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

星空一直在那里，是我們自己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們在一次次的跋涉里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后來也忘記了自己的來處

火車突然停了下來，在一個陌生的小站。從車窗向外遠望，看見對面山上一處小小的、昏黃的燈火，小心翼翼又滿懷信心地嵌在半山上。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看見掛在天上的一片星星，那么大，那么亮。它們的光把黑漆漆的天空映藍了，黑里的藍，黑上面的藍，我的心猛地顫抖起來，像被沒有預計的愛情突然封住了嘴巴：在我們橫店村，也是可以看見星星的，在我家陽臺上就能看見它們，但是我已經許久沒有在陽臺上看星星了。一個個夜晚，我耽擱于手機里的花邊新聞，耽擱于對文字的自我圍困，也耽擱于對一些不可得的感情的糾纏……已經很久沒有看星星了。

但是此刻，在這崇山峻嶺之間，在這與家鄉(xiāng)阻隔了千山萬水的火車上，我欣喜地看到這么多、這么亮的星星。我?guī)缀醺杏X到星光的流動，它們互相交匯又默默無言。我在這些不知道名字的星星的映照下，幾乎屏住了呼吸——我的一次呼吸就像一次破壞，如果這個時候我說一句話，那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這一刻，我是寂靜的，身邊的人變得無關緊要：我不在乎他們怎樣看我，也不在意我臉上的表情是不是讓他們覺得奇怪——這些，仿佛成了一個生命體系中最可以忽視的東西，但是我曾經那么在意。我不祈求同類，也不希望被理解，可我竟然還是那么在意過，這實在是一件悲傷的事情。這星空，這大山，把一列火車丟在這里，如此隨意。火車上，即使頂著光環(huán)的人，也同樣被遮蔽在大自然的雄偉里。想想，不出幾十年，這些人，包括我將無一例外地化為塵土，但是大山還在，從大山上看到的星空還在。想到這里，我感到喜悅，一種永恒的感覺模模糊糊地爬遍全身，而我受過的委屈，我正在承受的虛無，也化為一粒塵土。我們向往榮譽、名利、愛情，這些都是枷鎖，是我們自愿戴上的枷鎖，也是我們和生活交換一點溫暖的條件，是我們在必然的失去之前的游戲。

火車停的時間不長，但是望星空已經足夠了。能看到這樣的星空，真好！想到這里，溫暖漸漸覆蓋了內心的荒涼。

（北方摘自《意林》2019年第16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