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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夜的燈

      2020-05-11 12:09許非
      飛天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澡堂小刀

      許非,男,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入選第七批“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2019浙江省青年作家研修班學員。獲第七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冠軍、第二屆“昭明文學獎”全國征文大賽小說組優(yōu)秀獎等獎項。有作品在《延河》《名作欣賞》《飛天》等雜志發(fā)表。

      朋友給于肖文講了一件事。在二月二十一日,夜,下了雨,門口出奇地堵:一半是積聚的雨水,另一半是淋濕的傘面和后背。那時,他站在窗口等候,一個人。不遠處,出現(xiàn)被黑色裹挾的身影,腰身斜側(cè),身下似乎只有一條細瘦的腿,緩慢移動著。

      “不來點?”于肖文努力分辨這個聲音。燈光倏地黯淡,又不經(jīng)意間亮起,短暫且難以知覺。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紋理,或然一條直線,切斷后迅即黏連;也可能是二者隨時變換了形狀,糅雜白色的境界——白光,電流閃爍,視線逐漸明晰?!罢娌粊睃c?”說話的人名叫劉兆欽,就是方才提到的朋友,此刻端坐在桌前,往空杯子倒入黃漬的水,朝于肖文的方向推來。于肖文連忙擺手示意。為了合乎禮數(shù),他坐回桌面的另一端問:“你什么時候來的?”

      “你說什么呢?”劉兆欽往瓷杯添了點水,順勢抿了一口,頓了頓?!拔易谶@兒都多久了,還是你給我開的門?!彼恼Z氣倒也平靜。一陣緘默,其間,他默然飲盡瓷杯的水,且反復添加,時而將茶漬吐到地上。于肖文的目光不由凝集,小心翼翼地瞥向劉兆欽的上衣,清算鋪陳的水珠:大小不一,分布散亂。皮衣的領(lǐng)口、袖邊、角褶羞赧地蜷縮,唯有線頭翹曲,仍有水珠延宕;正門口,懸掛的黑傘也是如此。連接線頭與傘尾,地面的水漬深深淺淺,業(yè)已干涸;通向其他房間的路徑,也有星星點點的水跡,呈現(xiàn)不規(guī)則形狀……如此看來,劉兆欽確實在這兒坐了一段時間,而且很長?!澳敲矗阏椅矣惺裁词??”仍是于肖文延續(xù)了話頭。

      “找你有什么事?”他的語勢比先前凌厲幾分,手中的茶壺擱置一邊,重復念叨,“找你有什么事,你說我還能有什么事?”于肖文干笑兩聲,心中試圖摸索出兩三句話,以便搪塞回去。最終,他放棄了。眉頭緊縮,仿佛要捶打眼皮,不是于肖文的,而是劉兆欽的。想到這里,他的眼膜酸痛,著實無法沉下心纘續(xù)。于是舉起瓷杯,一口抿入口內(nèi)。熱氣消散,于肖文感覺口中漂浮著柔軟的細碎物,針葉形狀;幾片穿過齒縫時,忽而變得邦邦硬,這么鎖住了。還是為了合乎禮數(shù),他半掩住嘴,舌尖頂住齒后,不停翻攪,卻也消釋了凝滯的氣氛。自然而然,又是一陣緘默。于肖文起身,假意走到窗口,虛掩小半。雨勢漸變微弱,不遠處,那個被黑色裹挾的身影,腰身斜側(cè),似乎倒回于肖文最初見他的原點。身下只有一條細瘦的腿,緩慢移動著。

      “行了行了,你趕緊回來坐好,窗戶就不要關(guān)上了。”這次輪到劉兆欽率先開口,于肖文快步坐回,示意他繼續(xù)?!澳忝看味际沁@副德行,我來還不是為了那件事嗎?”他應(yīng)是無意中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于肖文聽到樓上的房間驟然響動,僅僅一瞬間,就是老木門輕推的“嘎吱”聲;與這個人的名字,同時響起。為了避免引起劉兆欽懷疑,于肖文悄然向上方瞟了兩眼,放心地聚焦在劉兆欽面前。見他滔滔不絕,似乎并未察覺什么。

      若要提起她,算是烏仁路遐邇聞名的“油”女人。說是“油”女人,大致類似案板垂吊的肥肉,搠下時,“油”汁迸濺。劉兆欽仍記得第一次見到潘辰宜的場景:機關(guān)的門檐橫亙一串氣球,紅的、黃的,兩種純色單調(diào)交合。兩端牢固,中段鏤空,像女人下垂的乳房……劉兆欽提著行李,縱步湊近了些。風灌入某一個氣球,就在他的頭頂。氣球隨著風勢越鼓越脹,乳膠歡忭,席卷地面的塵埃,炸裂了;就像女人的乳房,終于隆起了。

