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銘
榆的涅槃
我的故園在遼西丘陵山地,地勢起伏。能耕種的地塊像是被大自然丟落的一般,東一塊、西一塊,沒有規(guī)則。地壟短,邊角多,再先進的耕種機械都沒用——這樣的土地,只對犁有感情。
榆木質(zhì)地佳,王謝堂前可以富麗堂皇,平常百姓的家中物件,也常見榆木的身影。我家的饸饹床子就是老榆木做的,壓出的饸饹條筋道耐嚼,清香撲鼻。一棵老榆樹,要是有幸被做成了一架犁,那它就變成了一棵榆樹的標(biāo)本,能夠被歲月更久遠地留存。
是的,一架犁是活著的一棵榆的涅槃。
犁的形狀像英文字母Y,樹齡短的榆樹自然無法入選。隨著榆樹的長勢,順勢而為,造成犁。
犁與鏵是一對超級組合。犁是木質(zhì),深耕土地,創(chuàng)造了人類的農(nóng)耕文明,而鏵,在人類文明演變之中,不斷變得更銳利、更先進:石頭的鏵、木質(zhì)的犁;鐵制的鏵,仍然是木質(zhì)的犁。
早春3月,北方大地上萬物復(fù)蘇,布谷鳥的啼鳴,那山頭傾瀉而下的陽光,照射在春耕的農(nóng)人身上。
一架犁,伴隨著父老鄉(xiāng)親,經(jīng)風(fēng)沐雨。土地的下面,雜草樹木根須叢生,頑石和坑洼同在,犁卻笑傲江湖、一往無前,在惡劣的、未知的情境之下,開墾出一條豐收之路。
可敬。
脆響的春耕圖
六姥爺是扶犁的高手,他的嘴里總會吼出粗獷的吆喝聲。那聲音,高亢、短促、有力量,脆響在整個丘陵山地間:“嗒嗒、咧咧,嗒嗒、咧咧……”
有六姥爺扶犁的畫面,是童年記憶中最美的一幅春耕圖。
兩頭老黃牛拉著一架榆木的犁,恰似一棵活著的榆樹在旅行。母親在身后敲著葫蘆瓜做的點種農(nóng)具,我們叫“點葫蘆頭”,去播種小粒的種子,比如谷子、高粱和糜子。姑姑跟在母親身后,挎著柳條筐點化肥,叔叔則揚著糞笸籮里的肥,哥哥斷后,拉著合壟蓋土的“簸瑟”。這個簸瑟像一張弓,能夠把翻開的田壟嚴密地合上,完成了一次廣袤天地間草木精靈的聚會。
犁鏵是土地的清道夫。不管地下有多少盤根錯節(jié)的草根、樹根障礙,不管土里有多少石頭和堅硬的坷垃,犁鏵所到之處,都要平平整整、順順當(dāng)當(dāng)。扶犁的人手上的勁道要配合拉犁靈活掌握,犁柄就是這架犁杖的方向盤。牛拉犁和騾馬拉犁的力道又不一樣,若是遇到年幼的毛驢,那扶犁的技巧又不可言說。
不管拉犁的是什么牲畜,好的扶犁把式都能夠應(yīng)對自如。犁杖在扶犁人身子右側(cè),眼睛盯著牲畜,不時地調(diào)整一下行進的方向。犁把式不但要駕馭一架不說話的犁,還要調(diào)教牲畜干活兒。看似云淡風(fēng)輕,卻暗含波瀾壯闊。扶不好犁,把鋒利的鏵插入樹根里別住,或者硬生生地撞到石頭上,都是大忌,會成為被莊稼人講究半輩子的笑話。
中國民間的語匯都是從勞動生產(chǎn)中總結(jié)而來?!扒f稼要好,犁深肥飽”這短短的8字諺語中,蘊含著耕種的方法和經(jīng)驗:種的莊稼不同,犁鏵撥開土壟的深淺是不一樣的。芝麻、谷子,玉米、大豆,犁鏵入土,都有差別?!胺N在犁上,收在鋤上”則生動地說明了農(nóng)用工具在耕種過程中的重要性?!按旱靡焕缬辏锸杖f擔(dān)糧”這樣的農(nóng)諺,不僅聽得出種植的因果,更蘊含著深刻的人生至理。
打開中國古典詩詞,隨處可見為犁高歌的詩句:白居易說:“迎春犁瘦地,趁晚喂羸牛?!崩畎渍f:“盡日扶犁叟,往來江樹前?!倍鸥φf:“壤童犁雨雪,漁屋架泥涂?!薄?/p>
小村絕唱
六姥爺老了,干不動莊稼活兒了,心里掛念的,就是誰能來接替他扶犁,且和他扶得一樣好。是啊,一個家庭里沒有扶犁好的人,那日子還怎么過下去?
