玻璃,還真不會凍著她。裝貨那更不用說了,相當于一個小貨車吧。當然,對于布小和說要買一輛側(cè)三輪,那也太出乎他妻子的意料,看來自己的老公真的是被自己想多了,自己的男人還是靠譜到超過自己的想象。開個側(cè)三輪,邊斗上坐個女的,那好像是派出所抓到的罪犯一樣。她這么想著,不禁笑了起來。然后呢,又想著了自己的女兒也會坐,自己也會坐的,家里人又誰不會坐呢。這么一想她又有些氣惱,這個布小和,想的是什么鬼主意。他不會是因為自己說的風(fēng)涼話,氣的吧。她真沒有想到布小和心里的想法,只是實在覺得一個正經(jīng)人,開個側(cè)三輪,不倫不類,像個什么樣子。還要去接單子,肯定被人笑話。她還是想讓布小和買本田雅馬哈,雖然奉通側(cè)三輪只有一萬三千五,摩托車要兩萬多,可是,現(xiàn)在她家不差幾千塊錢。她是見不得布小和開側(cè)三輪的樣子,越想越覺得丟人。

      6

      今天布小和的早餐是糯米飯。布小和的早餐一般是去吃服務(wù)街那家烤湯包。湯包是石城人的叫法,北方人叫餛飩。當然,區(qū)別還是有的,北方人的餛飩接近于餃子,只是包法與餃子不一樣。服務(wù)街那家烤湯包皮子比北方的餛飩要薄太多。而石城人因為湯包厚薄不同,對湯包有兩種叫法,一種就叫湯包,還有一種叫小湯包。小湯包的皮子幾乎薄似羽毛,包的時候,用一根筷子撥點肉沫,飛快地用手一團,就包好了。煮也快,一兩分鐘就熟了。煮熟了的小湯包皮子里,那肉餡清晰可見,吃起來滑溜細膩又不失嚼勁,那肉餡就好像要擋一擋你吃它的速度,你就那么慢一下,再一嚼,剛剛吃出麥子的味,又傳來肉香。這是石城人早餐中的早餐之王,特別是受到女性的青睞。布小和很少吃小湯包,覺得那玩意兒吃起來骨性還是少了些,軟塌塌的??緶鼊t不然,厚實不說,同樣是肉餡,加了韭菜,鹽味也重了,又是烤的,底面是焦黃的,香味濃。而糯米飯,是蒸桶蒸的,按兩賣,一兩二兩的賣,在小天平秤盤底上放一張春餅,把米飯放在上面,稱好后嵌入油條,油餅等,也有嵌荷包蛋的。反正看賣家的心思活不活,他有什么,顧客就會吃什么。布小和不喜歡春餅,放了春餅的糯米飯團咬起來發(fā)筋,不爽。像布小和一樣不喜歡吃春餅的人還不少,那賣家就會在稱盤下面墊一塊清潔的毛巾,稱完后,放上布小和要的東西,團成團遞給布小和。布小和的吃法比較另類,他一般只要腌制過的九蕊菜,用油渣炒的更合口味了,或者就是放紅糖,石城人對紅糖又有種叫法,叫古巴糖。有時候布小和會發(fā)神經(jīng)似的,叫賣早餐的人把紅糖與九蕊菜一起放,那真是絕了,石城人就他一個人會這么吃。加上他一頓早餐吃八兩糯米飯,賣早餐的大姐稱他為大俠。

      大俠布小和吃著糯米飯團走上樓梯,來到辦公室門口,看見走廊里站著一個人,是呂子全廠保衛(wèi)科的,叫梁古群,平時大家叫他小梁,布小和也這么叫他。平時還處得不錯。布小和看見梁古群,當然知道他來做什么的,或者說,早就等他來了,他現(xiàn)在才來,還讓布小和覺得奇怪。布小和舉舉手里快吃完的飯團,表示打招呼。梁古群說不急,你慢慢吃。布小和吃得很快,吃完后,連忙掏出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把梁古群讓到屋里。梁古群來的目的,布小和知道。梁古群是呂子全手下的打手性質(zhì)一樣的人,或許畢竟是小鎮(zhèn)里的人吧,梁古群對布小和的背景不是太了解,平時又處得不錯,所以,梁古群竟然沒有像平時一樣蠻橫,坐在那兒東拉西扯地與布小和聊天。布小和今天還真沒有時間與他聊天,他要去嵊州拉活。所以,當梁古群聊到剛才布小和買早餐開回來停在樓下的奉通125側(cè)三輪時,布小和說:“窮人呀,沒錢買好車,只能買個三輪開開?!闭f到錢了,布小和是故意說到錢的。說到錢了,話也就能說開了。梁古群是聰明人,接話說:“布老板說笑話了,石城市做羊毛衫的,誰不知道你發(fā)財了。你發(fā)財了,也不要讓兄弟為難,你也知道我在呂廠長手下混口飯吃,今天到你這兒來呢,就是來要你欠我廠里的加工費,你幫個忙,兄弟做人也難?!?/p>

      “開門見山好,話也是這個理。不過,我聽說,呂子全放話了,他將派人來給我吃三個巴掌,說給我吃了三個巴掌,我布小和不敢欠他一分錢。那梁兄弟是他派來讓我吃三個巴掌的,還是你看在你我平時還不錯的份上,饒了我三個巴掌,把加工費催回去算了?”布小和臉上的氣就帶出來了,他不是氣梁古群,是被呂子全污辱,瞧不起后的氣憤。這話,呂子全千真萬確地說過,好幾個同行的人傳過話,有幾個就是小鎮(zhèn)里的同行,那是沒有可能說假的。

      “布老板你消消氣,我哪有這個本事敢打你三個巴掌。你也知道呂廠長就是這么一個人,話是說得不好聽了。你們兩個人斗,就是兄弟我中間難受。你給個面子,大人大量了?!绷汗湃焊尚茁曊f。

      “呂子全的話,他必須要承擔后果,我布小和爭氣不爭財,不要說三個巴掌,就是他把我腳骨打斷,甚至要了我的命,我布小和也認了,只要他敢親自來動手。他說我欠你們廠加工費,我欠了嗎?貨不是還在他廠里嗎?這些話,你我之間說也沒什么意思,這樣吧,你回去跟他說,我布小和等著,等他親自來打三個巴掌?!?/p>

      說完,布小和打開辦公舊桌的抽屜,從里面取出一條三五牌香煙遞給梁古群:“兄弟你的面子我肯定給,呂子全的事免談。”

      梁古群回去后三天,布小和辦公室又來了一個人,也說是呂子全派來的,這個人看上去倒是像個小混混了。頭發(fā)染得金黃色,個子矮小,眼光卻是很賊,有股狠勁。他對布小和說:“我叫小黃毛,布老板打聽下我小黃毛的名號,識相就把呂老板的事了啦,不識相,那再說吧!我估計你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布小和也不示弱:“黃毛兄弟這么說,就沒意思了,那你說吧,我們倆現(xiàn)場交個手,還是你劃出道來,怎么玩?”