      “所以,你當時已經(jīng)認出她了,是嗎?”于肖文從他手中接過空茶壺,壺把有點潮濕。

      等煙霧彌散,鼓脹的氣球重新占據(jù)全部視線,從頭頂開始,直立面前,僅是模糊的輪廓,甚至略感庳下。他看見兩條又粗又黑的“掃帚”,不停將灰塵甩除;頭部與臉部爭先導出。其次是身架與雙臂,最后是兩條壯碩的粗腿,迎面款款走來。煙塵散退,轉(zhuǎn)瞬積聚她的身后,像浮動的流光、立體的影子。

      “這么說,最后你還是沒有認出她,是嗎?”于肖文去廚房盛了半壺水,坐在燒水器旁,一邊等候,一邊聽劉兆欽接續(xù)他的故事。

      潘辰宜緩緩走過。既后,風敲打著他的臉,煙塵滾涌,迫使他閉上眼。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紋理,或然是一條直線,切斷后迅即黏連。也可能是二者隨時變換了形狀,糅雜白色的境域——白光,電流閃爍,視線逐漸明晰。

      “然后呢?你們見面肯定要聊幾句。”透明的玻璃,茶壺的水鼎沸,掩蓋劉兆欽的聲音。只不過水勢平靜后,始終聽不見他的聲音。于肖文下意識朝他看去。那時,他正把玩著空蕩的瓷杯。倒掛后,不時一兩滴一兩滴滑落,宛如他的識海,一點一點喚醒,又一點一點滴漏?!澳阍趺床徽f了?我反正一句都沒說對?!庇谛の母┥砦兆匕选⑻?,走回原位。瓷杯霎時定格。劉兆欽怒目圓睜,就像一場美夢,臨近結(jié)局,忽然被打斷。

      “你趕緊給我拿過來?!彼鹕韸Z過茶壺,慢悠悠地續(xù)上一杯?!傲牧藥拙洌耶敃r根本就不認識她好嗎?”于肖文也給自己添了一杯,壺面正對準于他的眼,這次輪到它潮濕了。

      風和煙塵一齊消弭,包括潘辰宜的頭部、面部、身架、雙臂,以及壯碩的粗腿。仿佛風和煙塵再次包裹住她,飄向他看不見的地方。劉兆欽回過神,不知何時,行李癱倒在腳邊。他連忙拾起,拍了拍表面的灰,走向他看不清的方向。

      機關(guān)給劉兆欽安排了一間三人房,就在宿舍樓的頂層——第三層,不算太高。他上樓時,必先途經(jīng)第一層:凌亂的發(fā)絲,細細長長,在發(fā)黃的瓷磚上匍匐;以及第二層,盡是裸露后背與大腿,卻尤為干凈。到第三層,這些東西全然不見,包括人。劉兆欽推開“三○二”的門,房間空蕩蕩的,但顯然不久前被人清掃過,沒有半分雜物。鑰匙掛在其中一張床下,搖搖晃晃。他一把扯下,襻入褲帶的鑰匙串。緊接著將行李扔向床面,緩慢鋪展開。雖已初秋,汗水卻浸濕了他的上衣。劉兆欽拾掇完,下床,從行李袋找出幾個簡單的洗漱工具,裝在機關(guān)發(fā)放的臉盆里,出門了。

      澡堂在另一棟樓,中間夾成直角。劉兆欽挎著滿載的臉盆準備出門,腳下卻被一條繩子絆住。他忍不住罵了一句。抬腿,踢到前邊;就是那條原先掛著鑰匙的繩子。

      弗朗茨·李斯特是匈牙利偉大的作曲家,也是偉大的炫技大師。在二十世紀,歐洲的其他民族都有屬于自己的浪漫的炫技大師:立陶宛的戈多夫斯基、俄羅斯的拉赫瑪尼諾夫、奧地利的勛伯格、法國的拉威爾、烏克蘭的普羅科菲耶夫、奧拉寧堡的斯特拉文斯基……當然,還可以列出很多。大凡偉大的浪漫作曲家,除了都是偉大的炫技大師,還擁有偉大的隱忍力。一天,李斯特患了重感冒,在前往的路途,引發(fā)肺炎。結(jié)果病情迅速惡化,失去了生命,被葬在拜羅伊特的公墓里。這一年是一八八六年,在李斯特的生命末尾,他全然交付于《愁云》和《死神恰爾達什》,還有拋除“印象主義”的宗教作品。從此,樂曲終止在不協(xié)和的音程中,或?qū)⒑拖已娱L,直到一九四九年,驚現(xiàn)收音的趨求。作曲家的魂靈向拜羅伊特一塊槿艷的墓碑下跪,向他訴說:“在年輕時死去多么幸福?!?/p>

