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
“千古文章未盡才”。這是郭沫若同志為聞一多全集作序時引用的一句詩。他說:“聞一多先生的大才未盡,實在是一件千古的恨事?!蔽蚁脒@句詩對于吳晗同志來說也是適用的。
許多朋友都知道:當年在昆明民主運動中,聞一多和吳晗都是深受青年敬重的民主戰(zhàn)士。聞一多被蔣介石反動集團暗殺于昆明街頭,吳晗則被林彪、“四人幫”誣陷死于冤獄之中。一代學人,含冤而逝,“實在是一件千古的恨事”。
吳晗同志離開我們已經(jīng)很久了。他的夫人袁震同志也是一位很有成就的史學家,多年病殘,也遭毒手,女死兒散,真是家破人亡。如今,黨中央撥亂反正,吳晗同志的沉冤也得昭雪,學界是非,文壇功過,重得分明,老晗你可以瞑目了。
吳晗是著名的歷史學家,專攻明史,著述甚多,學術(shù)上造詣很高,學生時代已露頭角。他在解放后為黨為人民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而在解放前,更長期在黨的領導下,團結(jié)了周圍的師生朋友從事民主運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這樣一位好黨員、好戰(zhàn)士,竟被誣為“黑幫”“反共文人”,是非倒置,莫此為甚!
吳晗同志抗戰(zhàn)以前和我同在清華,相識甚早,但彼此過從漸多而成為知己,則是20世紀40年代在昆明的民主運動中。追憶往事,歷歷在目。他那光明磊落,爽朗剛直的性格,對敵人英勇無畏的神情,深深地印在許多朋友們的心中。而尤其令我難忘的是他在當年昆明知識分子中所起的作用。
當時昆明知識分子比較集中,除少數(shù)先進分子,多數(shù)人對共產(chǎn)黨、對馬克思主義都少了解,大家主要是從愛國主義出發(fā),要求團結(jié)抗戰(zhàn),民主進步,希望祖國經(jīng)過抗戰(zhàn)能得繁榮富強,但事與愿違,國民黨政府消極抗戰(zhàn)、積極反共的反動面目日益暴露。破壞團結(jié),壓制民主,特務橫行,貪污腐化,廣大工農(nóng)慘遭剝削壓榨,知識分子也備受摧殘,許多人被都弄得衣食不周,有的甚至瀕于饑寒交迫之境。人們都祈求迅速改變這種狀況,又提不出切實可行的辦法,就在這國破家危、民不聊生的時刻,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給我們指明了方向—— 開展民主斗爭。但怎樣根據(jù)當時當?shù)氐木唧w情況,把黨的號召變成我們大家的行動,要有一些理解和熟悉知識分子的人來起個橋梁作用,把黨和知識分子緊密聯(lián)系起來,吳晗同志在這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
他本身是個知識分子,而且是個知名的教授,長期生活在知識分子之中,熟悉周圍的人和事,同大家有共同的語言,便于利用師生關(guān)系、朋友關(guān)系聯(lián)系各種類型的群眾,傳達貫徹黨的意圖和方針政策,也能準確地把知識分子的生活、思想、感情的發(fā)展變化及時匯報給黨,作為制定戰(zhàn)略策略的依據(jù)。同時也由于他的學問、文章和行義,在師友學生中有相當影響,組織上充分發(fā)揮了他的這些長處,因此他能做別人一時難以做到的事情,起別人一時難起的作用。
在白色恐怖統(tǒng)治下,反動派竭力阻塞黨和群眾的聯(lián)系,一般從事教學研究的知識分子是不容易和黨接觸的,而大家又是多么希望見到黨?。‘敃r大后方的民主運動,在敬愛的周總理的直接關(guān)懷下,不斷得到發(fā)展,有些久經(jīng)考驗的同志相繼來到昆明參加指導工作,通過各種方式讓我們直接聽到黨的聲音,一些學習討論活動我們多是經(jīng)由吳晗聯(lián)系。有些同志需要有公開身份便于參加活動,找到有關(guān)的人都是勇于承擔風險的,如華崗同志到云南大學社會學系教書,就是由吳晗同志引薦的,彼此都以能為黨做點事情而感到榮幸。
吳晗和進步青年的組織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我看到不少學生都樂于找他“談天”或出主意,他支持和鼓勵了許多青年積極參加學生運動。他是當年昆明青年敬重的一位民主教授。西南聯(lián)大被譽為“民主堡壘”,其中自然有他的一份辛勤勞動。解放初成立全國青聯(lián),他被選為這個組織的領導成員,也正表明他和青年運動的關(guān)系。