      小黃毛顯然對布小和的態(tài)度十分不滿,火冒三丈,二話沒說就沖了過來。布小和早有準備,退了兩步,再退兩步,突然一沖,一只大手準確地掐住了小黃毛的脖子,同時一用力,小黃毛就眼前一黑。布小和是用左手掐住小黃毛的,他趁小黃毛沒有反抗的能力,放開左手,又用右手肘狠命擊向小黃毛的頭部。小黃毛踉蹌著趴在了欄桿上。布小和又一手抓住他衣服的后領(lǐng),一手抓住他的腳,把小黃毛架在欄桿上,等他醒來。小黃毛一會兒就緩過勁來,布小和大聲喝道:“自己說,想死,我就扔你下去。”

      小黃毛眼光看了看一樓的水泥地面,喘著粗氣沒有說話。布小和知道他是怕了,他的判斷沒錯,也就是個小混混,還是個膽小的小混混。布小和見好就收,把他從欄桿上放了下來。放下來的動作,布小和做得相對小心,他怕小黃毛暈頭轉(zhuǎn)向不靈清,自己摔下去。

      “一對一,你輸了,并不是我布小和欺負你,是你沒本事。如果你認輸,就走吧,如果你不服再來?!辈夹『驼f。

      小黃毛看看布小和,沒有說話轉(zhuǎn)身要走。布小和又叫住了他,而且走過去用手摟住他的肩膀,把他強行推進了辦公室。讓他坐下來,然后從抽屜里取出一條三五煙遞給他。小黃毛有些迷惑地看著布小和。布小和說:“拿著,我們聊聊今天的事?!?/p>

      如果你服,就交個朋友。另外你帶信給呂子全,讓他把三個巴掌親自送來,我布小和等著他的大駕。

      7

      在布小和與小黃毛動手的當天,布小和二弟就知道了,要布小和去他店里聊聊這個事,問布小和,要不要他出面把這個事擺擺平。布小和去見二弟時,二弟跟布小和說:“哥,你現(xiàn)在也掙到錢了,要不要雇個保鏢?”

      布小和說:“掙什么錢了,掙的錢還在天上飛呢。”

      有個保鏢,這個布小和倒真是想過,梁古群到廠里來時想過,小黃毛來時又想過。但是想歸想,那是一種想法而已。他布小和,沒錢沒勢,白養(yǎng)一個保鏢干嘛呢?他有更現(xiàn)實的想法是,下次呂子全再派人來,怎么對付,或者是,直接去找呂子全了結(jié)?沒必要,沒必要。布小和心里說。為一萬多塊錢,或者是真為三個巴掌的傳言,都沒有必要。一萬多塊錢,是不少,相當另一個側(cè)三輪的錢??墒?,如果連老覃那邊的七十來萬都懸乎乎,這一萬多塊錢又算個啥呢。只是呂子全不來找事,布小和真不想去找他?;蛟S,呂子全也不想鬧大了,所以他先是派梁古群來,再是派個小黃毛來。因此,當二弟說要不我們找上門去時,布小和說:“等等再說,反正我沒有什么大的損失。如果他再找上門來,再作了斷。”

      關(guān)于呂子全不想把事情鬧大的想法,布小和錯了。沒過幾天,呂子全就又派人來了。市場剛開門,布小和站在走廊上吃早餐,他看見八個人從遠處走來。布小和預(yù)感到這八個人是呂子全派來的,他立刻警覺起來,看這八個人,也不是什么彪形大漢,就是普普通通的八個人,或許是呂子全廠里的男工。布小和看了看,只有兩個人像道上的。這兩個人沒有上樓,一直站在樓下布小和剛剛買的奉通125側(cè)三輪邊上。布小和一看這陣勢,心想壞了,他們要動側(cè)三輪。另外六個人上了樓梯,向布小和走來。其中一個人開門見山說:“布老板,我們是呂廠派來的,我們來只為一件事,你到底什么時候能把我們廠里的加工費結(jié)完?”

      “結(jié)加工費可以,讓你們呂廠長親自來,我有點事要親自向呂廠長證實下,證實完了,加工費一分不少給?!辈夹『托睦镉悬c慌的,話仍然說得平靜。

      “那就不客氣了,上?!眲傇诟夹『蛯υ挼娜苏f。布小和以為他們要動手打他,立刻擺了個架勢。沒想到這六個人一擁而上,把他按倒在地,然后從布小和的口袋里摸走了側(cè)三輪的鑰匙,扔給樓下等著的那兩個人。那兩個人發(fā)動三輪摩托,一溜煙跑了。

      布小和聽到三輪摩托車發(fā)動機的聲音,知道摩托車被開走了。但是,那聲音并沒有讓他有多少思維,他的憤怒與屈辱是因為他被這六個人按住的情景,讓他想起了十多年前他爹被人按在水泥地上的景象。那是他爹的屈辱與憤怒,現(xiàn)在居然降臨到他身上。他狂暴地大叫:“呂子全,你這個梁子結(jié)大了!”

      一九八八年冬至后的兩天,時光一直凝固在布小和的心里,也凝固在布小和父母與二弟心里。與布小和一家關(guān)系親密的遠親近鄰,每每說起這件事,仍然憤憤不平。最近幾年,那個叫丁水財?shù)某鸺胰ナ篮?,布小和母親每當說起這件事,總是說“他終是得了報應(yīng)”。布小和的父親則總是說“好人活得長久”。布小和每次聽到父親這么說,就體味到父親的無奈,但這種無奈是一種深謀遠慮和與人為善的欣慰。在布小和敬重父親的原因中,這是個至高點。

      那年,布小和高中畢業(yè),沒有完成父母的心愿考上大學(xué)。那年,也是一個好時機,縣里的幾家全民國型企業(yè),面向社會招收合同制工人。那個時候,對于布小和這樣的農(nóng)民子弟,能進入全民國型企業(yè),盡管只是個合同制工人,那也是相當于變相吃上了皇糧,是一份相當榮耀的工作。布小和村里的一位堂兄退伍后一直在石城水泥廠工作,這次縣里幾家全民國型企業(yè)里就有水泥廠。說是布小和的堂兄,其實年紀相差仍大,只是從輩分上,布小和與他同輩,叫他哥哥。布小和的父親再三托他幫布小和個忙。這位堂兄實話實說,自己的份量可能不夠,因為與廠長關(guān)系并不好,所以,實在是沒有把握,讓布小和的父親再找找關(guān)系。如果實在找不到,他一定會盡力辦的。布小和的父親找到外甥女婿,通過水泥廠的人事科長,把事情直接辦妥了。當然,布小和自己也爭氣,招工考試成績沒得挑。

      說到這是份榮耀的工作,其實是外名頭,或者說,在工酬收入上對外人的吸引力。工作本身,就是一份苦力活。布小和進水泥廠后的崗位安排在新線主窯。與布小和一起進廠的十六個人,都是作為新生力量安排在新線的。新線是當時國內(nèi)最先進的工藝流水線,從石料車間,到生粉車間,再到主窯煅燒,全線機械化與自動化。就剩成品包裝,因為還沒有安裝完成,還不能實現(xiàn)全線自動化生產(chǎn)。當年正是百廢待興,大興土木的年代,全國上下處處是腳手架。而作為建筑材料的主力軍水泥,那是非常態(tài)物資,物資緊俏到什么程度?就是連縣水泥廠的廠長也不一定有全權(quán)支配。所以,成品包裝工序雖然沒有安裝好,便已經(jīng)安裝到主窯了,安排生產(chǎn)沒有問題,至少整套工序三分之二實現(xiàn)了自動化了。

      那么布小和他們這十六個人,是怎么樣的苦力呢?

