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理

他是一名刑警，卻從不參與驚心動魄的抓捕。

他的工作地點相當封閉，十平方米左右，三個人，二對一，在里面一待就是N個小時，上演著正義與邪惡的交鋒、真實與謊言的對陣，既有人性的閃爍，也有罪惡的記錄。

他的工作對象基本都是犯下嚴重刑事案件的嫌疑人，其中超過九成涉嫌命案，所以他們多以沉默、謊言、漠視來應對辦案民警，讓公安機關傷透了腦筋。許多案件因此被擱淺，走進死胡同。然而，他精通解開“死結”的絕學。他運用淵博的心理學知識，讓嫌疑人開口道明真相，甘愿接受法律制裁，悔過自新。在許多人眼里，這本領有些神奇，甚至不可思議，但是，當你走近他之后，便會明白，為什么他擁有這樣的能力。

他叫康永樂，是一名四十二歲的公安部特邀刑偵專家，專攻訊問。

我與康永樂的結識，要從2019年年初說起。

歲未年初，辭舊迎新的走訪中，一位我敬重的長者向我推薦了年輕的公安部特邀刑偵專家，稱他應用心理學知識在訊問方面頗有造詣，現(xiàn)供職于福建省泉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一周后，迫不及待的我坐上前往泉州的火車，啟程采訪。

一年跟蹤采訪下來，我發(fā)現(xiàn)康永樂有二百多天在外面出差。疑難案子多，需要不停地奔走。我只好跟著他，他去哪里辦案，我就隨著到哪里，采訪多是在高鐵和汽車上進行的。有一次，他看著自己微微發(fā)福的身體，調(diào)侃道：“肥胖是職業(yè)病啊，沒辦法，長期在外面辦案，吃住沒規(guī)律，也沒時間鍛煉。”

康永樂個頭兒適中，寬廣的前額看上去不乏智慧，劍眉下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挺立的鼻梁彰顯著堅毅，略闊的鼻翼及微圓的鼻頭，給人一種厚道、和藹的印象，上薄下厚的雙唇間有一條平直的唇縫，散發(fā)著經(jīng)久歷練、處變不驚的穩(wěn)重，但說起話來又字字珠璣、言之鑿鑿。

決心

記得到泉州的第二天，我便隨康永樂啟程去了H縣。那天，他開車行駛在蜿蜒的山路上，我坐在副駕駛，車載音響傳出悅耳的輕音樂。四月的閩南，正值雨季，溫濕的空氣格外宜人，一片陰云飄過，雨滴隨之落下，密密麻麻地砸在擋風玻璃上。遠處云霧在山間縈繞，一條小河順勢流淌，河上架著一座古樸的石橋，眼前宛若一幅意境悠遠的山水畫卷。可惜，我倆談話的內(nèi)容，沒能與這美景合上拍，甚至與“美好”二字背道而馳。

“經(jīng)歷了這么多案件，哪一起給你留下的印象最深？”

“應該是在D市參與偵辦的一起跨越十五年的命案積案。案發(fā)于2002年3月，有群眾報警稱，自家附近雜食店著火。當消防隊趕來把火撲滅，發(fā)現(xiàn)店主及其妻子和兩個兒子被殺死于店內(nèi)?！?/p>

案情重大，屬地公安機關迅速向上級匯報，與此同時展開了緊鑼密鼓的偵破工作。經(jīng)勘查，其中三名被害人系砍殺致死，一名被害人系扼頸致死。然而，由于火災及滅火過程中高壓水槍對現(xiàn)場造成了破壞，加之當時刑事科學技術的局限性，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物證。圍繞被害人的關系排查，也否定了各類關系人作案的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案件偵破陷入了僵局。

案情如此重大，犯罪手段這般殘忍，被害人中還包括兩名幼兒，一時間輿論發(fā)酵，在當?shù)卦斐闪藰O大負面影響，公安機關也承受著來自社會各界的巨大壓力。

“嫌疑人一直沒有抓到？”我問。

“嫌疑人袁某被抓獲時已經(jīng)是2017年底，距離案發(fā)過去了十五年?！?/p>

“你怎么參與到這起案件偵辦中的？”

“袁某有搶劫前科，很狡詐，這么多年公安機關一直沒有抓到他，他心里明白，我們掌握的證據(jù)不多，所以僥幸心理很強，拒不交代。當?shù)毓矙C關在訊問上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記得那年在昆明舉辦了一個全國刑偵大隊長的培訓班，我去講課，D市的大隊長剛好聽了我的課，課后向我請教了該案。大隊長回單位后立馬向公安部發(fā)出邀請，我就這樣投入了案件?！?/p>

“怎么抓到袁某的？”

“2017年9月，D市開展命案積案攻堅，將當年現(xiàn)場一臺冰柜玻璃上提取的可疑血跡送到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檢驗，檢出了被害人及袁某的混合STR分型。由于袁某有前科，所以比中了他，公安機關便將其抓獲歸案。”

“憑這個現(xiàn)場的血跡，不能給他定罪嗎？”

“這只能證明他到過現(xiàn)場，無法構成完整的證據(jù)鏈，犯罪構成要件不明確，不能定罪。”

“看來訊問在這起案件中起了不小作用?！?/p>

“確實，訊問在此案中起到了關鍵作用?！?/p>

“犯罪手段這么殘忍，這袁某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他的兇殘。他思維縝密，語言表達能力強——這是我對他的主要印象。最初接觸時，他會說謊，你問一句，他答好幾句，腦子很快，編造一些聽上去很真實的事，而且每次訊問，都能記住自己之前編造的細節(jié)，不出紕漏。別看這人雖然是個兇惡的殺人犯，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論在哪里工作，都還有不錯的表現(xiàn)，還當上了業(yè)務骨干?！?/p>

“既然這么難對付，那口供是怎么突破的？”

“我來之前，D市公安機關已經(jīng)關押訊問袁某一段時間了，嫌疑人形成了固化思維——承認作案就等同判了死刑，所以他堅決否認，公安機關前期訊問工作也因此陷入僵局。我全面了解了案件，看了訊問視頻，并初審了袁某，掌握了他的心理狀態(tài)。我提出，既然他怕死，那么不妨讓他認識到一旦證據(jù)充足，不如實講，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判死刑。這樣一來，等于把他逼到絕境，可謂置之死地，會激發(fā)出袁某強烈的求生欲，他便會主動尋求‘生的可能，那么交代也許是一個機會。同時，我們還為他創(chuàng)造交代的環(huán)境。”

“具體是怎么做的呢？”

“第一步，要先松動他的思想。怎么松動呢？因為他與公安機關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固定的心理應對模式——你怎么問我都不說。語言交流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這時就要轉換思路，通過其他方法變換他的心理狀態(tài)，我們選擇的是改變他所處的環(huán)境，進而影響他的心態(tài)。第一步走出后，發(fā)現(xiàn)效果還不錯。第二步，根據(jù)掌握的現(xiàn)有證據(jù)，把他與案發(fā)現(xiàn)場關聯(lián)起來。你可以說案子不是你作的，但是你不能否定科學，畢竟現(xiàn)場留下了你的血跡。你得跟我們說說，是怎么回事？幾個回合下來，他又承認了自己曾經(jīng)到過現(xiàn)場。第三步，就是要把他的行為與案件關聯(lián)上。慢慢地，他就開始試著交代了，先說自己到過現(xiàn)場，謊稱吸食了毒品，不記得發(fā)生什么了。再后來，又回憶起來了，吸食毒品后怎么發(fā)生了爭執(zhí)。一點點試著交代罪行，直到最后全部交代。這么多年過去了，當時現(xiàn)場發(fā)生的事情，細枝末節(jié)，全在他腦子里，從未忘記。

“他交代，案發(fā)當晚，因為玩老虎機與女主人發(fā)生矛盾，他要繼續(xù)打，可女主人不讓他玩了。你一言我一語，說的話越來越重，爭吵不斷升級，情緒激動的他到店內(nèi)廚房拿刀，將事主一家四口殺害。因懼怕事情敗露，他砍斷煤氣管，點燃窗簾，縱火后逃離了現(xiàn)場。其中，他還交代了一個細節(jié)，他本來想從廁所的后窗逃出去，但是用東西撬時，沒有撬開，才決定從前門逃離。這個廁所后窗上的撬痕，只有我們辦案民警才知道，也進一步證實，案件是他所為?？诠┳C據(jù)還原了發(fā)案過程，在最終案件認定時，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如果羈押期到了，拿不下來口供會怎樣？”我問。