當時他還花了不少精力,協(xié)同組織和青年學生一道,做了團結(jié)老一代教授的工作,像張奚若、潘光旦等老師,都同他有深厚的友誼,還有像邵循正、費青、向達等和我這樣一些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他的影響。他同聞一多烈士的親密交往,共憂患,同戰(zhàn)斗,在師生中更留有深刻的印象。
對于一些暫時被認為是所謂不關(guān)心政治的知識分子,有的人怕麻煩,不愿做耐心爭取的工作,吳晗和聞一多等同志按照黨的指示,毅然承擔起這樣的任務,盡量利用原來的關(guān)系,讓大家增多聯(lián)系互相幫助,還特地找了一些朋友,辦了《時代評論》周刊,給大家增辟一個說話的論壇,推動更多的人參加民主運動。他們兩位生活都很艱苦,仍不辭辛苦奔走籌集經(jīng)費,開辦之初沒地方印刷,又是他們聯(lián)系地下印刷所支持承印??镫m然只出了18期就被反動派封禁了,但經(jīng)過這番努力,的確增加了不少朋友,使敵人更加孤立。吳晗和聞一多同志認真執(zhí)行黨的指示,謙虛誠懇,團結(jié)群眾,給我們做出了很好的榜樣。
以后復員回清華,我們曾在一起組織過關(guān)于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等問題的學術(shù)討論,盡管討論中有些觀點不盡恰當,有的研究水平不高,他從不以高明自居,總是用商量探討的態(tài)度,把多年精湛的研究心得和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體會,毫無保留地擺出來,通過討論引導大家提高學習革命理論的興趣。從長期的接觸中,可以看出吳晗同志不僅中國歷史知識豐富,而且對馬列主義也下過刻苦的功夫。他還有一個好的文風,善于用自己的語言明確地表達出所要討論的觀點。文字簡潔明快,更是文如其人。
正因為他既講原則,又有耐心,熟悉情況,又真誠正直,熱心助人,所以深受大家歡迎。他既能完成黨所交付的任務,也是大家信得過的人。解放后,他擔任北京市副市長,工作十分繁重,大家看到他還兼顧著許多社會活動,無論在學術(shù)研究上,在文化交流上,或科學普及和通俗讀物的組織推動上,吳晗都力所能及地發(fā)揮了相當大的作用,團結(jié)了一些同志,調(diào)動了一批寫作力量,還培養(yǎng)了一些人才?!八娜藥汀蓖龍D把吳晗同志搞臭,真是蚍蜉撼樹,可笑不自量。
重新回顧這些往事,思緒萬千,他為寫海瑞而遭千古奇冤,他的性格卻也真和海瑞有些相似;他主張學習海瑞剛直不阿的精神,我們也將深切地懷念他的戰(zhàn)斗的一生,而他的學術(shù)研究和工作經(jīng)驗,也都有不少內(nèi)容值得珍視,希望能得到整理和印行!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老晗你安息吧!
昨晨離北京,午前飛抵南京,今天下午動身,傍晚到無錫。無錫是這次南下農(nóng)村專題調(diào)查的第一站,這兩天是在旅途中。
當我一早離家時,我的女兒問我要不要帶幾本書在路上解解悶?這是我的老習慣。這次出門似乎過于緊張了一些,到臨行前一晚才編完天津人民出版社要我早日交卷的選集,由我女婿整理的行裝都沒有過眼。經(jīng)女兒一提,連忙伸手向她要書,她順手把最近為她女兒買的一套巴金的隨筆,塞進手提包里。書薄本小,便于插入口袋,有零散時間都能翻閱。
說來也慚愧,我對巴金慕名已久,但自從在中學里讀過他的《家》之后,并沒有讀完過一本他所寫的其他小說。我想我一定曾和他在什么公共場合下握過手,但不記得有任何一次曾和他通名請教,更說不上交談了。我對他一向有很好的印象,可以用得上尊敬二字。那是從師母冰心女士口上得來的。我不只一次聽到她說起這位“說真話的人”。在我一生所認識的人里,肯說真話,而且敢于把真話,怕口說無憑,用黑字印在紙上的實在不多。我按著手指計算,兩只手已經(jīng)夠用。物以稀為貴,人亦應以稀為尊。至于他說了哪些真話,我卻沒有問過。