      主窯高溫煅燒后放下來的石料,需要自然冷卻后,才能磨碾成粉,包裝后才成為一包一包的水泥,走向建筑工地。而石城水泥廠的石料,就要他們十六個人,一車一車地拉出來,傾倒在臨時搭建的倉庫里。

      說是苦力活,布小和這十六個人卻是干得熱火朝天。怎么個熱火朝天?從主窯出料口往前五米,再硬生生地拐個彎,有一段上坡,約三米,布小和他們用翻頭車,把一車車石料拉出來。一車石料輕的九百斤到一千斤。重的呢?布小和創(chuàng)的紀錄,是一千四百九十五斤。放滿石料后,布小和雙手緊握車把,發(fā)力起步,加速、加速、拐彎、上坡,要一口氣,不能松。一松,就有可能在上坡發(fā)生溜坡,那就會翻車,清理現(xiàn)場費時不說,出不來產(chǎn)量,工段長就會來罵人。產(chǎn)量就是獎金。一千四百九十五斤的紀錄,是布小和獨立完成的,他沒有讓工友們像平時一樣幫忙推,他就是想要創(chuàng)個紀錄,逞個能揚個名。居然成功了。工友們打趣他道,你布小和牛,你不是人,是頭牛。

      石料拉上廣場后,進倉庫也是一個技術(shù)活。石料先是一車一車地卸滿平地,然后墊上鐵板,走鐵板一車一車地倒。慢慢地,鐵板就蜿蜒著伸上山坡,鐵板的寬窄差不多是翻頭車兩個輪胎的寬度,稍微偏點,就陷到石料里去了,石料是很松散的,一陷進去,車就翻了。翻車是很危險的,因為翻的速度會很快,快到人來不及撒手,被順勢帶著的話,人會被挑起來甩出去,就有可能被埋進石料里,如果車子剛好壓上人,那就麻煩了。所以,走鐵板,布小和倒是從來沒有逞強,他也不敢逞強。

      拉著拉著,他們把窯里的石料拉空了。拉空窯里的石料得停機填窯,相當于一次小小的生產(chǎn)事故。第一次拉空石料,不能怨布小和他們,確實是沒有經(jīng)驗。還把他們嚇得夠嗆。先是石料變紅了,這個紅是火紅,然后還在燃燒的石料下來了?;鸺t的石料下來時,布小和還聽見下料的大鐵管里叮叮咚咚的撞擊聲。這還是布小和機靈,在巨大的風(fēng)機轟鳴聲中聽見的。他問工友怎么回事?他們也不知道。所以,他們?nèi)匀话闯R?guī)下料。突然,下料的大鐵管里吹出滾滾濃塵,埋沒了整個下料口工作場所,布小和剛好在按電鈕,濃塵立刻沖擊了他。他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逃。鼓風(fēng)機仍然吹出濃塵,怪叫著,呼呼的風(fēng)吹著濃塵揚天而漫,像一場威力極大的爆炸。揚塵幾乎把十層樓高的主窯和幾百米遠的生料車間也沒進了濃塵。

      先是工段長王順作同志讓他們排成一排,黑著臉罵了一頓。然后是生產(chǎn)科長來罵。吃晚飯的時候,整個廠子的人都在談?wù)撨@次空窯事件,布小和他們?nèi)ゴ蝻垥r,就像看猴一樣好笑。這讓布小和心里非常不痛快。于是,王順作當班就倒霉了。他當班,布小和就拉空窯。一次是客氣,兩次,三次也有可能的。理由嗎,風(fēng)機聲實在太大,聽不太見。王順作說,你們不知道紅石料一出來,就不能拉了嗎?大家說知道、知道。知道了還拉?不是,我們想停時,風(fēng)就吹爆了。理由就是這,反正不聽你的。王順作還算聰明,知道他們是故意的了,說話語氣就好聽了,訓(xùn)話不是訓(xùn)話了,聽起來苦口婆心了。布小和他們聽起來也舒服。好,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你王順作人也不差嘛,咱們也回報,你的班,出十足的料。王順作挺滿意,常常向生產(chǎn)科提布小和的班如何如何厲害,弄得他們又名聲大震。

      布小和現(xiàn)在還成了班長大人,有了點權(quán)力,關(guān)健是影響力也比較大。

      去食堂時,拉石料的幾位一到,好像來了花果山的幾只猴子。說猴子還是好的,這拉石料的幾位如果不摘下口罩,就整個兒是生化戰(zhàn)士。怎么成生化戰(zhàn)士了呢?因為下料口的粉塵實在是太大,布小和拉料的幾位都得戴防塵口罩。那防塵口罩可不是一般的口罩,樣子就長得跟防毒口罩一模一樣。它只罩住嘴與鼻子。拉石料是出大汗,一干又是好幾個小時,一摘下來,那遮住的部分還是干凈的,其它地方烏黑烏黑的,正好像個猴臉。看吃飯,就是看飯量,別的員工,一頓飯也就吃個三兩半斤的。布小和他們一打就是八兩一斤,白饅頭一要就是十幾個。不是一個一個吃,而是用筷子一串四個,三五下就吃完了。打多少飯,還要來一碗差不多量的菜。那盤子跟強盜碗一樣大,沒多少天,整個廠子傳遍了,拉石料的幾位,是餓癆頭鬼轉(zhuǎn)世的。

      餓癆頭鬼的綽號是不太好聽,但是,這個名號的內(nèi)涵也是更加豐富的。吃得起,吃不窮呀。布小和回想起那段日子,還真有大款的感覺。因為他們是一線工作,因為是按量計酬。他布小和第一個月的工資是375塊,比坐辦公室的科室人員工差不多多出一倍去。他們抽煙抽的是良友、劍牌,至少也抽金橋牌。都帶海綿嘴,時不時還下下館子。那日子美的,就差娶個美妞當媳婦了。

      8

      時光仍然凝固在一九八八年,那年冬至后的兩天,是星期五。每個禮拜五,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的事,布小和都會回老家看看父母,見見村里的伙伴們,玩得很開心。那天回去,布小和的家里出了大事,有三天了,父親一直沒有讓家人告訴布小和。連二弟都回去了,父親就是沒有讓人來告訴布小和回去。多年后,布小和明白了父親的苦心,他不想讓布小和回來,怕布小和的個性,一沖動,就會把事情鬧得更大。

      布小和到家時,看見父親坐在那兒話也不想說,目光無神地坐著。布小和的母親一直在抽泣,聲若游絲。布小和的幾個舅舅和外公外婆都來了。這是怎樣的大事呀?

