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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油,狗油

      2020-05-08 08:38趙海萍
      長江文藝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臭臭老爺爺老奶奶

      趙海萍

      當(dāng)黑暗壓向大地的時候,從那所依山而建的舊石頭房子里傳出一聲接一聲的嘆息,這嘆息沉悶、冗長而又滲透著一絲絕望。盡管它們穿不透這渺無邊際黑暗,也不能博得花草樹木們一丁點兒的同情,但它們總是準(zhǔn)時而又頑固地響起。

      “咋也得試一下吧,不試咋能知道呢?”老爺爺蜷縮著身子坐在爐火旁的小板凳上,爐火燃得很旺,昭示著一種年輕又倔強的生命力。火光在他那張皺紋叢生、黯然枯槁的老臉上跳躍,噗噗噗,時而緩和,時而急促,偶爾有火星四濺開來,它們很快又熄滅在硬邦邦的泥地上。他把一口黏痰憤憤地吐向地面,那力道,恨不得要把地面砸出一個坑,好掩埋那些揮之不去的苦悶。

      “唉——”老奶奶在應(yīng)聲之前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從兩年前就在她的氣管里上躥下跳,它們無休無止地撞擊她,使她慌張、疼痛、枯竭。

      “你就不能出去找個狗?一棍子下去就死了!為了小臭臭兒,唉——我苦命的孫兒啊——”老奶奶本來在刷碗,但她突然停止了,顯然,她又一次陷入了沒有盡頭的沉思中。兩年以來,她時常被這沉思攪擾得不得安生。她把干澀又渾濁的目光固定在老爺爺臉上,期望從那張被歲月浸泡得生了銹的黑皮囊上看到點兒什么,比如深黃又黏稠的狗油,它們足以蓋住老爺爺?shù)哪?,像小瀑布一樣緩緩流下來,不停地流……而她呢,她開心極了,甚至,她像個孩子一樣雀躍、顫抖地把它們接在一個搪瓷盆里。她用小細毛刷為小臭臭兒涂抹,輕柔、細致、耐心,唯恐弄疼了他。那個腦門兒飽滿、鼻梁高挺的俊俏孩子,他安靜地躺在那兒,臉色蒼白,表情困倦,一些密密麻麻的斑點覆蓋在他赤裸的小身體上,它們組成了奇妙而漂亮的花紋,有的像蝴蝶,有的像盤子,有的像套環(huán)。他似乎并不憂傷,正在小聲哼唱《月亮河邊的孩子》,那輕快柔美的旋律從它喉嚨里跳出來。雖然有些跑調(diào),但依舊使人快慰得落淚。他把喉嚨關(guān)閉之后馬上沖奶奶笑了笑,純潔而清澈的笑容,像三月的嫩芽,像初生的小羊羔,像漂過山腰的薄霧……奶奶,你給我涂抹的是什么?能治好我的病嗎?孩子問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兩年以來,他嘗試過太多種治療方法了,顯然,效果并不明顯,這使得他有些灰心。狗油!孩子,是狗油!不——啊,能,能治好你的??!她本來想表達不確定的意思,但終于沒忍心。她寧可欺騙他,也要在他心里置入一道光亮,哪怕這光亮轉(zhuǎn)瞬即逝。

      “喂——老婆子!喂——喂——你不要手爪子了?喂——”直到老爺爺焦躁又粗狂地大喊起來,而那時,老奶奶的腳面上已經(jīng)狠狠地挨了一燒火棍,疼痛也像滴在宣紙上的墨汁緩緩洇開。她這才回過神來。此時,她那雙一直泡在鐵鍋里的手感到一陣陣鉆心的疼痛——鐵鍋放在燃著的爐火上,水趁她愣神的當(dāng)兒已經(jīng)接近八十度了!而她還像個木偶一樣沉浸在給小臭臭兒涂藥的幻想里——她迷戀小臭臭兒的歌聲和笑容,實在不忍從那兒抽身出來。

      老奶奶將一雙通紅的手伸進墻角的水甕里,沁心的冰涼霎時圍裹了她。她緩緩舒了口氣,但隨之而來的仍然是濃厚而呈膠狀的憂慮——狗油,狗油,從哪兒能弄到狗油呢!

