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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冷暖

      2020-05-26 12:03黨棟
      參花(上) 2020年6期
      關鍵詞:王麻子五爺侄子

      作者簡介:黨棟,男,筆名一凡夫,河南南陽人。系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短篇小說》《丑小鴨》《山東文學》《故事會》《鴨綠江》《參花》《青年文學家》《唐山文學》《散文》《奔流》《北方文學》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150余篇。出版有隨筆集《和你沒商量》《青青校園》、散文集《我和我的村莊》,長篇小說《追夢》《足療》《村魂》等。

      此時此刻,武漢,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和榮光。

      但我卻忘不了二○二○庚子鼠年春節(jié)前后的那段經歷,那場因“新冠病毒”所引發(fā)的一連串既令我啼笑皆非,又讓我膽戰(zhàn)心驚的風波。為了在流逝的歲月里不至于忘卻,我終于鼓足勇氣,將我們一家所經歷的人世間的冷暖記錄下來。

      二○二○年一月二日,農歷臘八。

      武漢市洪山區(qū)白沙洲農副產品市場里已是人頭攢動,呈現(xiàn)出一片繁忙景象,商販們從四面八方運回各色各樣的貨物,盼望著能在春節(jié)前的旺季里多賺些錢,好回家過年。

      年味一天比一天濃了,作為生意人,我和妻子一天到晚忙個不停。臘八這天是我們入冬以來最忙的一天,把新進的貨物擺放整齊后,已是晚上九點了。我和妻子這才想起我倆已是中午晚上兩頓飯都沒吃。說也奇怪,人在忙著的時候并不覺得累,也不覺得餓,可一旦停下來,卻覺得腹內空空,渾身像散了架。于是,我們匆匆忙忙吃了點東西,就準備上床睡覺。

      我和妻子和衣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呼嚕聲便此起彼伏。忽然,一陣手機鈴響把我驚醒,一看號碼,是母親打過來的,說侄子王帥臘月十一要結婚,讓我們一家三口趕回老家參加婚禮。

      王帥是我大哥王國正的兒子,今年二十四歲,長得英俊瀟灑,俊逸不凡,從河北一所農校管理系畢業(yè)后,與當?shù)匾粋€叫馬姍姍的女孩戀愛了,想不到這么快就要結婚了。侄子平時與我聯(lián)系較多,非常尊重我,說話處事都很有分寸,我很喜歡他,叔侄倆關系自然不錯。可一想起大哥王國正,老實說,我真不愿回去見他。

      我本想推說年前生意忙回不去,給王帥發(fā)個紅包盡盡心意就算了。但轉念一想,這樣做有點對不住母親,也對不住侄子,顯得太沒人情味了,何況我對母親的話向來是言聽計從的,思慮良久,我還是決定回去。

      其實,母親的良苦用心我很清楚,她明知道春節(jié)前這段時間是生意人一年中的旺季,可執(zhí)意讓我們一家三口都回去參加侄子的婚禮,這是想通過這件事消除我和大哥之間的誤會啊!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大哥已經三年沒理我了,別說見面,就連一個電話也沒有。小時候,大哥對我是友善的,想不到長大后他的性格卻變了,變成了一個心胸狹窄,斤斤計較,獨斷專行又脾氣暴躁的人。他沒有繼承母親善良慈悲的德行,卻遺傳了母親矮小身材的基因。小時候,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炮子”(方言炮彈,指個子矮的人),成年后的個子也還是不足一米六五。

      大哥個子雖然不高,但五官長得周正,多少掩蓋了他小個子的缺陷,所以娶大嫂時并沒費多大勁兒,盡管大嫂的個子比他高,但二人看上去也還算般配,日子過得也算和美,生了王帥后,日子就更美滿了。十分慶幸的是,我遺傳了父親的基因,長到了一米八。小時候沒什么,長大后,大哥就有些嫉妒,嘴上雖然沒說,但能看得出他心里的埋怨,可這能怪誰呢?

      我和大哥之間的矛盾,說起來都不算事兒,原因其實很簡單。三年前,大哥蓋新房,要我借五萬塊錢給他,可由于當時我剛在武漢買了房,裝修后不僅花光了我和妻子在武漢打拼九年的所有積蓄,又在銀行貸款三十萬。我對大哥說手里沒錢了,但無論怎么解釋,大哥就是不信。他總以為我在武漢做生意發(fā)了大財,買車買房的,五萬塊錢對我們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不想借給他罷了。

      是的,如果不是因為買了房,憑我和妻子這幾年在武漢的打拼,五萬塊錢我們能拿得出,別說是借,送給大哥也是應該的。可他事先并沒有說過蓋新房的事,突然間借錢,實在讓我措手不及,也著實是拿不出。

      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不給他一點是說不過去的,我只好刷了兩萬元信用卡,通過微信轉賬給了他??纱蟾鐓s不肯接收,二十四小時后,錢又如數(shù)退了回來。

      我急忙再次打電話想向他解釋,可他卻不接我電話了。后來我又多次與他聯(lián)系,他要么不接,要么啪的一聲就掛了,為此,我一個大男人委屈得直流淚。

      此事以后,大哥對我如同路人。

      大哥比我大九歲,今年四十七,高中畢業(yè)后一直在家務農,早些年外出打工掙了點錢,回王老莊后又被選舉為村干部。眼看日子好了一些,誰知好景不長,由于他村干部的身份,便交了一些酒肉朋友,后來又染上了賭博的惡習,遇事愛鉆牛角尖,心眼又小,常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與鄉(xiāng)鄰爭吵不休。村里換屆選舉時,他被選掉了,這更加增長了他的壞脾氣。

      近年來,大哥又和他內弟合伙養(yǎng)豬,由于不懂技術,豬的病死率很高,幾乎賠得血本無歸,直到這兩年才慢慢摸出些門道,還清外債后又賺了一些錢,日子能夠過得去。

      兒子結婚這樣的大事,按理說大哥應該告訴我,我畢竟是他的親兄弟,可他卻沒有。若不是母親打電話來,大哥絕不會告訴我的。想到這,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兒的,但念及他是大哥,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回去的。

      我們在武漢的生意比前些年好多了,貸款早已還清,與妻子商量后,這次回去要給侄子王帥包個五萬元的大紅包。我想用這個數(shù)字把前些年對大哥的虧欠彌補上。就是因為這五萬塊錢才使我們兄弟之間出了裂痕,我想用這些錢把它補救回來,大哥總該原諒我了吧。

      武漢的節(jié)日氣氛漸漸濃了,我們商店所在的洪山區(qū)白沙洲農副產品市場里人聲鼎沸,林立的商鋪里到處都是琳瑯滿目的年貨,前來批發(fā)年貨的小販們進進出出,叫賣聲夾雜著一些討價還價的爭吵聲此起彼伏。這是一年中生意最旺的季節(jié),誰都不愿意錯過這個好時機。