      布小和靜靜地聽著大舅的講述,明白了事情的大體經(jīng)過。

      在縣里當大官的丁水財,多年沒有回過家了,冬至日,突然回家來修祖墳,他要修一個很大的墳壇。這個墳壇大到要把布小和家已經(jīng)砌好的屋基石腳去掉很大一只直角。起先,他自己親自來跟布小和父親說情,很客氣,表示愿意賠償布小和家一切損失。而且說,如果布小和父親愿意,村里任何地方可以挑一個地基。布小和的父親是村里的八先生之一,他懂得風(fēng)水,為了取得這個屋基,他可是走動了不少關(guān)系的,他舍不得這塊地基。他也動過心,換個地方,他走遍了全村,沒有一個地方讓他滿意。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砌好的地基,如果按他們的要求動一動,那屋基就完全作廢了。所以,沒有當面答應(yīng)。丁水財走后,布小和父親還在心里權(quán)衡,不同意的話,丁水財家的墳壇肯定是修不成了,可是,不答應(yīng)行嗎?布小和父親心里也明白,肯定不行,他一個大官,修祖墳應(yīng)該是想當更大的官,或者是讓自己的兒子也當大官去。直到冬至日動工,丁水財也沒有跟布小和父親再商量這個事,而是直接動工了。布小和的父親與母親與他們爭執(zhí)了很長時間,不讓動工。布小和父親干脆躲在屋基的石腳上,說把我埋了,你們再修墳壇。到下午的時候,墳地里來了十來個人,兩話沒說,抬起布小和父親,把他死死按在村里洋灰場的水泥地上。

      天黑下來了!天又亮了!兩天,對布小和的父母來說,這兩天兩夜,白晝?nèi)諞]有熄,黑夜月沒有明。

      在布小和大舅講述到這兒的時候,布小和父親那沙啞的聲音響起來:“弟,爹的心已經(jīng)死掉了,在村里也沒有臉做人了,以后爹的臉就靠你們長氣,爭回來了?!?/p>

      布小和問了一句:“現(xiàn)在他們?nèi)四兀俊?/p>

      “他們昨天就走了?!贝缶苏f。

      聽大舅說完,布小和對二弟說了一個“走”字,便抓起一根撬桿,向外走去。二弟也拎起一根跟了出去。撬桿是純鐵的。布小和的父親還是一個石匠,多年來,一到農(nóng)閑季節(jié),就用這手藝去掙點錢補貼家用,這兩根撬桿是貼身的工具,布小和父親也用這兩根撬桿幫村里人干過數(shù)不清的活,修過不少墳??匆姼鐑簜z走出去,布小和父親先是大喊一聲“不要去”,又對布小和大舅說,你快攔住他們。

      關(guān)于沒有去撬掉丁水財替他父母修的墳壇,布小和事后仔細拷問過自己的靈魂。按平時的性格,大舅與父母是勸不住自己的。其實,布小和是膽怯于丁水財?shù)臋?quán)力與名聲的,如果沒人攔,他會一沖到底,而有大舅與父親的阻攔,他的血氣凝固了下來。當場凝固下來的血是瘀血,堵在胸腔里,慢慢地,它變成了印記。事情過去不久,村里有人勸父親,說你那么懂風(fēng)水,想辦法把他們的風(fēng)水破掉,讓他也不得好。

      父親搖搖頭說:“惡,別人可以做,我不可以做?!?/p>

      布小和從小就聽父親講風(fēng)水什么的,也聽父親講過邪惡的風(fēng)水先生破壞主人家風(fēng)水的事,他還真的相信父親有手段,可以破丁水財?shù)娘L(fēng)水。要父親把他的風(fēng)水破壞了,父親聽了搖搖頭說:“好人活得長久!”

      9

      布小和他們這批合同工進石城水泥廠時,有過幾個約定,比如進廠有六個月的試用期,又比如要交三千塊錢的押金。試用期內(nèi),有什么違法違規(guī),那就要被淘汰。甚至是,工作不積極,表現(xiàn)差,也可能會被淘汰。至于交押金,那是大勢,每個招工企業(yè)都會要求交。這個押金的約束作用跟試用期不一樣。試用期是你不合格,要淘汰你。這個押金呢,是你合格了,怕你不想干了,一走了之,用這押金約束你。廠里招收這批合同制工人,雖然說待遇上比正式工人差,但是按人才標準招錄的,要求挺高。工廠對你培訓(xùn)、學(xué)習(xí)、培養(yǎng),花了不少錢和心思,要是一走了之,損失挺大的。

      六個月試用期快滿的時候,先是人事科召集布小和他們開了個會,會議的內(nèi)容一是表揚了他們吃苦耐勞的精神。人事科長沒什么文化,只用了這么個語錄般的成語,其它都是大白話一通。其中還特別表揚了布小和,也是大白話,說布小和做得最好,牛樣健,狗樣賤。布小和知道話雖不中聽,但終究是表揚,不計較。再說了,這話布小和母親也這樣表揚過自己,有什么好計較呢。二是要適當調(diào)整原先對押金的數(shù)額與時間。原來說好是三千,兩年?,F(xiàn)在改成兩千,三年。按說,布小和對這事沒什么想法,其他人也沒有提出個說法。會議散了后,有幾個人卻嘰嘰開了,說什么廠里不守信用,錢是少了,可是押金時間由兩年變?nèi)?,利息也不少。說到最后,利息不是重點了,重點變成對廠長貪污受賄傳言的討論,說這就是證據(jù),錢肯定是他放到小金庫里去生利息了。到底是三千塊錢存兩年的利息多,還是兩千塊錢存三年的利息多,布小和沒有算過,就是到如今,他也沒有算過。這十六個農(nóng)村來的孩兒們,正義感太強大了,忽略了最理性的角度。當天晚上,他們合議了一份呼吁性質(zhì)的建議書,內(nèi)容就是希望廠里按原來的約定不能改。布小和小有點文采,字也寫得還可以,大家就要求布小和起草這份建議書。寫好后,布小和隨手第一個簽了名字,然后十六個人一起簽了名。

