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臨近初中畢業(yè)的那個冬天里,我總是睡不著。
那樣寒冷寂靜的夜晚,強迫自己閉眼之后,耳畔便不斷回響著班主任呵斥我、否定我的只言片語;同時還發(fā)覺有好多未完成的事,又留了一大堆麻煩給明天的自己;剩下的便是對今天的自己的無能為力和對昨天的自己的無比痛恨。雜亂的思緒,讓我久不能寐。
失眠的夜里,我??聪虼巴?,昏黃的燈光靜靜地灑落在地。這樣的夜里,卻少見月亮———也許是老城區(qū)的街道過于擁擠。
為了不讓家人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我強打起精神,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糟糕。怪我只是個拙劣的表演者,父母對此總能一眼看穿。之后母親就將被褥搬到了我的房間,說是要監(jiān)督我睡覺。那時的我打心底里感到不解,都多大的人了,還要母親陪著睡覺,傳出去豈不是被人笑話?
我一邊這樣想,一邊找尋各種理由支開母親,有時說她影響了我學習;有時說我們之間無法溝通;甚至有幾次,我將所謂的愁緒轉化為怒火,肆無忌憚地向她發(fā)泄。
她幾乎不理會我,只是低著頭,安靜地織著一件淡藍色的毛衣。
她每天晚上都織,我都不明白是織給誰的———反正那么緊身的款式,我是不會穿的。但當她這樣織著,我挨著她,聽見毛線與桃木制的木針摩擦的聲音,竟能安然入眠,有時還會做一個美夢,度過一個漫長的夜晚。
我睡了,卻從不知道母親是怎么入夢的。
氣溫猝不及防地驟降,隨之而來的,是降雪。
對于這個南方小鎮(zhèn)來說,雪是久違的。所以我喜歡雪,更期待雪。母親早早地喊我起床,但外面的寒冷讓我躲在被窩兒里不想起來。父親不得不過來把我搖醒。我被搖醒后,一睜眼就看見父親身上的毛衣———那件淡藍色的、母親織了很久的毛衣。
藍是憂愁的,也是清新的。如此淡的顏色,像是被歲月反復洗滌過。上面的浮毛掛著些許小冰碴兒,仿佛要與這片藍融為一體。
父親看到我醒了,只是靜靜站著,說:“下雪了?!?/p>
目光自然向窗外移去,看不清雪花的模樣,外面是一片暗藍,我本該興奮,可聽到父親微顫的語氣,一陣酸澀涌上鼻頭。
我永遠忘不了這樣一個冬天。
在最艱難的、飄雪的那個冬天,好像發(fā)生了太多的事。爺爺患肝腹水突然離去,父親被確診為肝硬化。醫(yī)生從叮囑到命令父親戒煙、戒酒,不可以干重活兒。就算是伴隨了他大半輩子的煙、酒,他最終還是戒了,但他卻固執(zhí)地罵走所有勸他辭去工作的人。從凌晨兩點半出發(fā),在最寒冷的天氣里,他只能靠苦力掙得微薄的收入。迫使他堅持的,是一家五口的生計問題,如此棘手,又無可躲避。
生活如同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在他的身上,壓彎了他的腰,壓駝了他的背。小時候無比高大的父親,在生活的泥流里,漸漸消失不見了,如那首《父親寫的散文詩》里唱的那樣:“我的父親已經老得像一個影子。”
他需要在雪地里騎行兩個小時,不,三個小時,或者更多。無法想象在這樣寒冷的清晨里,該多么難熬。他總是板著一張臉,胡子又硬又黑,看上去很兇。我不敢看他,只顧把臉扭向一邊去。我想:他的腰是不是被我壓彎的?他的蒼老是不是我造成的?
我無言作答,走出了家門。天色剛亮些,仍是暗藍色。滾燙的淚珠滴落下來,碰得臉生痛,我就這樣,站在漫天的大雪下,融入了這片藍之中。
我想,我開始討厭雪了。
在某一個看得見月亮的、藍色的冬夜,我笑著問母親什么時候也給我織一件淡藍色毛衣。
她也笑:“你不是也有嗎?只不過你總嫌它。”
我張口想說些什么,愣怔了片刻,最終還是沉默了。
名師點評
文章以“藍”為主線,將三個獨立成篇而又有密切聯(lián)系的故事很好地串聯(lián)在了一起,表達了“我”對母愛與父愛的真切感受,以及感激之情。文筆細膩流暢,語言簡潔生動,情感樸實真切。文章娓娓道來,讓人仿佛是在寧靜而美好的夜晚聆聽了一首感人至深的月光曲。(程時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