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然

1940年秋天的一個黃昏，夕陽慵懶地將金色的余輝灑向人間。青弋江水波潺潺，清澈見底，遠處的群山連綿不盡，美不勝收。江邊，身著青灰色軍裝的新四軍戰(zhàn)士三三兩兩在漫步，還有吹小號的，吹短笛的，樂器聲、笑談聲匯成的一片。

突突突……一輛卡車從遠處駛來，緩緩地停住。一個姑娘從車上跳下來，她轉(zhuǎn)了轉(zhuǎn)因長時間蜷縮而有些僵硬的身體，興奮地四處張望，顯然被眼前的情景觸動了。姑娘信步走到一個拉小提琴的中年男子身邊。他，40歲上下的年紀，濃眉闊目，英俊瀟灑，舉手投足之間透著優(yōu)雅的紳士風度，讓人頓生好感。

“同志，請問一下，新四軍政治部文化服務(wù)處是在這兒嗎？”姑娘開口問路，聲音清脆悅耳。

“就是這兒?！崩√崆俚能娙穗S口一答，并沒有抬頭，仍專心致志地調(diào)著琴弦。

姑娘愣了一下：“這人怎么如此清高？難道是把我當成不相干的路人了？”想到這里，她連忙說道：“同志，您好！我叫徐瑞芳，是來文化服務(wù)處報到的。您看，這是我的介紹信。”姑娘一邊說一邊從挎包里掏出八路軍駐昆明辦事處的介紹信，畢恭畢敬地遞了過去。

拉琴的男子放下琴，仔細地看了一遍介紹信，這才抬起頭來。眼前的姑娘，20歲出頭，留著齊耳短發(fā)，眉清目秀，戴一副近視眼鏡，氣質(zhì)不俗?！皝韴蟮剑磕阌惺裁刺亻L嗎？比如跳舞、拉琴之類的?！?/p>

“這些我好像都不會……”

“那你來這里做什么？”軍人眉頭一皺。

徐瑞芳聽了，不但沒生氣，反而咯咯地笑了起來：“可我會唱歌啊！我還會唱《彩云追月》呢！這是我最喜歡的曲子?！?/p>

拉小提琴的軍人也笑了：“那你唱來我聽聽！”徐瑞芳落落大方地唱起來，聲音猶如天籟，軍人頻頻點頭。

一旁聽歌的人指著拉琴的軍人，笑咪咪地問：“你知道他是誰嗎？”

徐瑞芳一臉狐疑，遲疑地搖了搖頭。

“他就是《彩云追月》的作曲者，我們新四軍的音樂才子任光！還有那首人人都會唱的《漁光曲》，也是他的作品?！?/p>

“??？原來他就是任光！”徐瑞芳的臉唰地紅了，自己原來是在班門弄斧?。∷拖骂^，悄悄地用余光打量著對方，自己心中的偶像原來是這么英俊瀟灑，不禁芳心暗許。任光看著羞紅了臉的徐瑞芳，心中也怦然一動。自從和法國的妻子離婚回國后，他一直忙于音樂創(chuàng)作，再沒有對異性動過心，而眼前的這個姑娘讓任光感到了久違的愛意。

天公作美，組織上像是猜到了兩人的小心思，居然將徐瑞芳分到音樂組，成了任光的部下。能在自己偶像身邊工作，徐瑞芳特別開心，而人到中年的任光對這個如山泉般澄澈的年輕姑娘也暗生情愫。兩人朝夕相處，了解日深。慢慢地，任光知道了徐瑞芳很多事情。知道徐瑞芳是廣東東莞人，父母在南洋經(jīng)商，家境優(yōu)越，雖然在同濟大學學的是醫(yī)學，但是酷愛音樂和文學，能熟練地用英文和法文演唱歌曲;知道徐瑞芳外表柔弱但內(nèi)心卻充滿家國情懷，下定決心要奔赴抗戰(zhàn)前線，經(jīng)八路軍駐昆明辦事處介紹，費盡周折，從貴陽一路坐著柴油車，冒著日本飛機的襲擊，奔波了一周才到達云嶺，穿上夢寐以求的新四軍軍服;還知道徐瑞芳對自己仰慕已久，平生最愛《漁光曲》和《彩云追月》……

徐瑞芳也逐漸地走近了任光，這位音樂才子留法歸國后，在上海法商百代唱片公司擔任音樂部主任，除了創(chuàng)作，還灌制了大量膾炙人口的革命歌曲，比如《義勇軍進行曲》《畢業(yè)歌》《開路先鋒》《打回老家去》等，曲曲深入人心。在應(yīng)葉挺軍長邀請來到云嶺之前，他在上海最繁華的地段擁有一幢花園式洋房和一輛奧斯汀轎車，月薪數(shù)百銀元，過著富足的生活，可為了理想，為了報國，他放棄所有，只身來到皖南。他和普通新四軍戰(zhàn)士一樣，剃了板頭，穿上青灰色的軍服，打綁腿，穿山襪麻鞋，每天堅持出操。他經(jīng)常下連隊和戰(zhàn)士們同吃同住，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走到哪里，他都會帶著那把心愛的小提琴，或為演出伴奏或教戰(zhàn)士唱歌。任光還把菲律賓華僑捐贈的全套西洋樂器拿出來，創(chuàng)辦了新四軍的銅管樂隊。和著民族的激情，流淌著心底的旋律，任光以他的音樂才華和革命熱情，極大地豐富了新四軍的文化生活。新四軍駐地到處洋溢著歌聲，幾乎人人都能唱上幾支歌來。