      交呼吁書的時候,布小和沒有去,他帶班拉石料去了??煜掳嗟臅r候,人事科科長親自來班上找他,讓他去一趟辦公室。路上,人事科長恨鐵不成鋼地一路說著布小和,畢竟,布小和是他介紹的人。布小和明白人事科長是為自己好,自己太輕率做錯了事。所以,他說聲“對不起”后,一聲沒吭。人事科長并沒有把他帶到自己辦公室,而是去了廠辦,由廠辦主任找他談的話。廠辦主任布小和平時也見得多了,人還不錯。見布小和進去,讓辦公室的人給布小和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又讓布小和端著茶水跟他去了小會議室。談話的內(nèi)容讓布小和震驚。廠辦主任開頭象征性地提及了呼吁書的內(nèi)容后,直奔的主題竟然是問布小和,這個事情是哪些老職工指使的,而且是,直接點了布小和堂兄的名字。這讓布小和一驚。他猛然想起,堂哥確實向他提起過廠長貪污受賄的事,但這個事情與堂兄實在沒有一點關(guān)系。布小和后悔不已,自己行事太輕率了,此事牽扯到堂兄,廠里定不會罷手。

      這也是布小和回家的原因,他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本來打算讓父親找一找人,求求廠長讓自己有個改正的機會。誰知家里又出了這么大的事。他哪敢再讓父母難過,心想著,有什么事自己扛著吧,布小和決定去向廠長當面認錯,事情或許還有余地。

      只是太出布小和的意料,廠里對這個事情處理得異常迅速,開除布小和,其他十五個人扣兩個月獎金,延長三個月試用期。老職工幕后指使的事,倒是不了了之。后來聽堂兄說,廠長王明月還動不了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動。

      開除的消息是傳出來了,文件還沒有發(fā)。布小和知道這個事壞了,挽回的余地不大了。但是布小和仍然想試一試,因為王明月在做出開除布小和決定的時候,曾經(jīng)給人事科長說過,這個孩子可惜了,是個人才,本來廠里可以重用的,被人利用了。布小和愿認這個錯,他真正的是覺得自己做錯了,如果認個錯能挽回這個事情,他會真誠地向王明月認個錯。

      半年了,布小和第一次來到廠長辦公室。辦公室真大,你個貪污犯,布小和心里罵道。心里是這么想,但布小和知道自己來的目的,認錯、挽回事情。畢竟這個事太大了,開除的名聲太臭了,父母會很傷心的,如果這事不處理好,說不定自己以后找工作還有麻煩呢。現(xiàn)在布小和唯一的希望是,自己向他誠心誠意地認個錯,王明月或許真的會惜才。

      “王廠長好,我是布小和?!辈夹『驼驹谕趺髟碌拿媲埃糁鴮挻蟮霓k公桌說。

      “你就是布小和?!蓖趺髟绿痤^來,仔細看了看布小和。他是第一次把布小和的名字與人對上號。他點了點頭,“你找我什么事?”

      “王廠長,那個事,我錯了,向你認錯?!?/p>

      “你沒有錯,也不用認錯。廠里對你做出讓你離廠的決定,是集體論過的。覺得你不太合適我們廠里的工作,人很有才,我們不能埋沒你?!蓖趺髟抡f著,又認真地看看布小和,“年輕人,我是挺欣賞你的,只是有句話要勸告你,你以后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要太沖動,做任何事情要慎重思考后果。廠里讓你離廠,你也不要太遺憾,不就是一份工作嗎,也就是一個吃飯的工作而已,以你的能力,走到哪都比這兒強。你回去吧,我忙著呢?!?/p>

      “我確實是錯了,我們的想法并沒有你認為的那么復(fù)雜,我們沒有受到老職工的指使……”

      “別這么說,多說也無益,廠里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你走吧?!?/p>

      布小和直直地站在王明月面前不走。

      “你站著也沒用,你不走,我叫保衛(wèi)科了?!蓖趺髟抡f。

      10

      開除布小和的通知是三天后貼在人事科的公告欄上的,布小和沒有去看,是工友們告訴他的。布小和聽說公告里說的不是開除,而是勸離。勸離與開除有文字區(qū)別,但從本質(zhì)來說,就是讓布小和滾蛋。布小和雖然被宣布勸離了,但他一直還住在原來的寢室里,跟十六個工友住在一起,這個倒是沒人管。聽到消息的時候布小和耳邊想起父親的話。布小和理解父親不愿破壞丁水財家風(fēng)水的原因,父親是出于敬畏,一個八先生對死者的敬畏,一個八先生不會跟死人下毒手。布小和知道,這也是父親的懦弱。這懦弱,布小和也有,就在自己被舅舅勸阻的那一刻,他是懦弱的。這一刻布小和問自己,難道自己一直這樣懦弱下去?丁水財讓他退縮了,難道一個王明月又選擇退縮?丁興財面前的退縮是因為父親攔著,有個理由,王明月這件事明明自己沒有錯,有理由退縮嗎?而且,父親不讓布小和去斗丁水財?shù)哪康?,不就是希望他安穩(wěn)地在廠里干下去,干出個人樣來?現(xiàn)在布小和陷入了兩難的困境,既丟了工作,又傷了父親的心,如果說丁水財傷害的是父親的尊嚴,那么布小和傷的是父親重新樹立尊嚴的希望。

      怎么辦?再去求王明月?肯定沒戲,求這條路是絕的,斷無可能。

      布小和就這樣一直吃了睡,睡了吃,他真的是束手無策。不得不說,布小和的運氣還是不錯的,在這期間,有一天他實在閑得無聊,就去找村里的另一位兄弟玩,把自己被開除的事一說。那位兄弟說,你怎么不早說,我們廠也在招工,是內(nèi)招,應(yīng)該還有名額,我給你去報個名,再給老總說一下,保證沒問題。那是一家還在籌備的校廠企業(yè),隸屬于石城市教育局,是一家石化企業(yè),與全國赫赫有名的鎮(zhèn)海石化聯(lián)辦,規(guī)模很大,前途無量。布小和的兄弟就是給老總開車的,如果真能被招,那他倒真的踏實了,這個是可以向父親交待得過去的。沒過幾天,布小和的工作落實了,這可是讓布小和長長地舒了口氣。布小和回去的路上,站在大路的中央,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大叫大喊,路人側(cè)目,以為他瘋了。

      布小還真要瘋一回,去教訓(xùn)教訓(xùn)王明月。這小子太不地道了,得彈彈他的神經(jīng),就像哪吒抽抽龍王兒子的龍筋。這里有兩個原因,一是替自己出氣,二是為堂兄出氣。堂兄為了布小和的事情,找了王明月。堂兄找王明月,既有自己的歷史原因,又有替布小和出頭的因素。堂兄是水泥廠數(shù)一數(shù)二的技術(shù)員,早就應(yīng)該是工段長了,技術(shù)科提了好幾次,要求廠部任命,王明月就一直壓著。又回到老話題,就是堂兄這些老職工,掌握了王明月貪污受賄的證據(jù),而且一直在向上面反映。這次堂兄去找他,就是要一場大吵大鬧。堂兄說,差點把王明月辦公桌給掀翻了。

      “這個人不給他厲害瞧瞧,就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堂兄以部隊連長的口氣說。堂兄氣是出了,也背了個處分,還是沒有落到好。這回該我布小和出場了。布小和竟然偷笑起來。

      布小和來到王明月辦公室。這回王明月一眼認出來。他厲聲叱責道:“你來干什么?這是你來的地方嗎?”

