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籬笆墻邊的馬槽子,來回走了兩圈。這是有點歷史的老物件,大概有個七八十年的樣子,可能還更久遠。也許牧民已經(jīng)嫌棄它老舊和笨重,可是它的魅力使我久久不能平靜。
隔著柵欄門,看到屋內(nèi)走出一位老人。他揚起他那頂破舊的氈帽,熱切地迎過來,氈帽隨手被掛在了身邊的籬笆墻上。
“嗯?你在看這個?”
我點頭稱是。
他表情神秘地湊過來,“這是我外祖父年輕時,在深山里撿到的紅松,那是被雷劈倒的,他就拿著刀子、斧頭掏了十幾天,才搞成這個樣子?,F(xiàn)在,可沒有這么老的東西了?!?/p>
我同意他的說法。這個馬槽子的確是難得一見,這是代表草原游牧文化的老物件了。我估摸著,它可能值上兩三千。我抬頭看了老人一眼——他正盯著我,指尖輕觸嘴唇做思考狀。
寂靜片刻之后,他開腔了。
“如果你想要的話,必須來個一百塊才行!”他沖我打了個響指,一臉豁出去的表情。
他見到我面無表情,又停了半晌。我瞄到他迷失在疑惑之中的眼神時,趕緊把頭抬起來,瞧著天空。同時,我的心里發(fā)出“咯咯咯”的歡笑聲。
“這是紅松木馬槽子,劈成柴火,夠你燒一個星期的奶茶啦!”我用余光看到他抬起腳,朝馬槽子跺了幾腳。我的心隨著他的腳上上下下猛跳了幾下——要是再不把這個馬槽子運走的話,他可真會把它燒火做飯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脫口而出,“我要了!”
“好!要不是這硬的像石頭的紅松木,我早用斧頭劈了!”說完,他長舒一口氣。
簡直不可思議,這個文物般的馬槽子,是我的了,并且只花了一百元。我等老人從院子里拖出一塊舊毛氈裹住馬槽之后,按壓著喜悅付了錢。
各位都知道紅松木很重,所以,當我彎下腰提起馬槽時,發(fā)現(xiàn)它紋絲不動。在跟僵硬的舊毛氈搏斗了一番之后,終于抓住了合適的部位,這才眼睛鼓脹、滿臉通紅地提起了馬槽。
我蹣跚著,往家的方向挪去。
剛到馬路邊,毛氈的一頭已經(jīng)開裂,于是像一塊石頭,砸到地上。我跳了兩三下,才沒砸著腳趾。驚慌失措中,我哇啦啦喊叫了半晌,才控制住自己不再驚慌。
費了好大勁,我才重新把毛氈裹在馬槽上。又坐在上面,喘了足足有十分鐘。
世上的事情就這么湊巧,再次提起馬槽時,一群羊像是從天降落似的,突然出現(xiàn)在馬路對面的樹林里。牧羊犬首先發(fā)現(xiàn)了我,它哈著氣,興奮地沖了過來,好像我是一根久違的肉骨頭。牧羊人“咻——咻——”幾聲口哨,才喝退了它。
當我準備橫穿馬路時,羊群也潮水般涌過來。我在羊群中鉆進鉆出,舊毛氈的另一端又裂開了,連同我一起摔倒在地上。這回非同小可,因為我和馬槽處于鬧哄哄的羊群之間。
我在擠來擠去的羊群間和牧羊人的吆喝聲中,來回爬了好一陣,才站起來。又在羊群的東撞西搡之下,再次將毛氈裹好,提起馬槽,跌跌撞撞沖下路基?;艁y中,我瞥見幾輛汽車等在路邊,其中一輛像是警車。并且,好像一個警察模樣的人,正緩慢朝我走來。
我逃離羊群,如獲釋重扔下馬槽。現(xiàn)在我不必再擔心被羊群踩踏了,因為我已經(jīng)逃出好長一段距離,并且還躲在了幾棵白樺樹的背后。我回頭望了一眼還在路上糾纏著的羊群,跌坐在地上,低頭看雙手時,發(fā)現(xiàn)粗糙的舊毛氈幾乎掛掉我的指甲。
幸好最糟糕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了。我脫下身上的衣服,跪在地上,捆著毛氈裂開的那一端,又取下圍巾仔細包上另一端。可是在我做完這一切時,一只大手按住了我的胳膊。
“嗨,你包著個什么玩意兒!”是那個大高個警察。此刻,正從他的帽沿底下殺氣騰騰地盯著我。一邊的嘴角上揚,似笑非笑??茨悄?,好像他早已看穿我的內(nèi)心,故意要看我接下來要耍什么花招似的。
“馬……馬槽……而已……”說這話時,我偷瞄了一眼那牧羊人,發(fā)現(xiàn)他站在路中間向這邊回瞧著,似乎暫時忘了他的羊群。我暗暗祈禱著,希望他不認識我這個在牧民中“赫赫有名”的小作家。因為現(xiàn)在這個場景,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出不好的聯(lián)想。
“馬槽子?你用毛氈包著個馬槽子?你說的可是喂馬吃草的那個木頭疙瘩?”