      為了早點回來照顧生意,我和妻子迅速打理完新進的年貨,又對店里的兩個雇員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然后又去購買一些具有武漢特色的年貨,準備提前一天趕回老家去。

      一月四號,農歷臘月初十早晨六點,我們駕車馬不停蹄地往家趕。

      女兒還沒放假,正在讀小學一年級,為了讓全家人高興,妻子特意向學校請了假。王帥結婚是我們一家人的大事,全家人聚在一起圖個開心,我們就滿足了母親的愿望。

      因為忙于經營這個商店,我們已經兩年沒回老家了,現(xiàn)在終于要回去了,心里不由得有些激動。

      我的故鄉(xiāng)王老莊,是豫西南的一個小山村,村子三面環(huán)山,村前卻是一片開闊地。一條蜿蜒的小河把這片土地從中間分開,地勢低的一邊是水田,高的一邊是旱地。多少年來,我的祖輩們在這里播種收獲,繁衍生息。每當春天來臨的時候,能叫上名字的還有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成雙結對地在枝頭歡唱,向鄉(xiāng)親們報告著春天的訊息。山花爛漫的季節(jié)里,小山村更是一片花的海洋。夏日里,村前的那條小河清澈見底,魚兒成群結隊地逆水而上,這里自然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打水仗,捉魚蝦,快樂得像小天使。村里的老人講,他們爺爺?shù)臓敔斝r候就在這小河里玩耍。從我記事起,河里的水從未斷過流,水里沒有斷過魚。

      據說王老莊的祖上曾留下過一句話:只要小河的水不斷流,只要小河里的魚蝦不滅絕,王老莊就永遠會子孫昌盛。也許是這個祖訓的緣故吧,小河里的水,小河里的魚蝦像王老莊的人們一樣世世代代生生不息。鄉(xiāng)親們像熱愛自己的母親那樣愛護著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多少年內從未發(fā)生過一起破壞生態(tài)的事件,來過這里的外鄉(xiāng)人羨慕不已。

      我的童年、少年,是在這個小山村度過的,許多難忘的童趣往事,成了我永遠抹不去的記憶。

      十八歲那年,我考上湖北省的一所大學,離開了我的小山村,離開了我的小伙伴。畢業(yè)后,先是在武漢的一家企業(yè)工作,后來辭職經商,歷經九年打拼,三年前終于在那里購了房,安了家?;毓枢l(xiāng)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起來,但我心里依舊眷戀著它。

      從故鄉(xiāng)王老莊出發(fā),走過二十華里的山村小路進入省道,再行駛十多公里便進入了國道,從國道進入高速公路也只有十幾公里的路程。在這個交通便利的年代,開車從武漢回老家,也就是六個多小時的時間,兩地相距并不很遠。

      我們一家三口早上六點從武漢出發(fā),除了在服務區(qū)加油、吃飯和短暫的休息外,下午一點多就到了家。我和妻子一路上輪換著開車,并不覺得怎么累。

      如今村里修了村村通公路,一路上順風順水,一家人開心極了,仿佛是做了一次短暫的旅行。

      聽到車響,母親走了出來,她望了望,便小跑著前來迎接我們,笑得合不攏嘴。我趕緊下車相迎,發(fā)現(xiàn)母親的白發(fā)比以前多了,臉上又增添了許多皺紋,笑容卻依舊是那么親切,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眼睛里有些潮濕。

      父親也出來了,他好像還在院子里干著活兒,袖口挽得高高的。一看是我們回來了,張著兩手顯得有點手舞足蹈,滿臉的皺紋笑得堆起老高。他張開沒了牙齒的嘴巴,自言自語道:“回來了,回來了,娃子回來了!”

      “奶奶,奶奶!”懂事的女兒還沒等我們開口,先叫起奶奶來,叫著跳著撲進了奶奶的懷抱。母親張開雙臂,緊緊地把她摟進懷里,不停地親著她的小臉蛋。

      我看見母親哭了,淚水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淌。

      母親是喜極而泣,這是她高興的淚水,幸福的淚水,思念兒女的淚水。妻子被感染了,扭過頭也抹起眼淚來。是啊,我們已經兩年沒回家了!

      二哥、二嫂聞訊趕了過來,大哥、大嫂和即將結婚的侄子王帥也來了。二哥二嫂來迎接,我是早想到了的,二哥一直對我很好,在武漢的這些年里,他多次代表母親到武漢看我們。在我們最困難的那些日子,二哥也曾多次出手相助。雖然他只是我們這個小山村里的一個窮教師,可他卻有著和母親一樣的善良淳厚。

      大哥和大嫂來接我們,卻是我沒想到的,憑他那種性格,是不會主動來的。侄子辦喜事若不是母親打電話告訴我,他是絕對不會通知我的,我早已領教過他了。后來才知道是母親把給我打電話的事告訴了他,并說為那五萬塊錢,“多余”一直感到愧對大哥,這次回來就是為了能求得大哥的諒解,并把我?guī)Ыo侄子五萬元紅包的事也告訴了他。

      “多余”是我在老家時的小名,因為有了大哥和二哥后,父母想再生一個女娃,在被計生部門趕得四處躲藏,罰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后,偏偏又生了我這個男孩,所以他們認為我是多余的,就給我起了個小名叫“多余”。上學的時候才給我取個大名叫王國海。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內心里其實很疼我,可見我并不是多余的。

      侄子王帥與大哥的性格判若兩人,畢竟是上過大學的孩子,既陽光聰明,又通情達理。聽奶奶說三叔要帶全家回來慶賀他的婚事,高興得又是打電話又是發(fā)微信,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還勸我不要和他爸爸一般見識。

      “這件棉襖是大嫂的,這件襯衣是二嫂的?!?/p>

      “這件毛衣是二哥的?!?/p>

      “這件西服是侄子的,明天拜天地就穿這件吧,這是武漢今年流行的款式,穿起來既好看又大氣?!?/p>

      “這海鮮是大哥最愛吃的,還有這兩條黃鶴樓滿天星牌香煙最好抽了,大哥你就嘗嘗吧?!?/p>

      妻子向家人們分發(fā)著我們從武漢帶回來的禮品和年貨,看著大家臉上的笑容,她也很開心。

      在發(fā)生借錢這件事前,盡管大哥不像二哥那樣熱情,可偶爾也會給我打電話,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還讓我給他寄些武漢的海鮮,他說武漢的海鮮好吃。每次我都滿足他。借錢的事鬧下矛盾后,大哥再也不給我打電話了,海鮮也不再吃了。為此,我心里很傷感。二哥幾次受母親之托來武漢看我,臨走時叫大哥一同去,可他死活不肯。

      大哥見有海鮮,還有煙酒,臉上有了笑意,忽然叫起我的小名來?!岸嘤喟?,你在外邊也不容易,侄子結婚,你們全家都回來就已經很好了,還拿這么多東西干啥?”