      白夜魂靈的造訪,讓深藏的墓碑顫顫巍巍。它從泥土中拼湊作曲家的遺骨,打算運送回李斯特誕生的唯美的雷汀。不過事態(tài)出人意料,誰也無法阻擋:作曲家的骨架賡即分裂,一會兒平行排列,一會兒對稱排列,一會兒自由組合成墓碑的形狀。曾有幾次拼湊成功,但是原本長線條的組構(gòu)峻速瓦解,比真實的身架,周身縮短幾分。于是墓碑擅自決定違背魂靈的囑托,轉(zhuǎn)移到西南——遙遠的法國。當時,那里還安葬了一位偉大的象征主義詩人,叫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

      然而,事態(tài)瘋狂惡化。沒過多久,那塊槿艷的墓碑,光澤漸漸暗淡。墓碑羞愧難當,在魂靈啟途前往匈牙利前,招認了實情。于是眾人皆知:當時,它站在蒙巴納斯打開的墳?zāi)骨?,一下子傻眼,因為作曲家葬在窮人堆里,新墓沒有名字,只有一個晦澀的號碼。凄暗的墓碑面對糾纏在一起的骸骨,不知該選哪一具。當著身后冷峻而又悲愴的魂靈,他不敢流露任何猶豫。于是就這樣,他帶回拜羅伊特的、不是匈牙利的詩人,而是一個伯爵夫人的苦傭。

      在拜羅伊特,人們想要為這啼笑皆非的差錯保守秘密,但是事態(tài)偏偏不愿善罷甘休。一九五六年,當炙手可熱的指揮家——赫伯特·馮·卡拉揚,首次指揮柏林愛樂樂團演奏《第二號梅菲斯特圓舞曲》時,終于揭示了秘密。這下如何是好?墓碑選擇沉默,色澤褪盡,撳入深摯的泥土?,F(xiàn)在,李斯特的尸骨一直混交在距離拜羅伊特足有八百公里的堆叢。而伯爵夫人的苦傭,雖不是作曲家,但一定是貧寒門戶,死后卻流放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只能喚起他的絕望和厭惡。

      事實即是如此,卻又并非如此。事情的真相導致了這樣的結(jié)果,但唯有白夜造訪的魂靈,才真正掌握事情的真相。魂靈脧巡墓碑的行動,既不阻攔,也不威迫。等待管理員打開公墓,他發(fā)覺遺骨粉碎成清灰,游離各個角落,于是作曲家潸然離去。他知道,當初和弦進行喪失了傳統(tǒng)和聲中的邏輯性和傾向性,已不是自己所能控制。波德萊爾的詩歌,自始至終,應(yīng)當是唯一能讓他感概的。

      “這個故事不正常嗎,你難道不相信嗎?什么魂靈,什么墓碑,遺骨搬運來搬運去,這不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嗎?”于肖文難以壓抑內(nèi)心的譏諷,笑出聲來,為了合乎禮數(shù),戛然而止。但是劉兆欽不為所動,手中的瓷杯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遞送口中。

      很久以前,潘辰宜跟劉兆欽講過這個故事,他們坐在澡堂門口。在潘辰宜看來,這個故事不免荒唐可笑,好像從中不難搜尋一個寓意:在年輕時死去多么幸福!劉兆欽聽后,不禁發(fā)憷,雙眼似是被銳利的針刺灸。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紋理,或然是一條直線,切斷后迅即黏連。也可能是二者隨時變換了形狀,糅雜白色的境地——白光,電流閃爍,視線逐漸明晰。他沉下臉,毅然走回空蕩蕩的“三○二”。那天,他從澡堂回到宿舍后,衣柜與床的夾板,閃爍著銀白的光,他連忙取出,是一把沒有保護殼的小刀。

      “那天我走后,至此,再也沒有見過面。”

      劉兆欽第一次知道潘辰宜是在某個夜晚:天上釘著月亮,圓鼓鼓的,像黎明棄置的一枚印章。那時,他們圍坐在一間屋子,中間擺放一面鑿空的棱鏡,隔擋兩邊。劉兆欽在面向的鏡子中,觀摩月亮。同時,一個身影悠然映現(xiàn),并且持續(xù)放大。劉兆欽不及回頭,雙肩便被一雙大手握住。那人,指節(jié)摩挲骨頭,不免疼痛。他旋即抖動肩膀,掙脫了。

      “原來你們是這么認識的,她可太無趣了。不過非常性感,我比較喜歡?!庇谛の挠犎粐@道。

      劉兆欽狠狠瞪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吐出:“你想什么呢?不是她,是徐黃磊,男的?!?/p>

      “怎么了,疼嗎?”天花板忽然灑下大片蒜皮,紛紛朝后飛,縫合那人的嘴皮與衣袖,腐味環(huán)繞鼻尖。徐黃磊畢竟是個年輕男人,言語遮不住心里話,他聽得出什么是幸災(zāi)樂禍。劉兆欽轉(zhuǎn)過身,率先看到的,果然是痙攣的臉皮,其次再是什么精短的毛發(fā)、瘦削的身架、修長的手臂。為了合乎禮數(shù),劉兆欽腆著臉問:“請問,你是?”

