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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儺記

      2020-05-08 00:11王蕓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神廟面具

      王蕓,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生于湖北,現(xiàn)為南昌市文學藝術(shù)院專業(yè)作家。有200余萬字的小說、散文發(fā)表于《小說選刊》《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新華文摘》等刊,作品被收入四十余種選本。出版有長篇小說《對花》《江風烈》,小說集《與孔雀說話》《羽毛》,散文集《此生》《穿越歷史的楚風》《接近風的深情表達》等。曾獲第三屆湖北文學獎、第五屆湖北文學獎新銳獎、第二屆林語堂文學獎(小說)大獎。

      這一刻,人與神呼吸可聞,咫尺相依

      2018年3月4日 (農(nóng)歷正月十七)清晨 江西省南豐縣石郵村儺神廟

      現(xiàn)場篇:

      笑容加深也柔軟了老人臉上交錯的紋路,身著藍布衣的她早早地就偎靠在了供臺旁。一副因信賴而安然依偎的模樣,燭火的光亮閃動在她的眼睛里。

      離她咫尺的地方,仰面躺著三副面具—鐘馗、大神、開山。面具有著不同的形貌細部,卻有清一色圓睜的雙目,似目光錚錚然,正瞠目于天地萬物。

      供臺正中,端坐著“儺神太子”。他表情安詳,嘴角微微上翹,著一身紅袍,露出的皮膚,臉與雙手都涂抹了金粉,手放置在身前的條案上(1985年儺神廟大火重修后,條案被砌成了水泥的),紅袍覆腿隱于案下。在他頭頂?shù)臋M梁上,端端然分兩排懸掛有十副儺神面具:儺公、儺婆、關(guān)公、鐘馗、紙錢、雷公、楊戩、哪吒、小鬼和另一枚開山。

      “儺神太子”面前,十來束高聳的燭火躍動著,跳漾著,在面具的每一細節(jié)彎轉(zhuǎn)處烙下點狀或片狀的光耀,也將每一張凡俗的面孔涂抹上暖色調(diào)的油彩,皺褶處更加深厲,圓潤處滿布光澤。

      儺班八伯匍匐在供臺前。紅底碎花斜襟土布罩衫,衣背上墨寫“儺神太子臺前”,兩片式半身布裙,裙擺兩角掖在腰間。花白、星白或黝黑的發(fā)叢,首排居中的儺伯正抬頭挺胸朗朗有聲,向儺神們匯報前晚“搜儺”的情況。

      這是戊戌年正月十七日清晨,六點剛過,晨曦微明。

      剛剛完成了一整夜“搜儺”的八位儺伯,和經(jīng)歷了一夜喧騰震響的村莊、村莊中通宵狂歡的人們,都在竭力平復激越的呼吸,待興奮緩緩冷卻。各種聲音在狹小的儺神廟里飛翔,碰撞,如繚亂的羽翼不時遮蔽了儺伯的誦念聲。

      我擠在人叢中,竭力舒張耳朵,還是無法聽清儺伯的念辭。他的誦念富有節(jié)奏感,石郵本地方言,即使聽得清,我恐也難明其意。我只知道在這一刻,人與神的信相同處一個喧囂的時空,結(jié)為緊密的一體,彼此間呼吸可聞,咫尺相依,共同沐浴在一種如燭火般耀亮而灼燙的氛圍中。

      畫外音:

      被刻在耳膜上的鼓音

      每年正月初一至十七,在江西省撫州市南豐縣石郵村,儺神面具不再庋藏于箱籠中。儺伯取出十三副儺面具,用散發(fā)清香的茶水洗凈面具上的塵灰,以保證儺神們面目清潔,目光澄澈,可以穿透塵煙幕障……在石郵村人心里,儺面具是可以位移和變幻肉身的神靈,站立在人與瘴氣疫鬼之間,充當先鋒、勇士、守護者,為人類的平安、健康、幸福、豐茂劈殺斬砍,掃除障礙。

      這些神靈有著猙獰的面目與柔軟的內(nèi)里,在每年的固定時段與自己護佑的子民并肩而立。它們不發(fā)出聲音,只用充滿象征意味的姿態(tài)動作展露心跡。而塵世間的人們也不說話,以香火的裊裊細煙表達心中祈愿,以轟烈的爆竹為之助陣,吶喊,贊美。言語顯得如此多余,充滿歧義的語言只會導致路徑的迷亂。

      儺舞,似有催眠的魔力。比如鼓音,只以幾種簡單節(jié)奏交替變換組合的鼓音,極其單調(diào),卻入耳震心,數(shù)百米之外就能清晰聽見。它是儺班的先聲,越過巷弄、屋脊、田野、橘園,宣示儺班的到來。

      在石郵村跟隨儺班四天,回家后我一連幾日都恍惚聽見那鼓音。神秘的鼓音,不知從何而至,緣何而起,平靜而執(zhí)拗,縹緲而深邃,清晰得仿佛從鄰屋發(fā)出。在多方查究無果后,我不得不懷疑,是在跟隨儺班的幾日里,這聲音被烙刻在了我的耳膜上。

      一趟臨時起意的行程

      戊戌年正月十四至十七日,我和《長江日報》“江花”副刊主編周璐待在南豐石郵村跟隨儺班。

      這是一趟臨時起意的行程。元宵節(jié)期間有一個中國舞協(xié)組織的采風團將到南豐考察儺舞,聽到消息已是正月十二日。石郵村儺舞的聲名早有耳聞,向往已久,此次想必可以看到石郵儺舞的真實面貌與精髓,我決定前往。

      電話聯(lián)系周璐,她糾結(jié)于自己負責的版面如何處置,之所以糾結(jié),在于她非常想去。從武漢直達南豐的火車趟數(shù)很少,春運期間更是一票難求,周璐最終定下行程已是正月十二日深夜。好在,搶票軟件成功地幫她搶到了車票。

      早在2006年,南豐儺舞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就被列入了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每年正月十六下午,游客、攝影者、由外地專家組成的采風團及周邊的村民源源不斷涌進石郵村,為了觀看當晚進行的、儺事中最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搜儺”。

      我們就是沖著傳說中的“搜儺”而去……

      再莊重的儀式也會結(jié)束,再漫長的路也有盡頭

      2018年3月2日 (農(nóng)歷正月十五)清晨 石郵村儺神廟

      現(xiàn)場篇:

      儺神廟位于石郵村西端。從原任村主任吳伯亮家走過去,須穿過一片密集的老宅區(qū),老宅多已無人居住,村人陸續(xù)遷進了更加開闊敞亮的新居。青石板鋪就的巷弄不足一米寬,七彎八繞,又四方通達。轉(zhuǎn)過一處巷口,猝不及防地,我們與喧騰的早市迎面撞上。

      這是一片相對開闊的空地,擠滿提籃拎桶的擺攤者。有賣新鮮蔬菜的,有賣煙筍、豆腐、腌菜和活魚的,還有幾張架著木板的肉案。相對于四百多戶、千余人口的村落而言,這早市的規(guī)模不算大。石郵村很多家庭自種蔬菜、養(yǎng)魚和雞鴨,相對自足,也就不必在市場上大量且日常地采買。倒是自家生產(chǎn)不了的農(nóng)藥成了必購品,吳伯亮就開有一家農(nóng)藥店,位于村口大路邊。

      早市離儺神廟只十來步遠,不知是早市濃濃的煙火氣息比襯,還是尚未敞亮的天光渲染了一份神秘,此時的儺神廟顯得格外莊重靜穆,翹角飛檐在半空中勾勒出凝重的線條。不算寬大的正門傾灑出一方光亮。

