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陀氏的小說中人物幾乎時刻處于痛苦的境地之中,這種痛苦大多源于一種內在的罪感。正是因為罪感的內在化,使人們更加愿意經受苦難,以凈化自我,同時也對背負罪惡的人表現(xiàn)出同情和寬恕。本文以中篇小說《永久的丈夫》和《涅朵奇卡》為例,通過對主人公的分析對比來展現(xiàn)陀思妥耶夫斯基苦難敘事中的罪與恕主題。
關鍵詞:罪 寬恕 《永久的丈夫》 《涅朵奇卡》
思想上于宗教信仰中觀照苦難,在作品中則于苦難中觀照信仰,“苦難”是許多俄羅斯作家作品中所蘊含的基本主題之一。這樣的苦難問題也構成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敘事核心。
一.罪與恕
陀氏的作品中充斥著各種經受苦難的人物,從第一部作品《窮人》,到最后一部作品《卡拉馬佐夫兄弟》,作家總是將目光聚焦在身處于痛苦境地的人的思想和行動的轉變上。
在作家傾力描寫的人物中,大部分人有一種主動靠近苦難的傾向,這種非理智的熱愛苦難的傾向早已在《地下室手記》中有過精彩的書寫,但是這其中又有些許不同。有些人物是因為自己而受苦,如丟掉差事的小官員馬美拉多夫,明知酗酒是一件壞事,還是找靠黃色牌照來養(yǎng)活一家的女兒要錢來喝酒,“我喝酒,因為我想加倍地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2004)。
馬美拉托夫的痛苦來自于“赤貧是罪”,這痛苦也是他的“罰”,“在赤貧中,我就是侮辱自己的頭一個人”(陀思妥耶夫斯基:2004)。不妨說,但凡能夠感受到痛苦的人在內心中都是“罪”“罰”并列的,還能感受到痛苦就意味著良心尚未泯滅,人性深處的神性使其還未完全墮落。
這樣的罪感不僅使人在內心中體會到一種長久的痛苦,還使人更加憐憫那些有罪的人。在俄國信仰東正教的人民把罪犯稱作“不幸的人”,這并沒有否定他們的罪以及該受的罰,但是面對這樣的人要給予他們以愛,越是在惡中遭受痛苦的人越需要更多的愛,需要寬恕。基督為人們經受了痛苦,這不僅使人們以苦難洗清罪孽來達到救贖成為可能,還使他能夠寬恕一切人。內心背負著罪感的人們只有堅定地信仰基督、走他走過的痛苦之路,才能得到寬恕,因而才不會失去生的希望?!皼]有人的互相寬恕,相信罪惡是神秘的和注定不可逆轉的,就會陷入絕望。然而,單單寬恕別人是不夠的,還需要情愿真誠地接受別人的寬恕。自尊心極強的高傲的人也可以寬恕。而接受寬恕的前提是和解,以及克服那種成為可笑人物或看樣子可能成為可笑人物的恐懼心?!保ㄙ囈蚬隆谔兀?996)
從“罪”開始,到“罰”,再到“互相寬恕”,這個過程充斥著各種苦難。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陀氏的作品中,人物總是在經受苦難和忍耐痛苦,他們在這種狀態(tài)下循環(huán)往復,直到最終“毀滅”或是“復活”。
二.《永久的丈夫》:絕望的罪感
在《永久的丈夫》中,兩個主角維爾強尼諾夫和特魯索茨基于九年之后再次相遇的時候,兩人本身都處于一種特殊的痛苦狀態(tài)。維爾強尼諾夫是一位有錢的風流紳士,但是最近卻惹上官司,錢財盡失,他又無法“忍受過去的朋友”,因此同社交界也斷了聯(lián)系?!八F(xiàn)在正在同從前沒有考慮到的高級的原因進行搏斗”(陀思妥耶夫斯基:1988),并且時時感到憂郁,甚至白天也能看到來自于記憶深處的某些幻影。特魯索茨基作為“永久的丈夫”,妻子去世不久,通過整理妻子的遺物發(fā)現(xiàn)妻子一直都在背叛他,甚至一直寵愛著的女兒也非他親生。這種對妻子、對情夫的遲來的憤怒同他長久的喜愛交織在一起,不僅折磨著他,還使他折磨那個他養(yǎng)了八年的小姑娘麗莎。