“證據(jù)不足，最終只能釋放?！?/p>

“想想都有些后怕，這樣的人如果再流向社會，無外乎一顆定時炸彈。”我感嘆道。

車子在盤山道上行駛，時不時會經(jīng)過一些村莊。這里的丘陵與山坡上長滿了各種植被，郁郁蔥蔥，到處都是綠色。雨越下越大，細密的雨點漸漸連成串串水珠，掉在玻璃上，發(fā)出聲響，康永樂放慢了車速。

“D市案案發(fā)那年，你在干什么？”我問。

“2002年春，我應該正在寫大學畢業(yè)論文吧。猜猜，我是學什么的？”

“你能這么問，應該不是警校畢業(yè)的。弄不好是偏門?！蔽以谛虃蓪＜颐媲耙操u弄上了推理技巧。

就這樣，我一連猜了三四個，都被他否定了?？磥砀柲λ挂膊皇沁@么好當?shù)摹?/p>

“告訴你吧，我是福建農(nóng)林大學食品科學與工程專業(yè)，學的是發(fā)酵方向，也就是搞釀酒、釀醬油和醋的?！?/p>

康永樂看著我詫異的表情，自己也笑了。說句實話，他所學的專業(yè)與現(xiàn)在從事的預審工作，跨度實在有些大。他說其實自己也沒有想過會從事預審，更沒有想過會成為部聘專家。2002年即將大學畢業(yè)時，他看到當年公務員招的最多的就是警察職位，于是報了泉州市公安局。就這樣，他順利通過考試，并于2002年年底入了警。

“剛開始從警，就在刑警隊？”

“刑警也是半路出家，我先在機場分局當了四年治安警。由于機場分局的治安狀況好，那部接警電話很少響，所以這四年過的是朝九晚五的日子。那會兒，嫌疑人都見得少?！?/p>

“是什么機緣巧合，讓你當上刑警的？”

“2005年的一次培訓。當時分局有個培訓名額，為期一年，局領導就派了我這個唯一的大學本科生去參加泉州師范大學的心理培訓。”

正是這一年的培訓，徹底改變了康永樂的職業(yè)軌跡。再次回到大學課堂，聆聽老師講授普通心理學、發(fā)展心理學、社會心理學、變態(tài)心理學等課程，“感知覺、認知、情緒、人格、本我、潛意識……”這些心理學知識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也幫助他打開了一扇審視人性世界的窗戶。

2007年，因安溪詐騙案件高發(fā)，被公安部列為重點整治地區(qū)，泉州市局開始在各分局抽人手，康永樂便被抽去參與了“獵狐”專案，正式開啟了刑警生涯。在專案組的三年里，他從零學起，外調(diào)、取證、偵查、抓捕、訊問、筆錄、訴訟……參與了各項刑偵基礎工作，為他日后從事專業(yè)預審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當年在安溪帶著康永樂辦案、做他刑偵工作啟蒙老師的蔡國華告訴我，康永樂的知識面廣，很聰明，愛鉆研，看著他們訊問、做筆錄，從頭開始學，上手也很快?！矮C狐”專案是針對電信詐騙犯罪的，嫌疑人腦袋瓜都挺好使的，所以審起來需要些技巧，康永樂跟著學的時間不算長，就進入了狀態(tài)，開始拿著卷宗辦案了。

從那時起，康永樂就有意識地將心理學運用到訊問中，并且留心總結經(jīng)驗。在這三年里，他不斷進取，考取了華僑大學公共管理在職研究生，積極參加各種心理咨詢培訓。

三年專案結束后，2010年，康永樂調(diào)入泉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開始接觸測謊，并不斷深入學習心理學。測謊技術和心理學相輔相成，逐漸成為他日后從事預審工作的法寶。

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有時候兩條線走著走著就交會了。2002年，當D市命案發(fā)生時，在距離D市六百余公里外的泉州，年輕的食品科學與工程專業(yè)畢業(yè)生康永樂成為一名人民警察，開啟了他的從警之路;2018年，康永樂通過十多年不斷的鉆研學習和大量的實踐辦案，總結出了一套成功應用心理學開展訊問的方法，被公安部聘為特邀刑偵專家。也就是在這年，他受公安部委派到D市指導偵破這一命案積案，不僅為四名受害者討回了公道，也給自己的刑偵之路添上了一塊厚重的基石。

從警以來，對正義的堅守，對受害者的責任，對職業(yè)的追求，貫穿始終，這就是康永樂的決心。

尊心

早在1875年，意大利人龍勃羅梭便利用生理測量儀器，通過測量脈搏、血壓變化的方法來辨別謊言。1921年，美國加州警察局利用一臺測謊設備成功偵破了一起盜竊案，這也是有記載的最早關于測謊在刑事偵查中的應用實例。此后很多年里，測謊成為一項具有爭議的技術，然而卻未影響其在各國司法領域發(fā)揮積極作用。隨著測謊技術的不斷完善與發(fā)展，準確性大幅度提升，如今在一些國家，測謊結論已成為法庭證據(jù)。近年來，測謊技術在我國刑事偵查中應用越來越廣泛，作為重要偵查輔助手段，在大量疑難案件的偵辦中更是起到關鍵作用。

路上，我和康永樂聊起了他第一次去測謊的經(jīng)歷。事情是這樣的：2010年6月，Y縣，農(nóng)村一個大家庭中的父親去世了，留下一枚金戒指。經(jīng)抓鬮，小兒子抽中了這枚戒指。

不久，小兒子夫婦倆拿著戒指去金店稱重，卻被老板做了手腳。夫婦倆識破后，同金店老板吵了起來，還報了警。事情傳到其他兄弟姐妹耳朵里，他們?nèi)⌒π鹤記]福氣、倒霉。小兒子一家聽了這些風言風語，很不高興。

又過了幾天，大哥一家吃了自家菜地的空心菜，都有不同程度的中毒反應。被喂過菜的鴨子，居然死了。公安機關介入后，展開毒物檢驗，發(fā)現(xiàn)食物中含有“毒鼠強”成分。經(jīng)摸排，發(fā)現(xiàn)小兒子媳婦的言行有些可疑。然而，小兒子媳婦堅決否認作案，又因缺乏其他證據(jù)，案件陷入僵局。

局里讓康永樂帶著儀器去做測謊，也期望通過這一手段突破案件。第一次測謊，康永樂很緊張，由于之前只是聽過課或者在實驗室做，沒有在真實案件中實際操作過，所以心里沒底，怕做的過程出差錯?？稍绞呛ε拢统隽藛栴}。

康永樂按照操作要求，將儀器連在被測人身上，可誰知做出來的測謊圖譜竟是一條直線，波形上沒有任何反應。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這下把他急壞了?？涤罉废肫饋恚蠝y謊培訓課時，老師說過，被測人身體條件不好的情況下，可能會嚴重影響測謊結果。恰恰這名被測人的身體較弱，于是康永樂就讓她休息一下，準備過一會兒再試試。在這個間隙，康永樂準備測一下女人的老公，也就是這家的小兒子。

不知道為何，給小兒子連上設備后，圖譜仍然是筆直的一條線。事已至此，康永樂沉下心來，干脆也不按照預設的題目問了，直接跟對方聊了起來，聊案件事實，聊家庭責任，聊面對現(xiàn)實……誰知，聊著聊著，居然開了（開，指訊問人員突破嫌疑人心理屏障，使其開口交代案情）。

老人的小兒子稱，先是戒指被金店偷克數(shù)，他又因為這件事被嘲笑，這讓他懷恨在心，就在菜上下了老鼠藥，完事后又把老鼠藥包裝藏在了一個石縫兒里。根據(jù)他的供述，刑事技術人員不但在石縫兒里找到了老鼠藥包裝，并在包裝上提取到了他的指紋。這下證據(jù)確鑿了。

