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隴鵬 石 璠
西安建筑科技大學 西安 710055
中國古代的城市紀念性風景頗多,亦被譽為勝地、勝跡等[1],如韓城龍門、杭州西湖、紹興蘭亭、三門峽砥柱山、桐廬釣臺等。這些風景都以地方山水為基礎,加上各地文化故事原型的注入,以及景觀元素中的亭臺樓閣、園林風景的營建進而成了風景原型,后又歷經(jīng)千百年的經(jīng)營,形成了具有悠久歷史的城市紀念性風景。
總的來說,這些城市紀念性風景可以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紀念性的山水風景,如龍門、三門砥柱、西湖、蓬萊島等 (表1)。龍門是黃河南北一線乃至全線上的地景文化標識[2],因大禹治水的故事而廣為流傳。蓬萊島,因東海仙山文化得以留傳[3],并被廣泛襲用,如日本江戶時期模仿中國的 “一池三山”[4],甚至還出現(xiàn)了直接以蓬萊冠名的園林[5]。杭州西湖因 “西湖十景”及其神話傳說而被后世廣為流傳。在宋代,全國各地出現(xiàn)過36個以西湖命名的城市風景[6]。第二類是紀念性的建筑風景 (表1)。該類風景主要是基于城市山水與人工營建的祠廟樓閣一起形成,如“曲水流觴”[7]的風景來自于東晉永和九年以王羲之為代表的少長群賢會與會稽山陰之蘭亭,自此“蘭亭曲水”便成為一個標志性的景觀主題,在歷代風景營造活動中屢被效仿[8];又如分布于各地的黃帝陵、禹王廟、伏羲臺等,其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城市祠廟或祠堂,而是城市重要的紀念性風景空間,是紀念古代圣人與先賢的場所,如西安的 “靈臺”,相傳是周文王時建造的靈囿之臺,是祭祀萬物神靈的活動場所。這些城市祠廟或祠堂與當?shù)氐纳剿畡倬诚嘟Y(jié)合,經(jīng)過歷代的營建,后又被歷史上的諸多先賢所拜訪,成為當?shù)貛装倌辍浊陙淼娜宋幕顒又行?。這些紀念性的地方風景都根植于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承載著民眾的文化信仰與生活記憶,經(jīng)過數(shù)代的歷史演化與發(fā)展,使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景與紀念性的場所[9]。
表1 城市紀念性風景分類與案例
中國古代的城市紀念性風景,其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具有人文紀念意義,而其人文因素就是其地域性的文化基因。從風景的產(chǎn)生開始,流傳在中國古老神話傳說中的人物及其英雄事跡,如大禹治水,黃帝鑄鼎,伏羲八卦,倉頡造字等諸多的歷史文化原型,就不斷地和大地稀有奇特的自然山水景觀結(jié)合在一起,如黃河孟門山、龍門、砥柱山等被不斷融入神話故事傳說中,并成為神話人物演繹其英雄事跡的場所,進而使這些典型的地方文化景觀依托名人英雄事跡得以傳揚于天下。這些源遠流長的 “神話傳說”和奇特的地方自然山水都為紀念性風景的誕生和營造提供了契機和素材。
城市紀念性風景不僅包含建筑營造和獨特的山水勝景,更包含人文活動、名人古跡以及所傳頌的人文精神。歷史人物對城市紀念性風景的人文升華,后人對人物的紀念、對其精神的傳承,皆為城市紀念性風景的重要組成部分,正是由于飽含人文精神和文化信仰,城市紀念性風景才堪稱為地方上的 “勝地”。而城市紀念性風景的營造更多的是表達景觀的人文意境和精神內(nèi)涵,說明事物具有的紀念性與精神性的屬性。一個地區(qū)不同于其他地區(qū)的特點也就在于地方風景紀念性的不同,而對這種不同紀念性空間的營造,亦體現(xiàn)出古代以物作為人文精神的載體,并 “寄情于物”的文化共鳴現(xiàn)象[10]。
