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
日 常教學中,慧靈一校的老師和家長帶學生上知動訓練課。有的學員不能獨立完成動作,就需要老師在身體后方給予支持。受訪者供圖
★不少社會服務機構在疫情中面臨困境,平日利潤空間有限,現(xiàn)金儲備較為緊張,眼下復課時間不確定,租金和教學的特殊性都帶來了經營的沉重壓力。
胡弘一直堅持機構的公益性。此次疫情的沖擊,讓她產生了新想法,“是不是以后讓機構更加商業(yè)化,轉變薄利的運作模式,才能應對沖擊?!?/p>
2020年4月7日,廣州市白云區(qū)慧靈特殊教育培訓中心(以下簡稱慧靈一校)向家長告知,“因為疫情給機構帶來的影響”,向培訓中心的精神殘障兒童家庭收取床位費和學位費。沒有上課卻收“占位費”? 這項決定引發(fā)了爭議,也將特殊服務機構的生存困境擺上臺面。
慧靈一校屬于慧靈智障人士服務機構(以下簡稱慧靈)旗下的一家培訓中心。作為國內最早的公益組織之一,慧靈已創(chuàng)辦30年,主要服務于成年智障人士,全國擁有近四十家“分支機構”。2020年2月以來,受到疫情影響,慧靈一直未開展服務,沒有收入導致現(xiàn)金流緊張,“加上社會捐助和政府的補貼錢款未到位,整個機構的收入驟降9成。”慧靈創(chuàng)辦人孟維娜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作為社會服務機構,慧靈的遭遇并非孤例。多方信息顯示,不少社會服務機構在疫情中面臨困境,平日利潤空間有限,現(xiàn)金儲備較為緊張,眼下復課時間不確定,租金和教學的特殊性都帶來了經營的沉重壓力。
多位采訪對象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盡快開學成為他們當下必須要抓緊的“稻草”。
收不收費,面臨兩難
慧靈眼下的困境可謂“前所未有”。
疫情前,全國近四十家慧靈平均月服務收入200萬元。停課后,機構收入減少近700萬元。孟維娜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月底起,慧靈各地員工只發(fā)當?shù)刈畹凸べY的70%-80%,“北上廣的老師們,每月也只有一千多元”。
作為“老牌”公益組織,慧靈在成年智障服務領域頗為有名。三十年來,它在全國23個省30多個城市開設了分支機構,除了智障人士的托養(yǎng),還發(fā)展了包括藝術團、社會企業(yè)、培訓機構在內的多種形態(tài),直接服務了超過1800名精神殘障人士。
慧靈一校成立于1995年,主要服務于5-15歲智障兒童。疫情期間迫于生存壓力,慧靈一校想到了收取“占位費”,從3月份起,每位學員按月收取300元/月的床位費和學位費,并倡議有條件的家長給機構預交1-2個月的服務費,紓解學校困境。
4月7日,在給家長的倡議信中,慧靈一校詳細描述了它的壓力:社會籌資20年來“最難”,機構沒有盈余,收入“基本為0”,未能開學收不到服務費,也沒有政府項目補貼,與此同時,學校還需要支付老師工資、水電等開支。
據校長王巧介紹,目前學校有43名學生,教師員工22名,“由于沒有校舍租金的困擾,老師們每月總計10萬元的工資,是學校日常經營占比最大的支出”。
據王巧計算,如果每位學員家長如期上交2個月共600元的“床位費+學位費”,學校能回籠2.5萬元左右的資金,給教師發(fā)工資。
王巧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雖然大部分家長都支持學校的決定,“個別表示比較困難,因為疫情期間他們也沒有收入”。但家長信下發(fā)一星期后,學校僅收到了三位家長上交的1800元費用。
有家長把這筆收費投訴到廣州白云區(qū)教育局。4月15日,王巧接到教育局的詢問電話,最終退回了1800元的“占位費”。
面對投訴,王巧多少有點委屈。目前,在慧靈一校就讀的精神障礙兒童,均非廣州市戶籍,在廣州當?shù)仉y以入讀本地殘障學校,多數(shù)家庭經濟狀況并不優(yōu)渥,按照入學先后時間,這些家庭每月需向學校繳納1355元-2800元不等的費用,學校則向孩子們提供周一到周五的日常服務,包括康復訓練、輔導訓練和社區(qū)活動。
在民政部門的登記里,慧靈一校是“民辦非企業(yè)單位”,在業(yè)務主管部門白云區(qū)教育局,登記的是“教育培訓機構”,孩子在慧靈一校就讀,還需要另找一所學??諕鞂W籍。
“腦癱、自閉癥孩子進入正常學校就讀本身就比較困難,我們更像是以‘培訓機構的名義創(chuàng)辦的學校?!蓖跚山忉?。
但這些精神障礙兒童繳納的費用,遠不能覆蓋“學?!比粘5闹С觥M跚筛嬖V南方周末記者,維持慧靈一校日常支出的資金,六成來自學費,四成來自社會捐贈與公益基金會對學校的專項撥付。慧靈一校長期處在虧損狀態(tài),“全靠外部補貼維持運營,學員越多,虧損越多,之前賬上最少的時候只有19000多元?!?/p>
疫情以來,服務項目暫時停擺,作為創(chuàng)辦人,孟維娜希望盡可能籌資,通過公益基金會和企業(yè)的捐贈渠道,為慧靈找資金。但她發(fā)現(xiàn),公益基金會和企業(yè)也面臨經營收入減少、現(xiàn)金流吃緊的局面,盡管找到了一些資金支持,但要填補慧靈每天的支出卻遠遠不夠。
面對家長的投訴和眼下的困局,孟維娜坦言,很矛盾。
不收費,慧靈難以為繼;如果經營不下去,孩子們今后怎么辦?“親愛的慧靈,親愛的家長,我們都不要‘煮豆燃豆萁?!彼谂笥讶χ泻粲?。
以后讓機構更加商業(yè)化?