      “你是新來的吧?我叫徐黃磊,就坐在你旁邊?!毙禳S磊摟住劉兆欽的脖頸,一股蒜精味奔襲,仿佛有無數(shù)只螻蟻攀爬,從鼻竇出發(fā),引路爬到腦中。他熏得暈乎乎,頭皮被螻蟻蠶食。他看著徐黃磊仍舊眉飛色舞,嘴唇張開、合攏,再張開、合攏,聲音卻越來越?。骸澳阋院笥惺裁磫栴}就問我,機關(guān)沒那么多規(guī)矩,都是自家人……”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紋理,或然是一條直線,切斷后迅即黏連。也可能是二者隨時變換了形狀,糅雜白色的境地——白光,電流閃爍,視線逐漸明晰?!澳銈兂呈裁茨?,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這又是誰???說話倒是挺好聽的!”于肖文假裝皺眉,以示憤慨。

      沒想到,劉兆欽隔了一會兒,才接續(xù)于肖文的話頭:“這次是潘辰宜,真的,我當時根本不相信這個聲音是她發(fā)出的?!?/p>

      劉兆欽右邊,猝然發(fā)出尖嫩的惡聲,像一柄鋒利的小刀?!瓣P(guān)你屁事!”徐黃磊放開劉兆欽,惡狠狠地回應(yīng)。劉兆欽感覺爬行的螻蟻,一個一個,迅速從身體有孔的地方爬出,行動遽忙。他率先看到兩條又粗又黑的辮子,其次是女人的頭部與臉部,爭先導出。緊接著,身架與雙臂伸展,最后還有兩條壯碩的粗腿。這不就是那天,機關(guān)門前,案板上的肥肉嗎?“關(guān)我屁事,你說關(guān)我屁事?新來的不懂一點兒規(guī)矩,看看你,倚老賣老,都是一樣的貨色!”螻蟻麇集女人口中,蓄勢再一次爬出。劉兆欽坐回桌前,細細回味女人的言語,仍是鋒利的小刀;她也仍是案板的肥肉,窩藏了小刀,擠壓了小刀,任由小刀一點一點切割。徐黃磊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附耳說:“這只瘋豬叫潘辰宜,以后見到她盡量躲遠點,這里有問題?!闭f著指向自己的腦袋,和蒜精味匆匆走了。

      “你當時怎么想的,她說話這么難聽,你不應(yīng)該朝她的動脈戳去?”這次,于肖文表露出疑惑,甚至被劉兆欽折服。

      “我也不知道當時怎么了。你知道嗎,我根本就沒有聽見她說了什么。”

      月亮拆卸了鉚釘,向西方涌動,卻仍舊圓鼓鼓的。劉兆欽凝眄著鏡面的月亮,煞白的邊際倏地掀起,如同裙擺,波動、盤轉(zhuǎn),循漸上升……白裙舞動,閑緩地暴露出勻稱的缺口,那是時間切割的一個個片段,而趁著夜晚悄悄預(yù)示。當缺口完全暴露,閃現(xiàn)的是黑夜,沒有月亮的沉寂;缺口全然遮掩,則是今夜扔置的荒涼。缺口一點一點縫合,再一點一點遺漏,黎明偶爾將它保留,廝混白色的天。劉兆欽摸了摸胸前的印章,白色的印章,機關(guān)給每個人發(fā)放了一個,放在宿舍的角落。

      “喲,這只瘋豬今天一整天沒來?!?/p>

      潘辰宜失蹤了。劉兆欽意識并篤定這件事時,已是秋末的夜晚。那晚沒有月亮,黑魆魆的。劉兆欽向上瞻,鏡面鐫刻出云的紋理。

      這句話出自徐黃磊的口中。當時他抱著一沓紙,晃晃悠悠地穿過,順口撂下一句?!澳阍趺粗??”“我不知道,反正今天一整天沒有聽到她的動靜?!眲⒄讱J微微側(cè)身,窺望潘辰宜的位置:桌上擺著一張白紙,紙面扣壓一柄木刻的小刀,拇指大小。他記得那天,潘辰宜的桌上沒有紙,徐黃磊的桌上有一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風颯颯地吹,由窗口潛入,撬動紙的四角,時而同時撅起,時而陸續(xù)掀揚,確實改變了紙面的位置。刀一直存在。劉兆欽伸手撿起小刀,白紙舀著木屑,猛然翩飛,順著鏡面滑下。

      “她能去哪里?”