      “偏方對癥也能治大病,老輩兒傳下來的老理兒得信!獾油治燒,狼油治喘,豬油治疣,狗油治瘡!狗油,狗油,咋也得弄到狗油啊,老頭子,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孩子毀了啊,多好的孩子,咱們的孫子……”老奶奶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使勁兒地來回搓手,多少年了,她在焦躁無助的時候總習(xí)慣這樣。

      爐火已經(jīng)熄滅,透骨的寒冷立刻充斥了整個房間。房屋建于上世紀(jì)二十年代,石木結(jié)構(gòu),四米來高,四面墻壁用黃泥涂抹。由于年久,冷空氣很容易穿透松懈了的黃泥縫隙,它們可不管年老、病痛、憂愁啥的。其實,只要老倆在爐膛里填滿黑炭,十幾度的好情況便能持續(xù)一夜。但他們舍不得,盡管院子的東北角堆著的黑炭足有兩噸。那是小臭臭的父親買的,他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也再三叮囑他們夜里要舍得燒炭。他們也面帶微笑地答應(yīng)了他。但他們只是為了寬慰他的心而隨意應(yīng)承一下而已,除非雨雪肆虐的鬼天氣一連持續(xù)幾天,否則,他們絕不會動那些小山似的黑炭。他們只會不知疲倦地從山上撿樹枝,或者荊柴疙瘩。即使這么寒冷的冬天,他們也只在一日三餐時才舍得把火點起來。

      “你老讓我找狗,老埋怨我,可你咋不找哩?!難不成找狗這事兒非得孩子的爺爺干?你這個當(dāng)奶奶的就沒份兒?”老爺爺已經(jīng)鉆進冰涼透頂?shù)谋桓C里,此時,他正咬著牙忍受自己的體溫被冰涼的被子掠奪。十幾年沒換過棉絮的被子能不冰涼嗎?他仰著頭躺著,在得不到妻子的回應(yīng)之后便陷入沉思。他把目光凝注在那些黑黢黢的大梁和檁條上。他不由得羞愧難當(dāng)——老天爺對人最大的不公平就是讓人衰老,讓人失去尊嚴(yán)和力量,讓人像豬狗一樣死去!

      “唉——”老奶奶又深深地嘆了口氣。其實,她也知道嘆氣不管用,可是自從兩年前小臭臭兒惹上紅斑狼瘡時,她就添了這毛病。

      “老嘆氣老嘆氣,管啥用!嘆得人心煩!煩得要死!”本來仰躺著沉思的老爺爺忽然翻過身子趴在炕沿兒,他用兩只胳膊支撐著光禿禿的醬紅色腦袋。這顆腦袋曾經(jīng)裝滿無窮的威嚴(yán)和智慧,如今,卻只是個干癟的空殼子了。他一聽到老伴兒的嘆氣聲就心煩,就莫名地控制不住情緒,所以他的語氣聽起來像在訓(xùn)斥人。

      “本來你妹妹答應(yīng)幫忙的,她家里養(yǎng)著一條柴狗,可——可她在年前中煤氣死了,那狗也跑得沒了影兒!按說她那房子死不了人,門頭和窗戶都不嚴(yán)實,太奇怪了!你說說,操勞了一輩子的人兒咋就不能有個好死吶?!唉——狗油的事兒也就泡了湯。讓你偷你又不愿意,說啥一輩子沒做過下賤的賊貓子。人老了還要啥臉哩?老頭子,要不——要不咱自己養(yǎng)條狗?養(yǎng)得胖胖的,到時候能多熬點油,還干凈!”老奶奶已經(jīng)完全不在意老爺爺?shù)恼Z氣了,四十多年了,她對身邊這個愛干活兒、私性大、認死理兒的倔巴老頭兒完全習(xí)慣了。即使他每天像呵斥狗崽子一樣對待她,即使他從不協(xié)助她做一丁點家務(wù)……她也從沒想過把他扔到半道上離開。她就是這么一個善良又沒有主見的人,甘愿做丈夫和孩子的奴隸。

