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月亮
《套中人》是俄國著名作家契訶夫的經典小說,“套中人”這一形象也因其個性鮮明而復雜成為文學史上的經典形象。從不同的角度來解讀這一形象,便可以讀出不同“套中人”,他可笑、可惡、可憐、可思,可以說是“橫看成嶺側成峰”。
一、可笑的膽小鬼
小說中,別里科夫一出場給人的第一感覺便是膽小、可笑。
他有著可笑的外貌,“即使在頂晴朗的天氣出門上街,也穿上套鞋,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他的臉也好像蒙著套子,因為他老是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里面。他戴黑眼鏡,穿絨衣,用棉花堵住耳朵”。他說著可笑的話語,無論是“每逢經過當局批準,城里開了一個戲劇俱樂部,或者閱覽室,或者茶館”,還是“他的一個同事到教堂參加祈禱式去遲了,或者要是他聽到流言,說是中學的學生鬧出了亂子”,他總要一個勁兒地說“可是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他住著可笑的房間,他的“臥室挺小,活像一口小箱子,床上掛著帳子”“房里又熱又悶,風推動關緊的門,爐子里嗡嗡地響”。他做著可笑的事情,他坐出租馬車“總要叫馬車夫支起車篷”“一上床睡覺,就拉過被子來蒙上腦袋”“躺在被子底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面對一個促狹鬼畫他的漫畫時,“臉色發(fā)青”“嘴唇發(fā)抖”地說“天下有多么歹毒的壞人”;他看到柯瓦連科和華連卡騎自行車而來,“臉色從發(fā)青變成發(fā)白,好像呆住了”,認為“這完全不成體統(tǒng)”“太可怕”……
別里科夫可笑的背后是他內心的恐懼,可以說他什么都怕,他害怕別人的眼光,害怕別人的笑聲,他害怕自己遇到的事情,甚至害怕別人做的本與他無關的事情,總怕鬧出什么亂子。他總是“六神不安”,他總會“通宵做噩夢”,他總是“傳來嘆息聲,不祥的嘆息聲”。
二、可惡的劊子手
讓人費解的是,這樣一個“老穿著雨鞋、拿著雨傘的”可笑的膽小鬼,卻“憑他那種唉聲嘆氣、他那種垂頭喪氣、他那蒼白的小臉上的黑眼鏡”降伏了周圍的人,使得兩個學生被減分,關禁閉,直至開除。更甚者,“(他)把整個中學轄制了足足十五年!可是光轄制中學算得了什么?全城都受他轄制呢!”。“在別里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在最近這十年到十五年間”,全城的人變得什么事都怕,太太們禮拜六不敢辦家庭戲劇晚會,教士們在齋期不敢吃葷、打牌,人們“不敢大聲說話,不敢發(fā)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書,不敢周濟窮人,不敢教人念書寫字……”
究竟原因何在?
一是,告密。文章借別里科夫或他人之口不止一次提到告密??峦哌B科稱別里科夫是“告密的人”“告密的家伙”,別里科夫在和柯瓦連科發(fā)生爭吵時,自己也說要把他們談話的內容“報告校長先生”。
二是,別里科夫是一個超越個體范疇的存在。如果說別里科夫告密的行徑能夠轄制整個中學,可以理解;但是,憑他一己之力轄制全城,顯然講不通。細讀文本,我們會發(fā)現(xiàn),別里科夫這一形象其實早已超越了個體的范疇,在當時有無數(shù)個“別里科夫”存在,文中不止一次提及:“在別里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眼下啊,像他們那樣的人可真是多得不行”“確實,我們埋葬了別里科夫,可是另外還有多少這種‘套中人活著,將來也還不知道會有多少呢”。
三是,當時病態(tài)的社會。大聲說話、發(fā)信、交朋友、看書、周濟窮人、教人念書寫字,這些本是極普通的日常行為,人們卻在“別里科夫們”的轄制下不敢去做。文中反復強調一個時間段——“過去的十年至十五年”,那么,在過去的十年至十五年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1881年,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被刺身亡,繼位的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加強了專制恐怖統(tǒng)治。此時,受歐洲進步文明潮流的影響,俄國也興起變革之風。面對洶涌的變革浪潮,沙皇政府采取一切暴力手段進行鎮(zhèn)壓,禁錮人們的思想言論?!