      聽大哥叫我小名,我心里有些激動,趁機把提袋里裝有五萬元的五個大紅包雙手遞給他。

      “大哥,那年我確實因買房子手頭緊,這些年好多了,這五萬塊錢是我給侄子的賀喜錢,你收下吧,也請你原諒兄弟吧!”

      大哥看著我遞過去的紅包,沒有馬上去接,臉上的表情一會兒晴一會兒陰,想說什么似乎又難于開口。

      大嫂眼尖,一把接過那五個大紅包,滿臉堆笑地說:“老三啊,你們回來就行了,帶了這么多東西,又拿了這么多錢,你叫我們怎么好意思?。俊闭f完朝大哥擠了一眼,“既然是老三的心意,我和你大哥還有你侄子就收下了,明天中午你代表咱老王家上房屋陪娘家人吧。”

      大嫂顯得很興奮。弟兄三個我排老三,大嫂過門后常叫我老三。

      二哥和二嫂在一旁會心地笑了。

      最開心的是父親和母親,看到兩個兒子重歸于好,他們比誰都高興。

      侄子王帥正在鏡子前試著那身西服,聽到我的話似乎有些不快,沖過來從大嫂手里奪過紅包,面帶不悅地說:“叔、嬸,你們從武漢大老遠地跑回來,小妹妹還請假回來參加我的婚禮,我心里已經很過意不去了,你拿這五萬塊的紅包,我明白你的用意,不就是那年我爸向你借的那個數(shù)字嗎?你干嗎要這樣做呢?我爸和你是親兄弟,你們是在置氣,還是什么意思?再說了,聽奶奶和爺爺說,你們那時剛買房子,手頭沒錢,這能怪你們嗎?都是我爸見識少,心眼小。事情都過去了,你就不要再和他一般見識了,從今天起這件事都不要再提了。”

      侄子留下一個紅包,其余的四個硬往我兜里塞。

      我連忙退讓,對他說:“王帥,叔叔哪里是在置氣,叔叔是真心的,貸款早還清了,現(xiàn)在又沒啥負擔,錢雖然不能代表什么,是叔叔的一片心意,你和侄媳將來在城里買房用得上,收下吧?!?/p>

      妻子見狀也趕過來幫忙,又把那幾個紅包塞到大嫂手里。

      這時,大哥做了個果斷的手勢說:“都別說了,過去的事不提了,‘多余這次是真心的,我們收了!”

      說完,大哥朝我笑了笑,算是表示了認可和感謝。

      一月五日,農歷臘月十一,天氣晴朗,沒有一絲風,雖然是寒冬臘月,明晃晃的太陽卻把大地照得仿佛春天般的溫暖。

      侄子的婚禮隆重舉行,遠門和近門的親戚都來了,村子里王姓家族的人們也都每家派來一人登門賀喜,酒席擺了二十多桌,場面熱鬧極了。席間,我見到了從外地打工回來的兒時伙伴王二蛋、王三炮、王少平、王得水、八妮、王鐵錘,大家相見甚歡,有著說不完的話。雖然都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聚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忘了年齡,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和少年時期。

      這些年為了生計,大家各奔東西,相互之間來往很少。今日相見,感嘆之余,幾個人就圍在一起喝酒談天,酒量不大的我,這一天卻喝到了極限,勉強送走娘家人,回家后倒頭便睡,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上午九點。

      本打算參加完侄子的婚禮第二天就要回武漢,也許是昨天見了那些小伙伴的緣故,心里便有些戀家,想再待兩天走。于是就找了個借口對妻子說:“昨天喝得太多了,頭痛得厲害,隔夜酒交警也能測出來,這么遠的路你一個人開車也不安全,再說我們兩年沒回家了,馬上就走母親會傷心的,店里的年貨都進齊了,又有兩個店員照顧,耽誤不了多大的事,干脆再過兩天回去吧?!?/p>

      妻子是個明白人,聽完我的話,就打電話給女兒的班主任續(xù)了兩天假,定在一月八日,農歷臘月十四回武漢。

      妻子王云霞是河南嵩縣人,與我家是鄰縣,我們是在武漢上大學時認識的,后來結了婚。她是高個子,圓圓的臉龐總是透著一股靈氣,顯得美麗大方。我??渌俏覀兊昀锏男蜗蟠笫梗赖盟嵠嵉嘏芮芭芎?,倒省了我許多心。

      我們在武漢洪山區(qū)開的那家土特產店,門面房由原來的一間已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四間,裝修后更顯得端莊大氣。前些年是我倆干,現(xiàn)在又雇了兩個河南籍的女工,平時在店里負責賣貨,有重要客戶時,也負責在茶室里給客人添水倒茶。店的名稱叫“河南老鄉(xiāng)”,是一個已經成為中國書法協(xié)會會員的大學同學題寫的,行草的字體顯得很有氣勢,在這個市場里顯得既有文化又招人眼球。

      取這么一個簡單的店名其實是有用意的,因為在武漢的河南人很多,特別是這個洪山區(qū),這些年住進了許多河南老鄉(xiāng),大家一看到牌子就會有一種親切感,因此,我們店里的主客大都是些河南人。當然也有不少武漢的客戶,可他們愛討價還價,不像一說話就是河南腔的那些老鄉(xiāng)磨不開面子。

      妻子平時負責在店里經營管理,我負責外出采購貨物。說是在武漢做生意,每年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河南轉,幾乎跑遍了河南的每一個縣。所以只要有河南老鄉(xiāng)來店里,聽口音我就知道他是哪個地方的人。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幾句方言出口,心一下子就近了許多。所以,他們來買東西時基本不還價。但我們的河南特產是貨真價實的,這可來不得一點虛假,因為老鄉(xiāng)們很識貨,為占點小便宜砸了牌子那可是得不償失的。

      妻子的河南話沒說的,普通話講得也很好,這些年又學會了武漢話,與每一個客戶的關系都維系得很好,和氣生財這話一點都不假。

      在家的這兩天里,除了陪母親,我去村里看望了五爺。五爺叫王廣德,今年六十五歲,年紀沒有我父親大,可他是長門,輩分高,和他同年紀甚至年紀比他大得多的老人都叫他叔。

      五爺年輕時當過兵,憑著一米八多的個頭,干了幾年偵察兵,在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立過戰(zhàn)功。由于小時候家里太窮沒上過一天學,戰(zhàn)事結束后就復員回村了。盡管部隊執(zhí)意挽留,可五爺堅持要回來,他說種莊稼才是他的老本行。

      由于五爺在部隊的出色表現(xiàn),復員回來后在王老莊干了三十多年的村支書,我們這個村現(xiàn)在仍然是全縣的模范村,大家都說這是五爺?shù)墓Α?/p>

      五爺眼不花,耳不聾,腰不彎,天生的結實身板。年輕時在部隊里摸爬滾打,復員后幾十年沒離開過農活兒,五爺從未生過病,如今依然精神煥發(fā)。別看他六十五歲了,往那兒一站,還像一個壯漢。雖然他不干支書了,可接他班的新任支書王國平遇事總來找他商量,五爺也樂意幫忙,因此,五爺就成了我們王老莊里的村魂級人物。