      “自己養(yǎng)?嗯——這倒不是不能,可——可——可到最后誰下手?要知道,狗可是個靈性物兒!”老爺爺從土炕邊的小盒子里摸索出來一個洗衣粉袋子,那里面放著旱煙絲和一疊剪成長方形的紙片。他捏了一撮煙絲在紙片上,攤平,折疊,半分鐘不到,一個錐形煙卷便成型了。散淡的煙圈從他常年不刷牙的嘴里冒了出來,它們輕盈地散開去。但那些困擾老兩口的苦悶卻像磨盤一樣壓在他們心口上。夜愈深,它們便愈清晰、愈沉重,愈恐怖。

      “嘶——”每當(dāng)十分犯難的時候,老奶奶便輕咬住牙關(guān)使勁吸溜空氣,從而制造出這種怪異的聲音。也許是屋子里的空氣太冷了,也許是她用力過猛,她感覺上下牙齒發(fā)涼,一直涼到了咽喉處。

      “這可真是個事兒咧!嘶——嗯!還是你動手吧,誰讓你是爺們兒咧!”

      “你想讓我折壽?你個死老婆子,看我死了你咋好活?!”老爺爺使勁兒把煙蒂噴到地上,那煙蒂落地之后又向前滑了十幾厘米。從力道上完全可以推斷風(fēng)燭殘年的老爺爺身板硬朗,他依舊有能力照顧自己的女人和土地。

      “那我死了你就能好好活著嘞?死犟筋,你連個饃饃都不會蒸,還不餓死你?”老奶奶沒好氣地白了丈夫一眼。在她看來像殺狗這么恐怖的事兒理應(yīng)由丈夫動手,這沒什么好糾結(jié)的。

      “你下手,還是得你下手!”老爺爺?shù)目跉庀袷窃诿?,他已?jīng)被瞌睡蟲折磨得沒多少耐心了,盡管他的心上壓著一盤磨,但他在勞累了一天之后的確困倦極了。畢竟,歲月不饒人,他都六十七歲了。

      “我不!”老奶奶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

      “哼——怕死鬼轉(zhuǎn)的!”老爺爺厭惡地閉上了眼睛,“就得你下手,你忘了你殺過雞?為了給兒子吃上無公害雞肉,你心狠手辣地殺了三只母雞。我還記得在它們沒死絕的時候,你就把它們摁在開水盆子里。有一只還撲棱了出來……那時也沒見你怕過呀!老婆子嘞,你有殺生經(jīng)驗,必須得你下手!這事兒沒得商量!”

      “哼,怕死鬼轉(zhuǎn)的!狗還沒影兒呢,睡吧睡吧——”

      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那時,家家戶戶養(yǎng)狗。而且,狗們擁有絕對獨立的自由權(quán),它們可以無拘無束、悠然自得地決定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戀愛對象和交配權(quán)。主人們根本無暇顧及它們的溫飽及孕育在它們肚子里的崽子。他們只知道沒日沒夜地去地里干活兒。因為他們知道:只有土地才能回饋給他們尊嚴(yán)和希望,盡管逢上旱災(zāi)和水澇,這尊嚴(yán)和希望會渺如逗點。

      短短幾年功夫,狗們便泛濫成災(zāi)。每條母狗都像熱衷于生育的印度女人一樣,為此,它們毫不羞恥地在大街上,甚至人們的眼皮子底下,向公狗們獻媚。它們太醉心于自由了,這樣,害處與危險很快便顯露端倪。一開始,成群結(jié)隊的狗們由于饑餓整日里狂吠。它們只是以最簡單的方式呼喚食物,并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后來,饑腸轆轆的腸胃指使它們背叛了忠誠于主人的好德行,它們偷吃笸籮里的玉米面團子、紅薯、煎餅等一切能夠下咽的東西。當(dāng)然,這沒什么好下場!主人們在舉起棍棒朝它們掄下去的時候絕不心慈手軟,甚至,有個特別倒霉的家伙當(dāng)場殞命。再后來,它們中的一小撮表現(xiàn)出精神沉郁、反應(yīng)遲鈍、吞咽困難、唾液增多等異常癥狀,這種糟糕情況持續(xù)一兩天之后,它們徹底變得狂暴不安……最后,它們中的一小部分瘋了,它們朝牲畜、家禽和人們進攻……而瘋狂需要被控制,或者被消滅!

