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退
沉睡藝術家
我忘了是怎么得到那個紀錄片的
片子里的家伙在沉睡
當注意到屏幕下方的數(shù)字時鐘
我意識到正進入一場艱苦的表演:
消瘦在行軍,當你跟蹤那幾乎
一致的畫面,發(fā)現(xiàn)他臉部的肌肉
沉陷,像慢慢退潮的灘涂;
通過耳麥,你可以聽到他細微而
舒緩的呼吸聲,仿佛連接著
整個山洞,整座山的肺部;
你可以看見他的短發(fā)和胡須
在寂靜中生長出海底走動的藻類;
我總懷疑他醒著,一直醒著
只有醒著的人,才能如此完美地
表演沉睡。幾幀畫面里
我反復查驗,他微微轉(zhuǎn)動的
眼瞼。第41天零時
他準時醒來,在助手的幫助下
被重新點亮,象征性地喝了些流質(zhì)
影片結尾,在回到明媚前,他說:
這時,才是我最困倦的時刻——
滾幕里沒找到藝術家的名字和國別
但我知道,我老早就認識他了
遠在我未出生之前
切爾諾貝利森林
看到過報道,我總在猜想
切爾諾貝利的
花木,無量,無邊——
在隔離帶內(nèi),它們緩慢接手了
空蕩蕩的城市,像失教的孤兒軍團
被詛咒著?;臎鲂迯土素汃?/p>
以青翠復仇。有網(wǎng)傳說
被詛咒的人結伴回到禁區(qū)內(nèi)
套在自制的防護服里祭拜
在森林所包圍的寧靜里
拍攝,找到無數(shù)重生的親人:
開出野花的餐具
修筑了鳥窩的閣樓
用樹葉洗著輻射的鬼魂
孤島膠片
當我把打濕的耳塞插頭
插入崖縫里,孤島荒蠻的電音
流過我的耳膜——
草皮扎根的薄薄聲浪
礁石間海螺吐水的低音部
入夜后,像一只磁針
在帳篷里的我讀取著
孤寂里深度的恐懼
整晚聆聽海風幽靈般的
輕搖滾,從沉船處刮起
那股力量裹挾著我,陪我
鉆進清晨的海水。我赤裸地從
波濤里出來,從未感覺自己
被釋放,像一位
留夠了披頭長發(fā)的三流歌手
木書簽
用舊嬰兒床,制作一枚書簽:
砍、割、切、削、鑿、磨……
他深陷紛亂的木屑,深陷
愛的蜃樓。當吱呀聲被鋸:
笑泣、嚶語、搖籃曲
木屑的狂浪將他迅速吞沒
又推上岸,像被金黃的稻草
拯救。完工后,鏤刻的梅花枝上
飄出他刻意保留的
尿酸味——那幾乎不可聞的
生命的異味
夾進某一本書
黑漆漆的縫隙里
天體沙灘
老婆婆有些羞澀,但勇氣會引導她
回到少女時刻?;蛟S她更想回到嬰兒期
請母親再抱抱她。此時,你可以窺見
她衰老而孤單的乳房。沙子的手
托起她塌方的身體。還有皮膚松松垮垮
希望光能烘烤得硬朗些。她會完成的
我知道,他人的裸體將給予她力量
——在上海腫瘤醫(yī)院治療室外,我看到
青年醫(yī)生對著話筒向她喊話,透過玻璃窗
猛禽腐敗
第一次,我如此近距離地看見
鷹,幾乎只剩下半只
它躺倒的姿勢,像是要向著
大地急剎
我記得,它盤旋的樣子
像一副天上的套馬繩
握在某個北方牛仔的手中
巖間的花會被攫去
比想象中小,一只布滿窟窿的
手套,遺落在森林的
地面上,拒絕著入侵的蟻群
只有彎曲而鋒利的喙
依舊危險。當我摸到它時
薄霧上方一雙搜索的眼
突然被擦亮
靶
靶,看上去多像一具
拿掉針擺的鐘
中間被鎖定的紅心跳動
當有更多的扎孔
黑色的環(huán)圍繞白色的環(huán)
讓我想到
非洲草原上的斑馬
被撕碎時
站著,在原地
像一棵
被吞沒的樹
門消失后
在墻繪藝術家畫的復原版門前
擺滿了玫瑰和蠟燭
入夜,有人在把手上貼了封條;
有人砸墻。在墻內(nèi)往外砸
那當當聲,像是失傳了很久的叫魂曲
——骨頭的清唱;
有人迅速遺忘,門的另一邊
是否有另一片海洋,一座碼頭
他只想跳獨眼罩之舞;
尚未遺忘的人練習著爬墻術
蜘蛛說有無數(shù)的秘密通風口,可以結網(wǎng);
見到滿地丟棄的鑰匙,健忘者的手
老是有股違背自然的沖動,撿起又扔掉
倒車術
按緊剎車,蹬腳,掃視觀后鏡
我擔心我盲目的小電驢
碰傷過后背飄零的鬼火
估計我毀滅過一只枯蟬
一片玻璃般被撕下的薄翼
扎進了我的輪胎,再也取不出來
我不知道我還碾壓過什么
肅穆的時刻,比我更無聲的
幼體控訴著我的殘忍
以前,我老聽見警示聲從
電音裝置里傳出來:
倒車,請注意,倒車……
現(xiàn)在是從我血色的嫻熟里
紙 山
焚化成灰的人,出現(xiàn)在紙山上
像一名旅者,他從未如此輕盈地
登高。暫時還發(fā)現(xiàn)不了
自己身體所失去的重量
趁他不覺,卷一只紙煙遞給他
你了解他奪魂的煙癮
疊一只紙鶴,給他捎個口信
獨行之人請低頭讀一讀
再燒一副燈籠,出現(xiàn)在他的手中
替送別者照亮想象中的山路
請忍住淚水,道士說
不然紙糊的世界會在洪水中破碎
寂靜三重奏
耳朵醒著,凌晨四點的埭口村
蛙聲浮起屋瓦,在木窗上敲擊
它們始終沒有進來
隔離喇叭聲,聽不見鳥鳴
此刻的寂靜是聾子的世界
像油燈熄滅,昏暗疊加昏暗
第三種寂靜是:大提琴師在
樹頂演奏,彌合著傷口
或許是哪位藝考學生在盲目
練習一場應聲而降的雨
它們混合在一起,像是為寂靜
和寂靜之間的深谷注滿水——
棄 嬰
當陌生的手接過他,他一定是
洞曉了自己的困境。他如此
飽滿地哭著,仰視著
像是要完成一場命定的暴雨:
他哭自己,哭接過又遞出他的手
哭這個模糊而不可知的世界
躺在回溫的臂彎里,他睡著了
當他醒來,他將開口說話
將叼著筷子,將盜取吝嗇的幸運
將偷笑,將藏匿凈如湖底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