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梅
二十一世紀出現(xiàn)了許多新詞匯,“剩女”應(yīng)該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一個。百度百科對“剩女”的定義是:“教育部二〇〇七年八月公布的一百七十一個漢語新詞之一,是指已經(jīng)過了社會一般所認為的適婚年齡,但是仍然未結(jié)婚的女性?!?/p>
有人認為,“剩女”現(xiàn)象是女性自己制造出來的,因為這些女性的女權(quán)主義意識過強,所以不能與男性妥協(xié)而共處于傳統(tǒng)式的家庭中。換言之,“剩女”是一個帶有強烈的傳統(tǒng)價值判斷的貶義詞,表現(xiàn)出對“嫁不出去”的大齡女青年的諷刺,同時也暗諷現(xiàn)代都市女性過于個性化、過于自我與女權(quán)主義意識過強的生活方式。
我在國外有許多女性朋友早已選擇了所謂“剩女”的生活方式,而且大多過得非常瀟灑。她們聰明能干,獨立工作,買得起房子車子,之所以成為“剩女”,不是沒有愛過,而是因為種種原因錯過了步入婚姻的時機,到了年紀大一些的時候,不愿意勉強結(jié)婚,寧可選擇獨立自在的單身生活。她們的這種選擇,在多元的現(xiàn)代都市生活方式中是很平常也很正常的,她們的自尊與獨立不僅不會遭受任何非議,反而會受到同事和朋友們的尊重和認可。相反,我在國內(nèi)的“剩女”朋友們,則承受著很大的心理壓力,好像“嫁不出去”是不得了的錯誤,是因為她們的自我過于膨脹,不能委曲求全地過傳統(tǒng)的婚姻生活,而到如今年老色衰還單身一人,成了世人眼中的“多余人”和“剩余人”,成了社會的異類。
衡量“剩女”的標準之一,就是青春,就是女性的年紀。倘若還是妙齡青年,還有嫁出去的可能性,還不至于淪為“剩女”。選擇新型的獨立生活的女性,有職業(yè)有房子,但是沒有婚姻,而逝去的青春,則成了傳統(tǒng)社會價值體系將她們定義為“剩女”的依據(jù)。這使我不由得想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著名劇作家田漢曾經(jīng)寫過的一篇題為《為演員的青春請命》的文章,他為女演員短暫的演藝生命抱不平,呼吁領(lǐng)導(dǎo)對演員要有更細致、親切的關(guān)懷,不要把她們寶貴的光陰浪費在開會上。借用田漢這篇文章的題目,我也想為剩女的青春和尊嚴請命。
在國內(nèi),女性只要一過三十,如果還沒有結(jié)婚對象,就有可能被稱為“剩女”,就要忍受周遭異樣的眼光。這種衡量女性的標準,不是以“三十而立”,而是以“三十而嫁”;不是以學(xué)識和成就來衡量女性,而是以婚姻和美色來衡量女性。為什么這些擁有自我意識和獨立人格的女性不能得到最起碼的尊重反而會被視為“多余人”呢?為什么女性只能以貌美立足于社會,或者總得像灰姑娘一樣耐心地等待著白馬王子的出現(xiàn)才能得到救贖呢?