在訊問中，康永樂會格外關注嫌疑人性格形成的過程，這也是犯罪心理的本源。“聊天”中康永樂了解到，當年小兒子出生后，家里的兄弟姐妹太多，撫養(yǎng)起來很困難，所以小兒子在很小時就被賣給了村里其他人家。然而，小兒子成人后，對自己的親生父母，依然主動承擔了贍養(yǎng)義務。這出于一種心理機制——你們不是對我不好嗎，從小就把我賣了嗎，我反要對你們更好。所以逢年過節(jié)，給父母送糧食送錢，小兒子都比其他子女給得多。康永樂從心理學角度解釋，這是一種自卑后的超越，就是弱者表現(xiàn)出強者的反應，其本質(zhì)是為了讓父母內(nèi)心難受、感到愧疚。

康永樂說，能審開這名投毒嫌疑人，跟自己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他懂得農(nóng)村人的心態(tài)，能夠從他們的角度理解問題，洞察人性。

說到這兒，我想起來有次跟康永樂的爸爸聊天，無意間得知康爸爸當了三十多年村干部，其中很多年是村主任，他們的村子有三千多人。村民發(fā)生矛盾，都會找他來調(diào)解。從小到大，康永樂看著父親調(diào)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矛盾，耳濡目染，聽著聽著，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心態(tài)，以及心態(tài)的形成，無形中有了潛移默化的了解。與此同時，他也從父親那里言傳身教地習得了一心向善、公平待人的為人之道。

康永樂說，有時候他也不清楚嫌疑人為什么跟他說實話。通過我與他的接觸，觀察他待人接物，了解他的為人，漸漸地我明白了，嫌疑人之所以會跟他講，除了他能夠洞悉對方心理外，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他懂得尊重別人。

康永樂說，他從未在人格上看低、貶損過任何人，即便是殺人犯。人格上的尊重，讓他收獲嫌疑人的信任。

康永樂開著車，我們繼續(xù)著與案件有關的話題。

“那是一次特殊的訊問。部里派我去審一個曾經(jīng)的政法系統(tǒng)高官，因為貪腐以及其他刑事犯罪被立案偵查?！案吖佟笔菑囊幻鶎觽刹閱T一點點干起來的，當過幾十年刑警，后來又走上了領導崗位，人生閱歷非常豐富。記得那年我三十六歲，他從警的時間比我的歲數(shù)都長。這個人很強硬，對自己的罪行三緘其口，拒絕交代。在見到他之前，我就明白，各種訊問策略在他身上都不會起作用，但，我也是有備而來的。

“記得那天，我走進訊問室，從他的表情上能夠看出，他是很不屑的。我在他眼里應該就是個小毛孩兒。這些都是在我預判之中的。

“訊問一開始，我還是按照他之前當官時的職務來稱呼他，我跟他說，‘之所以這么叫你，是因為尊重你。雖然你現(xiàn)在犯了罪，但是你曾經(jīng)是有貢獻的。我這么說，是為了向他點明，做過的事情就放在那里，不會改變，無論好、壞，都要面對。話鋒一轉，我對他說，‘然而，誰做的事情，誰就要負責。我知道，你也很清楚。

“慢慢地，訊問室里的氣氛就有所改變了，那種輕視，就不存在了。說明你跟他說的話，他并沒有拒絕，而是聽進去了。見他之前，我仔細思考過，他被抓前后的人生形成了強烈反差，他的心境會是什么樣，什么能夠觸動他。為此，我準備了一首歌。我學過音樂治療，知道音樂是最好的調(diào)動潛意識、打開心扉的工具和途徑。我的播放器里傳出了劉歡唱的《從頭再來》。

“聽著聽著，他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歌詞觸動了他。我跟他說，人生誰能沒錯呢？只有放下，你才會有重新再來的機會。后面的訊問，他的態(tài)度就軟下來了，開始叫我小伙子，后來又叫康警官，說很感謝我，他再回去好好考慮一下。

“起初，他面對訊問的態(tài)度是強硬的，抵抗姿態(tài)，其實抵抗的是現(xiàn)實，因為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說實在的，只要是正常人，都是可以面對現(xiàn)實的，你只需要引導他來面對。在現(xiàn)實中，他確實犯罪了，所以還是有辦法能夠激起他的悔罪心理的。有了悔罪心理，交代罪行的意念也就產(chǎn)生了……?！?/p>

聽完康永樂的講述，我相信，《從頭再來》唱進了那名“高官”的心里，他從心里渴望能從頭再來。

任何一名犯罪嫌疑人，康永樂對他（她）的人格都是尊重的，他用尊重換來了信任，這就是他的尊心。

細心

漸漸地，雨小了。山路上，時而霧氣彌漫，將車道淹沒其中，車行駛的速度也就跟著變得十分緩慢;時而云霧散開，路漸漸清晰，我們也能隨之加速，讓車跑起來，向目的地奔去。這道理像極了康永樂辦案，訊問的過程就是不斷在真相和非真相間穿梭，去偽存真，撥開迷霧，找準那條通往真相的大道，然后加足馬力，直達終點。

說著說著，我們的車駛入了H縣。這次來H縣，康永樂是有起案件要偵辦。

在H縣縣城，一條大江穿城而過，江水養(yǎng)育了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的人們。千年沿革下來的豐富古建筑群，讓H縣散發(fā)出一種獨特的文化底蘊。

他告訴我，2017年時，他曾協(xié)助本地公安機關破了兩起案件，其中一起也是多年的命案積案。我說今天正值周末，時間沒有那么緊，我們能不能去當年的案發(fā)地看看，他答應帶我走一趟。

“2017年，說來也巧，本來我是受邀破一起挖掘機被燒案的。當時一個國家級投資的重點施工項目正在緊鑼密鼓建設中，誰知道，工程上的挖掘機接二連三被燒。一臺、兩臺、三臺，一共燒了六臺。這下問題嚴重了，不但影響工期，而且性質(zhì)惡劣。因為是國家項目，省領導做了批示，限期破案?！?/p>

“這案子的難點在哪兒?。俊?/p>

“案件為什么不好破，就因為施工工地在荒郊野外，現(xiàn)代偵查手段用不上。犯罪嫌疑人故意放火，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物證，因工程機械都是液壓油，著火快且燃燒充分，燒完以后大都只剩鋼架，消防部門也鑒定不出起火點，偵破工作一直沒取得進展。”

“后來怎么找到人的呢？”

“前面燒了六臺，沒過多久，又有一臺機器被燒了。這次與原先六臺的地點不同，是在另外一個工段的施工現(xiàn)場，正好被省道上的一部監(jiān)控在夜間捕捉到了影像，公安機關通過調(diào)取分析，發(fā)現(xiàn)有兩個人可能在案發(fā)時間進入了現(xiàn)場。排查出的兩名嫌疑人，一名是這臺挖掘機的司機李某，另一個是該村村民楊某。李某稱自己是到施工工地去偷鋼筋的。經(jīng)查，他也確實偷了鋼筋并藏于地瓜地。村民楊某則稱是去山腳下運前天從山上偷下來的木材，當晚聯(lián)系了農(nóng)用車將木材運走，對縱火的事完全不知情。

“兩個人都不承認放火燒機器，案子就僵在了那里。H縣的刑偵大隊長，正好前不久在省廳聽我講過測謊和訊問的專業(yè)培訓課。他就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邀請我來辦案。

“了解完案情后，我先查看了現(xiàn)場，沒得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于是我提出來，去兩名嫌疑人的家里瞧瞧?！?/p>