      王國平今年四十六歲,因在叔伯弟兄中排行老六,同輩分都叫他六哥。他是我們縣城一高畢業(yè)的學生,臨近高考那年,父母先后患病,他又是個獨生子,不得不放棄上大學的機會回家照顧父母。

      王國平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長得文質彬彬的像個書生,平時愛穿夾克衫,人顯得干凈利落,說話辦事很有分寸,處事又公道正派,村里人都很喜歡他。

      去五爺家串門時,正巧六哥也在那里,他們見了我,顯得十分高興,夸我有出息,這些年在武漢混得不錯,給老王家爭了臉,給王老莊爭了光。

      五爺和五奶太熱情了,任憑我怎么推讓,都擋不住他們的盛情,中午執(zhí)意留下我和六哥在他家吃飯。五爺?shù)木屏恳琅f厲害,六哥就不用提了,三杯禮節(jié)性的酒下肚,二人輪著與我猜枚,我哪里是他們的對手,喝得我只有招架之力。

      我們這一帶的山村里,招待客人最興的就是喝酒,但從不喝悶酒,劃拳喝酒才顯得盡興。盡管昨天的酒勁還沒過去,仍有點頭暈腦漲,可經不住他倆的勸,抖擻精神又喝了起來,肚里難受,心里卻得勁兒得很。

      后來,我又去村里看望了幾個長輩,特意又去兒時好伙伴鐵蛋、六娃、泥鰍、悶葫蘆(均為小名)家串了門,大家親熱得很,還像小時候一個樣。見到他們的時候,仿佛又找回了童年。大家一時興起,結伴在村里轉悠起來,走走東家,串串西家,算是提前給大家拜個年,每家人見了我們都很熱情,因為平時都忙著在外面打工,只有春節(jié)前后的這段日子里大家才能見個面。王老莊是個小山村,不長時間我們就在村子里轉了個遍。余興未盡,鐵蛋又提議到村前的那條小河和后山上轉了轉,記憶中的很多東西大都還在,但早已不是先前的樣子了,河水山川依舊,物已今非昔比。

      天快黑的時候,鐵蛋提議到他家喝酒。一聽說還要喝,嚇得我膽戰(zhàn)心驚,今晚說什么也不敢再喝了,就我那點酒量,連續(xù)這么喝下去,別想再回武漢了。由于心里發(fā)怵,盡管很想和他們在一起,但還是找了一個借口,躲過了這一“劫”。

      我知道,這些年伙伴們都在外邊打工,大家聚在一起機會難得,但因為酒的原因,也只好忍痛割愛了。

      一月八日早上五點,我叫醒妻子、女兒準備起程。外邊的天空一片漆黑,山村冬天的早晨比夜晚還要冷。母親卻早已做好了飯等著我們,父親也在忙著給我們準備帶回武漢的東西。

      妻子說母親做的手工饃好吃,吃了母親蒸的饅頭,街面上賣的就感覺味同嚼蠟。為了能讓我們吃上手工饅頭,幾天來母親起早摸黑不停地蒸,要我們多帶些回去。知道母親舍不得我們離開,因為我看見她的眼睛紅紅的。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大概都希望子女們能經常圍在身邊吧。

      父親一聲不吭地抽著悶煙,蹲在地上不說話。知道他也不希望我們走??蓪嵲谑菦]有辦法,那邊的生意是小事,女兒還得上學呀。昨天晚上我曾勸母親,你和父親要是舍不得我們走,就跟我們一塊兒去武漢過年吧。母親卻不肯答應,她說在鄉(xiāng)下住慣了,哪兒也不想去。我知道他們離不開這個家,離不開這個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小山村。

      在武漢的這些年,我們曾接父親、母親去住過幾次,可每次住不上三天就嚷嚷著要回來,怎樣挽留都不行,再住下去恐怕就要生病了。無奈之下,每次都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母親總說:“城里雖好,沒有咱鄉(xiāng)下住著踏實。”父親則說:“生就的坷垃命,享不了這城里的福!人太多,車太多,到處都是樓房馬路,讓人暈頭轉向?!碧貏e是冬暖夏涼的空調,住上一天,父親就會渾身不舒服,他說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熱,冬天不冷,夏天不熱,那就亂了套。

      正在大家依依惜別的時候,妻子拿著手機忽然叫了起來,指著朋友圈里的幾條信息大聲叫道:“這怎么可能呢?”

      我吃了一驚,急忙把頭湊過去,一看是一個微信好友發(fā)文說,“武漢發(fā)現(xiàn)感染同一種新型肺炎的病人……請各位朋友慎防,記得出門戴口罩。”

      看妻子一臉驚恐的樣子,我不禁覺得好笑,不屑一顧地說:“看把你緊張的,不就是個肺炎嗎?有啥大驚小怪的?!?/p>

      妻子嚴肅地說:“你不要瞎扯,我是傳染病學專業(yè)的,這個病不能掉以輕心,原來我們醫(yī)院的同事都在議論這個事情,這絕不是空穴來風。我們不能回武漢了,留在家里觀察幾天看看動靜再說?!?/p>

      是的,妻子是武漢一家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大學生,她學的專業(yè)就是傳染病學,畢業(yè)后曾在武漢一家醫(yī)院的傳染科上班,后來為了幫助我,在生意最慘的時候,不僅沒有一聲責怪和抱怨,還拿出了當時家里所有的積蓄,把結婚時買的金首飾也賣了,辭去醫(yī)院的工作和我一起干,為我吃了不少苦。患難見真情,我曾為此感動得落過淚。因此,我非常尊重她。后來在她的支持下,生意才一天天好了起來。沒有她,我絕對沒有今天,我對妻子更多的是感激。

      “不回武漢了,那甜甜(女兒的乳名)怎么辦?她還沒有放假哩。店里的生意怎么辦?進的年貨賣不出去怎么辦?”我一口氣提出了許多現(xiàn)實問題。

      妻子用從未有過的堅定語氣說:“非常時期,你說的這些都不重要?!蔽乙粫r不知道怎么辦。

      妻子迅速撥通了我們商店的電話,把她了解到的情況給店里那個叫趙娟娟的女孩說了一遍,女孩緊張地說:“我們也聽說了這些事,不過咱武漢街面上并沒有太多的反應,不會發(fā)生什么事吧?”

      妻子不容置疑地對她說:“我們先在老家待幾天,你們可根據武漢那邊的情況,必要時不必請示我們,立即關門停業(yè)休假。”

      安排完這一切,她才舒了一口氣,對站在一旁發(fā)愣的父母說,“爸,媽,我們先不回武漢了,要在家多待幾天,看看情勢再說。”

      父親、母親這才明白過來,一聽說我們不回武漢了,那個高興勁真的是無法形容。爸爸笑了起來,媽媽更是興奮。他們對傳染病不以為然,因為他們根本就想不了那么多。最不開心的當然是女兒了,一聽說不回武漢了,急得哭了起來,嘴里嘟囔著說:“不上學老師要批評的,我還沒有領寒假作業(yè)呀!”

