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燭

謝志強

爺孫倆前往大碶靈峰寺。家在滸山，距靈峰寺四十多里路。起初，孫子在前邊歡跑，爺爺勸：慢些走。不久，孫子便落在爺爺?shù)暮筮?，走不動了?/p>

爺爺彎下腰，背起孫子，仍步履穩(wěn)健。孫子摟著爺爺?shù)牟弊?，睡了一覺，就到了靈峰寺。

恰逢香期，香客甚眾。爺爺在大殿前供上一對足有一斤重的大紅燭，剛點上，忽然躥進一個小男孩，快手快腳，取了大紅燭就跑。

爺爺追出去，小男孩已不見蹤影。沒了大紅燭，怎么拜佛？

靈峰寺附近，窮苦人多，有個搶燭的習俗，通常是小男孩出頭，奪了剛點上的紅燭，拿回家當照明燭。據(jù)說，菩薩體恤窮苦百姓，從沒計較過。

偏偏搶了我的大紅燭，爺爺想，糟糕。他隱約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

孫子疑惑，跑了這么遠，剛到就回去？

爺爺說：下回帶了大紅燭再來。

下山的石階路，很窄。孫子又矮又瘦，被大人擠得跌了一跤，滾下陡峭的山坡。香客們將腰帶結起，沿著山坡放下去。

坡底的溪坑，躺著孫子，已斷了氣。溪坑已干涸。爺爺抱著孫子，老淚縱橫。他背起孫子，孫子像一塊石頭一樣沉重。爺爺挪不動腳，只好放下，摘了青草和樹葉蓋上。

怎么了得？怎么交代？兒子媳婦結婚三年，才有了這個孩子，孩子還多病，活下來實在不容易。他對綠色覆蓋的孫子說：你在這兒等我，我回去叫人，再把你帶回家，爺爺老了。

爺爺?shù)碾p腿沉重起來，恍恍惚惚，搖搖晃晃，踏進家門，已是傍晚。

孫子活蹦亂跳地迎出來，說：爺爺，我比你快吧？！

爺爺驚愣了，以為是幻覺。他擦擦干澀的眼，還是不信，就轉過身，彎下腰，說：來，讓爺爺背一背你。

孫子疊在爺爺?shù)谋成希^住爺爺?shù)牟弊印?/p>

爺爺起身，進門，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說：嗯，輕了，輕了好，爺爺能背動你了，這下好了。

孫子溜下來，又蹦又跳。

爺爺撫撫孫子的小腦袋，問：那么遠，你咋回來的呢？

孫子眨眨眼，說：好像……好像爺爺背我那樣，那個人叫我閉上眼，莫睜開，睜開了，就會變成一塊石頭。我不敢睜眼，只能聽見耳邊風呼呼響。一會兒，就跟爺爺喝了一杯茶工夫那么短，那個人叫我睜開眼，我睜開眼，就在家門里了。

兒子、媳婦還以為父親趁著日頭還高，順路上田頭看一看，叫孫子先回家呢。

爺爺樂了。他沒透露靈峰寺的意外遭遇，只是盯著孫子瞧，悄悄問：那個人呢？

孫子說：那個人叫我睜開眼，我就落在地上，那個人就不見了。好像爺爺背我時，我睡了一覺那樣。

疲倦突如其來。爺爺說：我老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爺爺跟往常一樣，出了門。出門前，他特意去看孫子，孫子正睡得香呢。

緊趕慢趕，爺爺趕到了那個溪坑。干涸的溪坑，那一層綠色仍然新鮮，還泛著亮晶晶的露珠，閃爍著陽光。他擔心昨日草和葉覆蓋著孫子的情景重現(xiàn)，小心翼翼地揭開草和葉，驚得脫口“啊”了一聲。

溪坑里，躺著一對他熟悉的大紅燭，大紅燭還亮著，那小小的火苗，如同剛點上一樣。燭光伴著陽光，照出了他一臉鑿刻一般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