城市紀念性風景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其往往要經(jīng)歷一系列長久的營造過程,即從地方山水擇址到風景營建與人文精神注入,再到城市文化脈絡的形成。岳陽樓就是古代一處著名的紀念性風景,從其產(chǎn)生和發(fā)展可以看出紀念性風景的歷史營造過程。
1)風景的選址。紀念性風景往往選址于地方山水勝境,其基于地方整體環(huán)境中的資源稀缺性與地方山水的特殊性,形成獨特的地方性風景文化,也正是地方特殊的山水結(jié)構(gòu)孕育了地方的特殊文化基因。岳陽樓就是基于洞庭湖的風景而形成的,《岳陽樓記》記述: “巴陵盛狀在洞庭一湖”。楊嗣昌在 《觀岳陽樓記》記述 “岳陽樓者,岳州郡城之西樓也。其面正西臨視洞庭漭漭滔滔,初未有際,惟若天落于湖外,無復尺寸之地,而止耳夫”??梢?,擇址對于城市紀念性風景營建相當關鍵,正是因為勝境的稀缺性與特殊性,造就了其成為城市紀念性風景的可能性。
2)風景中人文精神的注入。古代的風景營造與歷史先賢或地方名人故事相結(jié)合,成為風景營造中重要的人文精神,這也是紀念性風景得以流傳的重要因素,正所謂 “人以功傳,或因人而重其地,則地以人傳”。后慶歷五年 (1045年)滕宗諒重修岳陽樓,請范仲淹作記—— 《岳陽樓記》,從此傳承了范仲淹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精神。滕宗諒在 《與范經(jīng)略求記書》中論述 “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huán)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鉅卿者不成著”,即 “樓以人名,人又以樓傳”之道理。
3)風景與城市文化脈絡的形成。古代城市以風景的思維進行城市規(guī)劃和建設,習慣于在城市及其周圍山林之中建樓設亭,并依托風景建筑,形成文化核心進行城市空間的組織與城市秩序的營建。岳陽樓也是基于其與地方城市、環(huán)境之間的文化脈絡關系進行空間組織與建設的。岳陽樓以前是巴陵郡城西門城樓,后另辟西門,而城樓仍在舊址,以城墻環(huán)繞城樓的方式進行營建,同時城市以岳陽樓為中軸線布局,并在與岳陽樓左右營建閣樓,形成對稱布局,強化岳陽樓的中心位置。與此同時,岳陽樓還和洞庭湖、君山互相對望,形成建筑物、山水與文化傳達之間相輔相成的關系,正如滕宗諒在 《與范經(jīng)略求記書》中論述 “巴陵西跨城閩揭飛觀者之曰岳陽樓,不知俶落于何代何人,自有唐以來文士編集中,無不載其聲詩賦詠,與洞庭、君山率相表里”。而岳陽樓可以俯視洞庭湖和對望君山這一特點成為其具有紀念性空間的重要因素。
城市紀念性風景的產(chǎn)生得益于地方文化基因與地方獨特的山水環(huán)境的結(jié)合,在對紀念性風景的歷代營建中不斷與城市整體結(jié)構(gòu)發(fā)生關系,與城市空間環(huán)境有機融合在一起,進而形成具有連續(xù)空間形態(tài)及文化意義的城市整體文化脈絡。城市紀念性風景的文化脈絡營造具有歷時性、關聯(lián)性、人文性3個特點。