      就在妻子哄著哭鬧的女兒時,我的微信朋友圈里也傳來一條消息,是武漢一個權威部門發(fā)布的,通報武漢出現(xiàn)了新型肺炎病例,提醒大家注意防范。

      看來這個病情是真的,但絕沒有妻子想象的那么嚴重,是不是學醫(yī)的人都有點神經過敏,我不禁暗想。于是,我再次勸她說:“我們還是先回武漢吧,不就是一個肺炎嗎?不至于那么嚴重吧,大家該干啥不是還在干啥嗎?”

      妻子瞪了我一眼,再次用堅定的語氣說:“這次你必須聽我的!”

      想不到一向對我言聽計從的她,在這件事上竟會好此蠻橫。她說的對與錯我無法確定,心里雖然有些不快,但還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

      時間很快過去,關于疫情的報道鋪天蓋地而來,形勢也一天比一天嚴峻。后來很多專家都去了武漢,確定這是一個具有傳染性的病。

      一月二十三日,臘月二十九,武漢封城了,各地的形勢也跟著緊張起來,我這才開始意識到了它的嚴重性,謝天謝地,真慶幸聽了妻子的話,要不然我們一家三口該怎么辦呢?

      回武漢是沒有指望了,這個春節(jié)該怎么過呢?

      可我轉念一想,這也是難得在家的日子,打算去村里再探望一些多年不見的兒時伙伴??山酉聛韼滋彀l(fā)生的事情更讓人感到吃驚。王老莊所在的地方政府忽然通知村村封路,一律杜絕外來人員進入各村,嚴禁村民們外出走親戚和互相宴請,一律宅在家里實行自我隔離。進入我們王老莊的各個路口全都派人設了卡點,人群不能聚集,車輛嚴禁通行,去村里拜訪小伙伴們的想法也是不可能的了。

      山區(qū)的村民們大都是些大大咧咧的性格,遇事不像城里人那么敏感??扇缃癫灰粯恿?,山里人也用上了手機,城里人知道的事情,他們照樣知道。所以王老莊也人心惶惶起來,有種人人自危的感覺。

      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這哪里是在過年,分明是在過關。

      一月二十六日,農歷大年初二的晚上,村里的大喇叭忽然響了,傳來了村支部書記六哥王國平的聲音,他用十分嚴肅的語氣提醒大家出現(xiàn)發(fā)燒、咳嗽、乏力、流鼻涕、咽痛、呼吸困難等癥狀者立即向村委報告。

      六哥的話音剛落,又播報了一條令我十分震驚的緊急通知,要求迅速排查從武漢回來的人,還要排查與這些人員有過密切接觸的人,并實行嚴格的隔離措施。

      天啊,我們可是從武漢回來的!

      這些天來,很多春節(jié)期間因各種原因被疫情阻隔在外地的武漢人,他們的遭遇在手機上看得太多了,想想就有點不寒而栗。何況我們從武漢回來后,不僅參加了侄子的婚禮,去過五爺家和六哥吃過飯,喝過酒,又與伙伴們一起在村里轉悠過,還去過許多人家拜訪閑聊。在家的這些天,主動與我接觸和我主動接觸的人又是那么多。不說爸、媽、大哥一家,二哥一家,那天參加侄子婚禮的那么多親戚和王姓家族的人,我可是挨桌子倒遍了喜酒,因為當時心情好,也沒聽說有什么病毒,看到這么多年沒有見過面的親戚和鄉(xiāng)親,心里激動得很,想借著這個機會和大伙見見面說說話,二十幾桌客人我輪流倒了個遍,與我密切接觸的人實在太多了。把我們一家三口隔離起來倒沒什么,與我接觸過的那么多人怎么辦呢?他們又該怎么想呢?

      一想到這,我內心就有些恐慌,不由得害怕起來。

      王老莊村正確的叫法應該是王老莊組,因村部設在王老莊,所以叫王老莊村。王老莊只有三百多口人,還有另外六個小組共兩千余人。這些年,年輕人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常住的都是像母親和父親那樣的老人,還有一些留守婦女、留守兒童。在外邊發(fā)展得好的一部分人,大都在城里買了房,孩子也都在那里上學。孝順一些的,父母本人也愿意的,大都把他們接進了城,平時村里根本就沒幾個人。尤其像王老莊這樣的村民小組,基本上就是一個空殼村,根本不像小時候那樣熱鬧。好歹大家的老房子和祖墳還在這里,外出打工的人不管有多忙,或是在城里安了家,春節(jié)都是要趕回來過年的,只有在這個時候,王老莊才是最熱鬧的。

      喇叭里六哥的話音剛落,我急忙翻看手機,想看看事情真的會有這么嚴重嗎。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手機簡直要爆屏,到處都是封村、封路、封城的消息,更有一些特別刺激我的信息反復出現(xiàn)著:徹底排查從武漢回來的人,排查與武漢人有接觸的人群。

      排查就排查吧,可這大冬天的,萬一與我有過接觸的人有誰感冒、發(fā)燒、咳嗽了,我該怎么對人家解釋?恐怕跳進黃河也說不清。

      大喇叭又響了,還是六哥的聲音,通知每家每戶速派一人去村部領口罩和消毒液,這一下我真的是六神無主了,有一種大禍臨頭的不祥之兆。

      口罩和消毒液是二哥王國華領回來的,二哥肯定也想到了什么,所以沒打電話就幫我們領回來了。二哥來送這些東西的時候,也戴著一個大口罩。

      一看二哥進門,我惶恐地站了起來,不知說什么好。

      二哥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立馬摘下口罩,沖我笑了笑說:“國海,你不用緊張,你回來二十多天了,不是很正常嗎?專家說過了,過了十四天就沒事了,再說你們回來時武漢那邊當時感染的只是個別人。你們洪山區(qū)和華南海鮮市場,一個在江南,一個在江北,相距那么遠,不會有事的。不要過分擔心,在家隔離別出去亂跑就行了?!?/p>

      二哥的話似乎給我?guī)砹讼M?,由于過度緊張,差點都忘記我們已經回來二十多天了。二哥把口罩和消毒液送給我們的時候,妻子拿著體溫計走了出來,給我和女兒、妻子自己都測了體溫,均在正常值范圍。然后又分別給父母測了體溫,最后也給二哥測量了一下,大家都沒有問題,一家人這才放下心來。

      父親忽然開了腔,大聲說道:“舊社會的時候有傳人的事,那是霍亂、天花、鼠疫之類的東西,人們不也熬過來了嗎?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醫(yī)療條件那么好,還怕這個病毒!”說完,他哈哈哈地笑了起來,抽著煙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母親也應聲附和著:“哪有那么厲害,看把你嚇成啥樣子?!?/p>