      走近,繁寫的“儺神廟”三字從右至左,下有一副對聯(lián):

      近戲乎非真戲也,國儺矣乃大儺焉

      邁步進廟門,心內(nèi)一震。迎面“浩氣光天”牌匾下,端正懸掛著兩排儺神面具,他們的目光似齊刷刷投注向大門,帶著一股燭火的熱力。

      供臺上的燭火,有的燃燒得只剩手指長,有的尚有一尺高,疊加圓融成一團暖紅?!皟裉印钡慕鹕嫒?,在這光亮中顯得貴氣又柔和。十三個儺面具,有白有紅有黑有藍,居中上列是慈眉笑目的儺公、儺婆,下列是“雙伯郎”楊戩、哪吒,都是凈白臉面,十分醒目?;谔崆白龅墓φn,我能辨認出紅臉關(guān)公、黑臉鐘馗,額上有面銅鏡的開山……

      廟內(nèi)安靜,只一個中年男人牽著個七八歲的女孩。女孩在供臺前躑躅,不時仰面看看儺面具。廟極小,除了供臺,一左一右還供有兩尊塑像:右為“土地公”,左為“太尹公”。在進門的右側(cè)偏門處,立有一碑,上刻《石油鄉(xiāng)儺記》(清朝貢生吳其馨所寫,石油系石郵的古稱)。

      天光漸漸敞亮。兩個年輕人前后腳走進廟來,起先我們以為是普通村民,及至他們從一側(cè)的偏房里取了紅底碎花布衣套上身,才恍悟:二位是儺伯!上前詢問,原來是資歷最淺的七伯和八伯。

      緊跟著,戴一頂黑帽的儺班大伯羅會武走進廟來。我在網(wǎng)上看過他的照片。他在一側(cè)的條凳上坐下,廟里有一位看廟的阿婆,四人輕聲說著本地話。

      其他幾位伯陸續(xù)來了,大家換衣,從偏房抬出一對竹篾編制的箱子。箱子打開來,分別放在供臺兩側(cè)的儺神面具下方。除了大伯,其他幾位伯尚顯年輕。八位儺伯在供臺前匍匐成一片。首排三人,大伯居右,第二排三人,最后一排是七伯和八伯。

      首排居中的儺伯在眾人匍匐之時,抬頭挺身,沖著“儺神太子”和一眾儺神面具朗朗誦念起來。后來,我才知道此儀式為“起馬”(也稱“請神”),儺伯誦念的是《儺神太子鳴詞》,意思是請各位儺神、土地、城隍以及附近的諸神一起前來,保佑家家平安吉順……

      八位儺伯幾次起身,沖前作揖三下,又再次跪下。大伯的腿腳似有不便,跪下時不得不伸出手扶住供臺一角,緩慢地矮下身子。誦念一直未斷。在廟里等待的那對父女,這時跟在八位伯的身后,隨同他們一起作揖,匍匐,叩拜。

      誦念結(jié)束,首排居中的儺伯“判茭”,他舉起一根細木棍,其上系的繩子下端有兩塊木頭,一面平一面鼓,呈半月形。他將木頭輕輕扔在地上,若是一陰一陽,就為吉卦。若是兩陰或兩陽,就會重擲一次,直到擲出陰陽卦。

      八位伯起身。其中兩位從廟堂后側(cè)爬上桌子,取下儺神面具交給下面的伯,裝進兩個箱子。八人輕聲細語,整個過程安靜平緩。最后橫梁上只余一枚“開山”,據(jù)說它擔負的是守廟之責。

      取儺面具的伯轉(zhuǎn)入紅色簾幕后面,拿出一個小小的人偶,也放進了箱子。這是“儺仔”,“儺神太子”的化身。每年春節(jié)期間,他都會跟隨儺班走村串戶,在每一場儺舞表演中端坐于前,坐在一把為他特制的木椅上,安享娛神亦娛人的儺舞。他,代表的是廟里居中安坐的那位“儺神太子”。

      鞭炮聲響,鑼鼓聲起,八伯魚貫出廟,向西祠堂方向而去。他們將乘車前往饒舍村。饒舍村離石郵有四公里,原本以為需要徒步的我們,不禁喜出望外。

      大伯的黑色帽檐下露出的頭發(fā),皆白。年近八十歲的他,走在儺班的最后面,走得緩慢,身子輕微搖擺,與那些年輕人的距離越拉越遠。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看著儺伯們漸遠的花衣,飄遠漸弱的鑼鼓音,心里浮起一絲惆悵。

      原本以為大伯威風凜凜地走在儺班的最前頭,他可是儺班的領(lǐng)頭人!卻不想,年事已高的大伯,走在隊伍的最尾,他堅持以自己的步態(tài)節(jié)奏盡力跟隨。不知何時,這讓整個儺班定神定心的領(lǐng)頭人,就會消失身影,如同過往歷史中那么多位消逝而去的大伯們。石郵村有句俗語:“戴上‘臉子是神,摘下‘臉子是人?!备F盡一生在人與神兩種身份之間轉(zhuǎn)換的儺伯們,終走不出生而為人的局限,再漫長的路也會走到盡頭……

      畫外音:

      石郵村里迄今只有一家民宿—老村主任吳伯亮家。在吳伯亮家安頓下來后,我們的第一站自然是儺神廟。

      從吳伯亮家出來,走上十來分鐘,穿過村子的一片老宅間的巷道,就到達了儺神廟。

      像一只鳥張開兩翼的儺神廟,顯得敦實平樸,不似想象中那么氣派、神秘、熱鬧。幾乎可以說得上清寂。紅底金字的“儺神廟”門頭兩邊,各有一方武將磚雕,一執(zhí)斧一握錘,腳踩靈獸。左右轉(zhuǎn)折處的檐頭各有一小方磚雕,上刻文官,分別執(zhí)“平安吉慶”“天官賜福”豎聯(lián)。

      廟內(nèi)供臺上端坐著金面紅袍的“儺神太子”,幾支點燃的香燭無聲陪伴。在“儺神太子”頭頂上,有一紅底金字牌匾,上書“浩氣光天”,匾下孤零零懸掛著一個儺面具,面容深棕色,沒有周邊的木色鮮亮。那是負責守廟的開山。

      廟里進出的人不多,問起儺班,有人告知正月十四儺班在茶山下、木港下、黃林三個村跳儺,恐怕會回來得晚。至于多晚,又無人說得清。也沒有人能準確說出儺班次日早上“起馬”的時間,籠統(tǒng)稱之為“很早”。為保險,我們將鬧鐘定在五點半。

      次日走出吳伯亮家時,天空的顏色凈如藍墨水,相對于更深沉的屋脊輪廓和橘樹暗影依稀可辨。大地上的事物尚隱匿在混沌的黑暗中,大自然只饋贈給耳朵絢爛如錦的鳥鳴—十來種鳥兒以不同音色、不同曲調(diào),自由自在地編織著這絢爛的聲音的錦緞。此時,天地是它們的,也是我們的。

      再次走進儺神廟,我的心激跳起來。迎面橫梁上,十三副面具赫然而列。燭火還如前日的燭火,“儺神太子”還是昨日的“儺神太子”,可小小的廟堂由空蕩而滿盈,由清冷而火熱,燭火的光亮似在四處游移,將廟內(nèi)的每一物品都鍍上了光澤……

      跳儺不只是表面的風光,還有實實在在的辛苦

      2018年3月2日 (農(nóng)歷正月十五)下午 南豐縣饒舍村

      現(xiàn)場篇:

      一場觀眾與表演者近在咫尺的演出

      陽光從西面斜射而來,如針、如刺、如銅面具。站得久了,臉上像覆了一層溫熱的金箔,眼瞼沉得撐不開。今年是暖冬,還在正月里,一連幾天氣溫超過了二十攝氏度。陽光熱力十足,現(xiàn)場氣氛火熱,數(shù)百人圍成緊密多層的圈,圈心就是舞臺,在不斷地縮小。工作人員不得不一次次繞圈提醒,維持現(xiàn)場秩序。

      村干部原本準備了幾排條凳,讓來自中國舞協(xié)的采風團團員坐下來觀看,可現(xiàn)場人太多,秩序很快變得混亂,大家只得自尋最佳觀看點。前排的人蹲著、半蹲著,后排的人站在凳子上,見縫插針,身子晃悠。相機、手機按動個不停。幾臺攝像機在定位拍攝,逢到觀眾蜂擁參與時,攝像師索性扛起攝像機跟拍。這是一場觀眾與表演者近在咫尺的演出,呈現(xiàn)的是民間鄉(xiāng)村演出的尋常景象。

      儺班表演的是全套儺舞,八個節(jié)目,約持續(xù)了五十分鐘。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小插曲—

      輪到《鐘馗醉酒》的上折《醉酒》,“大神”(也稱“大鬼”)上場亮相的動作是一套疾速拳。扮“大神”的儺伯剛打完拳,一位老人從人叢里沖了出來,沖著他猛打手勢。身旁的村人說這老人是啞巴,他覺得“大神”的出場動作沒有跳好。果然,老人拉開架勢將疾速拳重演了一遍,動作迅捷有力。末了,他沖觀眾鼓掌示意,圍觀人群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和掌聲,老人隱入人群,跳儺繼續(xù)。

      后來聽儺伯說,這樣的事他們經(jīng)常遇到。這一帶的鄉(xiāng)民自小耳濡目染,很多人對儺舞動作諳熟于胸,逢到儺班有人跳得不到位,立馬有人跳出來指點一番。

      石郵儺舞是“閉口儺”(也叫“啞儺”),演員不發(fā)聲,無唱詞,佩戴表情恒定的面具,角色的情緒與情感變化全靠肢體動作表現(xiàn),而鑼與鼓的節(jié)奏,與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動作相匹配,時松時緊,時舒緩時激越,時凝重時俏皮。

      手持斧、鑿的雷公一出場,鑼鼓音就變得激越跳蕩,與雷公跺腳、跳躍、奔騰的動作相應(yīng)和。

      《儺公儺婆》的鑼鼓點則松弛、俏皮,與儺婆的細碎步相宜,與公婆倆老來得子的愉悅心情相宜。這是唯一一出儺仔離開自己的座椅、被演員抱在懷里的節(jié)目。儺婆一手抱儺仔,一手拿折扇和手帕,儺公拄著拐杖,兩人樂呵呵地對舞,不時給孩子喂奶,把尿,將老來得子的喜悅之態(tài)演繹得生動有趣。

      《鐘馗醉酒》是最熱鬧親民的一出,分上下折《醉酒》《跳判》,1961年得過全國戲劇獎。大神和小鬼先上場,兩人飲酒劃拳嬉戲,時不時地小鬼會拿著酒杯,給圍觀的孩子分食,這時許多孩子在大人的慫恿下爭相擠到前面,仰頭張開嘴,等著小鬼將酒滴入口中。小鬼握的是空杯,但孩子們爭搶的歡樂卻真實?,F(xiàn)場一派歡騰氣氛。

      表演結(jié)束,儺班又恢復了巡村挨戶跳儺。應(yīng)一戶遷入新居人家的要求,在三個固定節(jié)目之外,加跳《紙錢》和《雷公》。每到一戶人家,總是儺仔先至。由這戶人家派人去上一家抱來儺仔,將他的座椅安置在神龕和祖先祭臺下的供桌正中,儺仔端坐其上。供桌上擺滿香燭和祭品,通常是橘子、瓜子、花生、糕點之類。還有一沓紙錢,三支未點燃的線香和裝有錢的紅包,后者是給儺班的,錢數(shù)多少不等,看主人家的經(jīng)濟情況和心意而定。

      儺班正式到來前,主人闔家已在廳堂站成一排,人人手執(zhí)線香沖門而立。執(zhí)鼓和鑼的儺伯停在屋門前,誦一句吉言,敲一下鑼鼓,左腿微曲,右腳后撤點碰左腿的小腿肚。主人家的男子就會點燃一串鞭炮,一家人齊聲應(yīng)諾“謝了!”每家的吉言并不相同,多是根據(jù)這家的情況編制,主人也可事先告知儺伯誦什么內(nèi)容的吉言。

      四句吉言后,執(zhí)鑼鼓的儺伯走進廳堂,在右側(cè)備好的凳子上坐下,扮開山的儺伯入場跳儺。這時主人點燃一串鞭炮,并在每一位儺伯進場時都點燃一串鞭炮。跳儺的過程貫穿了鞭炮聲,似村人熱切的回應(yīng)。而村中人根據(jù)鞭炮聲的方位,就能大致判斷出儺班跳到哪一帶了。

      其他的伯在門外歇息,主人通常備好了桌椅,桌上擺滿茶水和各式點心。跳儺結(jié)束,一位儺伯負責將供桌上的紙錢、三支香和紅包收下,待客的部分果品點心也收入袋中。

      在石郵,遭遇一個有意思的元宵節(jié)

      傍晚到達石郵村儺神廟時,廟內(nèi)和門外的空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一輪圓月掛在半空。

      等待不多時,儺班回來了。儺伯們按照慣例舉行“下馬”儀式,將儺神面具一一歸位,并向眾位儺神匯報這一天跳儺的情況,當著儺神的面在供臺上清點收到的紅包,記賬,均分。其中一部分錢款,用于支付儺事中的宴席費用。紙錢、線香歸置在一邊,“圓儺”時會用到。而收來的果品點心,八位儺伯均分。

      一個孩子被父親抱著,一直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撫摸供臺上的單面鼓,手指在鼓面輕輕摩挲,不時抬起頭來看著眼前喧囂的一幕。

      儺神廟右側(cè)是廚房。今天輪到六伯張水根燒菜做飯,他就是一早誦念《儺神太子鳴詞》的那位伯。大鐵鍋里一鍋沸湯,翻滾著菌菇、魚丸。大伯不時進廚房查看,指間燃一支煙,一臉忙完一天儺事后的松弛表情。

      儺伯們褪去儺服,著家常衣服圍桌而坐。菜式簡單,有石郵村很出名的魚丸、煙筍,還有青豆、蘿卜排骨湯、青菜。這頓飯也在眾人的圍觀下進行。據(jù)說每年正月初一,全村村民須得食素,唯有儺班八伯可以食葷,想來是讓他們有足夠的體力應(yīng)付辛苦的儺事。

      “教儺”相當于次日晚上“搜儺”的預先排演。主管頭人也到場了,八伯分三組不同組合各表演一次,由大伯和頭人評點,并最終選定次日晚上表演“搜儺”的三人組合。

      一聲尖峭高拔的口哨聲沖破喧囂,如激流將人群沖分為兩岸,中間狹長的通道延伸出廟門外很遠。表演的儺伯未著儺服、未戴面具,都是家常服裝,家常模樣,但神情莊重而投入。

      應(yīng)和著口哨的尾音,首先跳躍奔入的是鐘馗的扮演者,他一手上展,一手拈香火訣,上下快速地抖動。有儺伯在他身旁攔護,以免傷到圍觀者。緊跟著跳躍奔入的是開山,三跳進入廟門,一手做執(zhí)鏈狀,與鐘馗一交手,兩人似牽住鐵鏈兩端,將之鋪在通道上,手拈香火訣,快速抖動,抖動。