镀踉X夫傳》中曾提到:“其(沙皇)目的就是千方百計鏟除能夠產生自由思想的一切條件”“誰不肯屈從于這種精神僵化和抹煞個性的制度,那就毫不留情地予以清除掉”。因此,全國警探密布,告密者橫行。這篇小說創(chuàng)作于1898年。文中提到的過去的十年至十五年正是在影射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加強恐怖統(tǒng)治的十年至十五年,人們的思想被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毫無言論自由。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在這樣的一個“十年至十五年里”,得有多少學生的被開除,有多少人受到了“別里科夫們”的傷害?!镀踉X夫傳》還提到了一個真實的例子,在契訶夫就讀的塔甘羅格中學,四年級本來有四十二名學生,經過兩年只剩下十六名了。用契訶夫的話說,“(學校)不是科學的殿堂,而是散發(fā)警察崗樓里那種酸臭味的教養(yǎng)院,人們稍許超出囚徒應有的水準,就被無情地懲罰,就被如同把油從水中排去寄出去一樣除掉”。學校本應是思想解放的最前沿,尚且如此,社會之病態(tài)可想而知。
站在時代的背景下,我們再去審視別里科夫為代表的這類人,他們的言行、思想都與沙皇專制制度保持高度一致,他們已然成了自覺維護舊制度和舊思想的可惡的衛(wèi)道士和劊子手。
三、可憐的犧牲品
像別里科夫這樣一個堅守著舊的制度、舊的思想,成天將自己裝在套子里的人應該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引起他的興趣。然而,在小說中有一句話卻頗耐人尋味“他老是稱贊過去,稱贊那些從沒存在過的東西”。他對過去的稱贊是因為“現(xiàn)實生活刺激他,驚嚇他”,是“替自己的膽怯、自己對現(xiàn)實的憎惡辯護”,由此可見,別里科夫稱贊的過去一定不是過去的十年至十五年,而應在十年至十五年之前。
十年至十五年之前,別里科夫會有著怎樣的過去呢?
盧梭曾說,現(xiàn)實的世界是有限度的,想象的世界是無涯際的。盡管文中沒有直接提及別里科夫的過去,但是我們可以放下文本這個“套子”,大膽地想象一下:他或許有一個美好的童年;他或許有過自己的理想,并曾經努力追求過;他或許曾經生活得非常幸福,有自己的家人陪伴,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其實,這并非主觀的臆測和空想,契訶夫已經將別里科夫的遭遇隱藏于字里行間。文中描寫別里科夫告密的行徑時有這樣一段文字:“隨您怎么說,都由您……只是我得跟您預先聲明一下:說不定有人偷聽了我們的話;為了避免我們的談話被人家誤解,避免鬧出什么亂子起見,我得把我們的談話內容報告校長先生……把大意說明一下。我不能不這樣做?!睆某@矶?,告密是為了邀功請賞,獲得利益,或者是打擊報復。別里科夫告密的目的卻超出常理,他只是為了“避免我們的談話被人家誤解,避免鬧出什么亂子起見”。他為什么怕別人誤解呢?為什么怕鬧出什么亂子?他一定被誤解過,一定鬧出過什么亂子,而且是很多次,一定因此而被傷害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別里科夫告密只求自保,因此,才會懷著緊張的、恐懼的、謹慎的、急切的心情說出這樣的話。
對于這樣一個整天擔驚受怕、提心吊膽的人來說,或許只有死才是最好的結局,小說中對于他的死的描寫更加耐人尋味:“這時候他躺在棺材里,神情溫和、愉快,甚至高興,仿佛暗自慶幸終于裝進一個套子里,從此再也不必出來了似的。是啊,他的理想實現(xiàn)了!”曹文軒曾說,契訶夫的思想如同他的手術刀一樣鋒利,比所有的作家都鋒利,鋒利到能夠輕而易舉地穿透你的身體,讓你感到徹骨的寒意。的確是這樣!人死了,反倒有了神采,溫和、愉快甚至是高興!死反倒成了理想的實現(xiàn)!這何等的諷刺?。∥覀兛梢韵胂?,別里科夫活著的時候內心和靈魂是多么的孤獨和絕望啊。
曾經的別里科夫一定也擁有過無數(shù)美麗的夢想;然而,在多少次嘗試,多少次碰壁,多少次被扼殺之后,他開始變得謹小慎微,開始把自己裝進套子里。四十年來,他一層一層地把自己包裹起來,這是一種何等的痛苦與無奈。在無人知曉的寒冷深夜,蜷縮在套中的別里科夫一定也有過許多淚水和掙扎,直到最后一滴眼淚流干,成為一個“干枯”的人,再也沒有了血性,沒有了情感,沒有了歡笑,沒有了生活樂趣,沒有了靈魂,連最動人的愛情也無法將他滋潤。于是,他成了裝在套子里的人,成了一個社會的傀儡,成了一個時代的符號。我們應該感受到別里科夫靈魂最深處的疼痛與震顫!