      妻子說:“媽,這個病不是開玩笑的,遠比我們想象的嚴重得多,大家還是小心一點好。”說完又催我趕緊把從武漢回來后的詳細情況上報給支書六哥。

      我不敢怠慢,急忙打電話把我們回來后的有關情況給六哥說了一遍。六哥沒說什么,反倒安慰我們不要緊張,他說:“不是說每一個從武漢回來的人都帶病毒,你們回來這么長時間了,不是很正常嗎?那就說明你們沒有事,安心地待在家里自我隔離就行了?!闭f完又詢問了我們家人的體溫、身體狀況等,我如實告訴了他。

      下午兩點多的時候,六哥又來到家里,見我和妻子都起立迎接,他干脆把口罩摘了下來,呵呵地笑著說:“我就怕你們多想,所以再過來看看你們,你們的情況我和村委研究過了,你們回來得早,那時武漢的情況并不明顯,感染的范圍有限,你們又沒有什么癥狀。不過村委決定,必須把你們從武漢回來的情況上報給鄉(xiāng)里,我已經上報了。鄉(xiāng)領導要求讓你們在家里休息觀察,若有情況及時報告。已經二十多天了,你們不是好好的嗎?那就不要有啥顧慮了。你們平時忙,回來的時候少,好好陪陪父母吧。有什么需要幫助的事,隨時給我打電話?!?/p>

      六哥的一番話,讓我和妻子很感動。

      令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一月二十八日,農歷大年初四,上午十點二十分,我無意間翻看了一下手機,發(fā)現(xiàn)我們王老莊王氏家族群里炸開了鍋,這個家族群的名字叫“王老莊王氏家族群”,群主是留守在家的一個叫王麻子的人。王麻子小學和初中的時候和我一塊上學,但我倆關系并不好。

      王麻子五歲時出水痘留下了后遺癥, 臉上有許多麻坑坑,雖然他的大名叫王有德,可村里人沒幾個叫,背地里都叫他王麻子。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一次打陀螺比賽王麻子輸給了我,氣得他一腳把我的陀螺踢飛了,當時年幼不懂事,我罵王麻子不要臉。一聽我罵他王麻子,揭了他的短,他撿起一塊石頭就朝我砸來,我哪里肯饒他,兩個人就打了起來。

      王麻子個子小,不是我的對手,被我摁在地上揍了一頓。這事驚動了班主任和校長,把我倆狠狠地批了一頓,才算平息了這場爭斗。這件事我很快就忘了,可王麻子卻記仇了,再也不理我了。

      其實,王麻子心知肚明大家都是這樣叫他的,可他卻不接受這個現(xiàn)實,大概是“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吧。但那時年幼,哪曉得這個道理?可這家伙個子不大,心眼卻多得很,幾次我主動向他示好,主動找他說話,他就是瞪著眼不肯理我,一直到初中畢業(yè),王麻子看見我就像仇人。

      王麻子上學時貪玩,還有小偷小摸的行為,成績總是班級倒數(shù),常被學校點名批評。初中畢業(yè)后,他就不上了。在村里混蕩幾年后,跟著他一個表叔學了一年木匠活,因吃不了苦,手藝沒學成,又回到村子里。后來也曾和村里的青年外出打過工,可他下不進力氣吃不了苦,干不上三個月就回家了。

      王麻子的家庭早些年在王老莊算得上富戶,父母雖然都是農民,可比其他人腦子活,很早就在鎮(zhèn)上開個鹵肉鋪,生意不錯,成了老家鎮(zhèn)上的名吃??恐趧诤褪〕詢€用,全村第一家蓋起了小洋樓,當時的村里人眼紅了好些年。

      本來王麻子是姊妹三人中年齡最小的,父母最疼的也是他。兩個姐姐出嫁后,父親王中法準備把鎮(zhèn)上的那個鹵肉店交給他經營,以便能子承父業(yè),更重要的是大小干個事能讓他娶上個好媳婦??蛇@家伙卻不愿干,他覺得在大街上油頭油腦地賣鹵肉丟人,氣得父親王中法病了一場。

      王麻子自小嬌生慣養(yǎng),一家人都寵著他,沒吃過什么苦,長大后卻變成了一個游手好閑的人。如今他的父母老了,生意早已破落,雖然還勉強支撐著門面,但也只能養(yǎng)家糊口,早已不如從前。

      王麻子既不出去打工,也不去鎮(zhèn)上幫他父母做生意,整天和一些五郎混鬼喝酒打麻將,有時還去外邊尋花問柳,沒錢花了就伸手向兩位老人要。遇到這樣的兒子,誰也沒有辦法。盡管他家現(xiàn)在的條件還不算太差,可由于名聲不好,沒有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他。三十好幾的人了,仍是光棍一條。

      王麻子人懶,腦子卻不笨,思想上也挺趕潮流。在家里閑著無聊,也仿著鄰村的樣子,自己當群主建起了一個王氏家族微信群。村子里留守在家會玩手機的人都被他拉進了群,無聊的時候就在群里與人閑聊。后來又擴大了隊伍,把在外邊打工的人都拉進了群。

      村里人不喜歡王麻子,但本能的家族觀念和鄉(xiāng)情,大家還是都進了這個群,尤其是那些常年在外打工的人,這個群好像就是王老莊,閑時瀏覽一下,聽聽鄉(xiāng)音,敘敘家常。

      把我拉進家族群的是我二哥王國華,進群后一看群主是王麻子,我就想退出,不是因為小時候有過節(jié),主要是我厭惡像他這樣不務正業(yè)的男人。孩童時的傻事雖然沒有忘卻,但到了這個年紀,早已一笑了之,誰還會去計較呢?王麻子卻不是這樣的人,他仍然記仇。

      我剛到武漢的時候,每年春節(jié)都要回家過年,有時明明在村子里看見了他,他肯定也看見了我,可每當我準備走過去給他敬煙說話的時候,他總是故意轉身躲開。我知道他還在記恨小時候打架的事,這樣的人實在難以相處。鄰居都看不下眼了,勸我不要理他。

      原本我是用“故鄉(xiāng)的云”這個昵稱進的群,后來王麻子通知大家都要用真實姓名,便于互相認識。想想也有道理,我二話沒說就改成了自己的真名王國海。王麻子肯定知道我在里邊,但幾年來他幾乎和群里的所有人都說過話,可一次也沒搭理過我。還好,他并沒有把我移出這個群。如果沒人在群里直接叫我,我從不主動發(fā)言,但每天不管多忙,總要進群里看看鄉(xiāng)親們的聊天話題,慢慢地成了習慣。

      王氏家族微信群里鬧翻天的起因,是王麻子發(fā)的一條信息。他這樣寫道:“緊急通知,緊急通知,全村父老鄉(xiāng)親們請注意,全村父老鄉(xiāng)親請注意,經群眾舉報,本村王國海一家三口是從武漢回來的,那就說明他們是帶著病毒回來的,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請大家趕快行動起來,把他們趕回武漢去!”