      大神三跳奔入,越過鐵鏈,打一個翻叉,手拈香火訣舞動,再面向眾儺神舉手行三下禮。開山與鐘馗錯身換位,大神再往回打一個翻叉。眾儺伯聚攏來,圍在供桌邊舉起右手伸出食指,齊聲高誦“搜儺”吉言:拜高堂,文武進。

      每一輪結(jié)束,頭人和大伯、儺伯們都湊在一起,議論、指點、比劃一番。如是者三。

      夜深,我和周璐踏著手電筒的光暈穿過老宅和巷弄,天上的圓月時見時隱,時明時暗,天地靜謐。激越的鼓點和口哨聲,卻還在耳邊響徹不休,興奮感如潮汐尚未退去。周璐在我身后說,沒想到在石郵遭遇了如此有意思的一個元宵節(jié)。她的聲音和手電筒的光暈一道,在狹長的巷道里悠晃。

      畫外音:

      我們得知在外村跳儺,就是挨家挨戶,在每一家廳堂將儺舞《開山》《儺公儺婆》《關(guān)公祭刀》的片段跳上一遍,整個村子得跳一百多遍,決定先從饒舍村返回石郵村,下午再來看儺班最后一次全套儺舞。

      儺伯告訴我們,正月初一至正月十一,儺班在本村跳,每家廳堂都跳全套儺舞。正月十二,他們開始到周邊村落跳,有固定的線路和程式。一般正月十二在柏蒼村,正月十三在河堤村,正月十四在茶山下、木港下、黃林,正月十五在饒舍村,正月十六在塘子窠和龍源。這些村莊都信儺,但沒有自己的儺班。

      有時儺班一天要跳一百多戶人家,盡管只是在每家跳壓縮版,一天下來也會消耗大量體力。在外村跳儺,逢收尾時,儺班會在村中心的廣場或重要地點為村民跳上一場全套儺舞。

      不是緊緊跟隨儺班,我們無從了解:卻原來跳儺不只是表面的風光,還有實實在在的辛苦。維系著超人體力的,不只是肉體的強健,幾位儺伯并不高大強壯,恐怕更多在于精神上的信念支撐。

      無論是在本村還是外村跳儺,儺班每天早上都要在石郵儺神廟舉行“起馬”儀式,晚上回廟舉行“下馬”儀式。以前石郵儺班有“儺神面具不在外過夜”的規(guī)定。但隨著時代和觀念的改變,石郵儺班曾遠赴韓國、日本、法國表演。

      在石郵村,儺班八伯都是村中雜姓,頭人可以因為他們跳得不好而責罵,但他們在村中因跳儺而受到格外的尊重。在石郵村人看來,他們是與儺神最親近的人,甚至在他們戴上面具時,就成為了儺神的化身。他們是被神靈護佑、福分不淺的人。

      可是,回歸到日常,他們依然是普通人,需要為一日三餐、一家老少的大小事情操心、發(fā)愁。當他們奔赴外地務(wù)工時,沒人知道他們的儺伯身份,他們?nèi)绯汕先f的務(wù)工者一樣四處奔波,努力求生,經(jīng)歷困頓、掙扎、痛苦,也收獲糖粉似的喜悅、歡欣。儺伯的身份賦予他們某種潛隱的驕傲,讓他們覺得自己擁有神靈的護佑,但這驕傲是隱在的,只存在于他們心里。

      整個石郵村陷入狂歡的渦旋……

      2018年3月3日 (農(nóng)歷正月十六)晚? 石郵村

      現(xiàn)場篇:

      浩浩蕩蕩的隊伍在行進,洞穿黑夜

      熟悉的鑼鼓音遠遠傳來時,石郵村儺神廟一側(cè)新修的圓形廣場已坐滿了人。傳言果然不虛,石砌的六層臺階上坐著、站著的人,還在不斷從四周涌向廣場的人,漸漸布滿了舞臺周圍空地的人,加起來恐怕不止三四千。為了正月十六的盛大場面,石郵村特地新修了儺神廣場,以消化儺神廟容納不了的眾多觀眾和人們對石郵儺舞的盛大好奇。儺班將在這里舉行“合儺”儀式。

      幾臺無人攝像機在空中“嗡嗡嗡”飛翔,耳邊是雜亂的人聲。在一切喧聲之上,我還是清晰地聽見了鑼鼓音。儺班來了!

      “儺仔”最先出現(xiàn),安坐就位。儺伯們陸續(xù)抵達?!堕_山》跳到一半,大伯微微搖晃的身影才出現(xiàn)在舞臺一側(cè)。

      演至最后一個儺舞《關(guān)公祭刀》時,已積攢下不少經(jīng)驗的我們迅速轉(zhuǎn)移,憑“出入證”進入儺神廟,占據(jù)了一個不錯的觀看位置。

      此時儺神廟還顯空蕩,六根比端坐的“儺神太子”還高的紅燭立在供桌中央,燭身上飾有字符,還未被點燃。旁邊環(huán)繞著一圈燃燒的一尺長紅燭,將廟內(nèi)光線熏得暖紅一片。

      大伯先至,他走進空蕩的廟堂,挪了挪供桌前蒲團的位置,又將幾朵燭火撥亮。

      一切就緒。鑼鼓音漸近,儺伯們魚貫而入。

      儺伯們將儺神面具懸掛到橫梁上,余三枚面具仰躺在供桌上、紅燭前,那是鐘馗、開山、大神,擔綱今晚“搜儺”重任—索室驅(qū)疫。

      八位儺伯立于供桌前,由六伯高聲誦念一段,作揖,跪拜。后排的兩位伯分掌鼓和鑼,鼓鑼聲一直不斷。六伯誦念完長長的《儺神太子鳴詞》后,是“判茭”儀式,擲得吉卦,儺伯們起身,鑼鼓音停。

      門外鞭炮聲如嘯如瀑。八位儺伯出廟,面朝儺神廟各捧一碗酒,肅穆了表情,敬天敬地敬儺神。在廟門口已擺好了飯菜,八位儺伯落座吃“起馬飯”(又稱“添糧”)。村里安排的晚上參加“搜儺”的幫手和炮手,也參加聚餐。

      再入廟內(nèi),大伯為每位伯斟上酒,八位伯互敬,一口飲下。此為“起馬酒”。在儺神面前,他們以烈酒為媒,宣誓抱團成為一個整體。

      三位被選中的儺伯含一口清酒,噴吐在自己戴的儺神面具上,寓意清潔。他們裹上頭巾,調(diào)試好面具上系繩的松緊度,以保證面具可以自如地被掀起和放下。

      “搜儺”儀式正式開始。

      眾人讓出中間的通道,鞭炮和鑼鼓聲起,口哨聲起,鐘馗奔跳而至,接著是開山、大神……演畢,眾位伯高聲誦念“搜儺”吉言,一位儺伯將單面鼓舉在供臺前,扮大神的儺伯舉手向眾儺神示意,儺伯們魚貫疾奔出廟門,外面鞭炮、響銃齊鳴,震天震地。

      眾人撤離的儺神廟里,只剩下大伯。他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地整理著供臺上的酒具。居中的六根高燭已被點燃,燭火躍動,與淡定從容的大伯形成對比。