“還要去找物證嗎？你去之前，H縣公安機關應該已經(jīng)做過這項工作了吧？”我不解地說。

“不是。去他們的家，是要通過觀察他們的生活細節(jié)，來了解他們的性格，進而解釋行為?！?/p>

“哦！原來是要通過心理學來辦案啊?！?/p>

“我先來到了楊某家，通過對他家的觀察，以及同他的交談，我判斷，他當晚應該就是去偷木材的，說的是實話。

“接著，我們又來到了李某家。我發(fā)現(xiàn)，他家院里停著兩輛轎車，一輛速騰，一輛奧拓，速騰上蓋著布，平時不怎么開，主要開奧拓。我打開兩輛車的車門，觀察車內(nèi)，發(fā)現(xiàn)物品擺放有序，也很干凈。從這一點初步判斷，李某是完美型人格。進到他的家里，在頂樓，我發(fā)現(xiàn)了五六條速騰的輪胎，幾乎都是新的，是他儲備的，規(guī)整地碼放著。他開挖掘機，有些平時常用的工具，都整整齊齊在箱子里擺著。他的衣櫥很潔凈，衣服疊放有序。這些都說明，李某有一定的潔癖及輕微強迫癥，進一步證明他是完美型人格，計較細枝末節(jié)。另外，我還發(fā)現(xiàn)他很在乎錢，有些摳門。

康永樂（右）正在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訊問

“對他家走訪后，我大概心里有數(shù)了。第二天，我對李某進行了測謊。通過精心編排的測謊試題圖譜顯示，他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我宣布測謊結果，對他也產(chǎn)生了不小的心理壓力。我發(fā)現(xiàn)他對錢很在意，更關心犯罪后將會受到什么樣的懲罰，便告訴他積極理賠，在量刑上會減輕處罰，并幫他算了一筆經(jīng)濟賬。同時，我還從家庭角度幫他進行了分析，這也激起了他的愧疚心理。很快，他就招供了。”

“李某為什么要燒這些挖掘機呢？”

“他開挖掘機，一個月工資是八千元，但是同一個工程，在其他地方，有人一個月掙一萬元。他要漲工資，找老板談，但老板就是不給漲，于是他懷恨在心。另外，他開了二十年工程機械，都是被人雇傭。案發(fā)前一年，他跟別人合伙經(jīng)營了一臺挖掘機，可是沒多久雙方產(chǎn)生了矛盾，他私下里把挖掘機賣了，被對方告發(fā)，他被關了一個月，所以產(chǎn)生了仇富心理。”

案子破了，康永樂當天便回了泉州。誰知第二天一早，H縣公安局又派輛車來接他回去。在短時間內(nèi)偵破挖掘機被燒案，康永樂收獲了H縣公安局的高度認可。說來也巧，就在挖掘機案發(fā)生前不久，當?shù)豅村發(fā)生了一起嚴重的暴力殺人案。案件很棘手，縣公安局的同仁們寄希望于康永樂。就這樣，他又踏上了征途。

2017年5月的一天，L村村民報警稱，他的家人王某失蹤了。公安機關立即展開調(diào)查，通過調(diào)取監(jiān)控視頻，發(fā)現(xiàn)王某同本村村民周某一起騎摩托車向山區(qū)駛去，結果通往該山區(qū)另一側道路的監(jiān)控顯示，過了不久，周某獨自從山中騎車出來，而進出山區(qū)兩端的監(jiān)控都沒有見到王某出來的身影。隨即，公安機關傳喚了周某，并在某酒店外停車場查獲了他的摩托車。在強大的證據(jù)面前，周某很快便供述了殺害王某的事實。

原來，被害人王某靠放高利貸為生，案發(fā)當天，他逼周某償還欠下的債，而且稱沒有回旋余地，當天必須給錢。平時王某為了方便放貸，隨身會揣著幾萬元現(xiàn)金。那天，王某向周某展示了隨身攜帶的錢，并說：“你看，我?guī)еX呢，你還了債，我現(xiàn)在就可以再借給你。”周某被對方逼得緊了，又見到王某身上帶著大量現(xiàn)金，便動了歹念。于是，周某騙王某跟他去隔壁村親戚家取錢，然后偷偷回家拿了一把刀，騎自己的摩托車馱著王某走上了一條上世紀80年代建的山間小道。由于當時已經(jīng)修了大路，所以這條盤山小道很少有人經(jīng)過。

這條路很窄，只能容下一輛汽車通過，兩側野草叢生，高矮不一的樹木錯落地生長在道邊土坡上，時不時還能見到一片片竹林。當摩托車行駛到一處荒無人煙的偏僻地點時，周某將車停了下來，騙王某下車來隨他一起小解。就在王某對著山下小便時，周某趁其不備，一腳將王某踹下山坡，然后從身上掏出刀來，迎著亂木雜草沖到坡下，砍殺王某。王某拼命地逃跑，可最終卻沒能躲過厄運。這條山間小路兩邊沒有什么可以讓人記住的標識，可恰恰就在案發(fā)地道路靠山一側，豎著兩座已經(jīng)風化、時間久遠的墓碑。

周某殺完人后，拿著搶得的錢，還去參與了一場賭博。入夜后，他趁天黑，帶著鋤頭再次來到案發(fā)地，掩埋了尸體。

聽康永樂講完案件的來龍去脈，我?guī)е苫髥柕溃骸澳遣皇且黄鹈阜e案嗎？”

“2017年的這起案子是破了。但是正因為這起案件的偵破，引起了當?shù)毓矙C關的高度重視。因為在2006年3月，L村一名退休老鄉(xiāng)長和老伴兒被人殺害在家中，用于經(jīng)營磚廠的幾萬元現(xiàn)金也被盜。這起案件，一直沒破，成了當?shù)匕傩盏男念^病?！?/p>

“同一個村莊，相隔十一年，兩起謀殺案?！蔽乙贿吽妓饕贿吥钸丁?/p>

“手段都很殘忍，目的都是搶錢?！笨涤罉氛f出了重點。

“難不成，都是周某作的？”

“這就是H縣公安機關的困惑，也是他們找我來的原因。他們懷疑，十一年前的這起命案積案，也是周某所為。只可惜，那起案件沒有留下什么證據(jù)?！?/p>

“十一年過去了，也沒有證據(jù)，周某肯定不會認的?！蔽艺f。

“這就是難點啊。周某有過兩次前科，1997年和2007年分別被判過四年和十年刑，所以也有被公安機關打擊處理的經(jīng)驗?！?/p>

就在這時，康永樂接了一個電話，他用閩南語說了一通，我什么也沒聽懂。

五分鐘后，我們的車接上了一個人，他是負責偵辦2017年周某殺人案的民警，也是刑偵大隊下屬重案隊隊長，因為他比我小，所以我叫他小張隊長。

2006年的案件，雖然當時小張隊長還沒有參加工作，但他當上屬地刑警，尤其是后來又負責重案，對這起困擾當?shù)毓矙C關多年的命案積案的細節(jié)十分熟悉。

康永樂將車停在了路邊。我們來到一幢路邊普通的農(nóng)村小樓旁，這間房子建在小坡上，比路面高出一些。

小張隊長指著房子介紹說：“當年排查嫌疑人時，排查過周某。就在這個地方，2006年案發(fā)當天，周某載著老婆到這里吃晚飯。吃過后，他家親戚證實，就在案發(fā)時間段，他騎著摩托車向案發(fā)地方向去了。后來我們問他，案發(fā)時他在哪里、做什么，他說去看賭博了。但沒人能證實?！?/p>

康永樂補充道：“2006年案發(fā)當天還下著雨。2017年來破L村案時，我還在這里做過偵查實驗，騎著摩托，往返于案發(fā)地，印證了嫌疑人完全具備作案時間。我接了這起案件后，先仔細研究了卷宗，把2017年和2006年兩起命案的現(xiàn)場都去了?！?/p>

“過了這么久，再去案發(fā)現(xiàn)場，什么都沒有了，有什么意義嗎？”我忍不住問道。

“我需要直觀地思考和感受現(xiàn)場。訊問前，所有與案件有關的內(nèi)容，應該盡可能地知曉。偵查員為了破案，要了解與案件證據(jù)有關的所有信息。我從事預審，除了偵查員需要知道的，還要知道更多其他信息，比如嫌疑人的生存狀況、成長歷程、家庭狀況，等等。如果掌握了心理學知識，并且知道了什么能對嫌疑人產(chǎn)生影響，就能快速與其建立一種關系。這種關系很重要，其中包含信任，因為只有建立信任，他才會跟你說實話?！?/p>