      還沒等有人回復,緊接著又發(fā)了一條:“經群眾舉報,王國海就是在武漢華南海鮮市場做海鮮生意的,他肯定是得了肺炎才逃回咱村里躲避的,鄉(xiāng)親們趕快行動吧,堅決把他們一家趕回武漢去,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

      十幾分鐘過去,還是沒有人跟帖,王麻子可能是心急了吧,接著又發(fā)了第三條:“大家都注意啦,專家說病毒是會傳染的,經群眾舉報,王國海參加了他侄子的婚禮,又在村子里到處亂逛,和他接觸過的人可能已傳上病毒啦!”

      接連三條信息發(fā)下來,便有人跟帖了。為了今后還要見面,我不愿指名道姓地把群里這些家族人的姓名點出來,只把他們說的話寫出來,就用字母代替吧。

      A說:“對啊,王國海就是從武漢回來的?!?/p>

      B說:“他還和我握過手?!?/p>

      C說:“王國海還給我倒過酒?!?/p>

      D說:“王國海到過我們家?!?/p>

      E說得更玄乎:“我怎么感覺已經發(fā)燒了,渾身乏力,上不來氣了啊,是不是王國海給我傳染上啦!”

      我真想罵這個E,可按輩分我得叫他叔,只好忍了。

      一群人一咋呼,接下來便有人跳出來大罵,雖然沒提我的名字,但罵的分明是我。

      F說得更是繪聲繪色,他說我在武漢肯定是做販賣野生動物生意的,要不然咋能在武漢買起房子,買起車呢?干這行利潤大,王國海就是干這個的。

      一個叫G的族家侄子公然在微信群里提著我的名字質問:“國海叔,你得出來給大家說說,你到底是為啥回村啊,到底有什么陰謀?”

      微信群雖然發(fā)的是文字,可實名實姓地跟當面說話又有啥區(qū)別,只是看不清那一張張可惡的臉而已,我的肺都要氣炸了。我為啥回來?我為啥回來你不知道嗎?王帥的婚禮上都見過面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回村是參加婚禮來了?我有個屁陰謀!

      我非常清楚,這是王麻子煽風點火故意整我,看來他還真的是舊仇難忘,借著這個機會想要報復我。這一招夠狠的。

      我回來二十多天了,不僅參加過侄子的婚禮,還真的在村子里轉過好幾次,串了不少人家的門。在這個非常時期,王麻子提醒大家我是從武漢回來的,讓大家離我遠點是情有可原的,我完全能夠理解和贊同。可你他媽的干嗎要用“據群眾舉報”這個字眼呢,自己編造的東西為啥不敢承認?分明是小人之舉。按輩分王麻子我倆是同輩,但不罵他一句我心里憋得慌。

      參加侄子婚禮是真,村莊里拜訪長輩和兒時伙伴也是真,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帶著病毒回來的?再說,我在武漢做的是河南特產生意,咋又變成賣海鮮的了?村里很多人都知道,何必造這個一下就被揭穿的謠言呢?這不是故意煽動人們的情緒,把我往死里整嗎?王麻子啊王麻子,真沒想到你這個看似無用的小人,原來竟這么有心計,關鍵時刻竟能使出這么一招兒,看來我還真的不該小看你。

      氣歸氣,但我清楚地知道這個時候是不能隨便說話的,我害怕說不明白,越說越糊涂。不解釋吧,明明是被人暗算的,冤枉得很。解釋吧,又怕越描越黑。面對這樣的疫情,一個從武漢回村的人能解釋得清楚嗎?

      令我不安的信息還在不停地滾動著。

      這個群里共有二百八十六人,估計了一下,大概有五六十人在發(fā)著對我十分不利的指責或質問的信息,有的甚至是恐嚇。還有一些人罵著難聽的話,雖沒涉及祖宗,但罵得很難聽,不過這些罵人的人輩分都比我高,同輩或比我輩分低的人,由于是實名,只是瞎嚷嚷,并沒有人出來罵。群里的大多數(shù)人也許是沒看到微信,或許是看到了不愿意發(fā)聲。

      我就這樣抱著手機看著等著,想看看大家還要說些什么,心幾乎快提到了嗓子眼兒。如果那些人再這樣炒作下去,那可真的是眾怒難犯啊,趕我們出村恐怕是最輕的,說不定還會發(fā)生更嚴重的事,想想真的很害怕。

      妻子在屋里逗女兒玩,母親和父親在看電視,父母不會玩微信,當然不在這個群里。妻子也不在群里,這里發(fā)生的情況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決定暫時不告訴他們,因為在事情不明了的情況下給他們說,我害怕他們比我還緊張,所以就一個人躲在下屋里看手機。

      忽然,群里又跳出一條信息:“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我是王海洋,我在武漢給大家拜年了,剛才咱們群里的消息我都看到了。因為疫情,我現(xiàn)在被隔在武漢不能回去過年,但我是健康的,我的女朋友也是健康的。病毒雖然很兇惡,但不是生活在武漢的每一個人都會被傳染上?,F(xiàn)在全國各地都采取了隔離措施,只要大家安心在家待著,不聚集,勤洗手,勤通風,戴口罩,認真做好防護,是不會有事的。我們在武漢租住的這個小區(qū)二千多人,沒有一個人感染的。這個時候靜下心來待在家里比什么都重要。國海叔回家二十多天了,不是還很健康嗎?我在這里給大家做證,國海叔是做土特產生意的,他賣的都是咱家鄉(xiāng)還有河南各地的土特產,他的批發(fā)店在洪山區(qū),與海鮮市場一個在江南,一個在江北,相距那么遠,怎么會是一個地方呢?我去過國海叔的商店,我可以肯定地說,王麻子是在造謠,大家別信他!”