“嗯,嗯……對啊……”我坐在還未落定的塵土中,仰望著他,露出討好的笑容。
“不要再費口舌了,請到那邊去?!彼钢竿T诼愤叺木?,又指指我腳邊綁的結結實實的木乃伊般的物件,“還有,這堆東西一起搬過來?!?/p>
我挖空心思想找些話講,但完全想不出一句合適的。于是,我只好硬著頭皮提起那堆東西,把重心從一條腿移到另一條腿,再由另一條腿移回來。這樣反復交替著,朝警車邊挪去。
“你不知道這么做是違法的嗎?”他終于打破沉默。
我還來不及感到詫異,他又接著說:“一個女人,怎么可以做這種事?”
“???不是,買馬槽子……違法嗎?”我將那堆東西扔到警車邊,露出詫異的表情,“這個?他可是丟在院墻外面,我花一百塊……”
我一定是表現(xiàn)的太摸不著頭腦了,因此他用腳踢了一下“木乃伊”,朝上揮了一下手,“行了,先別說那些沒用的了!”他滿臉不耐煩地喊道,“老實交待吧!”
“哦,哦,對不起,你是說這塊舊毛氈嗎?這是買馬槽送的,他家丟在院子里也礙事的。”我深呼吸一口氣,設法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
“我說的不是氈子。”高個子警察的下巴抬得比先前更高了,“我說的是那里面包的什么玩意兒?”
我懷著不相信法律還規(guī)定買馬槽子也違法的疑問,不情愿地解開毛氈兩頭捆綁結實的衣服和圍巾,然后低著頭,癱坐在了地上,一副管它呢,隨它去吧的放棄模樣。
這時正是半上午,太陽把路面烤得熱烘烘的。糟糕的靜謐延續(xù)了十分鐘之久,熱風撲到我臉上,我感覺嗓子干澀、呼吸困難,汗水從發(fā)根悄無聲息流淌出來。天哪,從鼻尖到全身上下,統(tǒng)統(tǒng)都泡在了汗里頭。
一陣馬蹄聲打破了沉默。
“是小七老師嗎?”好像是牧羊人認出了我,“我們的大作家,您為什么坐在那里……”
聽到有人叫我作家,我立即來了精神氣。清了清嗓子,也沒忘記拍拍腿上的灰塵,理一下衣領,還把垂到眼前的頭發(fā)收攏到耳后。
有人開始侃侃而談,起初一段時間,我竟然不知道那個人就是自己。說的內(nèi)容很熟悉,但感覺上好像發(fā)自我身體以外的地方,上氣不接下氣的,緩緩的,故作鎮(zhèn)定的。我甚至不敢相信我自己坐在一灘油污攪拌著塵土的路邊,而且竟然還一本正經(jīng)板著臉和他們侃侃而談。汗水模糊了我的視線,在朦朧之中,只見騎在馬上的牧民溫和親切地低頭望著坐在路面上的我。還有警察,從盯著毛氈里的馬槽上移開的眼睛,大張的嘴,不好意思的眼神看著我。
說教式的措辭,不斷從我嘴里冒出來——“保護游牧民族的文化……馬槽是游牧文化最直觀的一部分……不帶走,就會被人當柴火燒了……最能說明百年游牧歷史……尤其舊的需要保護起來,舊的最有說服力……”牧民和警察低著頭,望著坐在路面上的這個滿身灰塵的作家,不停地微笑,頻頻點頭。
不記得我是怎么結束這場坐在馬路上的宣講的,在我慢慢恢復平靜的當口,聽到牧民說話了?!疤兄x了,小七老師,大家都說您在保護我們民族的文化?!?/p>
又是一陣沉默之后,警察也開口說話了,“剛才,作家拼著命提著馬槽子的樣子,真是叫人感動?。 ?/p>
“的確,不容易啊!”牧民附和著。
“真是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啊,沒見過這么為別人著想的——看看,滿臉的汗,滿身的土……”
“嗯嗯,對對,看到了,看到了……”
“對,對,一個女人,難得啊?!庇质且魂囃nD之后,警察說道:“你知道嗎,我還以為大作家毛氈里包著別的什么。”
“什么?”牧民滿眼疑惑。
“我說這話你們都別介意啊……”警察用手蓋住嘴,瞄了我一眼,朝著牧民壓低聲音說道,“她從羊群里披頭散發(fā)鉆出來的時候,我以為她偷了你的羊?!?h3>嘶——奧喲喂——
“嘶——奧喲喂——嘶——奧喲喂——”有段時間,婦女們圍坐在草地上,搟氈子、捻毛線或者繡花氈時,嘴里總會發(fā)出這個聽起來怪怪的聲音。你瞧瞧,只要其中一個婦女想起來,就會軟綿綿地晃著頭,瞇縫著眼,嘴里哼哼唧唧發(fā)出這種聲音,聲調拐著彎拖出很長,身邊的人立即心領會神,大家相互擠眼睛,抿著嘴笑。聽到這聲音的男人摳摳頭,眨著眼,看她們,不知道她們鬧什么,他們只知道讓婦女們偷偷摸摸笑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小孩子們在旁邊玩耍,他們更不知道媽媽們在說什么、笑什么。不過,時間久了,他們學會了“嘶——奧喲喂——嘶——奧喲喂——”,他們在一起玩時也會發(fā)出這種聲音,只是不擠眼睛,不笑。他們一邊玩,嘴里會發(fā)出這個聲音。剛學會說話的,最小的孩子也學會了——“嘶——奧喲喂——”婦女們聽了,爆炸一樣地哈哈大笑,手中的活都亂套啦。
