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
兒 時在老家過年,印像最深的不是年夜飯,也不是壓歲錢,卻是新衣。母親愛漂亮,又是個極其好強的女人,日子過得再緊,吃上可以馬虎一些,頭臉卻必須是光鮮的。所以歲尾年終之際,一家人的新衣,便成了必置的年貨之一。
從小跟在母親身邊,自然很早就有了關(guān)于美的朦朧意識。一到臘月初,母親就拎著一個裝了布料的網(wǎng)兜,領(lǐng)著我和哥哥穿過長長的憑票供應(yīng)的年貨隊伍,拐進丁字橋巷一爿門上貼著“金剪裁縫”招牌的小店鋪。
我積存了一年的耐心,便在緩慢的路程中零零星星地丟了一地。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吩咐裁縫,裁得長一些,寬一些,明年還能穿。而我卻只能踮著腳尖,用幾近哀求的眼神暗示裁縫,短一些,緊一些呀。
裁縫極為精明,剪裁出來的新衣,總是落在母親和我設(shè)想的那個尺寸的中間。
在那個色彩和線條都很匱乏的年代,母親最離譜的想像,也只能停留在一條紅色的領(lǐng)邊和幾個盤花扣子上。但這卻已是我關(guān)于過年的全部企盼了。
幾天后,母親捧了新衣回家,我小心翼翼地接過來,仔仔細細地疊平了,壓在枕頭底下。夜里躺下了,卻睡不著,臉頰感受著枕頭底下那一層薄薄的柔軟,覺得自己與新衣是如此地近,卻又是如此地遙不可及。
一整個臘月,就在這樣細雨一樣連綿的等待中緩慢地逶迤著。直到大年初一,當我終于穿上那一套帶著生硬壓痕的新衣,和母親走在拜年的路上時,我和新衣之間,卻已經(jīng)有了一層久別重逢的陌生。
對過年和新衣的企盼,如同一條細軟卻柔韌的絲線,穿起了我散珠般無章無序的童年和少年歲月。后來我漸漸長大,離開了故鄉(xiāng),去上海求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去北京工作。
再后來,就離開北京,來到加拿大留學(xué)。一次又一次離家,一次比一次走得更遠。對過年和新衣的記憶,便漸漸地消蝕在求學(xué)和求職的環(huán)節(jié)中,變得遙遠而模糊起來。
記得初來加拿大的第一年,在地廣人稀的卡加利城讀書,一切都是陌生而寒冷的。寂寞如雨前的天空,低矮卻又無所不在地罩住了我的視野和心情。
那時的電話費極貴,四加元一分鐘。我舍不得打電話,只能一封又一封地寫信回家。郵期一來一往就是一個月。待那一紙的凄惶終于飄過一汪大洋抵達那岸,而母親的慰撫又飄洋過海地回到我手中時,早已時過境遷了。
那年的除夕夜,我打了第一通國際長途電話。家里那時還沒有裝電話,我只能打到鄰居家,讓她喊母親來聽電話。母親的喘息聲隔著一條電話線遙遙地溫?zé)崃宋业亩洌医蛔I流滿面。
母親也哽噎著,兩下都說不出話來,卻聽見父親在旁邊一遍又一遍地催促著:“你說話,你說話呀,電話費貴著呢?!?/p>
父親后來終于忍耐不住地搶過了話筒,問:“你媽給你做的新衣,國際郵包寄出去兩個月了,趕上過年了嗎?”我想說早收到了,嗓子里卻堵塞著一團噎也噎不下去的柔軟。
回頭一算,去國離鄉(xiāng)已經(jīng)三十年了。這三十年里世事發(fā)生了許多變化,國際長途電話費已經(jīng)變成了數(shù)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月租,微信一躍而上成為了隔洋溝通的新寵。
我父親在七年前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我的母親則很是垂暮了,自然也寄不動過年的新衣了。即使她還寄得動,在聚少離多的日子里,我早已受周遭環(huán)境的影響生出了與她迴異的審美觀念。
在她的眼光里,我的衣裝不是太長就是太短,不是太松就是太緊,而且領(lǐng)口總是太低。甚至顏色,也似乎總是在隱隱地違拗著她的規(guī)范。
我現(xiàn)在隔幾天就打電話回溫州和母親聊天,信卻是再也不寫了。在我定居的那個叫多倫多的城市里,每一個角落都住滿了中國人。過年的喧鬧幾個月前就開始出現(xiàn)在報紙電視和電臺的廣告上。
然而關(guān)于新衣的企盼,早已被歲月的積塵嚴嚴實實地壓在記憶的最底層,雖然不曾徹底忘記,卻是極少想起了。我心里卻比從前更加明白:過年不過是長長的歲月里的一些句逗,把日子分成一個一個的段落,好叫我們借機告訴親人和朋友們:在這個段落里,我們活著,平安,也思念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