曹雪芹的《紅樓夢》固然是“女性主義”的先驅(qū)者。不過,他只把青春少女看得如此神圣,對上了年紀的女性就沒有給予同樣尊貴的地位,因為在他眼里,嫁了的女性已經(jīng)成了濁泥世界里男性價值觀的傳聲筒。中國古代文學(xué)傳統(tǒng)對上了年紀的中年婦女的塑造,不是賢妻良母型,就是對類似《金瓶梅》中蕩婦類型,而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對“剩女”這類充滿個性的現(xiàn)代都市女性的正面描寫也才剛剛開始。
倒是西方文學(xué)傳統(tǒng)對“剩女現(xiàn)象”一直都有充分的尊重和理解,比如在維多利亞時代就有許多“剩女”,像著名的女作家簡·奧斯汀在自己的小說中寫了那么多男歡女愛,可是自己卻一生未嫁。她在未完成的小說《華生一家》中,通過兩姐妹的對話,表達出對“剩女”的肯定:“我寧愿在一所學(xué)校當(dāng)老師(我再也想不出更糟的事情了),也不想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痹诋?dāng)時,家庭女教師或?qū)W校老師是對女性開放的職位,選擇這些職位的女性是靠自己的能力而不是靠婚姻來生存的,但這些女性最后往往會錯過結(jié)婚的時機而淪為剩女。十九世紀的英國女作家伊麗莎白·蓋斯凱爾在她的小說《克蘭福特紀事》中寫了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英格蘭小鎮(zhèn),鎮(zhèn)里的主要人物是一群上了年紀的“剩女”,或“老小姐”,所以這個小鎮(zhèn)幾乎可以被稱為“剩女國”。在這個平靜的百年小鎮(zhèn)里,她們的生活非常簡單淳樸,雖然沒有瓊瑤式的大起大落的浪漫史,可卻有點點滴滴充滿人性的溫馨,有相濡以沫的感人的友誼,有歡欣純凈的日常生活,有最基本的倫理道德秩序,有屬于自己的空間和尊嚴。當(dāng)現(xiàn)代性的象征——鐵路——即將侵入這個古老的小鎮(zhèn)時,她們一起抗拒,共同保護著這個平凡可愛的世外桃源,鎮(zhèn)上的其他居民不僅寬容地接受這些剩女,而且非常尊敬愛護她們。小說中的這些“剩女”的年紀都非常大,可她們不但沒有淪為鎮(zhèn)里的“邊緣人”或者“多余人”,反而成為鎮(zhèn)里的主流,她們都有自己的尊嚴和獨立人格,也都受到社會的尊重。
可惜在國內(nèi),“剩女”還是一個帶有貶義的詞匯。這些“剩女”被社會遺棄,被推向邊緣,是社會把她們變成了“多余人”的,也可以說,“剩女”就是中國當(dāng)代女性中的“多余人”。
說起“多余人”,我們都知道這是十九世紀末俄羅斯文學(xué)中出現(xiàn)的一組特殊的形象群體,如普希金的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奧涅金、萊蒙托夫《當(dāng)代英雄》中的畢巧林、屠格涅夫《羅亭》中的羅亭等等。這些“多余人”是俄國專制社會中最早覺醒的一些先進的貴族青年,他們不滿沙皇統(tǒng)治,不愿意與腐敗的貴族階層同流合污,拒絕遵守社會的常規(guī),于是被社會所拒絕與排斥,最終在社會上苦悶彷徨,成了一個多余的人。在俄羅斯文學(xué)中,“多余人”的形象富有深刻的精神內(nèi)涵——雖然是社會把這些先進的貴族推成“多余人”的,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們自己主動地選擇了“多余人”的位置。他們的這種選擇是個體有意識而能動地去思考與探尋人的心靈與靈魂的一種方式。就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實際上也是一個“多余人”,是與傳統(tǒng)價值觀念格格不入的充滿宗教悲憫情懷的“檻外人”一般。
在我的眼里,“剩女”就像這些俄羅斯文學(xué)中的“多余人”,與主流的世俗的價值觀格格不入,但很有個性,很有自己的思想,是值得敬重的。她們重視的是如何做一個不卑不亢依靠自己能力生存的人,而不是成天琢磨如何能夠嫁給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也就是說,她們的人生立足于自己的獨立價值,而不是立足于男人的恩賜與救贖。如果真正的愛情來臨,她們也一樣會愛得轟轟烈烈,但是愛情沒有來臨,她們也不自怨自艾,因為她們有支撐自己的才干,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房間,有不隨波逐流的意志。在男人的價值世界里,她們硬是勇敢地在隙縫中開辟了一個充滿女性氣息的感性世界,并不為俗世的觀念所動搖。
“剩女”這個新詞匯,從表面上看,指向的是年齡,但從深層上看,指向的還是社會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為此,我不僅要為剩女的青春請命,而且要為她們的智慧、勇氣、尊嚴和獨立的人格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