城市紀念性風景及城市文化脈絡的營建并非一次規(guī)劃建設而成,其往往是累代而積,日漸生成,往往體現(xiàn)出時間上的持久性。隨著地方文化脈絡的發(fā)展,紀念性風景在不同時間、同一空間中反復營建,形成一系列的亭臺樓閣、祠廟寺觀。陜西關中地區(qū)的縣城,其勝景、城市紀念性風景的營建很多從漢代就已經(jīng)開始了,后又經(jīng)歷唐宋明清多代而逐漸形成。甘肅的甘谷縣大像山城市紀念性風景,其位于甘谷縣城西南處,面對城市而設,因山巔修鑿大佛像而得名,大像山形勢險峻,其自古乃是一邑之勝境所在,懸崖上有大佛像面對甘谷城而建,與城市形成直接的視線關聯(lián),歷朝歷代都利用大像山陡峭山脊處不同高度的平臺進行營建,經(jīng)過當?shù)厝藬?shù)代近千年的營造,大像山不僅有了以佛寺、道觀為代表的佛家與道家文化,同時還有了以文昌閣為代表的儒家文化,期間陸續(xù)形成了北魏的 “雙明洞”,唐代的 “懸崖大像”,明代的太昊宮、永明寺、千佛洞、文昌閣等名勝古跡,并通過從下而上的路徑,將其連成一個整體而連續(xù)的人文景觀序列,成為地方城市的紀念性風景。
城市紀念性風景除了體現(xiàn)出紀念意義的風景空間屬性外,亦體現(xiàn)出與地域整體文化結(jié)構(gòu)關聯(lián)與整合,從而形成一系列城市文化的明線與暗線,構(gòu)架起地方文化整體脈絡。對于文化景觀而言,“關聯(lián)”是建立景觀及其場所相互關系、構(gòu)架空間秩序、整合歷史文脈的重要手段,也是尋找傳統(tǒng)文化與地方景觀之間相互作用和影響的重要方法和依據(jù)。如江蘇昆山的馬鞍山,位于昆山城西北隅,其山 “孤峰特秀”“形如馬鞍故名”,乃一邑之人文城市紀念性風景,清邑人劉澄在 《揚州記》中對此山在城中的重要地位有記載: “婁縣有馬鞍山,縣境接連湖海,而孤峰特秀,四望皆百里,無所蔽?!瘪R鞍山 “山形向北”,山巒之上廟宇寺觀羅列,整個城市重要建筑的營造亦以此山為核心而展開,城隍廟、土地廟等皆背山面城而建,并與山峰處的廟宇形成呼應關系。經(jīng)過歷代反復的營建,馬鞍山不僅成為當?shù)刂匾娜宋募o念空間,更成為整體城市的文化結(jié)構(gòu)核心與人文活動的中心。
另外,城市紀念性風景作為城市結(jié)構(gòu)的重點之一,對城市形態(tài)的構(gòu)成有著巨大影響。由于其占地較大,規(guī)劃設計尺度宏觀,往往需要從整個城市的角度入手處理城市內(nèi)外各個景觀節(jié)點的相互關系。如徐州城南有戶部山戲馬臺和云龍山兩處人文城市紀念性風景。戲馬臺為楚漢之時項羽觀戲馬之處,后人在此興建祠廟建筑。云龍山為徐州城南之依靠,山上建有放鶴亭,是當?shù)刂匾娜宋倪z跡,后蘇軾為之作記,山上另建有云龍書院、三賢祠等。戲馬臺和云龍山兩地都是徐州城南的人文城市紀念性風景,徐州城在歷代的營建過程中,由主城向這兩處人文勝跡發(fā)展,設南關廂城垣將戶部山包含關廂之內(nèi),逐漸形成上街、下街、買賣街等主街,并興修華祖廟、三義廟、忠義祠等建筑,使勝跡與城市整體結(jié)構(gòu)相結(jié)合,并使整個城市以南面的云龍山放鶴亭為軸線進行營建,北起徐州府,穿過鼓樓,南門、寨西南門炮臺,直抵云龍山腳下。徐州城的營建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城市以紀念性風景為地方文化核心,進而構(gòu)建城市的整體空間結(jié)構(gòu)和文化內(nèi)涵。