小張隊長補充道：“你無法想象，有時讓嫌疑人開口很不容易的。就拿L村周某來說吧，2006年時就有目擊證人證明案發(fā)時他向案發(fā)地去了，他自稱去的地方又沒人能夠給他作證，所以他有重大嫌疑。當時為了找出嫌疑人，也展開了排查，排出來的人都做了測謊，但周某通過了測謊，并且接受了多次訊問都沒有交代。2007年，周某因為其他犯罪被關押處理，其間我們又審過他，但是他堅持這起案件與他無關?！?/p>

說著，我們又上了車，向2006年的案發(fā)現(xiàn)場開去。這天，陰云密布，我們的車行駛在一條平坦的水泥公路上，路兩側田地里種植著大面積的煙葉，這是L村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

很快，我們的車拐下一個路口，進入村莊。車停在了一座廢棄的磚廠前，我們隨即下了車。

“這個磚廠就是被害人鄭老伯退休后經(jīng)營的，隨著案件的發(fā)生，磚廠后來也就沒人管了?！笨涤罉废蛭医榻B。

眼前是破敗坍塌的竹子搭成的遮雨棚，一塊塊棚頂?shù)哪猃埐急粍澠坪筠抢?，雜亂的竹竿后面依然可以見到磚窯口。

“案發(fā)那會兒，周某是開龍馬車拉零擔的，他經(jīng)常來這里拉磚。他要先拿著錢去鄭老伯家，把錢交給鄭老伯，然后鄭老伯給他一張磚票，他再拿著磚票下來到磚廠排隊，等著領磚。那會兒磚廠的生意非常好，資源緊俏，有很多人在這兒排隊領磚?！毙堦犻L說。

“走，我們?nèi)ム嵗喜铱纯??！笨涤罉氛f。

一條蜿蜒的小路通向村子深處，就在小路向里延伸二三百米的地方，一個毫無聲息、孤零零的院落映入眼簾。

“就是這里，我們進去吧?！?/p>

推開一扇破朽的木板門，里面是一個四方的院落，地上的水泥已經(jīng)開裂，不遠處則是一群羽毛黑白相間的小鴨子。我們以為，這里已經(jīng)沒人居住，誰知，竟在院中遇到了一名戴著套袖正在干活兒的中年婦女。

小張隊長用本地話叫了聲“阿姨”。原來，這是受害者的女兒。

“阿姨，房子您還在?。俊毙垎柕?。

“不住了，我爸的案子破了，我去住鎮(zhèn)上的房子了，現(xiàn)在就在這里養(yǎng)養(yǎng)鴨子。”

我們隨意閑聊著，她得知我們是來了解當年案件的，黯然神傷起來。說著說著，還感傷地流下了眼淚。

走出院子往回返時，我發(fā)現(xiàn)路邊有很多燃過的爆竹。小張隊長解釋道：“這是2017年，案子破了，老百姓放的鞭炮，當時的場景很熱烈。老百姓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高興，這都要感謝康老師。在案子沒破的這十一年中，部、省、市三級公安機關的專家都來過，我們?yōu)榱司€索，去過全國二十三個省市，只要聽說哪里有線索，我們立馬就會趕過去。2017年，記得康老師只跟他見了兩個小時，他就供了！

“2006年的時候，周某剛跟老婆領了結婚證，老婆已經(jīng)懷孕，還沒有辦喜酒。在農(nóng)村，結婚是要錢的，但他卻沒什么錢。那會兒，他在搞零擔，經(jīng)常會來鄭老伯家交錢領磚票。鄭老伯收了現(xiàn)金后，有上二樓屋子存放錢的習慣。當時搞經(jīng)營，都是現(xiàn)錢，加上磚廠生意好，鄭老伯經(jīng)手的現(xiàn)金可不少。一來二去，周某都看在眼里。正好他結婚要用錢，看到鄭老伯家那么有錢，就動了殺心。案發(fā)當天，正月才過沒多久，天還是挺冷的，下著雨。他吃過晚飯，胸口別了一把農(nóng)村用來砍柴的小斧子，用雨衣遮住，騎著摩托車就來到鄭老伯家。農(nóng)村嘛，十里八鄉(xiāng)都是親戚、熟人，院子的門基本都是不上鎖的。加上那天下雨，所以周某推門進院，并沒引起注意。他看見一樓正房里有亮光，便拿出斧子貼著墻根走。悄悄挪到了屋門口后，發(fā)現(xiàn)鄭老伯夫婦正在看電視，于是沖進屋子就用斧頭先砍死了鄭老伯，之后又殺害了他老伴兒。接著，他趕忙去了二樓，倉促地從一個柜子里找到了幾萬元現(xiàn)金，便逃離了現(xiàn)場。那天，雨一直在下，把現(xiàn)場的痕跡都沖刷掉了。我們只在二樓衣柜的玻璃上提取到了半個掌印。

“當年案發(fā)后，公安機關把這里封鎖起來了。后來，周某供述時還說，他帶著媳婦在封鎖線外圍觀，想看看公安局案子辦得怎么樣。他這人的心理素質(zhì)很好，這也說明了他為什么能通過測謊。兩起命案，作案手法都很兇殘。2017年案發(fā)后，證據(jù)確鑿，他很快就交代了。但是，2006年的命案，他的掌紋并沒有跟現(xiàn)場提取的掌印對上，又通過了測謊，在缺乏證據(jù)的前提下，訊問也沒有起到作用。即便我們認為他的嫌疑最大，可就是沒法兒認定案件是他作的?！毙堦犻L向我詳細講述了一番。

“康老師，你是怎么讓他承認的？”我問。

“案件是不是周某作的，首先要從分析這兩起案件的作案手法入手，另外要思考他們之間可能的關聯(lián)性，以及當年嫌疑人可能作案的時空條件。思考明白了，就對偵破該案有了信心。兩起案件的現(xiàn)場我都去了，案件的卷宗也進行了研究對比，還重走了發(fā)案路線、做了偵查實驗，可以說，那時我心里就基本有數(shù)了。

“我了解了他的家庭情況，得知他妻子在他上一次服刑時已經(jīng)跟他離婚，并改嫁了。但是，他對妻子仍然有感情。另外，從人性本能來看，此時周某最放心不下的是他女兒，他的女兒正處花季——人生美好的開端，長得又乖巧、漂亮，周某自然很牽掛也很疼愛女兒。他心里存著這些美好的東西，說明他對生還是很眷戀的。他知道自己犯了重罪，也清楚一旦認下2006年的案子，肯定會被判死刑。對生的渴求，對死亡的恐懼，是周某最主要的供述障礙。那么，如何消除這種障礙呢？

“心理學上，弗洛伊德認為人的精神活動能量來源于本能，本能是推動個體行為的內(nèi)在動力。人類最基本的本能有兩類，一類是生的本能，另一類是死亡的本能。生的本能，包括性欲本能與個體生存本能，其目的是保持種族繁衍與個體生存。當生的本能起作用時，個體就會愛和建設，為了生，可以付出極大的代價，忍受巨大的痛苦;死的本能，是促使人類返回生命前非生命狀態(tài)的力量。死亡是生命的終結，是生命的最后穩(wěn)定狀態(tài)，生命只有在這時才不再需要為滿足生理欲望而斗爭，不再有焦慮和抑郁。

“那么，通過‘潛意識，弱化‘生的本能，調(diào)動‘死的本能，讓周某正視死亡、放下心結，才有可能讓他說出實情。于是，我找來周某前妻，讓她通過書信、錄音、留言等方式，告訴周某可以對他最牽掛的親人放心，不要掛念，告知她會照顧好他們，讓他勇敢地面對法律。說起來，這就像是親情感化，但是背后的用意更深遠?！笨涤罉氛f。

“這理論聽著有些高深啊。”我感嘆道。

小張隊長接著說：“嫌疑人很快就交代了。要知道，當時訊問室外，所有人的心情就像在產(chǎn)房外面等待消息的家屬。我們主管刑偵的江副局長，也是榮立過一等功的老刑偵，見多識廣，平日里相當從容。我從來沒有見過江副局長像那天的樣子，聽到嫌疑人招供了，雙手攥拳使勁揮舞著，人都跳了起來。這起案件，局里經(jīng)歷了三任局領導班子，自上到下，我們從來沒有放棄過，只是時間太長了，大家都很壓抑。案子破了，瞬間情緒都釋放出來，所有人甭提多高興了。”