      政府組織的打狗隊就是在那時進駐村子的。那時,夫婦倆不到四十歲,而黑狗“木锨”已經(jīng)十一年歲了,有可能再有四五年,它就壽終正寢了。盡管打狗隊的人沒有穿軍裝,臉上的表情也不那么僵硬、肅穆,但他們一個個驍勇善戰(zhàn)、槍法精準(zhǔn)。僅僅兩天,大街上便清凈了許多。據(jù)說有一百三十二條狗挨了槍子兒——它們中一小部分感染了狂犬病毒,但大部分狗非常健康。夫婦倆實在不忍心把“木锨”送向黑洞洞的槍口。起初,他們把它拴在北墻邊的梧桐樹上,為了防止它狂吠,他們在每次出門前都不會忘了用麻繩把它的嘴纏住,以防它發(fā)出叫聲把打狗隊的引來。讓人欣慰的是,夫婦倆從地里回來之后,麻繩總是安然無恙地纏在“木锨”的嘴上。晚上,即使在打狗隊的人熄了燈之后,他們也不敢解開纏繞在“木锨”嘴上的麻繩?!皥猿謨商?,總不會餓死的!”他們寬慰自己。第二天,夫婦倆仔細檢查了麻繩的松緊度,在確信萬無一失之后,他們照常下地了,并且,給那常年敞開著的木大門上了一把鐵鎖。然而,當(dāng)他們干了一天活兒回來時,還是被眼前的血腥場面驚呆了!狹小的院子里到處都是血,就連墻上都被甩滿了血點子。從血跡散布的狀態(tài)可以判斷出“木锨”并不是一槍斃命,中槍后的疼痛促使它產(chǎn)生了巨大的爆發(fā)力,像陀螺一樣瘋狂地轉(zhuǎn)個不停。它轉(zhuǎn)呀轉(zhuǎn)!怎么都轉(zhuǎn)不出死亡的圈套!據(jù)說村民們并沒有告密,而是“木锨”自己咬斷了嘴巴上的麻繩,從而招惹了打狗隊。

      夫婦倆強忍著心頭的悲傷,十一年的陪伴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割舍得清的。他們小心翼翼地把“木锨”的尸體抬到一塊石板上,用清水一遍一遍沖洗它身上的血。之后,妻子用梳子細致地梳理好粘在一起的毛發(fā)。他們用一領(lǐng)嶄新的席子裹住它把它葬在屋后的空地上。它是唯一一條避免了被扒皮吃肉的狗,是一條幸運的狗!

      “唉——要是有點兒先見,那時把“木锨”破了膛熬了油就好了!唉——狗油啊,狗油!愁死了!”老奶奶幾乎每天晚上都在老爺爺?shù)亩渑赃哆哆@句話。大多時候,老爺爺并不搭話。只有少數(shù)時候,老爺爺灰才心不在焉地小聲附和——是啊,是啊,要是有點先見就好了。

      一個月前,老兩口到兒子打工的城市去了一趟。由于沒打招呼,他們見證了兒子一家本色本味的城市生活——住的是偏僻小巷子里的破舊平房,狹小又昏暗,由于年久,涂料粉刷的墻壁到處都爆裂得斑斑駁駁,靠著東墻的布沙發(fā)中間部分凹進去一個皮球大的坑,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沒有冰箱。他們不明白兒子一家為什么要在城市過這種乞丐式的窮生活,而讓田地和山坡都荒著。直到現(xiàn)在,他們都沒能從那次探望造成的巨大黑洞中掙脫出來,就仿佛那黑洞一直在生長。尤其揪心的是小臭臭兒,那個一貫活潑的孩子面部僵硬、沉默寡言,他除了給他們打了聲招呼之外便再沒說一句話,只是安靜地蜷縮在床上的陰影里。他喜歡陽光,但他的病懼怕陽光。他們想看看他身上,但小臭臭兒不肯,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嗷嗷地低聲叫喚,那聲音里滿是痛苦和絕望。兒子說小臭臭兒的病發(fā)展得太快,他們賺的錢根本供應(yīng)不上那種中西醫(yī)結(jié)合治療法,只好用非甾體類抗炎藥、抗瘧藥、免疫抑制劑類的西藥控制,但效果太不樂觀。他的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一塊兒好地兒了,肌肉和指關(guān)節(jié)經(jīng)常酸痛,半個多月沒去上學(xué)了……

