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平
張佩綸
《卻將談笑洗蒼涼》,姜鳴著,北京三聯(lián),2019
晚清史學者姜鳴獨樹一幟,其治學方法可學,其文字之美難學。姜鳴新著《卻將談笑洗蒼涼——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三編》延續(xù)前兩冊的路徑,而深度過之,大有斬獲,屬于一開讀就不能放手的佳作。
姜鳴以其晚清海軍史專著《龍旗飄揚的艦隊》廣為人知,之后《天公不語對枯棋》橫空出世,擺脫教科書章節(jié)體系的束縛,作者的才情得到充分發(fā)揮。晚清史研究,史料功夫應為共同底線,姜鳴在此之外,尤其注意利用函札、實地踏勘遺跡、廣泛搜集老照片、“以詩證史”,在“回到歷史現(xiàn)場”方面攀登到一個新高度。
姜鳴的研究集中于光緒朝數(shù)十年的人物和事件。新著以光緒元年英國翻譯馬嘉理被戕事件開場,穿插1881-1882兩年彗星現(xiàn)身北京引起的反應、胡雪巖破產(chǎn)事件分析,以1884年甲申易樞、醇親王巡閱北洋、“清流”健將張佩綸遭際沉浮為中心展開鋪陳,用孫中山倫敦蒙難作結。
“馬嘉理事件”引致清廷派出第一個駐外公使,這是中國外交史的分水嶺。英國翻譯官馬嘉理在云南被戕,未能查清主使,但由于發(fā)生在中國境內,清廷被迫派遣郭嵩燾前往倫敦“道歉”,郭也以第一個駐外公使而載入史冊。派出駐使,等于清廷放棄“天朝上國”的獨尊地位,承認各國為平等之國,為近代史重大事件之一。然而,馬嘉理被殺究竟由誰主使,一直沒有定論。姜鳴深挖中英史料,到中緬邊境勘察遺跡,訪問故老,重建了對整個事件的敘述,可謂異彩紛呈。至于最終結論如何,暫不“劇透”。
“胡雪巖得享大名,其實與高陽七卷本小說塑造出來的藝術形象直接有關。”從經(jīng)濟史角度看,胡雪巖在開創(chuàng)性上無法與唐廷樞相比;以“紅頂商人”而論,其成績與盛宣懷有很大差距;論資產(chǎn)規(guī)模,也被張裕葡萄酒創(chuàng)始人張弼士遠遠拋在后面。只因胡雪巖的起落富有傳奇性,作家高陽用生花妙筆讓他名聞天下。姜鳴寫胡雪巖破產(chǎn)之余,闡發(fā)了一些重要的見解:清廷對胡雪巖破產(chǎn)的處理方式非常陳腐,采取的是直接返回古代的方式,官場對近代經(jīng)濟、近代金融毫無認識。
1884年慈禧罷免全班軍機大臣,史稱“甲申易樞”,之前學界對這一重大事件的研究不夠深入,主要原因是史料不足。姜鳴利用李鴻章張佩綸往來信札等新出史料,抽絲剝繭,層層遞進,還原了事件的全過程,可謂精彩紛呈。以往的野史筆記多將此事歸因于孫毓汶與醇親王的謀劃,高陽對此作了不可靠的猜測,流傳甚廣。姜鳴考定孫毓汶在易樞之前奉旨赴外省查辦事件,一直在外面呆了八個多月,不可能參與事件的策劃,罷免全班軍機出于慈禧決策。
“甲申易樞”的實質,是慈禧利用左庶子盛昱批評軍機處的奏折,搞突然襲擊,以罷免全班軍機方式斥逐恭親王,以便乾綱獨斷。盛昱彈劾軍機的起因卻甚微細。張佩綸得罪兩廣總督張樹聲,張樹聲一派的王仁東攛掇盛昱攻擊張佩綸,盛昱遂參劾張佩綸濫保唐炯、徐延旭,連帶追究軍機大臣責任。誰知慈禧將奏折留中,長考數(shù)日,召見醇親王(光緒帝生父),秘密定計,霹靂一聲,震驚中外。整個過程環(huán)環(huán)相扣,姜鳴一一加以剖明,允稱“大制作”,其全過程之起承轉合,此處不擬細說。
張佩綸作為光緒朝初年的“清流”中堅,抨擊權貴、數(shù)數(shù)建言,聲名蓋過張之洞。光緒十年(1884)張之洞從山西巡撫升任兩廣總督,重用馮子材,調和眾將,組織軍需,造就次年的鎮(zhèn)南關大捷、諒山大捷,一生功業(yè)奠基于此。張佩綸會辦福建海防,因馬江之敗而墜入深淵,從此一蹶不振。“二張”由此分途。姜鳴對戰(zhàn)敗責任作了深入剖析,認為張佩綸個人的責任并不大。他被彈劾以致遭到流放,應是各方合力所致。