可見,別里科夫又是當時病態(tài)社會下的可憐的受害者和犧牲品。這一切的根源就是沙皇的專制統(tǒng)治,正是沙皇統(tǒng)治下的病態(tài)社會才導致了人性的多重性、靈魂的畸形,使得很多人成為別里科夫一樣的可笑、可惡、可憐的肉體和靈魂上的囚徒。
四、可思的“套中人”
每部作品都是有溫度的,每個形象都是有靈魂的,契訶夫塑造別里科夫這樣一個具有多重性的形象的用意何在?小說的目的一定不僅僅是把罪惡和丑陋展現(xiàn)給我們看,更重要是渴望尋求一種消除丑陋和罪惡的路徑。因此,契訶夫刻畫這樣一個人物不僅僅是為了批判沙皇的專制統(tǒng)治,更是在尋求一種突圍的方法。
小說中還寫到了一個始終伴隨別里科夫存在并見證了他的一生的群體,這個群體叫“我們”?!拔覀儭笔恰坝兴枷氲恼傻娜恕?,受過屠格涅夫、謝德林等思想的教育。屠格涅夫、謝德林等都反對專制統(tǒng)治,都有著進步的思想。小說中一個著墨不多人物伊凡·伊凡尼奇對“我們”這類人有一段飽含深意的評價:“是啊,有思想的正派人,既讀屠格涅夫,又讀謝德林,還讀勃克爾等等,可是他們卻屈服,容忍這種事……問題就在這兒了?!薄皢栴}就在這兒”,到底什么的問題就在這兒?是思想的問題,正是由于人們保守的思想才使得越來越多的人成為“套中人”;是人性的問題,雖然“我們”受過先進的教育,但是人性的軟弱使得這些人不敢去反抗沙皇的專制統(tǒng)治,甘愿屈服和容忍;是社會的問題,“我們”的屈服和忍受正是沙皇專制統(tǒng)治得以維系、當時社會充滿病態(tài)、停滯不前的根源。
“我們”接受過先進的思想,是一種新生力量的代表,本應選擇戰(zhàn)斗,卻選擇了沉默和屈服。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又何嘗不是“套中人”呢?因此,契訶夫借伊凡·伊凡尼奇之口說道:“我們住在城里,空氣惡濁,十分擁擠,寫些無聊的文章,玩‘文特,這一切豈不就是套子嗎?至于在懶漢、愛打官司的人、無所事事的蠢女人中間消磨我們的一生、自己說而且聽人家說各式各樣的廢話,這豈不也是套子嗎?”“套中人”不僅僅是指別里科夫,他指向了所有在當時的專制統(tǒng)治下選擇了沉默和屈服的人。契訶夫意在借助這一形象喚醒當時的人們:“不,再也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這才是契訶夫最深沉的思索、最熱切的渴望,最焦急的呼喊。契訶夫希望見到、渴望去描寫人們“怎樣從身上一滴一滴地擠出奴性,怎樣終于有一天蘇醒過來,感到在自己血管中流動的不是奴性的血液,而是真正的人的血液”。這才是作者寫作的真正目的所在。
“套中人”是一個耐人揣摩的形象,寄寓了作者的深意、呼喚人們警醒、引發(fā)我們深思。契訶夫希望借自己的作品,借對“套中人”的批判和反思,借對這個社會的批判和反思,喚醒一群人,喚醒他們沉睡的人性和斗志,喚醒他們畸形的靈魂,喚醒整個病態(tài)的社會,從而找尋一把打開這個囚籠的鑰匙。
契訶夫在“套中人”這個形象身上寄寓了太多太多?!疤字腥恕鄙砩咸N含著作者由表層到深層、由現(xiàn)象到本質、由個體到群體、由對個人命運講述到對社會根源關照的深刻的思考,折射出了契訶夫孤獨而又偉大的靈魂。契訶夫一直用他那雙憂郁而深邃的眼睛在無盡的黑暗里、在無邊迷途中找尋一條通往自由的路徑,正如文中所說,“啊,自由啊,自由!只要有一點點自由的影子,只要有可以享受自由的一線希望,人的靈魂就會長出翅膀來”。
參考文獻:
[1]契訶夫.契訶夫短篇小說選[M].汝龍,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2]格·別爾德尼科夫.契訶夫傳[M].陳玉增,邢淑華,傅韻秋,譯.高文風,校.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