      之前的幾十年,老爺爺?shù)镊暿抢夏棠痰拇呙咔偸悄軌蛟谶@快意、舒暢的奏鳴曲中安然入睡。然而,自從她向“仙藥兒”伸出罪惡之手時起,她便再也睡不著了。只要一閉眼,“仙藥兒”那翻著的白眼、粗重的喘息和那胡亂蹬彈的小腿兒便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

      一個月前的中午,那時,飽餐了一頓雞蛋打鹵面的“仙藥兒”躺在院子北墻根兒的一堆梧桐葉子上睡覺。剛開始它還半閉著眼睛保持警惕,后來,濃濃的睡意把它的意志打敗了,它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老奶奶就是在這時候來到它身邊的,她像賊一樣躡手躡腳地來到它身邊。她坐在距離它二尺左右的小板凳上,小板凳的四條腿松動了,凳面上溝壑橫生。老奶奶坐在和她一樣病態(tài)的小板凳上,她盯著它——它可能在做著美夢!而她,正密謀著一場謀殺!

      那是一個寧靜得毫無人性的中午,也是狗油肆意流動的中午……

      老奶奶的心沒有在這近乎恐怖的寧靜中平息下來,相反,她的心隨著“仙藥兒”腹部的起伏而激烈跳動。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老奶奶伸出干巴、皸裂的手掌輕輕撫摸著“仙藥兒”。她不止一次這樣溫柔而又耐心地撫摸它。“仙藥兒”從氣味上判斷出是女主人在愛撫它。所以,它既沒抬頭,也沒睜眼。也許是太困了,也許是出于對主人百分之百的信任。老奶奶的眼睛里溢滿愛意,就好像在撫摸那個頭發(fā)微黃、腦門兒飽滿、鼻梁高挺的俊俏孩子。

      她只帶了那孩子五年,那是個靦腆、膽小,但十分聰慧的孩子。自從他跟著父母到城里生活之后,臉上的笑容就僵硬了許多。在患病的前一年中秋節(jié),他跟著父母回到山里看望他們。就是那一次,他像個小瘋子一樣提著空啤酒瓶子在院子里飛跑,跑啊跑啊,他看起來那么快樂。然而,水池旁的苔蘚把他滑到了,手中的瓶子也在瞬間碎成殘渣。他的手硬生生地按在碎成渣的啤酒瓶子上,慘叫聲頓時充滿了整個院子。他的傷口長得很快,只是在掌心順著生命線的走向生成了一道疤痕。老奶奶自責(zé)了好長一段時間,她說要是不慣著老爺爺喝啤酒的臭毛病就好了,或者她要是能及時把那些空瓶子扔到河溝里就好了。

      一年后,就在老奶奶差不多忘掉酒瓶子事件之時,小臭臭兒的手上起了幾個小紅點,之后迅速發(fā)展到全身。那個喜歡輕聲唱歌的孩子被打垮了。他拒絕出門和見人,像秋天里的狗尾草一樣了無生機。小臭臭兒的父母起初瞞著老兩口。他們輾轉(zhuǎn)市第一醫(yī)院、中醫(yī)院及犄角旮旯里的各種小門診,但孩子的病絲毫不見起色。有一段時間,他們每天花150塊錢帶他去泡藥澡。小臭臭兒赤裸著身子浸泡在泛著濃烈氣味的黑水中,他緊繃著小臉一言不發(fā)。但老奶奶最終知道了孩子的病情,還從兒子口中死磨硬套出了這種疾病的幾個因素:遺傳、感染、代謝障礙、免疫功能紊亂、外傷……她想當(dāng)然地認為小臭臭兒的病和啤酒瓶子有關(guān)系,而正是由于自己的疏忽……

