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
中學(xué)時候,有一次搞征文,不大想?yún)⒓?,沒好好寫。
班主任周老師叫我出去談話,說你怎么不好好寫呢。
我放空了眼神,露出淡漠又蕭索的表情,說:
“我最不喜歡把文學(xué)和政治扯到一起。”
沒錯我當(dāng)時居然不要臉地用了一個詞叫“文學(xué)”。
周老師默默看著我。我倆都不高,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都在170cm左右的水平線上互相凝視。忽然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我瞬間覺得他無比偉岸、無比高大,后來他在課間操的時候踹我,說要踢斷我的腿,我都心甘情愿。
他說:“文章合為時而著。白居易的話你都不聽嗎?”
我震驚了,如遭雷轟。
是啊,白居易的話,我都不聽嗎?
有時候,一個老師所提點你的,影響你人生的,就是那么關(guān)鍵的一兩句話。
然后我就跑回去,滿懷激情寫了一篇征文,題目都記得,叫作《亂云飛渡仍從容》。大意是:現(xiàn)在世界格局風(fēng)起云涌,正是我們的大好機(jī)會。我們要從容旁觀,拭目以待,等著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狗咬狗打破頭,然后一鼓作氣直搗黃龍……
交給周老師,他皺皺眉,說:幼稚了一點。
稿子他拿走了,幫我交了,后來再沒下文。
華麗出手,居然不中,我感到挺沒有面子。那時候我可絲毫不相信自己幼稚,哪個高中生會相信自己幼稚呢?當(dāng)時只覺得,大爺?shù)?,白居易真坑人?/p>
很快,到了大學(xué),覺得自己又成熟、凝穩(wěn)了幾分。
新生報到后,班主任曹老師到我們宿舍聊天,夜談,問我們有沒有什么問題。
上鋪的家伙說:我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這一代人都特別成熟、特別懂事。這樣過早的成熟到底好嗎?
曹老師看著我們,說,那很好,懂事好啊。
轉(zhuǎn)眼間軍訓(xùn)開始了,練隊列,踢正步。九月的門頭溝,驕陽似火。
一天下午集合,忽然班主任神情鄭重,對我們說: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有兩架民航客機(jī)撞擊了紐約世貿(mào)大廈。
大家一片歡呼,集體熱烈鼓掌。我也在里面歡呼鼓掌。
班主任還是默默看著我們。我至今都記得他那種眼神,溫和的但又無奈的眼神,像一個無奈的兄長看著一群野孩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的眼神。
在當(dāng)時,學(xué)生們還用一種叫線上“校友錄”的東西,我高中班級的校友錄里爆發(fā)了一場論戰(zhàn)。
準(zhǔn)確地說,是一群男生和一個女生的論戰(zhàn)。
那個女生在北大,說你們怎么為恐怖主義叫好?恐怖主義是所有人類的敵人。
男生們說你有病,撞美國佬不是大好事嗎?美國佬不是全世界欺負(fù)人嗎?
我只旁觀,沒有參加。我心里想的是:
那娘們有病。讀書讀傻了吧?撞死幾個美國人,不是挺好嗎?
不讓敵人先亂起來,我們怎么直搗黃龍呢?
當(dāng)然,這事很快也過去了,時間流逝,我也不大上校友錄了,也不大關(guān)注國際新聞。
我開始亂看些報紙。就記得《體壇周報》變成了每星期三刊,漲價到一塊五;后來報亭里又多了個《新京報》;《參考消息》還是最便宜,記得是七毛錢。
除了報紙,我還漫無目的地讀書,讀了不少唐詩的書,也讀了不少盜版書、黃書。少年啥啥,少婦啥啥,啥啥豈是啥啥啥,都讀過。有一陣看一本書叫《達(dá)摩遺經(jīng)》,后來同學(xué)要借,就問你的遺經(jīng)呢?遺經(jīng)呢?
幸運的是,有那么一天下午,也許是被少年啥啥倒了胃口,我讀了《悲慘世界》。
是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的二冊本,李玉民翻譯。
我是兩天讀完的。那兩天里,感覺整個宿舍都特別明亮,仿佛有一束神奇的光照耀著我。
讀完卞汝福主教的故事,再到冉阿讓的故事,到芳汀的故事,再到珂賽特、馬呂斯的故事,我震驚不已,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偉大的書,原來自己真的是一個貧陋的孩子,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野孩子。
那時也開始理解了雨果的一句話叫作: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
金庸曾經(jīng)評價狄更斯的《圣誕頌歌》,說“這是一本偉大溫厚的心靈所寫出來的偉大的書”。當(dāng)時我遇到《悲慘世界》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這也是一本偉大溫厚的心靈所寫出來的偉大的書。
而從前的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偉大”和“溫厚”為何物。
工作后,我當(dāng)了一名記者,跑時政和政法新聞,也跑突發(fā)事件、自然災(zāi)害。我開始見到死亡,甚至大批的死亡。
有一次有座山垮了,掩埋了底下的村落和礦井。民兵們連夜挖遺體,我和他們打好了招呼,一挖到就通知我。
大半天之后,一位民兵讓趕快去,說挖到了。我沖上去一看,泥土里露出一只手,向上伸著。有民兵拿住輕輕一拽,就拽起來了,只是半截斷手。
于是我只能又等。終于,遇難者遺體被陸續(xù)挖出,離奇的是他們都擁擠在一個地方。當(dāng)?shù)厝私忉屨f,這里原有一個豁口,山垮塌時大家都往這里沖,想逃生,所以都死在了一起。
當(dāng)時有一名幸存的女村民,她堅持聲稱:自己打通了失蹤丈夫的電話,他還活著。
救援人員于是開著挖掘機(jī),拼命幫她挖。女村民先是一直在旁指揮,挖這里,挖那里,數(shù)個小時后一無所獲,她崩潰了,自己跳上了挖掘機(jī),抱著機(jī)身,說:我來指,你挖啊,你挖??!
沒人能讓她下來。就這樣,挖掘機(jī)帶著她又挖了至少一個小時,她始終不下來。很多人都見證了那一幕。我也在邊上,看得暗抹眼淚。
那年我25歲。類似這樣的許多事情,讓我開始明白了死亡到底是什么,明白了一個生命的離去,對于那些愛著他、依靠著他的親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
而過去我是不大明白的。死亡只是云淡風(fēng)輕的數(shù)字,離我很遙遠(yuǎn)。
多年之后,又和一位朋友無意聊起了“9·11”。
他說:事發(fā)時自己27歲,正在準(zhǔn)備GRE,準(zhǔn)備留學(xué)。母親忽然在客廳里叫快看電視。他跑出來,看到電視里的畫面,第一個內(nèi)心反應(yīng)是:天啊,那里面的人怎么辦呢?
我聽了很感觸,說你大幾歲就是大幾歲,我當(dāng)時只想著直搗黃龍。
我們花了很多很多年,經(jīng)歷了許多歲月,讀了許多的書,見了許多死亡,才開始學(xué)會了第一時間去想一個問題:
那里面的人,該怎么辦呢?
有時候,這甚至是唯一重要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