      此時,廟門外,整個石郵村陷入了狂歡的渦旋,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在行進,洞穿黑夜。有村民手持竹子扎成的火把,在前開路。掌鑼鼓的儺伯,“搜儺”的儺伯,跟隨的儺伯,負責引路的人,執(zhí)銃的人,點炮仗的人,提桶的人,吹口哨的人,維持秩序的人,瞧熱鬧的人,還有呼前跑后的孩子……這支隊伍高舉著火焰和烈響,穿過石郵村的大街小巷,去為家家戶戶驅(qū)鬼逐疫,為他們掃除災(zāi)禍隱患,留住清明和祥瑞。

      隊伍所到之處,煙花沖天而起,在空中綻放,璀璨不斷。

      這一刻他暫與儺神面具分離,還原為自己

      “搜儺”儀式會持續(xù)整晚。

      每戶的“搜儺”儀式大約三分鐘。石郵村現(xiàn)有四百多戶,兩百多個廳堂,“搜儺”的路線是頭人事先制定好的,基本沿續(xù)古制。因而村民們根據(jù)經(jīng)驗,大多知道“搜儺”隊伍大約幾點到自家。

      主人家每人執(zhí)一支香,站在廳堂(也叫“月宮”)等候。供桌上有備好的一碗米飯,兩條貼著紅紙的油炸小魚,一碗半熟的豬肉塊,還有一沓紙錢,兩支點燃的香燭。

      儺伯至,主人在門外點燃一串鞭炮。村中安排的放銃者,沖天放三聲響銃,點燃炮仗。

      掌鑼鼓的儺伯在每戶門前誦念四句吉言?!捌邆€門樓品子塘,十字路口走忙忙,上置糧田到廣昌,下置糧田到建昌”“七座門樓七口塘,中間一塊曬谷場,左邊青龍出泉水,右邊青龍出侍郎”……吉言貼合每家情況而各有不同。

      伴隨鑼鼓和尖翹的口哨聲,鐘馗、開山、大鬼魚貫奔入……隊伍中,負責擔桶的人收走桌上供品,留下半碗米飯和半碗豬肉,想來是留有余地之意。演完,伯們再誦一句吉言,在鞭炮聲中離開,去往下家。

      周而復始。

      輪到吳伯亮家,得在后半夜了。他勸我們先睡一覺,養(yǎng)足精神,等“搜儺”隊伍快到時再叫我們起來。可無法睡安穩(wěn),整個村莊響徹鞭炮聲。有幾次鑼鼓音近得似乎就在屋后,卻不見主人來叫。我擔心錯過,爬起來在陽臺上四下張望。不知為何,鞭炮聲和鑼鼓音又漸漸遠了。還有幾次,忽然聽不見任何聲響,天地靜謐得讓人疑心錯過了好時光。

      后來,我才知道,“搜儺”隊伍按照線路行進,有幾次確實繞到了吳家附近的路上,但真正要到門前,還有漫長曲折的路。每每寂聲之時,是儺班在某戶人家休憩,進食。這一夜的體力消耗可想而知,必須有飲食補充,頭人安排了幾戶人家備好飯食。

      時針緩慢地旋轉(zhuǎn)。我一直處在清醒的邊緣,不敢睡沉。終于,五點鐘,房門被敲響,是吳伯亮的夫人,她說快了,已經(jīng)到了幾十米外的一條巷子。

      披衣而起,門外只有路燈孤寂的一盞光影。

      我穿過小巷,路邊的幾戶人家都等在屋外。他們的方言聽不太懂,我便在路邊的石板上坐下靜等。聲響終于近了,熟悉的紅底碎花儺服出現(xiàn),儺伯們來了!

      經(jīng)歷了一夜“搜儺”儀式的儺伯們,顯出十足疲憊之態(tài)。實際上,整晚儀式由七位伯共同完成,輪流扮演3三個角色,唯大伯因年事已高,沒有跟隨隊伍。

      戴著鐘馗、開山、大神面具的三位儺伯,走到一戶人家門前,立刻找地方坐下,尋隙休憩。待得鞭炮聲響,他們才起身去完成自己的動作,躍動的身影已沒有前晚那么松快高拔。

      我抓拍下一個瞬間—昏黃的光線下,一直跟隨儺班的孩子嬉笑著,“鐘馗”蹲坐在門前低矮的石礎(chǔ)上,雙臂支在大腿上,雙手耷拉下去,高聳的面具仰躺在他的頭頂上,長長的胡須耷拉下來。散亂的胡須間,隱約可見一張疲憊的面容,他正定定地望著某處。在這一瞬間,他與儺神面具暫時地分離開來,成為了他自己—一個異常疲憊的普通漢子。就在一分鐘前,頭頂?shù)摹扮娯浮泵婢吒采w住他的面容,他化身為威力巨大的儺神,奔忙在驅(qū)鬼逐疫的漫漫路途上……

      我跟隨儺班奔跑,只剩最后幾戶了。休憩時,“鐘馗”忽然對我說:“你快去儺神廟等,我們搜完這家就會跑去儺神廟……”

      幾日相處,儺伯的話我已能聽明白。我拔腿往儺神廟奔去,“鐘馗”擔心等會兒我跟不上他們奔跑的速度。

      跑到儺神廟,喘息未定,儺伯們出現(xiàn)了。

      此時,天光已大亮……

      畫外音:

      正月十六日上午,穿過石郵村一大片田野,走到南豐至三溪鄉(xiāng)公路邊的我們,不得不在路邊攔車回村。過往車輛不少,很快我們搭乘上一輛小轎車,開車的小伙子是送親戚來石郵村看儺的。他告訴我們,每年正月十六,周邊的村民,甚至南豐縣城的人,都會慕名前來石郵村看儺。

      傍晚時分,儺神廟外的空地上早早地拉起了警戒線,必須有“出入證”才能進入儺神廟近前的核心區(qū)域。這是當?shù)卣疄榱税踩鹨姴扇〉呐e措。

      于是,數(shù)千村民和外來的觀儺者被攔在了廟前的空場上。到處是攝像機、相機、手機、航拍機在拍攝,人擠人人碰人。廟內(nèi)盡管有人員限制,同樣是人擠人,手里的鏡頭根本拿不穩(wěn)。身處其中的我,不由得暗暗慶幸:幸好提前來到石郵,我們得以看到儺班在沒有被眾人擁堵圍觀時更加清晰、從容、真實、完整的狀態(tài),以及儺舞儀式本身所具有的莊重、神秘、威嚴。

      說到底,儺舞不是一種表演,它是從遠古延續(xù)下來的漢民族古老民俗、民間禮儀的一部分。而眼前這些沖著正月十六“搜儺”儀式來石郵村看熱鬧的人們,擠在層層疊疊的人叢中,看到的是喧騰的晃動模糊的場景,耳邊是震天響的連綿不斷的鞭炮聲,他們根本看不清楚儺班八伯們在“戴上臉子是神,摘下臉子是人”的兩種身份之間轉(zhuǎn)換的那種微妙與神秘,還有很多儺儀規(guī)矩以及附著的細節(jié)的具體意味,他們也聽不清鑼鼓點子在不同儺神出場時的節(jié)奏變化,儺伯在儺神廟里誦念的請神詞內(nèi)容為何,弄不明白那些儺舞的步伐、手勢和動作的含義……隨著采訪和閱讀資料的不斷深入,我才慢慢洞悉這些,找到答案。

      在時間的長鏈上,他們延續(xù)著同一使命

      2018年3月4日 (農(nóng)歷正月十七)上午? 石郵村

      現(xiàn)場篇:

      在最后一戶人家完成“搜儺”儀式后,儺伯們以極快的速度奔向儺神廟。此時,大伯早已等候在廟內(nèi)。經(jīng)歷過一夜“搜儺”的儺伯們呈現(xiàn)出疲憊之態(tài),而供臺上的紅燭依然躍動著挺拔的燭火,將“儺神太子”和眾位儺神的面容照得耀亮。

      八位儺伯再次進行“判茭”儀式,然后向儺神“報飯單”。首排居中的六伯和大伯埋首在一張寫滿字的紅紙上,六伯一一念出提供了飯菜的家庭姓名,以及他們提供的菜名,包括點心。

      之后,將是一年儺事的最后一環(huán)—“圓儺”。

      這一儀式,是將眾儺神送歸各自的住所。大伯拿著一束火把,其他伯挑著箱子,將所有面具、儺仔、道具,和從每家每戶收來的紙錢、線香全部帶上。眾人到達河灘,由大伯劃定中心位置,“儺仔”首先被安放好,身后插上線香。

      兩個“開山”被放置在“儺仔”身后的右上方,“關(guān)公”在左上方,“儺公”“儺婆”擺在“儺仔”身前不遠,再往前是“雙伯郎”,“大神”和“小鬼”分置于“鐘馗”兩側(cè),“雷公”和“紙錢”并排放在一處,與各儺神有關(guān)的道具,則放置在面具的旁邊。此儀式為“參圣相”(圣相即儺面具)。

      安放妥當,大伯手執(zhí)火把在前,儺伯們按序位跟在后面,繞著這些“圣相”開始轉(zhuǎn)圈,據(jù)說他們行走的線路合于八卦。反復幾圈后,大伯忽然舉起火把扔在地上,其他儺伯快速收拾起儺面具和道具,跑向幾十米開外放箱子的地方,將之收歸進去??請錾?,唯留孤零零的單面鼓。

      待八位伯回來,他們聚攏在單面鼓前,圍成一個圓圈,頭湊在一起。紙錢被墊在鼓下,鼓面被翻轉(zhuǎn)過來,他們開始在鼓身里“判茭”。他們要分別就糧食、牲畜、出生、疾病等占卜,結(jié)果秘不示人,存于他們心里。

      占卜畢,他們將紙錢燒掉,點燃一串鞭炮,帶上箱子、道具返回儺神廟。

      手舉火把的二伯,上前叩門,并大聲叫門。忽然,他扔掉火把,用力將廟門推開,此時廟堂內(nèi)煙霧彌漫,如入仙域。

      儺神面具再次上梁歸位。八位伯在簡短的儀式后,提上裝有米飯、豬肉塊和魚的木桶,桶里還有一支點燃的蠟燭,和一小碗豬血,帶上紙錢,去往他們的祭祖之地。

      在一棵樹下,儺伯們站成一排,焚燒灑上豬血的紙錢,向空中拋灑米飯、豬肉和魚,齊齊稽首。在這個地方,并排站立過一代代儺班的八伯們,他們或年輕或蒼老,在時間的長鏈上,他們延續(xù)著同一使命,同一信仰。

      過往歲月中,那些曾為儺班奔跑過,舞動過,盡心竭力過的逝去的伯們,在虛空中安享來自后輩的敬仰和思念……

      畫外音:

      石郵,這座位于江西省東南部的小村莊,在大山的懷抱深處,有一條小河自西向東流過村莊。公元1135年,吳氏希顏公來到石郵定居,成為石郵吳氏家族的先祖。

      據(jù)《石郵吳氏族譜》記載,很早以前石郵只有彭、丁二姓。吳顏希來此定居后,生下七個兒子,不斷繁衍,吳姓漸漸成了石郵的大姓。后來,慢慢添了其他雜姓。如今石郵除吳姓之外,有十一個雜姓。有的姓氏,在村中只有三四戶。

      吳希顏的后世孫中有一對兄弟分家,家族遂分為兩支,兩支系分別修建了“東圍祠”和“西圍祠”,前者建于1732年。兩座祠堂至今尚存,每年正月初一,儺班都會到這兩處跳儺。

      石郵村的儺舞延續(xù)了六百多年。現(xiàn)在儺神廟中供奉的太尹公,就是傳說中將儺舞帶到石郵的人。這位吳氏先祖,曾任廣東潮州海陽縣令,海陽疫病橫行,為官一方的他祭拜儺神,很快平息了疫情,他覺得此乃儺神相助,于是待告老還鄉(xiāng)時帶回了二十四個儺面具,還有八個會跳儺的海陽人,由他們教石郵村人跳儺。公元1427年,他在石郵村建起了第一座儺神廟。

      此廟在1561年被毀后,又在原址重建。1781年,儺神廟被遷至村莊的西部,也就是現(xiàn)在儺神廟所在地。遷徙原因不甚明晰,然后1985年的一場大火,使得儺神廟再一次重建,廟內(nèi)的木質(zhì)供臺被水泥替代。而一些自古而來的老規(guī)矩,也因時代的發(fā)展而被修改。

      以前,“圓儺”儀式通常在夜色掩映之下,于村旁的河灘邊舉行。女性不得在現(xiàn)場觀看,否則會招致巨大的不幸。隨著儺神廟對女性隨時敞開大門,這一禁忌也不復存在了。在跟隨儺班走向河灘觀看“圓儺”儀式的人流中,有不少如我和周璐一樣的女性。

      對于這些改變,我的心情是復雜的,一方面希望看到傳承自古代、原汁原味的傳統(tǒng)儺舞,一方面又為今天的女性也可以近距離觀看如此神奇的儺舞感到慶幸。萬事萬物,都是在變與不變的辨證中傳承演進,曾植根于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和鄉(xiāng)村宗族制度這一特殊土壤的石郵儺舞,也概莫能外。

      信,說不清道不明,在乎你的感覺

      2018年7月2日 暑熱? 電話采訪葉根明(江西省南豐縣石郵村村主任)

      采訪篇:

      “有意思”的事情與改動的規(guī)矩

      葉根明在石郵村長大。父輩從浙江來到江西南豐定居,在葉根明小時候,因為“文革”,儺舞被視為“四舊”而被禁止多年,直到葉根明十來歲時,才第一次看到跳儺。一見之下,他驚嘆原來咱們村還有這么“有意思”的事情。

      1982年,為了響應(yīng)國家“文藝百花齊放”的號召,石郵村恢復儺舞。那一年的儺事缺人缺面具,儺班八伯湊不齊,面具只有四枚,在動亂中幸存下來的“雷公”“鐘馗”“紙錢”“開山”(據(jù)資料,“文革”期間南豐縣有千余枚儺面具被毀。這四枚儺面具是明朝傳承下來的,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值,被石郵村村民全力保護下來,得以幸存),連儺事中最重要的一場—“搜儺”也難以完成,“大神”的面具被燒毀,只好用“紙錢”代替。儺班的四個伯戴上四個面具在村中囫圇走了一趟,并未正式跳儺。

      村干部四處搜集儺面具資料,請村中老人回憶描述,請雕刻儺面具的師傅先捏出泥模,再用楊木雕刻,石郵村終于又有了全套十三枚儺面具。

      恢復跳儺后,每年正月,有半個月時間,石郵村都被激越的鼓點和狂歡般的氣息籠罩,原本清寂的村莊忽然變得滿盈。儺班的八位伯戴上面具,踩著鑼鼓點子,完成一場又一場由遠古傳習而來的儺儀,于默聲中舞動,舞動……鐵鏈錚錚作響,鞭炮震天炸響,八位伯們腳踏“禹步”,手拈“香火訣”,舞動,舞動……石郵村人相信,在這樸拙古老、剛勁而神秘的儀式中,他們對于新一年生活的愿景都會被“聽見”,被護佑,被成全,而成為生活的現(xiàn)實。