      老奶奶撫摸“仙藥兒”的力道加大了,連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到?!跋伤巸骸庇兴煊X,但它仍然動也不動地躺著,它太信任主人了!畢竟,她把它從死亡的暗道里拯救出來,她給予它光明、食物和愛意!她使它活得快樂而有尊嚴(yán)!以往的好多次,他們把腳放在它的脖子上,它一動不動地等待他們增加力量……它從不反抗,因為它知道那力量總會在它不能承受時及時消失。

      “狗油!狗油!狗油……那個中午,老奶奶滿腦子都是那深黃色黏稠的液體。她那著了魔的手停在“仙藥兒”的脖頸處,用力、用力、再用力……她的腦袋充斥著白茫茫一片雪,意志也混沌成了散發(fā)著糊味的糯米粥?!跋伤巸骸钡暮韲倒緡A艘宦?,短促而沉悶!老奶奶嚇壞了。顯然,她被“仙藥兒”這短促而沉悶的咕嚕聲驚醒了。但這瞬間的醒悟很快消失了。她的手又劇烈地顫抖起來!她不松懈。她只想它能快點兒斷氣兒?!跋伤巸骸狈籽?,粗重地喘息,胡亂地蹬彈小腿兒。本能的反抗使它陷入一團慌亂,它那胡亂蹬彈的小腿兒使勁兒地抵住了老奶奶的胳膊。但老奶奶幾乎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了胳膊上,“仙藥兒”的反抗無濟于事。

      幾分鐘過后,“仙藥兒”就像它身子底下的那些樹葉一樣安靜下來。它用呆滯而濕潤的眼睛看著昔日喂它生雞蛋和噴香飯菜的老奶奶,它看著她,徹底放棄了抵抗。其實它完全有力量像小狼一樣掙扎、咆哮、反擊。但它沒有繼續(xù),它乖乖地放松了自己的身體……它等待死亡來臨……它不再動彈,鼻息消失……

      老奶奶感覺到手底下一派寂靜的時候才收回力道。她茫然地看著一動不動的“仙藥兒”,看著它棉絮般攤在地上。她的喉嚨升起一股血腥味的氣流,眼睛也模糊成一片蛛網(wǎng)。她用右手反復(fù)地劃拉著自己的胸脯,以此安撫那受到重創(chuàng)的心臟。終于,她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甚至,一絲快意影影綽綽地浮上來。她小跑著到屋里拿剪刀,等到她緊攥著剪刀出來的時候,天吶!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xiàn)了——“仙藥兒”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它循著動靜朝老奶奶看了一眼,只匆匆一兩秒鐘的時間,便耷拉著尾巴逃掉了。它鉆到一堆木頭的縫隙里再也不肯出來。由于受到突如其來的巨大驚嚇,它的小身體瑟瑟地抖個不停。老奶奶的眼淚順著臉上的溝壑撲簌簌地落到前襟上、鞋面上、泥地上,她像個孩子似的嚶嚶哭起來——哭小臭臭兒的病,哭自己的狠心,哭“仙藥兒”的活著。從此以后,“仙藥兒”便時時處處躲著她。而她則日日夜夜不能安睡。

      再有個把月就入冬了,大地呈現(xiàn)出一派衰敗、低迷的氣象。寒冷催生著人們的壞情緒。老奶奶心里充滿了不詳?shù)念A(yù)感和憂慮。果然,她意外得知在煤礦當(dāng)協(xié)議工的兒子由于企業(yè)效益不好被解除了勞動合同,這意味著兒子一家每月少了五六千塊錢的進項,而房費啦、水電費啦、生活費啦……這些開支一樣兒都不會少!那些暗紅的蝴蝶、盤子、套環(huán)狀的斑片已經(jīng)布滿了小臭臭的全身,它們還在快速曼延,試圖把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變成一潭死水。那孩子的嗅覺已經(jīng)完全消失,再也聞不到任何氣味。而且,他時不時就會發(fā)起高燒,總要燒到抽風(fēng)才肯罷休。他的四肢由于關(guān)節(jié)的腫脹、疼痛已經(jīng)不能自如地活動。而他們的兒子死死地隱瞞著這一切,像隱瞞他們辛酸、艱難的城市生活一樣。他實在不忍心往老兩口的心里撒鹽,這么多年,父母親一直在鹽水里泡著,還從沒過過舒坦日子。但老奶奶還是輾轉(zhuǎn)從兒子的發(fā)小那兒得到了消息。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成胡麻籽粉了。作為一個母親,在兒子的困頓面前,她幾乎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一家人朝著泥淖里陷。她能做什么呢?她連一條狗都弄不死,她還配做母親嗎?她也不配當(dāng)那孩子的奶奶!