姜鳴很早就開始研究張佩綸,近年更整理出版了《李鴻章張佩綸往來信札》。新著除甲申易樞一篇,另外用4篇文字描述張佩綸流放生涯、婚姻生活、子嗣壽夭、與李鴻章長子李經(jīng)方的沖突。張佩綸為人有許多可愛之處,姜鳴對他有些偏愛,對其缺點避而不談。
在當日,雖然張佩綸、張之洞以“二張”并稱,兩人還是直隸同鄉(xiāng)(豐潤、南皮),然而與張佩綸交情最深的,卻是福建閩縣陳寶琛。書名“卻將談笑洗蒼涼”,正是兩人最后一次把晤,在上海同住三宿,陳寶琛留別詩的首句,下句則是“三夜分明夢一場”。作為最為相契的摯友,陳寶琛對他的致敗之由看得十分透徹。1884年10月13日,陳寶琛致電張之洞,指出張佩綸“以傲招謗”(《張文襄公(未刊)電稿》第11冊第5105頁),最能得當時情實。
1882年李鴻章丁母憂回老家,由同屬淮系的張樹聲署直隸總督。張樹聲欣賞張佩綸的才華,有意把他調到身邊,完全出于善意。張佩綸與李鴻章深相結納,未予同意。張樹聲以為只是客氣,貿然入奏,太過魯莽。張佩綸的反應太過激,他授意陳寶琛彈劾張樹聲擅調天子近臣,使之受到罰俸處分,顏面盡失,雙方自此結下了梁子。李鴻章當時已看出張佩綸傲氣逼人,終將惹禍,勸他“少斂鋒鍔,以養(yǎng)和平之福?!?/p>
到馬江戰(zhàn)敗,張樹聲一派的王仁東兄弟立即報復,鼓動閩籍人士力攻張佩綸,閩浙總督何璟、福州將軍穆圖善、福建巡撫張兆棟急于卸責,新上臺的醇親王也對他不滿,多方勢力一起傾陷,卒至遣戍軍臺。流放歸來,張佩綸做了李鴻章女婿,收獲了一份圓滿愛情。此前,張佩綸曾說過“清流”與“洋務”各有門面。如今,“清流”代表入贅“洋務”領袖,等于親手把“清流”埋葬。
張佩綸殊乏知人之明。中法戰(zhàn)爭初期兵敗越南的廣西巡撫徐延旭、云南巡撫唐炯,都經(jīng)由張佩綸極力推薦獲得升授。馮子材與李鴻章不和,張佩綸即極力附和,阻止重
用。若非張之洞心有定見,起用馮子材,中法戰(zhàn)爭結果殊難逆料。
張佩綸之“傲”,另有一事可證。1900-1901年李鴻章主持議和時,張佩綸曾應召入京協(xié)助三個月,而后突然離開,以致老丈人去世時未能在身邊奉侍。陳勇勤指出他突然離京,“完全是因為他對督辦政務處有關人事安排的反感心態(tài)所致?!本唧w來說,領班軍機大臣榮祿對張佩綸素有好感,安排他在新設立的督辦政務處“襄助”,居于同列的人員,有御史于式枚、候補道孫寶琦,“官銜均不高,而張佩綸一度官至總理衙門大臣,‘生性自負加上不俗的資歷,‘顯然決定了其不甘心與于、孫二人平起平坐。”(轉引自戴海斌:《晚清人物叢考二編》第686頁)李鴻章對他進入督辦政務處十分欣喜,“謂可徐圖大用”。張佩綸則覺得跟資淺人員同列是一種侮辱,缺乏能屈能伸的雅量。這種心態(tài),宜乎其一蹶不振。
在光緒朝這個進退失據(jù)的時期,新興力量已在地平線上升起,這就是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1896年,當駐英公使龔照瑗設局引誘孫中山進入使館加以拘禁的時候,他純粹是忠字當頭,立功心切,沒有想到此舉反過來塑造了孫中山的革命領袖形象,加速了清朝滅亡。在此之前,各地會黨起事絡繹不絕,但由于缺乏“共主”,始終不能成事。龔照瑗綁架孫中山失敗,無意中把他塑造成反清力量的“天下共主”,隨著《倫敦被難記》一書廣泛流行,當同盟會成立的時候,孫中山的領袖地位已無可撼動。姜鳴獲得難得的機會,得以周游中國駐英大使館,進入孫中山蒙難紀念室憑吊,系統(tǒng)地爬梳了中國駐英大使館的沿革,彌補了黃宇和研究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