破案在當?shù)匾鹆宿Z動，老百姓們自發(fā)組成鑼鼓隊，到縣公安局門前鳴鼓起舞。

任何細節(jié)都有可能成為康永樂的突破口，他時刻留意著每一個細微處，這就是他的細心。

巧心

H縣之行，讓我更加直觀地感受了康永樂的辦案工作。幾天后，我們回到泉州。

這天，我來到康永樂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位于一間檔案室的外屋，在那間不大的房子里，有一書柜心理學書籍?？涤罉肥诸^正處理點兒事情，我便打開書柜，翻閱起里面的書。我發(fā)現(xiàn)，有很多書與童年有關，我拿起一本《與內(nèi)心的小孩對話》看了起來。十多分鐘后，他忙完手上的工作，我便開始了采訪。

“隨便翻翻這本書，發(fā)現(xiàn)童年對人很重要?！蔽艺f。

“童年的經(jīng)歷，會直接影響我們的性格和成年后的行為。你有孩子嗎？”

“有啊。”

“在你孩子還小的時候，尤其是三歲以前，盡量要無條件地給予他愛。嬰兒也是有情感的，只不過不能像成人一樣表達。其實，孩子越小，他接收外來信息的感受會越強烈，越容易影響他的人格塑造。給你講一個案子吧。

“2014年8月某日凌晨一時許，家住S縣M村的陳阿婆被身邊小孫子的哭聲吵醒，她趕緊去給孩子沖奶。兒媳淑玲也循聲過來查看孩子。孩子小志喝完奶后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陳阿婆便也睡去了。

“凌晨四時，陳阿婆被濕熱的天氣悶醒，當她習慣性地轉過頭去看孫子時，腦袋‘嗡地一下，瞬間沒有了困意，她急切地呼喊睡在不遠處的兒媳婦：‘小志不見了！

“婆媳倆發(fā)動親戚四處尋找無果后，報了警。警方迅速介入調(diào)查。五個小時過去了，噩耗傳來，小志的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在陳阿婆自家的化糞井里，還被人蓋上了井蓋。這是誰都無法接受的殘酷現(xiàn)實。

“通過調(diào)取周圍的監(jiān)控視頻，偵查人員未發(fā)現(xiàn)有外人進入。陳阿婆和淑玲被傳喚到了派出所。陳阿婆提到孫子被害一事，痛哭流涕，悲傷欲絕。淑玲也堅決否認是自己所為。

“淑玲的精神狀況很不好，除了喃喃自語，就是沉默。案件偵辦遇到了瓶頸。就在這時，我接到任務，趕了過去。

“甄別陳阿婆、淑玲成了該案的關鍵。同陳阿婆接觸后，看到老人的狀態(tài)比較真實，因為失去孫子非常痛苦，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流露。而淑玲的狀態(tài)比較特殊，有些木訥，顯得很沉默。通過跟家人了解情況，得知淑玲患有精神疾病，當時可能處于精神病發(fā)作的狀態(tài)。同時，我還了解到一個重要信息。她的家人告訴我，淑玲父母曾是西部某大學的同學，兩人戀愛、結婚后生了她。在她十個月大的時候，淑玲的父親發(fā)現(xiàn)母親有了外遇，選擇了輕生。還在襁褓中的淑玲，人生出現(xiàn)了重大變故。此后，她被帶回了S縣老家，寄養(yǎng)在叔叔家。

“就如同我剛才說的，童年的不幸遭遇，會給一個人心理造成極大創(chuàng)傷，而且年齡越小，創(chuàng)傷對后天的影響越大。這種創(chuàng)傷如果后天沒有得到疏導，便會一直伴隨著她，造成人格障礙，以致患上精神疾病。我意識到，如果是她作的案，那么她的行為會跟她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有關。案發(fā)時，正值淑玲的孩子長到十個月。當年她自己十個月大時經(jīng)歷的痛苦感受，從潛意識里冒了出來，她覺得孩子不應該重復她的痛苦經(jīng)歷。

“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出了可能導致問題的根源，但當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與淑玲交流的過程中，她大部分是以不說話或簡單回答應對，這樣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談話中，淑玲一直說自己頭疼。我突然意識到，她患有精神分裂癥，可能出現(xiàn)了命令性幻聽。既然她在語言交流上出現(xiàn)障礙，我想不妨變換一種交流方式，我找出了紙和筆，希望通過書寫來與她對話。

“我寫道：我知道你不敢說，也不好說，你可以寫……

“淑玲寫道：最近頭疼……

“我又寫：我理解你，我知道你的痛苦……有人向你發(fā)號施令？

“淑玲寫道：沒有吃藥……耳朵里有時候罵我，有時候……

“我寫：是他叫你做的嗎？你討厭他？

“淑玲寫道：抱著孩子……

“一來二去，用了八張A4紙，與案情有關的信息斷斷續(xù)續(xù)被寫了出來。她把近期停藥后大腦里出現(xiàn)指令性幻聽——凌晨四點抱著孩子出門，將其扔到化糞井里并蓋上蓋子的過程和盤托出……案子就這么破了。”

案子講完了，我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如果沒有心理學的解讀，我不會了解事情的真相，更無法得知隱藏在真相背后的因果。這是人間的悲劇在重復，父母身上的悲劇傳給了孩子，讓孩子的命運徹底改變，然后這種命運又由孩子傳給了下一代。在這樣的宿命面前，只剩下了無奈和嘆息。

聽了康永樂講這起案件，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已經(jīng)不是訊問了，因為他面對的對象患有精神疾病，如果沒有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相關知識，是不可能與對方交流的。接著，康永樂又給我講了一起案件。

2012年10月的一天，X縣一村道邊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死者為一名當?shù)刂心昱裕蝗硕箢i窒息致死。案發(fā)后，屬地公安機關經(jīng)偵查，發(fā)現(xiàn)有殺人、強奸犯罪前科的間歇性精神病人梁某有重大嫌疑。嫌疑人到案后，民警對其訊問，發(fā)現(xiàn)梁某語無倫次，精神狀態(tài)明顯存在問題，偵辦因此停滯。

偵查員無從下手，可又是命案，非常棘手。康永樂接到任務，趕到了屬地派出所。通過對嫌疑人進行觀察，康永樂發(fā)現(xiàn)，梁某為小兒發(fā)育遲滯，智力及語言表達只有三歲小孩水平，說起話來口齒不清、語無倫次，還手舞足蹈。

“根據(jù)這人的表達方式，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我叫辦案民警解開了手銬，讓其表達，但梁某仍支支吾吾。我清楚，此人的智力發(fā)育有問題，就像不會說話的小孩兒，他的行為只是滿足自我的即時需要，缺乏思維和道德感。

“我得知梁某已到派出所近十個小時，還未吃飯，知道其肯定餓壞了，于是立刻安排人去打飯，并將飯帶到會議室，自己跟他一起吃。吃完飯后，我急中生智，給梁某口袋里塞了二十元錢。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梁某站了起來，很正式地給我敬了個禮，又咿呀說了些話。就這樣，他手舞足蹈地一邊比畫一邊講述，當時怎么跟死者在路上碰面、怎么發(fā)生爭吵、進而將她掐死的全過程?！?/p>

“為什么是二十元錢？”我奇怪地問道。

“還是跟平日的生活有關吧。我想，梁某沒有生活來源，肯定偶爾會找人要錢，我就試著給他塞了二十元錢。他餓了，我陪他吃飯，他缺錢我給了他，就這樣我跟他之間建立了信任。作為回報，他把事情真相告訴了我?！?/p>

“不能不說，這真有點兒神奇?！蔽遗宸卣f。

將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知識準確地運用到案件偵辦中，與康永樂平日的刻苦是分不開的。十多年間，康永樂自費數(shù)十萬元學習各種心理學課程，并考取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如今，他已經(jīng)完成了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心理學在職博士課程的學習，并成為一名心理生理測試工程師。