      1985年,儺班里臨時招募的兩位吳姓的儺伯退出,得知消息的葉根明對同學說:“這儺舞有意思,我們?nèi)W吧!”經(jīng)十二位頭人(當時石郵村只有十二位頭人,后來增加為二十四人,1987年增加為三十二人,增補進了當時的村主任、村支書、民兵連長等村委會成員)同意,兩人進行了正式的投師儀式。

      也是這一年,石郵村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舉行完圓儺儀式的次日清晨,石郵村人還在睡夢中,空無一人的儺神廟發(fā)生大火。等村民發(fā)覺時,已經(jīng)無力回天,13枚儺面具只搶下3枚—“雷公”“鐘馗”“紙錢”,幸存于“文革”的“開山”毀于這場大火。

      整座儺神廟煙熏火燎,木質(zhì)構(gòu)建焚燒殆盡,只剩下黑乎乎的外墻墻體尚存。石郵村頭人和村民捐資,又募集到一些資金,重建了儺神廟。

      退出儺班與重回儺班

      那年,鑒于新進的七伯、八伯都沒什么跳儺的經(jīng)驗和底子,農(nóng)歷十二月十六日起,大伯、二伯、三伯就開始手把手地教兩位新人。八個節(jié)目,先教最簡單的。石郵儺舞的動作特點是“笑晃頭怒抖肩,腳勾手彎身段圓,指出快腕反彈,手腳同步順一邊”,主要動作有梗、拙、擰、傾、跺、甩、推、抖。具體到每一個儺舞節(jié)目,要記住全套動作并不是那么容易。初學者葉根明和同學沒有舞蹈功底,加上緊張,時不時地就漏了動作或忘了要領(lǐng),免不了被大伯、二伯、三伯教訓。

      儀式結(jié)束,廟門重新開啟。

      這是一道分界線。從這天開始直到儺事結(jié)束,每位儺伯再走進廟門,都要鞠躬。這一姿態(tài),意味著他們暫時告別了普通村民身份,其儺伯的身份被喚醒,并一再被強調(diào)。

      面具,是存在于虛空中的神靈的具象化,也是他們借助凡身肉體與人間溝通的載體。石郵村人相信,在儺事延續(xù)的半個多月時間,神靈們已經(jīng)從各自居住的地方趕來,寄生在了這些面具中。因而,面具在石郵還有另外的稱謂“信相”“圣相”。

      次日一早,是新一年的開啟,村民們趕早就敞開了廳堂的大門,迎候儺神的到來。這一天,他們必須吃素。而儺伯們會聚在某位伯家中,一起用早餐,按照嚴格的座次落座。

      儺伯們穿上紅底花布儺服,走進儺神廟,在供桌前排成三排,“主禮人”通常由首排居中的伯擔任。叩拜之后,“主禮人”誦念請神詞,大意是請眾神降臨石郵,保護村莊、村民、牲畜……之后“判茭”,如果未擲得吉卦,就重來一次,直到出現(xiàn)一陰一陽的吉卦。

      廟內(nèi)儀式結(jié)束,六伯和七伯提前去將村中所有廟里的香燭點燃,在石郵有祭拜土地公、位于村西邊的“福主殿”、位于村東邊的“桐樹殿”,祭拜許真君的“萬壽宮”。

      儺神廟里,其他伯將儺神面具取下裝箱,留下一枚“開山”守廟。儺班打著單面鼓,敲著鑼,抱著“儺仔”,擔著箱子,在鞭炮聲中魚貫走出儺神廟,先到“福主殿”和其他寺廟燃香,鳴放鞭炮,向土地公和其他神靈致敬。

      按照沿襲的古制,石郵儺班正月初一在五個地方跳儺。兩個名為“花寢”的小廣場,是族人在葬禮前停放棺材、舉行告別禮儀的地方。在將生、死之事看得非常重大的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花寢”是重要之地?!拔鲊簟焙汀皷|圍祠”,是兩座家族祠堂,供奉先祖之地。再是“太尹公”故居,他是將儺舞帶到石郵的吳氏祖先。

      在五個地方跳完儺,回到儺神廟的儺班,再次舉行“判茭”儀式,意在問神靈對今天儀式的意見……

      資料篇:

      “儺”之一字,最早出現(xiàn)在甲骨文中。

      殷商時期,儺舞是皇權(quán)的專利,所謂“天子乃儺”“國儺”是也。在周朝,儺舞被納入“禮”的范疇。據(jù)《周禮·夏官·方相氏》記載:“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以索室敺疫。大喪,先匶,及墓,入壙,以戈擊四隅,敺方良?!?/p>

      方相氏,是周朝負責驅(qū)除疫鬼和山川精怪的官吏,一般由武夫擔任。每年有四個日子與儺有關(guān):立春、立夏、立秋之日,由宮廷舉行儺舞儀式,是為“大儺”;立冬之日,由民間進行儺舞儀式,稱為“鄉(xiāng)儺”。儺舞不再只是一種巫術(shù)行為,而是被納入國家典章制度、具有重要政治意義的祭祀活動,除驅(qū)除疫邪外,其目的還有祈求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人畜平安、國富民生等。

      東漢王充《論衡·解除》:“解逐之法,緣古逐疫之禮也……故歲終事畢,驅(qū)逐疫鬼,因以送陳、迎新、納吉也。世相仿效,故有‘解除。”此段陳明了儺舞的目的。“有學者認為,唐朝是儺舞從國家宗教形態(tài)向世俗娛樂形態(tài)的嬗變期。”“一些研究認為,宋代也是儺舞的巨變期,除了規(guī)模更大外,主要是內(nèi)容上,它融合了佛教、道教及歷史人物和民間傳說等,方相氏及十二神獸被鐘馗、五道將軍等所代替。”(《近十年儺舞研究綜述》,作者韋海燕)清朝以后,宮廷大儺消失,“鄉(xiāng)儺”在民間盛行不衰……在歷史的長河中,儺舞漸漸從宮廷走向民間。在民間這片闊大的土壤中,其宗教意味漸漸淡化,由娛神而走向娛人,民俗化、娛樂化、藝術(shù)化的趨向越來越明顯。

      據(jù)《石郵吳氏族譜》記載,先人認為冬春之交,天地間陰氣強盛,易致疫病滋生和鬼怪作亂,如果不在此時驅(qū)鬼逐疫,就會影響到來年村莊的安寧。石郵儺舞是典型的“鄉(xiāng)儺”,可為什么儺神廟門前的對聯(lián),下聯(lián)是“國儺矣乃大儺焉”?法國人類學者莊雪嬋在《逢場作戲》一書中分析:“這個小村莊把這樣一副對聯(lián)刻在自己最重要建筑物的門上,清晰表明它認為自己和國家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從不認為自己是獨立于或自主于國家之外的。”可否認為,這樣一副對聯(lián),實際是石郵村人將自己的儺舞與遠古儺舞的源頭對接起來,明示“從何而來”?

