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剛剛開始的時候,梅西安三十歲出頭,卻還像是毛頭小伙子一樣。他曾經約上三位年輕的音樂家一起徒步旅行。他天生愿意和大自然在一起,雖然那時戰(zhàn)火已經彌漫在他的國家法蘭西了,一路走去,他還旁若無人地鐘情于收集他的鳥鳴。
在路上,他被德國兵俘虜,關進了波蘭的集中營。他太天真了,乃至忘記了,那時候炮聲已經取代了他一直喜愛的夜鶯。
但是,戰(zhàn)火并沒有讓他的這種愛好滅絕。從集中營里放出來后,他回到巴黎音樂學院教書,課余時間里,他還是一如既往,熱衷于收集各種各樣的鳥鳴。他已經漸漸成為行家了,甚至能區(qū)分歐洲和世界其他地方五百多種鳥的叫聲。
現(xiàn)在,他迷上了夜鶯。幾乎每天晚上,他都要叫上妻子克萊爾,去收集從來沒有聽過的鳥叫,特別是夜鶯。
車子已經把村落遠遠地拋在后面,前方黑黝黝一片。由于天空只有一彎淺淺的眉毛似的上弦月,鄉(xiāng)間小路的路面上漂浮著一層霜似的東西,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憑著經驗,梅西安知道,前面有一片很大的樹林?!奥牭搅藛??有夜鶯在叫?!彼D過頭對克萊爾說。
果然,車子沒開多遠,前面是一片林子,黑黝黝地矗立在微微陡起的山坡上面。這時候,克萊爾也聽見了夜鶯的叫聲。
下車之后,克萊爾熟練地把錄音機準備好。為夜鶯錄音,是她的活兒;用筆記錄夜鶯的唱譜,是梅西安的活兒。不過,梅西安的筆再迅速,也趕不上鳥叫的速度,常常他還在記錄著這只鳥的歌唱,而另一只鳥覺得自己唱得更出色,嫉妒地擠了進來。
一只一只的夜鶯是那樣的不同,它們的啼叫聲也是那樣的不同,就像森林里每一棵樹都不相同,每一片葉子都不相同一樣。一只夜鶯反復唱著一種旋律,一唱三嘆,好像是在等待著伙伴,等了很長的時間。
他從來沒有聽過夜鶯這樣歌唱,這樣地旁若無人。稍微沙啞的聲音里面,淡淡的憂傷,像是抽出來的一絲絲泛著月色的溪水,緩緩而蜿蜒地流淌出來,好像是碰見了石頭或雜草的撞擊,聲音顯得有些嗚咽的樣子,一遍遍地在重復著的聲音里變換著強弱和長短,夾雜著不同的顫音和裝飾音。
梅西安一直有這樣一個夢想,希望記錄下一萬種不同夜鶯的歌唱,為夜鶯譜寫一支曲子,那是為夜鶯留下的肖像。一萬種,開始克萊爾驚訝不已,她建議梅西安現(xiàn)實一些,哪怕改成一百種也好呀。但對于梅西安來說,這并不是什么奇跡,只要去做,是可以做到的。只要一只一只夜鶯去傾聽,就能夠從一到一萬。
不知什么時候,東方吐出了魚肚白。夜鶯是夜色中的精靈,在這一瞬間,它們好像聽到了號令一樣,齊刷刷地喑啞了嗓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和黃雀的叫聲,把陽光帶了進來,讓每一棵樹的樹梢都染上一片金紅。
梅西安后來創(chuàng)作了《花園里的夜鶯》,就是從一萬種夜鶯的啼叫聲中提煉出來的音樂,是夜鶯之大全,是夜鶯之肖像,是夜鶯最美聲音的精華與升華。
(小恍摘自《音樂漂流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