我上面說的這段話,也應當可以說是真話,如果我不因潛意識的干擾,記憶不致有誤的話,事實是如此。真話夠不上,也可說是實話。真話是心口如一,實話是言而有據(jù)。巴金自己謙虛不敢自立于作家之林,不稱自己的作品為文藝。這是真話,但不是實話。我對文藝不敢高攀,非不好也,而是走不上這條路子。年輕時也喜看文藝作品。在清華住校時,枕頭底下老是放著一冊袖珍本的《戰(zhàn)爭與和平》,睡前不時翻出來讀幾段。同房的那位讀地質(zhì)學的朋友愛看《紅樓夢》,我們還時常相互“對考”,一人讀上一句,另一人就得接下一句。我那本翻得爛熟的《石頭記》是在英國回來時,在船上送了人的。當時估計,既到后方投身抗日,這類書無須跟我了。
從此,我真的沒有看完過一本長篇小說,倒并不是冒烽火上前線顧不得這些,而是在后方當教授,柴米油鹽已夠把業(yè)余時間消耗精光,哪里還有閑情逸致來品賞文藝。解放后,新小說我不愛看,舊小說又看不得,所以和文藝也就疏遠了。
這次上路帶上了巴金的《隨想錄》,從北京看起看到南京,從南京看起看到無錫。薄薄一小本看了足足有五個多小時??磿乃俣葲]有平時快,不是因為旅途上有干擾,這樣完全屬于自己支配的時候近年來是不易多得的;而是因為閱讀時常常走思出行,引入了自己的重重往事。驚醒時,又得重找移神的斷頭。這是老相吧,年齡到了,思想難于控制,不易專一了。這自然是個生物原因??磥砀袑嵉目赡苁沁@本書寫下的好像不僅是作家自己的隨想,還把我的思緒也帶著織了進去,我身在空間向前移動,而思想?yún)s在時間里倒流。真是“芳草茵茵年年綠,往事重重陣陣煙”。
我當然不敢自比巴金。他長我近十歲,我永遠也追不上他。但畢竟共同經(jīng)歷了三個時代,而且還同樣莫名其妙地從這至今還沒有人能說得明白怎么會在中國歷史上發(fā)生的這20年反常歲月里活了過來。正因為有這一點相同,我們之間有了共同語言。這些語言埋在千千萬萬的知識分子的心里,很少寫成文字。有人不會寫,有人不敢寫。一有人寫了出來,這些人必然感到痛快。痛是難免的,誰沒有傷疤?痛得愉快,這些話埋在肚里會發(fā)霉,傷人心骨。
巴金是個善心人,他想通過他的筆,把他經(jīng)歷過的那些使他痛心的事,暴露在太陽底下曬曬,殺殺菌,讓別人可以不致再受同樣的禍害。這番心意令人起敬。但愿他那片心能感動“上帝”,真話發(fā)生實效。心有余悸的人自然還會害怕事與愿違,但這是今后之事,事雖難說,善心人終必有善報,是人類想要生存下去不能不堅持的信條。讓我為巴金老人祝福。
旅途總有盡頭,火車按時進站。車停時,我剛剛看完《隨想錄》的最后一頁。把書插入口袋,睜眼四顧,似乎回到了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像電視機上扭入了另一頻道,音響色彩全變了樣。
熱鬧的場面結(jié)束后,回到房里。關(guān)上燈,向窗外望了一時太湖的夜景。
梁漱溟先生是當代中國一位卓越的思想家。我學生時代就讀過他的書,雖然沒有全都讀懂。但梁先生的確是一位一生從事思考人類基本問題的學者,我們稱他為思想家是最恰當不過的。
梁漱溟先生在他自己1984年出版的《人心與人生》一書的第27頁這樣說:“我曾多次自白,我始未嘗有意乎講求學問,而只不過是生來好用心思;假如說我今天亦有些學問的話,那都是近六七十年間從好用心思而誤打誤撞出來的。”
好一個“好用心思”,好一個“誤打誤撞”!這幾句簡單的心里話,正道出了一條做學問的正確道路。做學問其實就是對生活中發(fā)生的問題,問個為什么,然后抓住問題不放,追根究底,不斷用心思,用心思就是思想。做學問的目的不在其他,不單是為生活,不是為名利,只在對自己不明白的事,要找個究竟。宇宙無窮,世海無邊,越用心思追根,便越問越深,不斷深入,沒有止境。梁先生是一生中身體力行地用心思。
我正是從梁先生的做學問和他的為人中,看到了一個思想家之所以成為思想家的緣由。他的思想永遠是活的,從不僵化。他可以包容各種學科,各科學說,從前人用心思得到的結(jié)果中提出新問題,進行新思考,產(chǎn)生新學問。環(huán)顧當今之世,在知識分子中能有幾個人不惟上、惟書、惟經(jīng)、惟典?為此舞文弄筆的人也不少,卻常常不敢尋根問底,不敢無拘無束地敞開思想,進行獨立思考??梢娨嬲鲆粋€思想家,是多么不容易。正因為是物以稀為貴吧,我對梁先生的治學、為人,是一直抱著愛慕心情的。
我認識到他是一個我一生中所見到的最認真求知的人,一個無顧慮、無畏懼、堅持說真話的人。我認為,在當今人類遇到這么多前人所沒有遇到過的問題的時刻,正需要有更多這樣的人,而又實在不可多得。什么是文化,文化不就是思想的積累么?文化有多厚,思考的問題就有多深。梁先生不僅是個論文化的學者,而且是個為今后中國文化進行探索的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