“康永樂好學，對預審工作有極大的熱情，善于思考，不斷總結。他把系統(tǒng)的心理學知識和方法，結合到了訊問辦案中，這是他辦案的特點?！笨涤罉返睦蠋煟瑸楣膊刻匮虃蓪＜业闹芩鍖λ绱嗽u價道。

康永樂有個“小圈子”，圈子里都是泉州市知名的心理學專家學者，以及他學習心理學的老師和同學們。每當他在外辦案遇到典型案例，尤其是遇到具有特殊心理特征的人時，回到泉州，他會召集“小圈子”的人聚聚會，大家坐下來，一邊喝杯茶，一邊深度剖析心理特征，分析性格成因。專家們會從學術和臨床等角度進行分析，完全不同于辦案的視角。如此一來，他能夠跳出問題看問題，自己的認識也就更全面、更客觀了。漸漸地，那些看似怪異的作案動機和行為，背后的心理機制也就顯現(xiàn)出來。

康永樂很機敏，辦案靈活，通過觀察，善于抓住機會，利用生活常識及專業(yè)知識，巧妙偵破案件，這就是他的巧心。

專心

這天，我陪康永樂去P市為一起盜竊案件進行測謊。當天晚上，在賓館，康永樂跟我講起了幾年前的一次有意思的測謊經(jīng)歷。

“聽說過九型人格嗎？”康永樂問我。

“沒有?！蔽覍擂蔚厝鐚嵶鞔?。

“它起源于一千多年前的中亞，當時一種神秘信仰的教義里描述了人類具有的九種性格。千年下來，口口相傳，到了近代，被修行者、理論學家發(fā)揚光大，發(fā)展成一種研究人類性格類型的心理學理論，它能夠幫助我們了解自我、洞悉他人。它按照人們的思維、情緒和行為，將人分為九種：完美型、助人型、成功型、感覺型、思考型、安全型、快樂型、領導型、平和型。九型人格能夠穿透人們表面的喜怒哀樂，發(fā)現(xiàn)人最真實、最深層的恐懼和渴望。我將‘九型人格理論應用到了辦案中?！?/p>

這又是一起什么樣的案件呢？

2013年11月的一天，在N市的一間小工廠里，老板黃某收到一件用啤酒箱包裝的不明包裹，拆開后，里面是一組爆炸裝置。廠里報案后，由于案件涉爆，公安機關出動了大批警力，特警攜帶排爆裝置趕赴現(xiàn)場。就在對爆炸物進行引爆時，一名排爆隊員的雙手被嚴重燒傷。該案引起了各級領導的高度重視，要求全力偵破此案。

專案組經(jīng)過偵查，最終認定三名嫌疑人具備作案條件，即黃某本人、黃某的小舅子陳某以及黃某的合伙人王某。因該案的重要物證在爆炸裝置爆炸后已提取不到，經(jīng)專案組研究決定，對嫌疑人進行測謊?？涤罉方拥饺蝿蘸?，立刻帶著測謊儀器趕赴N市，協(xié)助偵辦此案。

康永樂先查看了案發(fā)現(xiàn)場，隨后分別去了三人在工廠里的居所。他在居所停留的時間，比在現(xiàn)場還要長，這讓偵查員們百思不得其解。接著，康永樂與三人分別進行了接觸。結合各種信息，康永樂對三人的人格特征作出了初步判斷。

當康永樂來到黃某的房間時，發(fā)現(xiàn)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屋子里非常潔凈?？涤罉吠ㄟ^對廠里的人詢問得知，黃某對工人要求嚴苛，一旦有人亂擺放零件，便會加以斥責。結合對黃某的問話情況，康永樂判斷，黃某屬于典型的完美型人格。此類型的人對自己和他人都有極高的要求，對事物追求完美，會在無形中給周邊的人造成壓力。

康永樂同陳某交談時，發(fā)現(xiàn)陳某在回答問題前會閉上眼睛先思考一番。十九歲的陳某喜歡看一些有神話色彩的書，在他的日記里，記錄了很多情緒化的表達。他居住的屋子比較雜亂，物品陳列隨意性很強。綜合分析，康永樂判斷陳某屬于感覺型人格。此類型的人容易被不切實際的幻想所吸引。

康永樂了解到，王某平時的表現(xiàn)多為順從別人，很少提出反對意見，也很少發(fā)脾氣。康永樂與他交流時，他表現(xiàn)出的也是不愛發(fā)表意見?？涤罉放袛嗤跄硨儆谄胶托腿烁?。此類型人喜歡平和、舒適的生活，不喜爭端，他們會通過延遲決策來壓抑內(nèi)心需求，會因為被忽視而產(chǎn)生憤怒、報復心理。

從作案動機出發(fā)，基本排除了黃某作案的可能，調(diào)查重點落在陳某和王某身上。在對兩個人進行測謊后，陳某通過了測謊，但王某的測試結果反映出了一些問題。王某的嫌疑逐漸增大，正當康永樂準備進一步對王某展開訊問時，意外發(fā)生了。陳某突然主動承認案件是他所為。康永樂結合陳某的人格特征和訊問情況，以及測試結果，認為陳某所說的不是實情，他不是作案者?？涤罉穲猿终J為案件是王某所作，建議屬地公安機關對王某進行調(diào)查，可陳某咬定案件是自己所為，屬地公安機關沒有采納康永樂的建議。

第二天，辦案民警帶著陳某辨認現(xiàn)場，結果出問題了，很多細節(jié)陳某都說不清楚，與實際對不上。隨后，康永樂在傳喚時限即將到期時進行訊問甄別，經(jīng)一個小時的訊問，陳某主動交代，“反正你們認為是我們?nèi)酥械囊蝗俗鞯陌?，我還小，才十九歲，替我姐夫（黃某）或好友（王某）頂罪，我覺得值得。”

隨后，專案組把訊問的重點轉移到王某身上。最終，王某交代了。原來，他與黃某共同出資合伙經(jīng)營工廠，長期受黃某無理指責，近期聽人說黃某想撇開他獨自經(jīng)營，便找人制作了炸彈企圖報復黃某。

“怎么能準確地從九型人格中判斷出他們?nèi)齻€的人格呢？”我問。

“我們學到一種理論后認真思考，并且在工作、生活中不斷實踐，那么這種理論就會變成你的工具。九型人格理論實踐起來很方便，我們身邊有這么多家人、朋友、同事，只要你注意觀察一下他們的行為，就能得出結論?！?/p>

“我得回去買本書學學。對了，說到人格，在實際辦案中，還有沒有其他判定人格的方法？”

“判定人格的方法很多，除了應用范圍較廣的九型人格理論外，在偵破案件時，針對特定類型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判定至關重要，甚至會影響案件的偵辦進程。我給你講這么一個例子吧。

“2016年11月某日凌晨二時許，S省R縣一二十四歲未婚的小學女教師馬某被蒙面男子持刀入室強奸，該案性質(zhì)嚴重，社會影響惡劣。經(jīng)過偵查，警方抓獲了有多次犯罪前科的嫌疑人趙某。其1992年因盜竊、強奸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三年，減刑剛出來沒多久，2004年因強奸、脫逃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四年，于2015年才減刑釋放。由于各種原因，該案偵辦陷入僵局。

“趙某犯罪行為極其惡劣，無視法律法規(guī)和社會規(guī)范，無視監(jiān)所教化，在改造期間多次揚言要報復執(zhí)法辦案人員，無視親情友情，漠視別人痛苦，撒謊成性，并對暴力和破壞情有獨鐘。通過一系列表現(xiàn)，我判斷，他屬于典型的反社會型人格障礙者。此類人雖無視情感，卻是有功利心的，也會有訴求，只會通過‘利益交換達成目的。

“第二次訊問，趙某從口袋里掏出了寫好的‘狀告信，告訴我，他在服刑期間被兩名押解的民警推下火車（實情是他跳火車企圖逃跑），懇求我?guī)退鞒止?。我抓住這次趙某提出訴求的機會，對他狀告信所述內(nèi)容提出質(zhì)疑，趙某馬上發(fā)誓內(nèi)容屬實。于是，我佯裝認同他，然后提到偵查中發(fā)現(xiàn)其涉及的一起入室搶劫案，警方在現(xiàn)場提取到了他的指紋，請他也如實說說。在強大的交換態(tài)勢下，趙某交代了犯罪事實，警方借此形成了證據(jù)鏈。