      “她應(yīng)該憑空消失了。不然,她去哪了?”于肖文越發(fā)詫異,嚼碎了一片茶葉,苦澀蔓延,他連著又喝了幾口。

      “不清楚,被人宰了最好。”

      地面鋪滿雪白的紙張,有幾張甚至飄到他的桌面。劉兆欽將小刀放回原來的區(qū)域,桌上只擺著一張白紙,風颯颯地吹,由窗口潛入,撬動紙的四角。

      “不清楚。但是徐黃磊說得沒錯,被人宰了最好。”

      劉兆欽再次撿起小刀,風驟停,地面的紙張空空如也。他攥著小刀,刀尖不慎在手掌扎了一下。但是他攥得比先前更緊了,故意讓刀尖肆意嵌入。他感覺刀尖率先挑破寸皮,其次是一粒粒殷紅的肉,像花瓣自由舒展,然后露出花藥、花絲、花萼。手掌一陣燥熱,身體的脈絡(luò)潸潸流向缺口,在子房駐扎,從花柱穿越,繼而落入柱頭,噴涌,阻擋了視線。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紋理,或然是一條直線,切斷后迅即黏連,也可能是二者隨時變換了形狀,糅雜白色的境域——白光,電流閃爍,視線逐漸明晰?!澳阋墒裁矗俊眲⒄讱J循聲望去,徐黃磊擒住潘辰宜的手腕,面容扭曲,像一只受驚的野獸。那時潘辰宜手中拿著一柄木刻的小刀,劉兆欽攥入掌心的這一柄——刀尖在徐黃磊脖頸的動脈懸停。

      “發(fā)生了什么,她有沒有扎下去?這真是一件刺激的事?!贝杀刂厍脫糇烂?,水珠紛繁墜落。

      “你要干什么?”他的音色隨之扭曲,吐字含糊不清,倒真像是一頭野獸咆哮。他一把推開潘辰宜,雙手抽搐,努力使自己鎮(zhèn)靜,問:“你要干什么?”一陣緘默,眼光被籠罩,劉兆欽試圖解讀,來回端倪兩人的眼睛。他看到徐黃磊四處張望,分明產(chǎn)生了幾分怯意。潘辰宜舉起小刀,刀尖挑釁般翹曲,既而垂下。隨后默默走回,癱倒在桌面。窸窸窣窣地啼鳴,陡然回蕩,仿佛被血絲纏縛。劉兆欽快步走近,徐黃磊業(yè)已癱倒,胸前的衣裳被汗?jié)n浸染,劃劙一個膨脹的圓。他顧不得汗液濡濕的烘臭,給徐黃磊遞上一杯熱水,關(guān)切地念叨:“趕緊喝點水,壓壓驚。你也是,下次嚼舌頭,背著點兒人?!彼恼Z速出奇得快,并且越來越快,一切似乎為潘辰宜顧慮,尤其是木刻的小刀?!拔艺f什么了?”徐黃磊剛撿回一條命,言語不免癲狂,被劉兆欽按住,才換成低聲嘟噥:“我啥都沒說。再說,我就算在背后嚼舌頭,也清楚‘人前人后這個理,何況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日怎么稱呼她。”“你剛剛不是指著她喊‘快看,那里有只豬嗎?”劉兆欽禁不住笑了,但是急忙收回。徐黃磊訝異地瞵睨著他,無辜地揮揮手,半天憋出一個字:“滾!”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于肖文抽出一張紙,擦拭干涸的水?!耙志凸诌@個人嘴欠。不過話說回來,潘辰宜沒有賠上徐黃磊的命,也太失常了?!?/p>

      劉兆欽沒有直接回去,繞遠瞅了潘辰宜一眼。他發(fā)現(xiàn)鏡子很久沒有擦洗,鏡面彰顯無規(guī)則的紋理和劃痕。一個凸起的黑齷緩緩移動,反向牽著一條銀晃晃的線。劉兆欽一看,是一只黑碩的蜘蛛,攀附在鏡面。耀眼的黑,占據(jù)他的視界。背上的毛孔瘙癢不止,長出又黑又粗的枝條,絞碎衣物,將劉兆欽捆綁,堵塞他的呼吸,意識頓漸潰滅。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紋理,或然是一條直線,切斷后迅即黏連。也可能是二者隨時變換了形狀,糅雜白色的境界——白光,電流閃爍,視線逐漸明晰。蜘蛛散入夾層,他再也找不到了。

      “那確實是蜘蛛?!眲⒄讱J冷峻地說道。他恍然大悟,起身,準備回見徐黃磊。

      徐黃磊恰巧朝門外走,手中捧著厚厚的紙屑。“這是什么?”劉兆欽伸手,攔住他問?!耙环庑?,本來寫給她的?!毙禳S磊努嘴示意,“你來機關(guān)的第一天,我就寫好了。”他補充。劉兆欽決定放走他,剛剛想說的話,忘得一干二凈。他只知道,那里的確有只蜘蛛。