“奧喲喂——這個,什么意思?”突然,有個小孩閑著無聊,提出這個問題,“大人們總這么說,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噢,對,咋回事?我們該去問問,現(xiàn)在就去?!绷硪粋€小孩也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總是忘記問。
“嗯,我們要弄清楚這話兒什么意思?!薄皩?,對,一起去問問。”“走,現(xiàn)在去。”和他們一樣,其他孩子同樣感興趣。
媽媽們看到他們過來,停止了笑?!八弧獖W喲喂——,嘶——奧喲喂——”孩子們邊走嘴里還一邊發(fā)出這聲音。走到媽媽們身邊,他們提出問題:“這什么意思,你們總是這么著,說說吧,可以嗎?”孩子們用乞求的聲音問。
媽媽們會告訴他們嗎?顯然不會。她們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孩子們,拍拍他們的腦袋,“長大后你們自然會知道,知道了自然不會做那種事。”孩子們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走了。他們還是沒弄明白那話什么意思呀。長大后會知道?他們想了想,以完全搞不懂的眼光相互看一眼,搖搖頭。
后來,很長時間,婦女們都心照不宣地發(fā)出那種聲音。見面時會“嘶——奧喲喂——”一聲,然后大家會心一笑,擦肩而過,好像達成共識;遇到麻煩事兒,婦女們也“嘶——奧喲喂——”一聲,大家心情就會好起來,事情自然而然過去啦。
圍著婦女們轉圈的孩子們,玩的起勁時,也會“嘶——奧喲喂——”,婦女們聽到了,相互挑眉毛,擠眼睛,笑一笑。坐在她們中的客人,會認為那是大家高興時發(fā)出的一聲感嘆,回到家,在親戚朋友身邊時,她們會說:“告訴你們噢,嘶——奧喲喂——是現(xiàn)在遇到高興事兒的,新的祝賀方式?!?/p>
后來,后來的后來,一個男孩長大了,娶了一個一起長大的女孩,做自己的妻子。結婚那天,男孩突然想起這聲音,“嘶——奧喲喂——嘶——奧喲喂——”他對著女孩說。
“嘶——奧喲喂——”女孩咯咯笑著,學著他的樣子,“嗨,你們總是發(fā)出這種聲音,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女孩問。
“什么意思呀?沒人告訴過我。”
“就在前幾天,咱們結婚前,媽媽悄悄告訴我的,還說不讓我說給其他人?,F(xiàn)在,我只告訴你,不要告訴其他人,昂?!?/p>
“哈,如果我是倒是非的人,你才不會嫁給我。”
“嗯,嗯,你是我丈夫,我才會說這個,其他人我才不會說呢?!?/p>
“昂,說吧。”
“一個女人的故事。”她說,“當時,那個女人是整個牧場最幸福的女人——她有美麗的外表,疼愛她的丈夫,健康活潑的孩子??墒牵质且粋€多情的女人——她盯上了別人的男人。一有機會,她就會去找那個男人,約他去偏僻的山坡后見面。大家都清楚,男人和女人約會發(fā)生什么事兒吧,他們也一樣呀。一次,那個美麗的女人在男人的身子底下,嘴里黏糊糊地‘嘶——奧喲喂——嘶——奧喲喂——,被兩個撿柴火的婦女看到了,她們彼此說:‘就我們兩個知道,別告訴別人,昂??墒牵藗兌记宄?,兩個婦女說這話,等于白說。她們在見到別的婦女時,不但會說出‘嘶——奧喲喂——的故事,還會提醒對方:‘我是一個不倒是非的人,同樣,我也知道你是一個不倒是非的人,那么,我只告訴你,別告訴任何人,昂?!?/p>
后來,怎么回事呢?大家知不知道?
那么,任何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有誰還敢來試一試“嘶——奧喲喂——嘶——奧喲喂——”呢?還有,讀這篇文章的你,是不是合起了書,若有所思望向前方,嘴里試著“嘶——奧喲喂——”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