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追溯到公元一九九二年的春天。那時,我住在蘇州的外跨塘上婁村的滬寧高速公路的工地上。住在這工地上的,有我們灌南幾個農(nóng)機站的人,以及我們灌南市政公司的人,還有云南鎮(zhèn)雄等外地人。
我們的住處臨近上婁村的一條南北的小河邊。
小河有幾十米寬。清冽的河水,玉帶一樣緩緩地流淌著,流淌在蘇州這塊古老而富庶的土地上。古城的榮辱興衰,亙古綿長,都深深地藏在這河水中。
我是深愛著這一方的河流、土地,乃至一草一木的,因為我和這里有著某種說不清的淵源。在我兒時,常聽爺爺講,說我的祖上是蘇州人。當(dāng)我不解地問他何以見得時,爺爺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不信你看看你大腳趾的趾甲,都是一大一小兩個趾甲,這就是正宗蘇州人的標(biāo)志!”我對爺爺?shù)脑拰⑿艑⒁桑较吕飬s偷偷地脫掉自己的鞋襪,檢查起自己的大腳趾,檢查過左腳查右腳,正如爺爺所說,我看到了自己的兩只腳都是一大一小兩個趾甲。從那時起,幼小的心靈便把自己定格為蘇州人。提到蘇州,覺得格外親切。后來看了地方志,我才知道我們灌南大潮河邊的人多數(shù)是蘇州搬來的,時間大約在元末明初的時候。至于先祖他們當(dāng)年為什么要從天堂蘇州搬到這荒涼的蘇北,如今流傳下來兩個版本。一個版本是紅蠅趕散。講的是當(dāng)年蘇州有一種紅色的小蟲子,咬人后治不好,唯有死路一條,以至于先祖才嚇得流散至此。另一個版本是說被朱元璋嚇跑的。據(jù)說蘇州城的當(dāng)?shù)鼐用?,在朱元璋和蘇州王張士誠交戰(zhàn)時,全都鼎力支持張士誠,結(jié)果張士誠兵敗被殺,大伙兒怕受到株連,于是才逃亡至此。
悠悠歷史,大浪淘沙,留下的即便是閃爍的金子,也還原不了它渾濁的本來面容。留給后人的也只能是故事與傳說。
我時常來到工地附近的小河邊,尋覓蘇州千年的歷史與文明,感受它悠久的沉淀與厚重,而我更多的是面對著千年的河風(fēng),捧起一本書,一個人靜靜地看著。遠(yuǎn)離開工棚內(nèi)的嘈雜,給自己的心靈尋一份靜謐。有時書看累了,我就凝視著小河水,用心靈和它默默地交流。我會在心底里詢問小河:我的祖先在你身邊讀過書嗎?用你洗濯過嗎?用你灌溉過嗎?你養(yǎng)育過他們嗎……可是周遭寂寂,河水無聲,悠長的歲月似乎有更漏聲在傳來……
一天,是個連綿春日的陰雨天,高速公路上停了工。我打著雨傘,又來到了小河邊,蹲著,在閑閑地看著一本文學(xué)類的書籍。偶爾抬頭欣賞一下清波微瀾的小河,看雨點滴落河面時濺起的一圈一圈的小圓暈,在一圈圈地蕩開去,再蕩開去,心胸便有一種超脫塵世的淡定與怡然,于我,便覺是少有的悠閑與清靜。倏忽間,遠(yuǎn)處傳來了“吱呀”的搖櫓聲。我看到了一位高高瘦瘦的老艄公,身穿雨披,正搖著一只小木船緩緩而來。
小木船吃水很深。老艄公搖櫓的樣子有點吃力。他大概看到了我,沖我徑直地?fù)u了過來。等他漸漸地靠近我,我才瞧清楚他那張黝黑、多皺的臉。他含笑的眼睛,像荒漠里發(fā)現(xiàn)了綠洲似的望著我,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放開了他那有點渾濁的喉嚨,操著濃重的蘇州口音告訴我:“來賣西瓜的。一塊錢一個,挺便宜的……”他邊說邊示意著他身邊船艙內(nèi)的西瓜,隨即把船貼近了我身邊的河岸。他拋上了一只小鐵錨,牢牢地抓住了岸上的泥土,把船固定住。
我望著他滿船艙的西瓜,覺得這些西瓜個個飽滿圓潤得似一個個小皮球,討人喜愛,心里不免一陣雀躍。我猜想,肯定是接連的陰雨天,西瓜不好賣,他不得已這才拋售這些西瓜的吧?