維爾強尼諾夫認為近來感到憂郁苦悶、一切異常的原因是總是遇見那個陌生的“帽子上戴著黑紗”的男子。在多次相遇后他還做了一個相當有意味的夢,他“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忘了他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只知道這個人曾經很喜歡他。其他涌進屋的人們似乎都在等待這個人能說出一句至關重要的判詞:維爾強尼諾夫是有罪或是無罪?!保ㄍ铀纪滓蛩够?988)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特魯索茨基。由于痛苦的源頭在特魯索茨基身上,他也的確需要對方的“審判”,好最終有個結果。而讓他一邊感到狂怒一邊又感到快意的是,無論夢里還是現(xiàn)實中的特魯索茨基都遲遲不能做出決斷。
特魯索茨基的痛苦看來似乎在于搖擺不定。不過,他的痛苦或許不只是來源于對待維爾強尼諾夫的無所定論。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頭上有角嗎?他反復地在妻子另一個情夫面前提起自己遭到背叛,以這屈辱再次侮辱自己,不僅是想要折磨情夫,更想要折磨自己。他確實是一位“永久的丈夫”,他的痛苦不僅是別人帶來的,也是他自己的罪招致的。
他作為“永久的丈夫”,意味著無論妻子是誰,他只看重這個女人“妻子”的身份,也就是說,無論誰做他的妻子,最終都會成為與“永久的丈夫”相對應的那種妻子。他不是不知道妻子可能背叛他,而是不想去管這種事。他并不真正愛成為妻子的那個女人的獨一無二的個性,而這種沒有真正的愛的婚姻本身就是有罪的。妻子喪期未滿他就已經物色到了新的未婚妻。即使他想要通過同純潔可愛的納杰日達結婚來挽救自己,正如同他所說,“我會成為她的奴隸。她會進入社交界,得到榮譽,……然后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保ㄍ铀纪滓蛩够?988)后來我們也看到,他的確又同可能成為未婚妻情夫的年輕人成了“朋友”。
他明知這痛苦中有自己的罪,卻總將這痛苦轉嫁到別人身上。他也知道這是罪上加罪,于是越發(fā)的痛苦。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同那個人和解,“擁抱哭泣”,然后克服這種習性,走向新的人生。
他其實已經很接近那個轉變的門坎了。但是“那個‘終身丈夫總有一天要懲罰自己的,正因為要懲罰自己,他才拿起了那把刮臉刀,不錯,那是出于偶然,但他畢竟還是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1988)
這個“懲罰”其實就是,特魯索茨基失去了這次贖罪的機會,經歷過幾個月以來渾渾噩噩的痛苦,他再次回到了“永久的丈夫”的位置上,甚至連“莫名”被折磨、刺殺,卻沒有還擊的情夫都不如。并且這也毀了維爾強尼諾夫,因為特魯索茨基最終沒有寬恕他,他也無法贖罪。本來就在懷疑那種“高級原因”的維爾強尼諾夫沒有變得崇高,而是再次回歸了一擲千金、花天酒地的社交場。
三.《涅朵奇卡》:憐憫之愛
在《涅朵奇卡》中也有這種將所受的屈辱轉嫁給他人的情節(jié)。繼父道德感缺失的施虐傾向不僅使涅朵奇卡這種本該純潔的憐憫的愛也扭曲了,還使她間接同繼父一起害死了母親。但是在小說的第三部分中,面臨同樣的養(yǎng)父對養(yǎng)母施以精神虐待的時候,她不惜背負私通的罪名也要同被虐者站在一起,反抗施虐者。