面對突如其來的疫情影響,孟維娜意識到機構應該建立半年甚至一年的儲備金制度,“想辦法儲備‘防災糧草,在財務設立專項防災防突發(fā)的資金?!泵暇S娜發(fā)現(xiàn),日常的運營,“如果收費和成本接近就安全了”,但面對疫情這種突發(fā)事件,“平時的運營設計都失效了”。
現(xiàn)金流不足,是采訪中所有社會服務機構面臨的共同問題。
武漢愛特特殊兒童教育培訓中心(下文簡稱“愛特”)遇到的問題和慧靈類似,這家本來給三百多個特殊兒童進行康復服務的機構,在疫情期間暫停了服務,與此同時,機構每月用于房租、人員最低生活標準的支出近30萬元。
“愛特”主任胡弘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現(xiàn)在支出的都是過去十幾年來積累沉淀的資金?!?/p>
據胡弘介紹,“愛特”的收入來源主要分三部分:政府的項目補貼,家長繳納的康復費用以及社會捐贈。其中政府補貼和家長繳費占比均超過四成。
作為武漢市政府0-14歲殘疾兒童專業(yè)康復訓練定點機構,武漢市殘聯(lián)和湖北省殘聯(lián)會每年依據愛特服務的兒童數(shù)量,撥付殘障兒童的康復補貼,以便精神殘疾兒童可以按時接受康復服務,而愛特需要對提供服務進行限價?!耙粋€孩子一年的康復補貼和家庭支出金額都在兩萬元左右?!焙胝f。
目前,康復訓練尚未恢復,機構也沒法拿到康復補貼?!鞍凑湛祻驼n程,兩萬元補貼會平均到每個月,復課后,如果為了拿補貼頻繁給孩子上課,這些孩子也受不了?!焙胝f。
2020年2月,胡弘曾嘗試與武漢另外七家助殘機構聯(lián)合籌款,但忙活三個月,只籌到38.8萬元,還要八家機構分,“實在是杯水車薪”。
4月17日,北京市殘聯(lián)下發(fā)通知,提出4月20日起,殘疾兒童康復定點機構“要建立遠程康復工作制度”,殘聯(lián)“對符合規(guī)定要求的殘疾兒童給予康復服務費用補貼”,同時將康復機構線上開展的“遠程個別康復服務”納入補貼范圍。北京市的政策讓胡弘很興奮,她趕緊去詢問武漢的相關政策,目前沒有得到明確回復。
做了十幾年的特殊兒童康復培訓,過去有人向胡弘提出商業(yè)化運營的建議,她卻一直希望堅持機構的公益性。此次疫情的沖擊,讓她產生了新想法,“是不是以后讓機構更加商業(yè)化,轉變過去薄利的運作模式,才能應對沖擊。”
“部分優(yōu)惠政策難以落實”
實際上,注冊為民辦非企業(yè)機構,這些特殊教育機構的特性就是不以營利為目的,與以營利為目的的企業(yè)化運作產生了分野。
據《民辦非企業(yè)單位登記管理暫行條例》相關規(guī)定,民辦非企業(yè)單位不得從事營利性經營活動,同時受縣級以上地方各級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的登記管理和政府有關部門的業(yè)務主管,且不得設立分支機構。分別在民政部門的登記和相關部門的業(yè)務主管,又被稱為“雙重管理模式”。
而相應的,符合條件的社會服務機構(民非機構)可以享受獲得免稅資格認定。但由于其資產的公益性,其營收不能用作利潤分成,資產作為社會性資產,不得再用于銀行抵押、資金借貸。
特殊教育機構的現(xiàn)金流困境也因此尤為凸顯。清華大學NGO研究所副所長賈西津發(fā)現(xiàn),按規(guī)定,目前對社會力量舉辦公益事業(yè)只有相當于捐贈的一種產權形式,一些非現(xiàn)金的捐贈如股權捐贈、實物捐贈以及信貸、融資等形式的資金投入,目前還大多難以實現(xiàn),社會資本也很難參與民非企業(yè)的發(fā)展。
此外,目前的雙重管理制度也形成了一些問題,如民辦非企業(yè)單位都要找到業(yè)務主管部門,“不同地區(qū),甚至不同領導結果均有可能有所不同”。賈西津在《社會力量興辦公益事業(yè)政策體系中的不公平性分析》一文中寫道。
慧靈目前在各地都有機構,采用“集團化運營”。孟維娜解釋,慧靈的“集團化”并不是體現(xiàn)在經濟上,沒有利潤分成,“更多是一種共同品牌,在活動上相互支持。”
各地的慧靈機構有獨立法人,實行獨立核算。根據各地不同政策,它們應對困難的方式也不盡相同。