      布小和也不急,一臉媚相地掏出準備的良友香煙,放到王明月面前說:“王廠長,王廠長,消消氣,我是來向你賠罪的?!?/p>

      “賠什么罪,你有什么罪!”王明月口氣倒是緩和了些。

      “我沒罪,那你有罪?!辈夹『鸵矒Q了口氣,“我沒罪,你為什么把我開除了,你還是人嗎?”

      對布小和的開罵,王明月愣住了,他也是一下子被氣糊涂了,渾身發(fā)顫地坐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打電話叫保衛(wèi)科的人來。他拿起電話,就被布小和推開了。布小和站在王明月的面前,盯著王明月的眼睛:“王明月,你干脆叫王明好了,多個月,你配嘛?不過,我不管你的名字好壞,我想問問你,你給你五歲的兒子取了個什么名字?是王百歲嗎?”

      “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王明月歇斯底里。

      保衛(wèi)科在一樓,王明月的辦公室在四樓,應(yīng)該是聽不見,就算聽見了,也是布小和在巨大的鼓風(fēng)機的聲響里,聽見石料撞擊下料管道的聲音。此時布小和的腦海里倒真的浮現(xiàn)了這種聲音。

      隔壁人事科的科長第一個走了進來,一看是布小和與王明月在頂牛,他一愣。王明月看到人事科長,立馬指示他把布小和這個瘋子弄走。人事科長走過來拍拍布小和肩膀說:“小布,消消氣,有話好好說?!?/p>

      順勢呢,人事科長的手勁用了一下力,想把布小和推出辦公室。布小和什么力氣,拉空窯的主力人物,他定在那兒一動不動。布小和對著王明月交待了最后一句話:“我找你說個理,也不犯法,但是,我布小和會成為你一輩子的心病?!?/p>

      布小和說著使勁地踢了一腳王明月眼前那張寬大的辦公桌,跟著人事科長走了。如果是別人來了,布小和肯定會再鬧一鬧,人事科長多少對布小和有恩,是表姐夫托他把自己招進來的,這個面子不能不給。表姐夫后來也批評布小和太沖動,年輕人以后火氣要小一點,做事情要考慮后果?!氨斫惴?,我爹說:‘好人活得長久!我要加一句,不讓壞人好受。這是我布小和的原則。對王明月,我就是想氣氣他,我也真不會怎么著。”

      “好人活得長久,不讓壞人好受!”這是這些年來,布小和為人處世的原則,當然,布小和為人處世的原則還有很多,這條卻是比較重要的一條。這也是布小和特別崇拜的歷史人物程咬金的座右銘。這些年,布小和死水微波般的生活中,對王明月的那段戲,一直覺得自己演得不錯,對得起自己崇拜的偶像程咬金。后來,石城市水泥廠倒閉,王明月坐牢去了,據(jù)說判了五年,當年十六君子也作了鳥獸散,各自謀生去了。前段時間,布小和還碰到叫祝培前的老朋友,他說布小和有先見之明。布小和當然沒有先見之明,當時來說就是個倒霉蛋,只是打死布小和也沒想到,后來水泥廠的人全成了倒霉蛋。布小和的父親半表揚半批評地對布小和也說過這意思,出來居然是對的。那是父親知道了布小和去吵王明月辦公室的事,堂兄說給父親聽的。父親說,布小和膽子還真大。布小和說,我就是后悔沒有對丁水財進行對抗,又覺得對不起你,才這么做的。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好人活得長久,你看,他丁水財不是也早早死了嗎!”

      這就是父親,一個八先生的的生死觀,人死,尤其是早死,不管生前有什么恩怨,仍然替他可惜。

      現(xiàn)在,自己被按在地上了,這個屈辱父親受過,現(xiàn)在布小和又受了,這塊心中成為印記的瘀血,被封印的瘀血,要化開了:“呂子全你聽好了,我布小和要執(zhí)行自己的人生原則:不讓壞人好受?!?h3> 11

      布小和一家,多年來一直為化開這塊瘀血而努力。為了這塊地基,布小和父親又讓自己的外甥女幫忙,讓布小和二弟去參軍。本來,布小和也去體檢了,不合格,才讓二弟去的。布小和雖然不止一次聽別人說二弟的事,可是他還真不知道二弟有多厲害,但不管怎么樣,二弟是福建武警機動部隊出身,身手肯定相當不錯,估計來七八個人,也別想近身。布小和,就是個引子一樣的存在,他這些年的經(jīng)歷,演繹的人生軌跡就是為了被呂子全派來的人按倒在地。

      二弟說,公道是要討的,但不要傷害人,我們又不是黑社會。二弟嘿嘿地笑道,你打電話給呂子全,就說是明天早上,我們?nèi)ニ麖S里,讓他把三輪摩托洗干凈了,別臟兮兮的,如果我們?nèi)サ臅r候,車子還是臟兮兮的,我們就會用他家里水缸的水洗車。布小和一下子理解了二弟的意思,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水缸里的水,是一種暗示,一種對家的破壞的暗示,就像當年布小和對王明月的威脅。

      布小和完全按二弟的意思給呂子全打了電話,呂子全在電話里咆哮不已。布小和輕輕掛了電話。

      第二天,他們快中午到的新絳鎮(zhèn)。二弟說,這個時間是一個心理壓力,能讓呂子全的小心臟跳得嘣嘣的。至于呂子全有什么應(yīng)對措施,二弟全然沒有放在心上,讓布小和放心,這事兒又不大,怕個什么呢。布小和一行一共是四個人,布小和,二弟,二弟還叫了兩個人。二弟說,這是他兩個戰(zhàn)友。我們把摩拖車弄回來就行,他呂子全會把貨妥妥地送回來,加工費大哥看著辦,不要太虧了人家,我們是正當人家,爹不是說,好人活得長久嘛。如果不是你說,不讓壞人好受,我才不會管你的事呢。二弟又說,本來,你是你,爹是爹,可是這事你和爹都遇上了,我不能不管。這些話是在去新絳鎮(zhèn)的車上嘮的,二弟看上去是在開玩笑一樣。布小和卻感受到一種氣場。兩個二弟的朋友不茍言笑,比較嚴肅,更加深了二弟話語營造出來的氣場。

      進呂子全的工廠前,二弟讓一個戰(zhàn)友先留在外面,布小和三人進的廠門。呂子全的廠子成直角工尺形狀,一座廠房,一塊道地,沒有樹,一目了然。道地里有人,布小和二弟一眼就瞄清了,是二十一個。布小和的摩托車就放在那兒,呂子全坐在上面,不動聲色的樣子,很悠然??床夹『退麄冞M去,就沖上來七八個,一眨眼的工夫,被二弟的戰(zhàn)友放倒在地。另外的一批人正要沖上來,二弟說,不怕死呀。他一把亮出了馬刀,定定地站著說:“我們不是來鬧事的,你們也不需要拼命,哪個呂子全,說句話?!?/p>

      還是有人沖上來,沖上來的是兩個人,直接奔二弟來的。一個亮出了馬刀,一個是三節(jié)棍。后面的那些人也亮出了家伙,基本上是馬刀。沖上來的那個人手里的馬刀特別大,一把大馬刀,殺氣逼來。二弟的刀瞬間架在大馬刀脖子上,布小和幾乎沒看清楚怎么回事。那個拿三節(jié)棍的,被二弟戰(zhàn)友一腳踢到了圍墻根,癱在那兒沒起來。二弟喝道:“我們不是來打架的,誰是呂子全?”