其實我們可以看出,涅朵奇卡是一個本能地會憐憫弱者、并愿意為其經受苦難的純潔的孩童形象,主人公成年之前,亦即小說目前現(xiàn)存的部分是其觀念形成和轉變的重要節(jié)點。在再次面臨同樣境地的抉擇之前,涅朵奇卡首先遇到了真心憐愛她的公爵和另一個純潔美好但擁有一個更加高傲性格的小郡主卡嘉。在被她愛的繼父拋棄、愛她的母親去世之后,涅朵奇卡被身上的負罪感折磨得大病一場,這時是公爵對她展現(xiàn)了毫無居高臨下之感的憐憫,而卡嘉則是她遇見的第一個與她同齡的光明美好的人物。
在高傲的小郡主和低微的孤女之間,一開始也存在施虐——受虐模式??我驗槟淦婵ǖ牡絹硎顾环秩チ艘恍┵澷p而感到委屈,她以友善的愛看待涅朵奇卡,又同時因內心的驕傲和委屈折磨這個愛她的孤女。她雖然真誠地向涅朵奇卡道了歉,卻不愿意接受寬恕、同她和解。但是畢竟“她身上的一切都美;她的每一種壞脾氣都不是和她一起誕生的,都是后來染上的,而且始終處在斗爭狀態(tài)。處處都可以看出美好的本性暫時被賦予不正確的形態(tài);但她身上的一切,從這一斗爭開始,都閃耀著可喜的希望,一切都預示著美好的未來?!保ㄍ铀纪滓蛩够?983)因此在涅朵奇卡出于不求回報的愛以自我犧牲的行為給卡嘉頂替了責罰之后,卡嘉也完全拋去驕傲、接受寬恕,全心全意地愛著她。
不帶有驕傲的憐憫和愛減輕了涅朵奇卡內心的罪感帶來的敵意和痛苦,糾正了她曾經被扭曲的觀念,也增添了她為人受難的愛和勇氣。因為真心為自己的罪悔過的人本身已經如此痛苦,也沒有誰可以作為一個毫無罪過的人向這懺悔的人扔石頭。
這也是涅朵奇卡在關鍵時刻選擇維護養(yǎng)母亞歷山德拉·米海洛夫娜的原因。她是一個善良憂郁的女人,如同親生母親一樣全心照顧、教育涅朵奇卡,唯一的罪過是曾經在丈夫之外同另外一個人有過柏拉圖之戀。通過那封陳年的信可知,或許這個人曾向她建議私奔,但是她拒絕了這個選擇。丈夫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表面上表現(xiàn)出原諒妻子的樣子,在眾人面前維護她的榮譽,實際上并沒有寬恕這一切,甚至還總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折磨妻子,因此涅朵奇卡在又一次看見他在見妻子之前面對鏡子會從面帶微笑轉變成眉目陰沉之后瞬間明白了一切,即便遭受養(yǎng)母的猜疑和養(yǎng)父惡污蔑無論如何也要保護養(yǎng)母。
涅朵奇卡之后還會在公爵的安排下開始同音樂有關的新的生活,可惜她是如何帶著這種愿意為人受難犧牲的愛成為音樂家的隨著作品的結束永遠地未完待續(xù)了。
四.結語
在《永久的丈夫》和《涅朵奇卡》中,我們分別可以見到由于不能懺悔自己的罪便轉嫁痛苦,最終無法寬恕他人也無法接受寬恕而永遠陷入痛苦的境地之中的人物,以及對同樣因罪而痛苦但卻能夠以純潔的愛展現(xiàn)同情、甚至自我犧牲的人物。
通過這些人物對待苦難的不同表現(xiàn)我們可以看出作家對于“罪與罰”、“罪與寬恕”的態(tài)度,即人們應該要正視自己的罪,在以苦難凈化自己的同時要對那些同樣因罪痛苦的人展現(xiàn)出憐憫和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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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受黑龍江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科研重點項目(項目編號:YJSCX2019-053HLJU)資助
(作者介紹:紀宇,黑龍江大學俄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羅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