      “我們一起找找她吧?!眲⒄讱J眄視掌心,刀尖牢牢頂陷,但是沒有想象中出現(xiàn)一條川流不息的血河。

      鏡面的云層層疊疊,夾縫間,似乎藏匿著漆黑的生命物體。那里有蜘蛛,現(xiàn)在沒了。

      找,決定去找。這對木刻的小刀來說,要比爆炸的氣球困難得多?!澳阏f什么?”徐黃磊幾近嘶吼。尋找曾要攫取性命的女人,不是更苦難嗎?確實是的,但是,對于劉兆欽,小刀是一種觸手可摸、抽象虛幻的東西,衣柜與床的夾板上也躺著一把。

      發(fā)現(xiàn)潘辰宜已是第二日薄夜,劉兆欽和徐黃磊站在澡堂大門前尋找(好在烏仁路地方狹小,回來的人雖然鎩羽而歸,但他們的面部,勘察不出悲憂的跡象)。時辰過逾,廊檐的燈無法打開。天上的月,缺口開始縫合,照在澡堂大門,像為他們指引方向。劉兆欽接收到訊號,推開大門。月光溜進,可以看見淡藍的光束,慢慢下旋,最終落在一塊石片的裂痕上。細微的圓柱體,像一條鎖鏈,分隔徐黃磊和劉兆欽,以及交雜的影子。“咱們回去吧,找她快一天了,誰知道她跑到哪了,說不準已經(jīng)離開烏仁路了?!眲⒄讱J斜視刺目的光束,里頭盤旋著細絨毛、顆粒和灰塵,——四者類似巴托克常用四度疊置的和弦結(jié)構(gòu),《灰色的云》正巧在第九小節(jié)以柱狀的形式出現(xiàn)——白天難以見到,何況黑夜,黑得密不透風。他遽然走進,徐黃磊拉住一只胳膊說:“她總不可能跑進男澡堂吧?!?/p>

      “他這句話說得在理。不過,潘辰宜可能真躲在男澡堂,說不定還躺在徐黃磊躺過的地方?!庇谛の挠X得這種事,她做得出來,即使他根本不認識潘辰宜。但是認識了又能怎樣?他這樣想著。

      石板上的光圈不見了。經(jīng)過徐黃磊的手,劉兆欽的胳膊,很難投射到原來的位置?!安皇?,我說咱們回去吧,她要是在男澡堂,早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劉兆欽搖搖頭,手臂抽回,光線重新印刻在石片上,比先前偏離一些。劉兆欽指了指男澡堂的對門,也就是女澡堂,義無反顧地走去。徐黃磊吼道:“你瘋了?”聲線略微顫動。不是任何場景非要設(shè)定在夜晚才顯得可怵,他猶豫再三,還是追了過去。他也發(fā)現(xiàn),光線比先前偏了一些,偏向裂痕的右邊;準確說,偏向女澡堂的位置。

      “你真的去女澡堂了?你應(yīng)該去,畢竟潘辰宜就在那里。”

      “我不知道,當我恢復意識,我已經(jīng)在澡堂里。何況男澡堂和女澡堂本身沒有太大區(qū)別;天再一黑,就更認不出來了?!?/p>

      “我說的話你到底聽見沒有,你倒是說句話???”澡堂水汽氤氳,阻隔了徐黃磊的聲音。劉兆欽記得第一次來澡堂的時候,一層純白的濃霧,繚繞、翻飛,不時走出人的形體;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上體裸露,下體裹著花花綠綠的毛巾。不少人用手遮蓋,匆匆跑出;還有人干脆將其敞豁,大搖大擺地抖動。此刻水汽尚未彌散,一股潮熱滲入體膚,沿血管滋蔓。劉兆欽聽見血管鼎沸,“咕嘟咕嘟”冒泡,像一個氣囊,約莫澡堂大小的氣囊,蒙罩他的身體。大概身架大小,堵塞空氣往來。劉兆欽感覺水汽全然從頭頂灌入,越來越沉。于是閉上眼,昏昏睡去。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紋理,或然是一條直線,切斷后迅即黏連。也可能是二者隨時變換了形狀,糅雜白色的地界——白光,電流閃爍,視線逐漸明晰。劉兆欽聽見徐黃磊憤怒地吶喊,但是當他準備仔細聆聽時,另一個聲音取而代之,如同鋒利的小刀?!澳銈兪钦l?偷偷摸摸跑進女澡堂里,大半夜的,想干什么?”