城市紀念性風景在經(jīng)過文化基因的注入、歷代的營建以及眾多歷史名賢人物的到訪與文化提升之后,使后人可以 “尊其人故隆其跡”,從而成為具有人文精神的紀念性場所。如揚州平山堂,宋人葉夢得 《避暑錄話》:“歐陽文忠公在揚州作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堂,據(jù)蜀岡下臨江南數(shù)百里,真潤、金陵三州隱隱可見,公每暑時輙凌晨攜客游往”[11]。歐陽修作為中國傳統(tǒng)儒學大家,是文人士大夫之精神代表,平山堂也因其成為后世文人士大夫們的精神寄托,故平山堂在后代進行了數(shù)十次的修復活動,正如宋人沈括 《揚州重修平山堂記》中論述: “后之人樂慕而來者,不在于堂榭之間,而以為歐陽公之所為也”[12]。蘇東坡多次來過平山堂徘徊憑吊,雍正南巡嘗臨幸,賜賢守清風額??梢?,歐陽修的人文精神,是此地景觀文化的一股歷史人文力量,而東坡憑吊與雍正南巡等事跡,不僅為平山堂增加了諸多的人文性和故事性,亦是平山堂多次衰敗而又興盛重建的內(nèi)在動力。
城市紀念性風景不僅是地方城市文化的載體,更是當?shù)厝宋木竦膫鞑サ?,有著紀念圣賢、影響風化、傳承文明的重大作用。城市紀念性風景的紀念性空間往往處于地方風景絕佳之處,成為地方性的標識,因而中國的傳統(tǒng)城市建設往往表現(xiàn)為將核心人文信仰精神在城市層面物化,通過尋求合理的城市設施等級秩序的建立,進而對城市的人文精神層面進行梳理和提升,以達到在城市層面進行社會整合的目的。無論是中國古代都城還是地方性城市中的紀念性空間,它們在保持城市穩(wěn)定性和完整性等方面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甚至成為整個城市秩序的起點,充分體現(xiàn)了當時社會的核心價值觀念,對整個社會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支撐作用[13]。
當代背景下,對城市紀念性風景的保護與傳承有著重要的意義。走出現(xiàn)代城市遺產(chǎn)保護的語境,從傳統(tǒng)視野下看,城市紀念性風景的營造與城市中的物質(zhì)建設、精神建設、人文活動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彼此之間是協(xié)調(diào)發(fā)展,相互促進的。如雅典衛(wèi)城是雅典城市中的紀念性空間,它的存在對于占統(tǒng)治地位思想認同的社會秩序的形成,對于保持城市自身的穩(wěn)定性和完整性,以及在城市層面精神價值的建構(gòu)上均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同時,在對紀念性風景的地域文脈和歷史精髓進行保護與傳承的基礎上,結(jié)合當?shù)氐臍v史文化創(chuàng)造一個有紀念意義的風景空間才有可能獲得認同感,正如汪裕雄先生在 《意象探源》中所說 “若以民族精神論中國人心目中的山水之美,即可斷言:風景乃是中國文化精神的完美體現(xiàn)”[14]。地方性的山水、地方性的人物、地方性的精神都凝聚在這一場所,使城市紀念性風景成為地方文化坐標與地方的 “名片”而被世界所廣知,更被歷代所傳承,正如劉易斯·芒福德在 《城市發(fā)展史》一書中曾有這樣的描述: “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象希臘城邦,首先象雅典那樣勇敢正視人類精神和社會機體二者間的復雜關系了;人類精神通過社會肌體得以充分表現(xiàn),社會肌體則變成了一片人性化了的景色,或者叫做一座城市?!盵15]可以說,城市紀念性風景是傳統(tǒng)城市的精神核心,也應該是我們當代城市建設傳承與延續(xù)的關鍵,其對于城市形成地方性特色,構(gòu)建地方 “山水城市”[16],保護地方傳統(tǒng)精神與文化脈絡具有重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