      日漸迫近的年關(guān)加緊了老奶奶的焦慮,像被繩子扼住的咽喉,她甚至被這焦慮攪擾得喘不過氣來。如果兒子家的窘境得不到緩解,他們勢必不回故鄉(xiāng)過年。一想到他們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沒回來過年,她就傷心起來。鄉(xiāng)親們都不是傻子,誰都知道只有混成孬包慫蛋的蠢貨才沒臉回家過年。他們本來指望今年能把丟掉的臉面撿起來,但看來要再一次事與愿違了。但老奶奶并不甘心,她深信天底下再難的事兒都難不倒一個母親。母親就應(yīng)該是孩子的靠山和光亮。她決定再試一次,并且務(wù)必不能失手。為此,她每天都把那把鋒利的斧頭拿出來,緊緊地攥在手中,朝著一截半干的老榆木砍去。她明顯感覺到了手上一日強過一日的力道,這種變化使她信心倍增。在殺狗這件事上,老奶奶從沒指望過自己的丈夫,縱然他表示過和她一起動手的意愿,但她更相信那個私性大、認死理兒的倔巴老頭兒怕死得很,他真怕因為殺生而被折了壽命!

      臘月二十三的夜晚,北方農(nóng)村慶祝小年的煙花爆竹聲已經(jīng)稀薄下來。老奶奶把新做的年糕歸攏在一個小黑瓷甕里,之后,她和老爺爺一起跪拜了灶王爺。幾個月以來,老爺爺再也沒提過怎樣殺死“仙藥兒”的事兒。他在等待老奶奶下手。一輩子了,他拿捏自己的女人準(zhǔn)得很。

      老奶奶睡不著,滿腦子黃燦燦的狗油無聲地流著,像千萬條細細的黃花蛇在撕咬著她。她時而感到胸口像擱著一堆熊熊燃燒的炭,時而又感到那燃著的炭變成了冰?!肮酚?!狗油!狗油……”她太想得到狗油了,即使這道聽途說的偏方僅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能夠解除那孩子的病痛,她也要再次試一次。她必須把“仙藥兒”變成狗油。

      那千萬條細細的黃花蛇仿佛又變成螨蟲在她的五臟六腑間鉆來鉆去,它們噬咬她,催促她,命令她。她像一個頭重腳輕的鬼魅從被窩里爬出來。那把斧頭就放在炕頭上,和針線笸籮里的剪刀一樣鋒利。她抓起它,就像抓著熠熠生輝的希望……

      然而,當(dāng)她從瘋狂中清醒過來,卻發(fā)現(xiàn)“仙藥兒”不見了,就像憑空消失的一個夢!而“仙藥兒”躺過的地方干干凈凈,一絲血跡也沒有。失落之余,她感到了一絲微茫的喜悅和慰藉。

      第二天,兒子打來電話,說是一個月前在一家物流公司找到了新的工作,而小臭臭兒趕上了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在當(dāng)?shù)馗愕囊淮喂嫘葬t(yī)療下鄉(xiāng)活動,一個姓王的年輕醫(yī)生提供了既經(jīng)濟又見效的治療方案?,F(xiàn)在,小臭臭兒身上那些蝴蝶、盤子、套環(huán)狀的紅斑已經(jīng)淡了下去,很快,它們就會像風(fēng)一樣消失……

      責(zé)任編輯 ?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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