我是農(nóng)民的后代,自己也是農(nóng)民,我知道農(nóng)人櫛風(fēng)沐雨的辛苦。出于一種對這位瓜農(nóng)本能的親切,我毅然地掏出了五塊錢交到了他的手上,告訴他:“我買五個西瓜?!彼吲d得一副蒼老的臉上褶皺顯得更深了。隨即,他很熟練地優(yōu)中選優(yōu)地挑了五個西瓜出來,服務(wù)也特別到位,竟然一個個地捧到了岸上,輕輕地放在了我的身邊。我聽到他在一個勁地夸著自己的西瓜,說著“包好吃”一類的閑話。
我沖他點了點頭。我怎能不信任他呢?光是瞧著這些西瓜的外皮,青瓷翠玉一般,且脈絡(luò)分明,就知道個個都是瓜熟蒂落的瓜,準(zhǔn)熟!更何況他的眼光是溫和的,那里透著他的憨厚、本分。我覺得我應(yīng)該幫他宣傳一下,于是,我沖著不遠(yuǎn)處的工棚,放開嗓門,招呼起工棚內(nèi)的工友:“買西瓜啦——買西瓜啦!一塊錢一個!快來買啊……”我喊出的每一個字,都好像有強大的吸引力,工友們一個個都“呼啦啦”地從工棚里面跑了出來,有如飛鳥出籠,有人打著傘,有人穿著雨衣,有人毫無雨具,競相沖小木船奔了過來。這個買兩個;那個買幾個;有的人甚至得了便宜不撒手,闊綽地買了十幾個。老艄公的一船西瓜眨眼就被工友們給買光了。小木船輕飄飄地浮在了河面上,如釋重負(fù)地輕輕搖擺著,盡顯自在與從容。
這一切來得如此突然,似乎超出了老艄公的意料,興奮之余,他的話似乎也多了起來,和我們聊起了一些家長里短,并且說他的船回去要經(jīng)過外跨塘的小街,問我們愿不愿意乘他的順便船出去游玩。我們當(dāng)即便有五六個人表示愿意。這其中也有我。我們一行五六個人當(dāng)即上了他的小木船。小木船頓時因負(fù)重而吃水很深,像不樂意負(fù)荷我們這些陌生人似的,使勁兒地晃蕩了起來。老艄公叫我們“別怕,站好”,然后他便開始起錨搖櫓。細(xì)雨蒙蒙,河水揚著清波,在“吱吱”的槳聲里,小木船載著我們梭子一樣穿行在千年古鎮(zhèn)的小河道上,一直向正南方向的外跨塘的小街駛?cè)ァ4藭r有工友即興地唱起了《太湖美》,歌聲清越,在小河上飄蕩著,響徹這太湖水滋潤著的外跨塘的曠野。
我在老艄公的一側(cè),默默地瞧著他嫻熟地蕩起雙槳,忽然想到遠(yuǎn)在蘇北老家的爺爺,此時的他或許也在春潮蕩漾的大潮河里這么蕩著雙槳,撐開大網(wǎng),在捕捉那些白白的、細(xì)如大針?biāo)频啮狋~苗吧?念由景生,那隱藏在心底的思鄉(xiāng)的感情便油然而生。
在我的印象中,還浮起那句吟詠橫塘的詩句“橫塘雙槳去如飛”。老艄公正是這般的“去如飛”。老家的爺爺正是這般的“去如飛”。去得自在,飛得從容,像一支水鄉(xiāng)幽邃的小曲,倏然地穿行在逶迤而煙波浩渺的水路上,向前,再向前……
我站在老艄公的小船艙里,欣賞著沿岸連綿不斷的古鎮(zhèn)的風(fēng)光,有蔥綠的稻田,有青磚黛瓦的民居……我想,此時自己要是個丹青能手,一定能夠繪成一幅煙雨江南的美景??上也皇恰?/p>
小木船有時穿過橋洞,老艄公提醒著我們“不要碰到頭”。我們便格外小心地彎腰低頭。我用手輕摸著洞壁,細(xì)辨著上面斑駁的水痕,蒼老的青苔,似乎自己回到了那些逝去的舊時光里,重走著先祖曾經(jīng)走過的地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小木船行走在江南水鄉(xiāng),行走在蘇州的懷抱里。
一別江南這煙水路已近三十年了,這小木船也經(jīng)常行走在我的夢鄉(xiāng)里。
作者簡介:劉喜權(quán),江蘇省灌南縣人,系連云港市作協(xié)會員。
(責(zé)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