      二弟廠門口的戰(zhàn)友仍然站著,一動不動。

      趁大馬刀被二弟逼住,二弟戰(zhàn)友又上去放倒了幾個人。場面就這樣控制住了。

      二弟慢慢放開大馬刀說:“兄弟,如果你覺得我還算是個人物,那么你帶著你的人走,這是我大哥與呂子全的事,這是我親哥?!?/p>

      大馬刀招呼一聲走人,二十幾個人便陸續(xù)往外走。

      對付呂子全就爽了,他都傻了。二弟把他從三輪摩托上拎下來,推在一旁。對布小和說:“大哥,車你開走?!闭Z氣仍然是輕描淡寫。

      布小和一看,車鑰匙插上面,抓住三輪摩托車的雙把手搖了搖車子,看到油箱里的油是滿的。又仔細地看了三個輪胎氣壓,都沒有問題。就是車子沒有洗干凈,看來,呂子全的心里本來是很有把握的,根本沒有把布小和的話放在心上。二弟連看也沒有看車子一眼。布小和明白二弟的意思,話是話,事是事。如果事辦成了,事前說的話沒有必要深究,本來目的就只有一個,讓呂子全屈服。

      布小和發(fā)動車子,走了。

      12

      接到父親的電話,說今天又是冬至了,問布小和兄弟倆回來做冬至嗎?做冬至,就是做一桌好菜,祭祀逝去的祖先。這樣的祭祀父親特別重視,每一個可做與不可做的節(jié)次,父親都去做。而祭祀的日子大致上分兩種,一種是傳統(tǒng)的節(jié)次,比如冬至、春節(jié)、清明。另一種是親人故去的日子——忌日,會單獨祭祀。清明與冬至對故去的人來說是大的節(jié)次,人們會很慎重地祭祀,這個慎重里,即有敬重,又有敬畏。清明不用說了,冬至在石城市是個修墳的好日子,百無禁忌不用挑。丁水財也選擇了這個日子替自己的母親來修墳壇。

      這個日子對布小和一家就有了特別的印記。

      這么多年來,父母都會打電話來要求布小和與二弟一起回去。今年也是。布小和父親總是說,我們活人要吃得好,穿得好,死去的人也是希望吃得好,穿得好。你讓他們吃不好,穿不好,活著的人缺德,故去的人就沒辦法在那邊積陰德。說到陰德,布小和聽別人說活著的人做好事時,不事聲張,叫積陰德。那布小和父親說的積陰德是另一種說法了。布小和父親說的陰德,似乎又有兩種意思,一是活人活得好,并不表示死人就活得好,不孝子孫是不會去祭祀的。二是活人活得好,其實是死去的故人在保佑自己的后人。所以,你活得好,一定是故人的陰德。你這世活得好而不去祭祀故人,就會缺德,那你的后人就會受窮受難,不得好報。所以,父親常常說的那句“好人活得長久”,就顯得特別的意味深長。父親會是村子里把一個個逝去的故人記得最多的人嗎?父親一定是的。因為每次祭祀,父親呼請他們來受用飯菜時,那一串串名字,父親說得清晰虔誠,一點也不含糊,彎身祭拜時,畢恭畢敬。

      布小和給二弟去電話,問他有沒有時間回家去做冬至。二弟說不回去了,說爹也給他打電話了,他跟爹說了,晚上客人有點多,沒有空。又說做冬至的菜已經(jīng)準備好了,讓布小和回去的時候到飯店拿。

      布小和回家的時間早了些,下午兩點多就到了。離做飯的時間還早,布小和就去村子外的山頭轉(zhuǎn)一轉(zhuǎn)。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布小和有了一個習(xí)慣,回老家只要有時間,就去村子外面的山頭轉(zhuǎn)轉(zhuǎn)。從村西后面的那條小路出村,到遮掩崗,他站在那兒俯瞰全村一會兒,然后向南走,去外崗頭,站在那兒向北方向看一座山,叫獅子咆。村里人或許是叫獅子包,他們只是形象地把一座山象形地描述一下。而布小和對這座山的叫法,則蘊含了對這座山靈魂尊嚴的崇拜。它趴在那兒,千億萬年,一動不動。它咆哮過嗎?布小和看著這座山,叩問著。它一定咆哮過,它的咆哮是為了保護這一方山水,它的咆哮留在一個又一個流傳的傳說。

      咆哮過的獅子才愿意伏下來,安心地伏著,不失威嚴,不懼風(fēng)霜雨雪。

      布小和轉(zhuǎn)回身來,向腳下看去,是一個懸崖。布小和從初中開始就去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上學(xué),高中去了縣城。高中畢業(yè)后,去石城水泥廠,被勸離后,去了石城市煉油廠,石城市煉油廠幾乎沒有建起來,就倒閉了。布小和又去了一個遙遠的北方城市,一待就是幾年。后來回到石城市兔毛羊毛衫集散市場租了幾間門面,開辦了這個小廠子,掙點小錢賴以度日。一個盛夏的午后,布小和不知怎么發(fā)了神經(jīng)病,大熱天的,居然想起了懸崖,迫不及待地要去。他穿過那片密密的林子時,蟬聲四起,鋪天蓋地般地壓下來,長勢茂盛的荊棘刮著他的臉與手。在布小和鉆出最后一蓬荊棘時,走上一塊突兀而起的巨石,只有短短的幾步,他就站在了懸崖邊。懸崖猝不及防在他的腳下,他的腳顫動起來。蟬聲、松濤、流水聲,輕風(fēng)有一陣沒一陣地吹過,四下寂靜得可怕,可怕到布小和沒敢多待,倉皇地逃走了。當然,那也是唯一一次布小和對外崗頭懸崖產(chǎn)生害怕的感覺。后來,布小和再去時,懸崖成了他眼中的美景。

      這次也是,布小和站在懸崖邊上,聽山間傳來的松濤聲,和山腳下潛溪之水蜿蜒而去時沖刷巨石的流水聲,冬至的太陽,差不多已經(jīng)快懸在西邊石牛山上了。布小和也沒在懸崖上站立多久,每次,他就是這樣站一站就走了。然后,他來到外山頭,這兒就是他家原來的屋基地,被丁水財修他母親的墳壇廢去的屋基。說實話,十多年過去了,丁水財也死去有好幾個年頭了,對事件的本身,布小和是漸漸淡化了的,唯有父親被死死壓在水泥地上的事,他一直無法淡去?,F(xiàn)在,他又站在這個地方,他跺了跺腳,這個位置,就是當年父親被七八個城里來的黑道人物按住的地方。父親向布小和兄弟倆人多次指證過。墳壇修得好,又有什么用呢?丁水財死了,不可能再替他母親祭祀,子孫也再沒有來過。