      “她怎么會選這么一個地方?但是你們闖進女澡堂,總該發(fā)生一些事?!眽孛娴乃F凝聚成幾顆水珠,四方漫流,繞著壺底,劃了一個殘缺的圓圈。

      是的,該怎么解釋?即便理由正當,也輪不到兩個男人闖入。“他媽的,還真在這。”徐黃磊說完,匆匆離開。但是劉兆欽駐留原地,可能水汽沉入腳掌,沒有完全疏散。他看見兩條又粗又黑的“掃帚”,不停將水汽掃除。頭部與臉部爭先導出,其次是身架與雙臂,最后是兩條壯碩的腿,迎面走來。水汽散退,轉(zhuǎn)瞬積聚她的身后,像浮動的流光,立體的影子。“是你啊,臭流氓!”劉兆欽笑了,左臉頰火辣辣的,鼻竇順勢流淌濃稠的液體,紅的,還是白的?水汽消弭,包括潘辰宜的頭部、面部、身架、雙臂,以及壯碩的粗腿,仿佛水汽塵再次包裹住她。劉兆欽回過神,手掌使勁將液體抹去。黑夜,他看到液體濃郁的黑,便走出澡堂。光線照回石板上的裂痕,他將手掌平攤,覆蓋光芒。液體干涸,倒是有一柄木刻的小刀,在掌心扎了一個小洞,細流涓涓涌出,集聚掌心,疊加在淡藍的圓柱體,不是血,所以不會下落。

      潘辰宜其實是乘著這股細流離開機關(guān)的,掌心流出,喜慶的顏色。那天,劉兆欽沉下臉,毅然走回空蕩蕩的“三○二”,從夾板,取出沒有保護殼的小刀。月光攝入,閃爍銀白的光。他仔細摩挲著刀尖、刀面、刀背、刀刃、刃緣,掌心的液體不斷被小刀飲入。他忽然萌生舔一口的想法,擱置嘴邊,舌尖輕輕碰觸:麻麻的,有些冰涼。于是刀面貼合左臉,火辣辣的,輪到全身麻痹。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紋理,或然是一條直線,切斷后迅即黏連。也可能是二者隨時變換了形狀,糅雜白色的界域——白光,電流閃爍,視線逐漸明晰。他聽見齒梳刮擦的聲響,小刀仿佛由光滑變得粗糙。

      小刀再次映照月光之中,液體業(yè)已凝合,刀刃逐漸肥厚。光束中,細絨毛、顆粒和灰塵,一點一點炙熨在刀面和刀背。黎明前,儼然成為一柄木刻的小刀。

      “我不知道她臨走前為什么要把小刀給我,我本來打算第二天還回去。”于肖文準備再燒一壺水,劉兆欽搶先拿過,放在自己面前。壺底的水滴飄灑桌面,原先的圓圈,缺口擴大,并且鑿出新的穴口。現(xiàn)在,水滴筑成中空的鼓包。于肖文選擇最大的一粒,邊際拉抻,高度維持,且持續(xù)輸送。

      劉兆欽第二天準時出現(xiàn)在徐黃磊面前,準確說是徐黃磊故意等待劉兆欽。見他進門,然后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徐黃磊端詳著劉兆欽左臉頰,一個深深淺淺的紅手印,五個上指節(jié)血色深郁。其實劉兆欽進門前,他既擔憂,也慶幸;但明顯擔憂更勝一籌,只不過二者的溯源都是他自己?!澳銢]事吧?”這句話同樣回問自己。為了合乎禮數(shù),劉兆欽搖搖頭,刻意望向潘辰宜的位置:桌上擺著一張白紙,紙面扣壓一柄木刻的小刀,拇指大小。

      “這不是你還回去的,你根本沒時間。”

      “我不知道?!眲⒄讱J神秘地說。

      “她人呢,怎么還沒回來?”

      “誰?”

      “潘辰宜,還有這把小刀?”劉兆欽握著刀柄。“你之前有沒有看見?”徐黃磊睨著揮舞的小刀,悻悻地甩出:“我不知道!”他確實不知道,一方面自打發(fā)生那件事后,徐黃磊盡量避免遇見潘辰宜;另一方面,小刀如何復歸?劉兆欽匆促回“三○二”,衣柜和床的夾板,躺著一把木刻的小刀,卻閃著銀白的光。

      “那你到底有沒有還回去?”

      “沒有,我離開宿舍時,小刀順手放回夾板了?!?/p>

      “她桌子上的小刀和你的一樣嗎?你當時為什么不直接拿走潘辰宜桌上的那把,回去對照一下?”

