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
那一年他3歲,娘33歲。
那是夏天,天氣炎熱,他光著屁股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他很高興,一邊跑,一邊笑,一邊手舞足蹈。可是跑著跑著,他腳下一滑,就仰面朝天跌倒在那里。
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大地都在晃悠。
他摸著屁股哇哇大哭,哭得嘹亮,哭得尖脆,哭得急切,哭得撼動人心。
娘從屋里慌慌張張跑出來,伸手拉他。他不起,扭動著身子在地上打滾兒,打了一個又一個,翻過來又折過去。娘彎下腰來,伸手把他抱起,緊緊地摟在懷里。
娘道歉說:“小子,對不起,對不起,娘正在屋里做飯,就把你忘在了院里。”
他不依不饒地哭,又是鼻涕又是眼淚。
娘感嘆說:“小子,別哭啦,挨摔的是你,心疼的是娘。娘錯了,娘馬上進屋給你炒雞蛋吃。娘給你多擱油少擱鹽,炒得黃生生、油晶晶,補償補償你……”
他還是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摸屁股。
娘把他的屁股看了看,摸了摸;又看了看,又摸了摸。
娘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掉在了他身上,掉在了他臉上。
娘說:“小子,都是娘的過,都是娘的錯,看把你的小屁股都摔紅了。娘該死,娘怎么這么粗心大意!”
娘在他的小屁股上親了親,又親了親。
娘說:“親一親,娘舒心;舔一舔,娘喜歡?!?/p>
很舒服,很享受,很溫馨,很幸福,他笑了。
娘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說:“小子,你要把娘嚇?biāo)懒?。走,咱們到屋里炒雞蛋。你要娘給你炒幾個?”
常聽人們說一、二、三,一、二、三,他以為“三”是世界上最大的數(shù)字了,就說:“炒仨,娘,炒仨!”
可是娘只給他炒了兩個雞蛋。娘說:“小子,對不起,咱們家里只有這兩個雞蛋了,娘以后再把那一個雞蛋給你補上,娘不會哄你的?!?/p>
他相信娘的承諾。他說:“娘,你記著?!?/p>
娘點了點頭:“娘記著,娘好好記著?!?/p>
這一年他43歲,娘73歲。
這是寒冬臘月。這一天北風(fēng)蕭蕭,雪花飄飄。娘雖然走得小心翼翼,腳下一滑,還是在他的院子里跌倒了。
這時候他正在屋里吃午飯,手里恰好端著一杯酒。
娘在雪地里呼喊他:“小子,小子,你快出來。娘在你院里跌倒了,跌倒了!”
雪也大,風(fēng)也猛,風(fēng)雪之中他聽著這呼喊像娘的聲音,又不像娘的聲音。他先扎扎實實地干了手里那杯酒,然后大聲問道:“哎呀,你誰呀?瞎吆喝什么?”
娘在雪地里呻吟:“小子,是我。娘聽說你打工回來了,趕緊過來看看你。娘好長好長時間不見你了,娘想你……”
他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杯酒:“娘,你稍等,好事成雙啊,所以我得喝兩杯,圖個吉利,圖個發(fā)達;我還得吃幾口菜,一口,兩口,三口……”
娘在院里囑咐他:“小子,慢點兒吃,別噎著?!?/p>
他走到院里時,娘渾身上下都是雪,頭發(fā)也被風(fēng)刮亂了,腦門兒也被磕破了,幾點殷紅的血跡粘在娘的額頭上,鮮亮而耀眼。
他圍著娘轉(zhuǎn)了幾圈兒,然后指指畫畫地說:“娘,沒出息沒出息,你怎么就跌倒啦?怎么就磕破啦?你起來呀,你趕快起來呀。這冰天雪地的,可不是屋里的熱炕頭,想待到幾時就待到幾時!”
娘伸出一只手來:“小子,你拉娘一把吧,娘一時起不來……”
他說:“老人家,還得讓我拉你呀?下決心,鼓鼓勁兒,自己起來不行嗎?我給你喊一、二、三!”
娘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
他伸出一只手:“來來來,起起起,娘又沉又笨,又笨又沉,像個牛犢子!”
娘用左手抓著他的右手,終于起來了。
進屋以后他問娘:“娘,這種鬼天氣,你跑過來干什么,就是為了看看我?”
娘看了看他,幾次欲言又止。
他又坐到飯桌跟前:“娘,老年人,少動彈,少出門兒,說不定哪一天就……看看跌跟頭了不是?腦門兒上摔破了不是?”
娘終于說話了:“小子,刮風(fēng)也不要緊,下雪也不要緊,娘是來還你東西的!還了你娘心里就舒暢了,還了你娘就再也沒有牽掛了……”
娘說得很鄭重很嚴肅,他感到很震驚很奇怪。他說:“娘,你欠我什么東西呀?還冒著風(fēng)雪,還磕破了腦袋……”
娘說:“兒呀,你忘了嗎,你3歲那年在院子里跌了跟頭,娘答應(yīng)給你炒三個雞蛋,可是只給你炒了兩個,有這么一回事嗎?”
他早忘光了,他早忘死了。
他笑了笑,點了點頭,又喝了一杯酒,就算答復(fù)了。
娘說:“這么多年過去了,娘今天突然想起來,正好你也在家,娘就來了。你把這顆雞蛋收下吧,省得娘再想起來,心里酸酸的?!?/p>
娘把右手伸展開,手掌里是一顆雞蛋。
讓他想不明白的是,娘雖然跌了跟頭、磕破了額頭,那雞蛋卻完好無損,白白凈凈,鮮鮮亮亮,圓鼓溜溜。
他把那顆雞蛋拿過來,手心里一片溫暖,一片熱乎。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