扶犁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那是一個莊稼人安身立命的根本。難度相當(dāng)于城里人考取駕駛證。
六姥爺?shù)南M谧约旱娜齻€兒子身上,打小就希望他們個頂個都是扶犁的能手,這樣才不會耽誤了幾坰地的莊稼。六姥爺很有權(quán)威,吐口唾沫能成個釘,兒子們自然唯命是從,從小就開始練一手扶犁的能耐。
六姥爺言傳身教,把三個兒子都練成了扶犁的高手。
那年春天,已經(jīng)久臥病床的六姥爺回光返照,非要再去山坡地上扶一次犁。春日楊柳青,布谷鳥在樹枝鳴啼,六姥爺扶犁圖,成了小村的絕唱。
六姥爺離開人世,圍繞那架犁鏵磨得锃亮的老犁,兒子們展開了爭議,每個人都想要這架老犁——老犁的犁鏵用得年頭久,最為鋒利,用著得勁,最為關(guān)鍵的,那扶犁的犁杖把手上,還保存著六姥爺?shù)臏囟取C幻?,能摸出這架老犁的年歲;摸一摸,能找到親人的溫暖。
有六姥爺罩著,那地壟一定會順溜平整。
一幀風(fēng)景
后來的故事不大好講述。并非晚輩對不起六姥爺,實在是社會變革之快,科技發(fā)展迅猛。孫子們顧不得爹娘的呵斥,要知道用犁鏵種地,累死累活才能種幾畝。機器的馬達一響,一個人就把一片土地料理得井井有條。
莊稼,還是一樣的莊稼,破土而生,籽粒飽滿。耕種侍弄的時間縮短了,不需要花費那么多力氣。在現(xiàn)代文明的快速覆蓋下,那春醒田園的畫卷少了徐徐展開的節(jié)奏,“呼啦”一下子就被格式化了。
于是,生活里多了多少便捷,那情懷里就淡薄了多少滋味。患得患失,怕是新舊文明交替之下,每個人心態(tài)的必然轉(zhuǎn)換。
今春,我再回故園,在倉房里,竟然發(fā)現(xiàn)了六姥爺家的那架榆木犁!它被孤獨地掛在墻上,像是蒼老了一樣,不仔細看,甚至已經(jīng)看不出它曾經(jīng)是那馳騁沃土的英雄。老父親說,這幾年,連機械播種工具都用不著了,農(nóng)資超市販賣的一種播種機器,可以直接往田壟里深鍘,鍘一下就播種一粒種子、撒下一點兒化肥,節(jié)省了大量的人力,更不浪費種子——要知道以往種往往會撒下幾粒種子,在苗長高的時候,還要花費時間間苗。
榆木犁被故鄉(xiāng)束之高閣,誰又是戰(zhàn)敗它的對手?時代的發(fā)展太過迅速,烽火臺的硝煙被智能手機替代,城里的大商場被網(wǎng)購所征服,遠在我的故園里,那大山溝溝中的一架榆木犁,自然也未能幸免——它不得不順應(yīng)歷史的滾滾洪流,在我家陰暗的倉房里,掛成一幀風(fēng)景。
當(dāng)我們這些歸鄉(xiāng)的人懷念一架榆木犁的時候,它蒼老得是否還記得田地里的那些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