      “我不知道。當時想拿回去,但走的時候愣把這事忘了?!眲⒄讱J頓了頓,對著空瓷杯抿了一口?!澳阒溃矣浶韵騺聿徊??!?/p>

      劉兆欽失落地踱回機關(guān),坐上潘辰宜的座位,拾起桌上的白紙;這次真的只有一張紙。紙面的字跡一點點消失,一半從開頭的空格,一半從結(jié)尾的空檔。他依稀辨別幾個字,尚未明白大意,字跡就映入白色。不過他知道,潘辰宜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告訴你,是他拿回去的。”于肖文聽見屋子回蕩的笑聲,只有他聽見,以及最后一句話。也許還有樓上的人,躲在門后。

      劉兆欽點燃一根煙,心滿意足地猛吸一口?!靶枰以贌粔厮畣??”于肖文清楚,劉兆欽講完故事,就不再喝水。還是為了合乎禮數(shù),他抬著壺頂假裝向水池走去。果不其然,劉兆欽半途攔住了他,他便順手將茶壺擱在案板上。水池上方也有一個窗子,于肖文踮起腳,勉強看得到半截。雨勢仍未減弱,并且表現(xiàn)出躁動的趨勢。趁著劉兆欽解手的工夫,他迅速轉(zhuǎn)移到虛掩的那扇窗前。不遠處,那個被黑色裹挾的身影依舊站在那里。此刻,他站直腰身,正對著于肖文,似乎仍然只有一條細瘦的腿,但不再移動。時間一久,他不敢確定是否站在最初的地方。

      “我得走了,看樣子雨是不會停了。”劉兆欽拉上門,默默走到正門口,取下懸掛的黑傘,沉沒風雨之中。于肖文沒有轉(zhuǎn)身,聽見劉兆欽的腳底,摩擦水的流動聲。至于是壺底灑下的茶水,還是劉兆欽初訪時線頭抖落的雨水,他不得而知。但是可以確定,劉兆欽一定踩著水痕鋪陳的路徑原路返回?!八吡耍俊睒巧夏_步橐橐,于肖文沒有轉(zhuǎn)身,感覺他已下樓,坐在劉兆欽坐過的椅子上,點燃一根煙。大多數(shù)人習慣問一些答案,以便昭示的問題,比如這個人在門縫中看見劉兆欽離開,卻還要問一句“他走了”?倒不是故意問詢,只是心底壓抑的某種渴望,像烘干的木條,被灼焰助燃,盡管最初來源于零星的火花。現(xiàn)在,木條訕傲地叼在這個人嘴里。煙霧如同席卷潘辰宜的風塵、澡堂的水汽,以及淡藍的光束,幾縷飄到于肖文面前,逼迫他轉(zhuǎn)身、詈罵:“你知不知道,劉兆欽差點就發(fā)現(xiàn)你了?”

      “他不會發(fā)現(xiàn)我的?!眲⒄讱J如果看見眼前的這個人,注定大失所望。因為他勢必先察覺到門縫后的人影。眼前的這個人臉皮干糙,嘴角留著一圈胡子。他體態(tài)臃腫,頭發(fā)披散肩頭。除了面相,劉兆欽想要認出他,只能憑借修長的手臂,掌心有一個凝結(jié)的疤痕。徐黃磊慵懶地耷拉著雙臂,說:“就算他發(fā)現(xiàn)我,那又如何?”

      “總之凡事都小心一點,明年這個時候,他還會過來一趟。”于肖文蹙起眉頭,猝然舒展。

      “你怎么知道?”

      “每年的二月二十一日,他都會來,而且一年只來這一次。他有一把鑰匙,你今天也看見了。”

      “他每次來都干什么?”

      “和今天一樣,內(nèi)容也是?!?/p>

      徐黃磊似乎想到到了什么,起身,默默走到正門口。于肖文又聽見腳底摩擦水的流動聲,毋庸置疑,是劉兆欽遺留的水跡。興許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徐黃磊了,說不準以為是潘辰宜,故事才比往日詳盡了許多。

      屋子里終于剩下于肖文一人。他也坐在劉兆欽坐過的椅子上,一半余溫,一半焐熱。桌子上,兩根煙頭平行,一樣的品牌。煙灰混雜,煙嘴咬得扁平。他接下來的做法令人錯愕,兩根煙頭懸在鼻竇下,喉嚨像被利爪抓撓。他知道,他即將看到一束微暗的白光了,角落中,電光閃爍。但是這一次遲遲未見。他的視線持續(xù)清晰,直到煙頭散失氣味,他失望地彈到地上,然后關(guān)上燈,天黑了。

      光從窗口進入,部分來自月光,部分來自路燈;照射在他的臉上,讓黑印變換方位。鏡面忽閃出他的臉,他將后背留給鏡面。應(yīng)該是他熟悉的臉,但是后背消瘦、細長,只是他看不見。于肖文倦怠地上了樓,不再糾結(jié)窗外。不遠處,那是一個站牌。而且朋友走后,于肖文就認出來了。

      責任編輯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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