      “今天是冬至?!辈夹『偷卣f了一句。說這句話時,布小和在心里展望著生意。老覃真是個活財神,帽子的款居然全部給布小和結(jié)清了。呂子全扣押的兩萬頂帽子,也都結(jié)清了。布小和他們?nèi)チ诵陆{鎮(zhèn)擺平呂子全的第二天,呂子全就派梁古群把帽片全部送來了。布小和還裝模裝樣地問梁古群:“呂子全是不是要求你把加工費全部帶回去?!?/p>

      “沒有沒有?!绷汗湃赫f,“呂廠說,這件事是他做得不妥,請布老板原諒?!?/p>

      有呂子全這句話,布小和難道還能賴呂子全一萬多塊錢的加工費?布小和一分不少地給他結(jié)清了。呂子全也是個明白人,親自來布小和二弟的飯店里擺了一桌酒席,表示道歉。呂子全與布小和的賬,就煙消云散了。

      關(guān)于布小和手里的錢,布小和與二弟商量過怎么用。二弟讓布小和擴大再生產(chǎn),把廠子搞大些,或者干脆去買塊地皮,自己建一個廠子。這個建議布小和認真考慮過,算來算去,七八十萬塊錢,買了地皮,就不夠建廠房,更不用說添加設(shè)備與原料了。布小和曾經(jīng)聽二弟說過,如果有錢,他再開個新店,現(xiàn)在的店有點小了。布小和問,開個新店要多少錢。二弟說五六十萬吧。布小和說,那有什么難呢,我有,你先拿著用。二弟倒是痛快,說哥,我兄弟合股呀,我們算是一人一半,這錢投了后,你不用操心飯店的事,就等著分成。這事父親知道后很開心,說你們兄弟能這樣齊心,爹真是高興。

      開飯店,并不是布小和展望的事,他在等待老覃的消息。半個月前,老覃寄來一件樣衣,是一件兔毛混紡大衣,問布小和能不能搞成?布小和四處走訪后,已經(jīng)做出樣衣寄給了老覃,老覃應(yīng)該昨天已經(jīng)收到了。布小和一直在等老覃的電話。

      老覃寄的樣品還在路上時,兩次打電話找布小和,老覃說:“小布頭,你可別小瞧了這個事,你得認真辦,這事兒辦成了,我保你掙養(yǎng)得起三宮六院的錢。”

      布小和收到老覃的樣衣一看,也樂了,這個衣服還真不是什么難事兒。首先,石城市的一個廠子在用這個毛紗做產(chǎn)品,他做的是女裙,是一個做內(nèi)銷的客戶在定做的,據(jù)說在西安賣得挺好。最關(guān)健的是所用的毛紗是石城市毛紡總廠生產(chǎn)的,石城市兔毛羊毛衫集散市的專業(yè)性可不是吹的,這幾乎能解決所有被外地人認為最難辦的事。至于樣衣的工藝,是復(fù)雜了些,卻不是難事。布小和考慮了再三,再去找的呂子全,讓他復(fù)樣。呂子全全力以赴地讓他廠里的打樣師傅復(fù)樣,三天工藝圖紙就出來了。布小和一看,不差樣。于是又讓呂子全去石城市毛紡總廠買了幾十公斤毛紗,做了二十件衣服給老覃寄去。為什么寄二十件呢,這是布小和讓老覃知道,工藝是成熟的了,多大量,就是這個樣子。這是大樣,只要客戶確認,就可以很放心量產(chǎn),不會拖后腿。

      想著這些時,布小和的目光無意地看向了丁水財母親的墳壇,今天是冬至,它是一具孤墳,無人祭祀,無人在墳上培土。甚至是想起了,墳里的亡者也是布小和鄉(xiāng)親,同個臺門里的人。這位長輩,因為年齡相差有些遠,布小和只是略微在印象中還留下一絲她的模樣。因為丁水財是外出做人家上門女婿的,在她過世后,多年來,也就清明的時候由丁水財帶著兒孫們來上上墳。丁水財去世沒幾年,就沒有人再來向這位亡靈盡孝。突然,布小和又從父親的話里,體味出凄涼來,無人盡孝,好人活得長久,那是一句警示:孤魂野鬼無人問。

      “好人活得長久”,那是父親把村里去世的鄉(xiāng)親們一個個送走,所得到的安慰吧!

      布小和忽然一陣毛骨悚然,他默默地向丁水財母親墳壇方向,雙手合掌,在心底默默地念了幾句“南無阿彌陀佛”,又鞠了一躬。

      布小和今天這一圈轉(zhuǎn)的時間有點長,等回到家時,父親已經(jīng)在做菜了。布小和連忙脫了外衣,搶過父親手里的鍋鏟,炒起菜來。十個菜:紅燒肉、紅燒魚、紅燒雞翅、黃豆醬煮豆腐、青炒黃豆芽、青炒小油菜、白灼基圍蝦、青椒炒雞胗、冬筍炒肉片、排骨燉甜玉米。一碗米飯,一碗蒸年糕。豆腐放第一排第一碗,魚放第二排第一碗。

      “陰間人,豆腐是第一大菜?!备赣H說。點上香,點燃蠟燭。父親先是拜了三拜,嘴里又念念有詞地呼請祖先的亡靈前來受用飯菜,布小和聽得仔細,自己祖先的亡靈幾乎遍布了靠石山村的每個被視為風(fēng)水寶地的山水間,他們安息于此,保佑著他們的子嗣。

      父親把他們記得清清楚楚的。

      也就是在吃晚飯的時候,布小和的手機響起來,老覃說:“小布頭,我明天的飛機到杭州,我們到是晚上了,你安排個車子來接我們一下。哈哈,你小布頭真是個辦事的,樣品衣非常棒,客戶很滿意。這不,他說也要去石城市看看。這可是大佬了,你以后不要傍了大佬,把我給甩了?!?/p>

      布小和放下電話,默默地坐著,半天沒有話。他父親以為布小和遇到什么難事了。問他怎么了?布小和深深地吸了口氣對父親說:“爹,我們要發(fā)財了?!?/p>

      布小和的父親顯然不知道,布小和說發(fā)財了的真正事實。所以,他只是嘿嘿地說:“你們倆兄弟都發(fā)財,我們在村里臉上有光?!?/p>

      布小和真想忍不住地大聲說道:“爹,錢會多到可能給你塑個金身也足夠。我布小和終于要真正的風(fēng)生水起了!”

      布小和的心真正地猛然狂野起來,像一頭獅子一樣在內(nèi)心咆哮起來。

      主持人:邵風(fēng)華

      責任編輯:陸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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