“當你對人格的形成及特征足夠了解，對人與社會、人在情感中的動力模型等有足夠認知時，識別訊問對象的意圖并不難?！笨涤罉氛f道。

干一行、愛一行，鉆一行、精一行，康永樂不但精通心理學理論，還能自如地將其運用到辦案中，充分體現(xiàn)了一名警察的工匠精神，這就是他的專心。

善心

從P市回泉州的路上，康永樂開車經(jīng)過K縣縣城，他特意繞了點兒路，路過了一個普通的老舊住宅區(qū)。

“就是這個小區(qū)，在2014年時發(fā)生過一起命案。很可惜，從心理咨詢的角度講，這起案件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我在這起案件中，其實從頭到尾都是在做心理治療?！?/p>

我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指，看到了遠處的一棟老式紅磚樓，聽他講起了那樁案件。

“死者何芳是家里的老小，幼年時她長相甜美且聰明伶俐，一直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百般寵愛。成年后的何芳容色清麗，不乏追求者。但父親的去世給她的家庭帶來了變故，年齡不大的她只得去外省投奔了姐姐?？赡苡捎谛r候家人的寵愛，也可能源于家庭的變故，何芳脾氣不好，導致先后兩段婚姻均以失敗告終，何芳的情緒也愈發(fā)低落，最后竟患上抑郁癥。何芳的哥哥何力經(jīng)濟條件還算不錯，一直沒有結婚，為了照顧妹妹，他將何芳和外甥小東接回了R縣老家居住。小東因為父母離婚、母親患病，缺少關愛，很少與人交流，快到三歲了，還不怎么會說話。

“2014年6月的一天早上，身為職業(yè)炒股人的何力九點準時起床，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他走出屋子，看到母親張辛蘭站在妹妹何芳的房門口，嘴里念叨著‘兩個都死了……何力走上前去查看，屋里的場景著實嚇了他一大跳，他發(fā)現(xiàn)妹妹何芳和外甥小東都已死亡。他趕忙報了警。

“警察進行了現(xiàn)場勘查，排除外人作案。經(jīng)鑒定，幼兒小東系他殺窒息死亡，脖子上的掐痕擦拭后提取DNA比對，與其母親何芳DNA分型一致，初步確定系其母殺害。何芳死后其身上蓋著兩床棉被，死因不清，鑒定結果不明。

“何芳母子雙雙殞命，然而，何芳的死因是什么？案件陷入了謎團。

“我介入調(diào)查后，很快將報警人何力的嫌疑排除，那么只剩母親張辛蘭。從側面了解了張辛蘭的背景，發(fā)現(xiàn)她性格孤僻，容易同別人發(fā)生矛盾，沒有朋友。她的身體非常不好，高血壓、心房微顫，一不小心隨時有生命危險。為此，一同前往的同事好意提醒我，要不就不要問了，一旦過程中老人心臟病發(fā)作，這個責任不好承擔。我想了想，還是選擇迎難而上。

“鑒于老人的身體狀況，我沒有在公安機關展開訊問，而是把地點定在了一家賓館舒適的客房里。老人是由大女兒和一名女警攙扶著，邁著極小的步子，一點點走進房間的。坐定后，她一直耷拉著臉盯著我。我簡單進行了幾句問話，每次她都用濃重的閩南話不客氣地答道‘恩載呀（不知道）。我清楚，這樣下去肯定沒有結果。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不斷用手抓撓胳膊上的一片紅色小點。根據(jù)生活常識，這是蚊蟲叮咬造成的。我趕緊讓人去買了一瓶風油精回來。我清楚，老年人經(jīng)歷過物質(zhì)貧乏的那個年代，風油精是個‘包治百病的藥，很多老年人非常認可它的療效。當我把風油精遞給她時，她的表情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我從她的背景、性格、言談中分析出，這是一個不被人關注的老人。就這樣，一瓶風油精拉近了我倆的距離，聊著聊著，她也放下了戒心，還夸我是心地善良的小伙子。

“我從始至終都像對待長輩那樣對待張辛蘭，從她的角度幫她想問題。一來二去，她向我吐露了案發(fā)真相。原來，在這個家庭里，除了女兒何芳患有抑郁癥外，她自己也是抑郁癥患者。女兒何芳認為活著沒有意思，經(jīng)常會有輕生的念頭，并多次將這一想法告訴她。根據(jù)心理學的相關理論，死亡的情緒是會相互傳染的。于是，兩個對世界沒有留戀的母女相約在端午節(jié)這天自殺。

“當天早上，何芳先結束了孩子的生命，然后她用棉被蓋住自己的臉，讓母親在最后的時刻幫她捂住。事前，她還買了六節(jié)電池，囑咐母親，最后可以吞電池自殺。然而，當孩子和何芳相繼離世后，張辛蘭卻無法吞下電池。至此，案件真相大白。

“對于這樣的案件結果，我感到非常惋惜，因為我明白，如果有積極的干預，抑郁癥是可以緩解和治愈的，兩條生命就這樣逝去了，真的是一場悲劇。我還發(fā)現(xiàn)，這個家庭之所以出現(xiàn)問題，是因為愛的缺失。家庭本該是愛的主場，可偏偏問題卻出在這里。于是，我又把老人的其他幾名子女都召集來，同老人一起，為他們做了一個團體心理輔導，內(nèi)容是愛的重建。過程中，孩子們?yōu)闆]有關注過母親而悔過，全家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淚。輔導結束時，大家達成共識：‘我們是一個家，我們的家是有愛的，孩子們都希望母親健康長壽?！?/p>

其實，在康永樂的辦案歷程中，這樣的案件還有很多。案子辦結了，問題仍留在那里，沒有徹底解決。于是，他便會盡力去幫助解決根源上的問題。

記得有一次，跟他下去辦案，經(jīng)過C縣，他帶著我去見了幾名特殊的受害者。當年，他幫助他們討回了公道，可是他們的遭遇讓家庭陷入了非常困難的境況，連生活都難以為繼。那次我倆順道過去探望，走的時候，康永樂留下了一些錢，用來幫他們渡過生活難關。后來我得知，康永樂多次資助過他們。

辦案中，遇到生活困難的人，有時是受害者，有時是嫌疑人親屬，康永樂都會想方設法幫助他們，協(xié)調(diào)政府解決低保、捐款捐物，使他們能早日回歸正常生活。這讓我想起康爸爸跟我說的，他始終教導兒子要一心向善。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康永樂一直遵循守護著這樸實的為人之道。

雖然康永樂在工作中面對的是各種罪惡行徑，但他卻以善為本，因為他明白只有“善”才能真正拯救“惡”，這就是他的善心。

采訪結束那天，康永樂又接到協(xié)助辦案的邀請，拿起行李去了高鐵站。其實，年復一年在外奔波辦案的他不是沒有私心，可是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案子來了，沒辦法拒絕。案件需要你，辦案單位信任你，受害者也在等著你，放不下正義，放不下職業(yè)責任。在我覺得累的時候就會想起同為公安部特邀刑偵專家的陳素青老師教導我的——‘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p>

這次，一名涉嫌多起強奸、殺人犯罪的嫌疑人落網(wǎng)，此人已經(jīng)成了當?shù)匕傩盏呢瑝?。康永樂接到任務趕赴W市展開工作，他將再次運用他獨特的審“心”術，查找真相將罪犯繩之以法，還受害者公道，還百姓安寧，還社會平安。

結束了這趟忙碌奔波的采訪，回憶著“在路上”聆聽的一起起案件，仔細琢磨康永樂為什么能夠解開那些疑難、重大案件的原因，漸漸地，一名優(yōu)秀審“心”人的形象在我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這個“心”既包含訊問客體嫌疑人的內(nèi)心，還包含訊問主體康永樂的初心——決心、尊心、細心、巧心、專心和善心。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