任光雖然身為音樂家，又留過洋，但生性開朗豁達，平易近人，深得戰(zhàn)士們的愛戴。一次集會的時候，戰(zhàn)士們齊聲高喊：“王老五，來一個！”徐瑞芳不明就里，傻傻地問身邊的同志：“王老五？誰是王老五？”只見任光一個健步登上臺，在熱烈的歡呼聲中，開始了繪聲繪色的演唱：“王老五呀王老五，說你命苦真命苦，白白活到三十五，衣裳破了沒人補，真命苦呀……”這首歌是任光為電影《王老五》所配的歌曲，歌詞本就詼諧風趣，再由他本人演唱出來，更加幽默。這是任光初來新四軍時給大家表演的節(jié)目，一開口即博得大伙兒的喝彩，于是就成了他的保留曲目，戰(zhàn)士們也因此戲稱他為“王老五”。在行軍、演習的間隙，只要一有人喊“王老五”，任光就會欣然開唱，大家也自然應(yīng)聲合唱。徐瑞芳初次聽任光演唱，樂不可支。看著臺上神采飛揚的任光，徐瑞芳年輕的心充滿了柔情，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深深愛上了這個多才多藝、風流倜儻的人民音樂家。

兩顆相愛的心終于走到了一起。

初冬的一天，在新四軍軍部簡陋的會議室里，40歲的任光和22歲的徐瑞芳攜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成為一對幸福的革命伉儷。軍長葉挺特別賞識這位音樂才子，一定要和夫人李秀文當他們的證婚人?；槎Y熱鬧而活潑，大伙起哄：“請新郎新娘一起給我們唱一支歌！”這可難不倒兩位新人，任光瀟灑地拉起了小提琴，徐瑞芳優(yōu)雅地伴唱了一曲《彩云追月》。唱完之后，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這首《彩云追月》算得上他倆的“媒人”。

新婚燕爾的任光，在愛情的滋養(yǎng)下，創(chuàng)作熱情更加飽滿旺盛，在很短時間里，便創(chuàng)作完成了《擦槍歌》《打靶歌》《友軍呼聲》《反投降歌》等40余首革命歌曲，迎來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春天。那段日子，是任光和徐瑞芳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他們?nèi)缒z似漆，須臾也不想分開，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總是形影相隨。丈夫拉琴，妻子唱和;丈夫作曲，妻子記譜。真正是夫唱婦隨，琴瑟和諧，羨煞旁人。

然而，造化弄人，短暫的甜蜜之后，死亡的陰云便向他們逼近。國民黨掀起第二次反共高潮，勒令皖南的新四軍部隊在一個月之內(nèi)開赴黃河以北。一時間，皖南上空戰(zhàn)云密布，波詭云譎。為了顧全抗戰(zhàn)大局，中共中央電令項英率軍撤離，并為全軍的轉(zhuǎn)移作了戰(zhàn)略指示。一天傍晚，政治部主任袁國平匆匆找到任光，交給他一項緊急任務(wù)：給《別了，皖南》這首歌詞譜曲。歌詞是袁國平親自起草的。任光深知責任重大，夫婦二人不敢稍歇，馬上將全部精力投入創(chuàng)作之中，很快，創(chuàng)作完成。整個歌曲氣勢昂揚、悲壯，既唱出了新四軍戰(zhàn)士對皖南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惜別之情，也唱出他們一往無前、血戰(zhàn)到底的決心。

前進號響，大家準備好！

子彈上膛，刺刀出鞘！

三年皖南，別了！

目標，揚子江頭，黃河新道。

哪個來攔路，哪個被打倒！

沖過重重疊疊的封鎖，

沖進日本鬼子的窩巢。

我們要一定勝利！

我們一定達到目標！

1941年1月4日，帶著心中的千般不平、萬般不舍，皖南新四軍軍部直屬部隊9000余人，高唱著《別了，皖南》，告別云嶺，踏上向北轉(zhuǎn)移的征途。任光和妻子拒絕了組織上讓他們隨病號先行撤退的安排，隨大部隊一道撤離。誰知，等待他們的竟是一個天大的圈套。行軍第三天，當部隊行進至涇縣茂林地區(qū)時，突然遭到預伏的國民黨7個師約8萬人的襲擊。寂靜的茂林山間，頓時彈炮如雨，血流成河。任光和徐瑞芳相互攙扶著，跟隨著葉挺軍長，在大雨滂沱的黑夜，爬山越嶺，艱難前行。任光把一切能扔的東西都扔了，只有那把心愛的小提琴，一刻也不離身。那是他的武器！

1月13日清晨，任光和同志們退守到一個名叫石井坑的小山村，遭到國民黨軍隊的瘋狂圍攻。“嗖”的一聲，一顆罪惡的子彈射中了任光。此時，徐瑞芳正忙著搶救傷員，突然她的心猛然一痛：不好，任光出事了！徐瑞芳忙奔了過去，只見丈夫的腹部已被鮮血染紅，臉色蒼白，氣若游絲。看到心愛的妻子，任光用盡全身氣力擠出一絲笑容：“你……要好好活下去……”徐瑞芳一面悲愴地呼喊著丈夫的名字，一面徒勞地用手按住他血流不止的傷口……人民音樂家任光永遠地離開了他深愛的祖國和人民，離開了他深愛的妻子和音樂，年僅41歲。

徐瑞芳痛不欲生，抱著丈夫的遺體放聲大哭。

一天之后，徐瑞芳在突圍中受傷被俘，被押解到上饒集中營，受盡折磨卻依然堅貞不屈。在任光犧牲18個月后，徐瑞芳亦慷慨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