      石郵儺舞的動作、配樂和儀式仍保留著傳統(tǒng)儺舞形態(tài)。2005年6月中國(江西)國際儺文化藝術(shù)周活動在南豐舉行,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馮驥才在觀看南豐儺舞后如此評價:“古樸粗獷,氣勢磅礴”“原生形態(tài)特征保存得這么完整,確實非常難得”。

      以一種自我閉合的形態(tài),代代穩(wěn)定延續(xù)

      十三個面具,八個節(jié)目,八位儺伯,六百年歷史……石郵儺舞在六百年間,以一種自我閉合的形態(tài),建構(gòu)起一套自我完滿、代代穩(wěn)定延續(xù)的系統(tǒng)。

      “儺神太子”端坐在廟堂供桌的中央,在石郵人心目中,他是保佑大家遠離疾病的神。附近很多村落的人也信奉他,石郵儺神廟的香火一直旺盛。在他身后兩側(cè)的神龕上,放置有十二尊小神像,春節(jié)期間,一道紅色簾幕垂下,將它們藏于簾后,因為此時他們已化身進入面具中,被懸掛在了“儺神太子”頭頂處的橫梁上。

      這十二尊神像與儺面具是對應(yīng)關(guān)系,唯“開山”的面具是一對。除慈眉笑目的“儺公”“儺婆”,和英氣俊朗的“雙伯郎”楊戩和哪吒,其余的儺神面具都有著夸張的面目和猙獰的表情,圓睜雙目,額頭鼓突,火焰眉形,配以大嘴獠牙,似乎這樣的容貌才能震懾厲鬼,也才足以令人信服。

      《開山》是出場舞,也是跳儺必演之舞。“開山”充當著驅(qū)鬼逐疫的開路先鋒,額頭懸貼的圓鏡是他最重要的特征,頭上兩只獸角,嗔怒的嘴型,上翹的獠牙。他的舞姿舒展,大開大闔,頓挫有力,體現(xiàn)了勇猛進取、無畏前行的先鋒精神。

      《紙錢》緊跟其后,一般由四伯彭春根來跳。有學者研究認為,儺神“紙錢”為女媧,他肩挑一根兩端扎有紅布小包的紅繩出場,紅布里包的黃表紙代表的是黃色泥土,有專家認為舞蹈表現(xiàn)的是女媧補天的傳說。

      “紙錢”面具棕色臉膛,扁嘴獠牙,厚實的下巴,火焰眉形,頭上有兩只獸角。紅線被平放在地上,整個舞蹈就圍繞著紅線展開。相比《開山》,《紙錢》的鑼鼓點舒緩許多。

      “雷公”一出場,鑼鼓節(jié)奏頓時變得激越迅猛,他揮舞斧、鑿,騰挪,跳躍,旋轉(zhuǎn),腰身俯仰,雙臂高舉,上下舞動,動作炸烈剛猛,又帶有些頑劣之氣,似在云層間奔走翻滾,施雷布雨,潤澤人間。

      “雷公”的面具主色為綠,是否隱喻植物之色,自然之色?他有著相對其他儺神更為尖俏的下巴,鼻子尖聳高拔,火焰眉形,除一對圓目外,額上還有一目,似有穿破云層霧障、遠望千里的目力。有著呼天喚雨神力的他,是來年村莊五谷豐收的保證。據(jù)說“雷公”還能懲罰不孝,驅(qū)惡除妖,是人們心中主持正義之神。

      “儺公”與“儺婆”,是最與民貼近的角色,他們詮釋著人世喜得子嗣、香火延續(xù)的天倫之樂。兩人都是白凈面色,容長臉形,彎眉喜目,“儺婆”的嘴角斜翹向一側(cè),“儺公”有著長長胡須?!秲珒拧返蔫尮狞c子松弛舒緩,充滿了愉悅氣息,兩人對舞溫情而詼諧,表現(xiàn)日常夫妻情態(tài)。這個節(jié)目中寄寓了人們多子多福的祈愿。

      《鐘馗醉酒》分為《醉酒》《跳凳》,“鐘馗”面對“大神”和“小鬼”,怒責、討酒、劃拳、貪杯、嘔吐、瞌睡、酒醒、氣憤……這個節(jié)目有著情節(jié)的跌宕轉(zhuǎn)折,也有豐富的人物情緒變化,還有與觀者頻繁互動的環(huán)節(jié),鑼鼓點子因之變化最為豐富。

      “大神”與“小鬼”的面具相似,藍色面容,頭有兩只獸角,火焰眉形,額頭正中嵌一小人像。細察之下,就會發(fā)現(xiàn)不同:“大神”面容更瘦,嘴型平扁。在《鐘馗醉酒》中,“大神”與“小鬼”似乎并不怎么忌憚鐘馗這位好酒的判官,與他嬉戲,趁他醉酒偷他的刀玩耍,動作間透出一股詼諧生動之息。

      《雙伯郎》里的楊戩和哪吒,相貌俊朗,都是朗眉星目,寬鼻紅唇,白凈面容。眉間多一目的,是二郎神楊戩。兩人一持槍一持矛,對舞。

      紅臉“關(guān)公”是壓軸節(jié)目的主角,他手持大刀邁著沉穩(wěn)的步履出場。這位被歷代君王和民間奉為“忠義”象征的神,享受著累世香火的供奉?!瓣P(guān)公”面具紅臉膛、金冠冕、綠頭巾,朗目上揚,一對丹鳳眼微微上翹,寬鼻、厚唇、黑須。他揮舞大刀舞得沉穩(wěn),半跪磨刀舞得莊重,手揮目送間,英豪之氣沛然,如大河之靜水深流。

      石郵儺舞藝人的步法,稱為“禹步”。晉道教學者葛洪在《抱樸子》中記載了這種步伐,傳說大禹在治水時兩腿受傷,只能碎步向前挪移行進。人們感激他的恩德,視之為與眾不同的神圣之態(tài)。后世的巫師在儀式中沿襲這種步法。

      石郵儺舞還有“單跳四方,意蘊五行”說法,獨舞者會將一組動作跳五遍,即東南西北中各跳一遍,以中間為主,暗合五行。

      在口耳相傳、手把手地教授中,石郵儺班的歷任大伯、二伯,都謹守古訓和師承,因為嚴謹才能一直保持原始儺舞的原生形態(tài),避免變形走樣。也因之,我們今天看到的石郵儺舞,依然保持著古拙之態(tài)、粗獷之氣,將我們帶回到歷史的深處、時間的極遠處……

      畫外音:

      十三個面具,八個節(jié)目,八位儺伯,六百年歷史。

      之中,最為脆弱的是儺伯,他們有生而為人的命定局限。而儺神化身于儺面具,所象征的力量、正義、公道卻在一代代人的意念中,始終被敬畏,被崇信。在時間的長河中,在外在環(huán)境急劇變化的背景下,這信念依然在石郵村人那里結(jié)實而堅定。

      我試圖弄清這敬畏源于何處。內(nèi)心的恐懼?對未知的不可掌控?生存多艱?對神秘力量的屈服?幾種因素恐怕都有。傳統(tǒng)儺舞中混雜著宗教、禮制、農(nóng)業(yè)社會結(jié)構(gòu)、天地人倫、生死觀、哲學觀等等復雜的因子,并非通過簡單的觀摩和采訪可以輕易洞悉。

      也是從這次采訪經(jīng)歷,我體會到“深扎”的真正含義—不只是說你在“現(xiàn)場”,還指你不是走馬觀花趕一場熱鬧,而是避開喧鬧以一定的時間跨度,去扎扎實實地看、聽、觀察、詢問,去“看見”那些甚至被當事者本人都忽略的表層下隱伏和涌動的東西,并在這個基礎(chǔ)上形成自己的疑問,獲得解答,激發(fā)思考,進行文學的提煉和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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