在“雙重管理模式”之下,慧靈一校業(yè)務主管單位是教育局,因此享受不到殘聯(lián)發(fā)放的補貼;而西安慧靈與杭州慧靈的業(yè)務主管部門為當?shù)貧埪?lián),平日里政府采購項目較多,疫情當中受到沖擊也稍小。
賈西津認為,社會力量進入公益事業(yè),目前在很多地方存在一些不匹配的問題。河北工業(yè)大學教授李金海在2017年撰寫的《基于政府購買服務背景下的民非組織變革》一文中指出幾個問題。
“一是財政稅收政策不健全,目前民非組織的稅收優(yōu)惠政策較少。二是制度設計不合理、政策體系不完善,部分優(yōu)惠政策難以落實?!?/p>
2020年2月20日,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財政部和稅務總局發(fā)布了《關于階段性減免企業(yè)社會保險費的通知》,告知疫情期間,中小微企業(yè)都能相應享受一定程度的稅收和社保減免。
但民非機構卻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劃入了大企業(yè)的行列,和大企業(yè)一樣,“民辦非企業(yè)單位可減半征收三項社會保險單位繳費部分。”2月28日,上述三部門有關司局負責人在《就階段性減免企業(yè)社會保險費具體貫徹實施工作答記者問》解讀中寫道。
“民非機構盈利空間本就不及企業(yè),但此次免征卻把它劃分為大企業(yè),并不享受政府對小微企業(yè)的政策減免優(yōu)惠。”中國民辦教育協(xié)會學前教育專業(yè)委員會副秘書長吳薛松表示不解。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深圳國際公益學院代理院長、教授黃浩明做了解釋,他認為該政策由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財政部和稅務總局三方聯(lián)合發(fā)布,主要面向企業(yè)。民政部在基金會、社團以及社會服務機構的統(tǒng)計尚未完全納入國家統(tǒng)計局國民經濟統(tǒng)計體系里面。
黃浩明建議,遇到此類事件,可以與民政部社會組織管理局反饋意見,還可以通過行業(yè)協(xié)會。與此同時,也要培養(yǎng)相關專業(yè)人才,來推動行業(yè)的良性發(fā)展和社會認知度。
就盼盡快開學
吳薛松在疫情期間目睹了大批登記為民非的民辦幼兒園出現(xiàn)困境,“大部分民辦園,融資層面難以得到銀行貸款、嚴重依賴于每月一收的保教費收入,抗風險能力差”。他認為這些民辦園的自救如果僅靠自身,效果難有改善。
停課期間,慧靈也嘗試過線上教學,開發(fā)新的網課,孩子和家長一起上,講授防疫知識和在家康復的小技巧,也想過收取9.9元/人的課時費,但效果難如人意。
原因很明顯,他們服務的是特殊人群。智障人士的注意力較難集中,更多中重度心智障礙者必須依靠線下服務,但疫情期間,上門服務也不現(xiàn)實。慧靈副總裁張武娟認為,“疫情對于殘障服務領域的影響,真的是沒有辦法估量。”
居家生活同時也給智障人士的家庭造成了很大的負擔。張武娟發(fā)現(xiàn),心智障礙患者長期待在家里,不能按照原來形成的規(guī)律去做康復訓練,開始變得焦躁。有學員在家發(fā)脾氣,還有個別學員會偷偷從家里跑出來,也有家長擔心孩子長時間未做系統(tǒng)訓練,各方面能力都會趨于下降。
“無論是家長、孩子還是慧靈,都需要盡快回到正軌中。”采訪中,孟維娜多次強調。
但“回歸正軌”與“回到過去”相去甚遠?!耙咔橛绊懥烁餍懈鳂I(yè)的收入,社會募捐出現(xiàn)了有史以來的寒冬?!睆埼渚臧l(fā)現(xiàn)疫情的影響很可能更為長遠,需要特殊教育機構作出更多的調整,也提出了更多挑戰(zhàn)。
眼下,期盼盡快開學成了特殊服務機構緊抓的“稻草”。
“在復工以前,我們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支撐?!闭劦綄恚牒軕n慮,又有點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