      是的,王海洋確實在武漢打工,他是王中奎二叔的大兒子,經常和女朋友一起到我們店里玩,我們時常見面。

      王海洋的這條信息對我來說無疑是一根救命稻草,也可以說是一根定海神針。因為他的話最有說服力,村里人也都知道他在武漢打工。春節(jié)期間他被隔在武漢沒回來,所以他的這條信息起到了“撥亂反正”的作用。

      好長時間微信群里一片空白,沒有人再跟帖說話了。

      又過了大約幾分鐘,王海洋發(fā)來一張他與女朋友的合照,兩個人笑得甜蜜蜜的。王海洋的照片剛發(fā)出來,又引來了一些在外地打工因疫情沒能回來過年的年輕人跟帖,風向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有抨擊王麻子編造謊言陷害人、嚇唬人的,有轉發(fā)專家講解防范病毒常識的,有贊美醫(yī)務工作者、軍人和捐款捐物者的。話題一下子轉移開來,又有許多人站出來公開替我說話。這些人原來都在潛水,沒有跟帖發(fā)言,忽然能站出來替我解圍,我真的是感激涕零了。

      看著一條條催人淚下的話語,感激的淚水涌滿了眼眶。我真想對他們大喊一聲:“鄉(xiāng)親們,我愛你們?!笨晌也荒?,因為理智告訴我,這個時候還是不能隨便說話的,盡管有這么多人在挺我,但稍有不慎,可能還會引起許多誤會,甚至引火燒身。畢竟先前那些攻擊我的人并沒有出來承認錯誤。

      我在心里默默祈禱著,默默感激著那些可愛的鄉(xiāng)親們。

      母親喊我吃午飯的時候,微信群里已趨于平靜,我的心情也平靜了許多,邊吃飯邊把微信群里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他們。大家一陣驚訝之后,埋怨我為什么不早說。

      父親顯得很惱火,啪的一聲放下筷子:“王麻子是個吃飽溜(老家方言,指游手好閑的人),他這不是明目張膽地禍害人嘛,要是他敢來咱家叫喚,我非打斷他腿不可?!?/p>

      父親氣得滿臉通紅。

      母親也生氣地說:“我兒子從武漢回來怎么了,這是他的家,憑什么趕他走,我看誰敢!”

      連六歲的女兒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聲嚷道:“媽媽,我們沒有病毒,我們棒棒的?!?/p>

      妻子最后一個說話,她正色道:“不管怎么說,除了你說的那個王麻子是故意陷害咱們的外,其他人無論怎么說,咱們都應該理解,畢竟病毒是會傳染的,這話一點不假。為了讓老鄉(xiāng)們放心,咱們馬上給支書六哥打電話,讓他帶村醫(yī)來給咱們做個健康檢查,檢查結果讓他們給村里人公示一下,這樣大家不就放心了嗎?咱們從今天起也要自覺起來,大門關上,待在屋里不準出去,免得給大家?guī)聿话??!?/p>

      一家人都覺得妻子說的有道理,催促我立馬給六哥打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六哥依舊平靜地說:“微信群里的東西我也看到了,不要理他們,誰愛咋說就咋說,你們的情況我了解,出了事我負責?!?/p>

      六哥的話令我感動,但他也接受了我的意見,同意下午帶村醫(yī)到我們家來做檢查。

      剛放下六哥的電話,沒想到大哥忽的一聲推開大門,一腳門里一腳外地嚷嚷起來,聲音大得震飛了在院里吃食的雞。

      由于過于憤怒和驚慌,大哥的口罩掉落在地上。他一邊快速地撿口罩,一邊朝我吼道:“王國海,你究竟安的什么心?我說以前向你借錢你不給,這次回來帶了那么多,原來你沒安好心啊,你以為你在武漢發(fā)財了是不是?你怕我們以后還向你借錢,故意帶著病毒回來要傳死我們啊,你趕快滾出這個家,趕快滾回你的武漢去,你把家里人,村里人都傳死了你就安心了?!”

      大哥的號叫讓我目瞪口呆,連王麻子都沒有說出口的話他竟然當著父母和妻子的面吼了出來。我已不是憤怒,而是一下子變傻了,呆呆地站在那里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回答他。

      過了一會兒,大家才緩過神來,父親憤怒地罵著大哥:“你這個混賬東西,快五十歲的人了,還這么不明事理,你難道不知道國海是什么時候從武漢回來的?他可是你的親兄弟,有你這樣做哥的嗎?別人怎么說那是別人的事,你這個當哥的不問青紅皂白就出來血口噴人,看我不撕爛你的嘴?!?/p>

      父親真的站了起來向大哥沖去,母親急忙拉著他,流著淚說:“老大啊,你怎么能說這些糊涂話啊,你兄弟回來二十多天了,你支書六哥都說他們沒有病,你咋能說他們是帶了病毒回來的啊,你這是作孽??!”

      妻子在一旁顯得很尷尬,不停地搓著手不知道說什么好。

      旁邊的女兒嚇得趕緊躲到她的懷里。

      大哥不但沒有收斂,反而又大聲叫道:“你們都看看家族群里怎么說,人家都說他是帶著病毒回來的,這還能有假嗎?他不是回來成心害我們是干啥哩?王國海你就別再演戲了,你的紅包我們不要了,現(xiàn)在就退給你,這錢恐怕也不干凈,說不定里邊還沾病毒哩!”說完,大哥掏出隨身帶來的幾個紅包,啪的一聲甩在了桌子上。

      做夢也想不到,大災大難面前,我的親哥哥竟會變成這個模樣。

      正在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侄子王帥、大嫂、二哥、二嫂趕了過來,后來才知道是母親打電話把他們叫來的。

      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后,侄子王帥首先站出來批評大哥:“爸,你咋能這樣做呢?三叔是回來給我辦婚事的,你憑什么說從武漢回來的人一定都帶有病毒,你要為你說的話負責,趕快把你說的話收回去!”

      王帥是個大學生,學的是營銷管理,幾年來一直在石家莊一家公司做營銷主管。不僅有文化,而且見過世面,平時又特別會來事,不像大哥那么狹隘,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都要給我發(fā)信息祝福,在我的心目中,侄子是好樣的。

      二哥也有些激動,侄子的話音剛落,他提高了嗓門沖大哥說道:“老大啊,你真糊涂,咋能這樣對待咱兄弟呢?外人知道了該怎么說你呢?你連自己的兄弟都不信任,你還信誰哩?你害怕我不害怕,國海要是有病毒,傳給我算了,我不怕死。災難面前保護咱兄弟才配得上做哥哥,你可倒好,這個時候跑過來落井下石,老三要是有事,找我算賬!”

      大嫂陰著臉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妻子和女兒,慌忙把嘴上的口罩向上拉一下,沖著大哥和侄子使了個快快離開的眼色,然后順手掂起桌子上的那幾個紅包,拉著大哥神經兮兮地跑了出去。

      臨出門時,大哥故意把大門甩得很響。

      下午三點二十分,支書六哥領著村醫(yī)王天偉來到家里,詳細地詢問了我們的一些情況后,王村醫(yī)給我們一家做了詳細檢查,大聲宣布道:“憑我二十多年的行醫(yī)經驗,國海一家很健康,不存在什么問題。你們都放心吧!”

      聽完村醫(yī)的話,大家都舒了一口氣。

      村醫(yī)王天偉給我們一家做了體檢后,為了穩(wěn)定村里人心,六哥又特意在村里大喇叭里公布了我們一家人的檢查結果,并通報了我們的健康狀況。安慰大家不要過度驚慌。并再次強調,從武漢回來的人只要經檢查沒有患病,不會對大家的安全有影響。王國海一家經檢查合格,大家以后就不用再擔心了,希望大家不要歧視他們,同心協(xié)力共渡難關。

      有了六哥的肯定,我們的心終于又平靜下來,心想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同時也“約法三章”,雖然健康沒問題,但一定要老老實實待在家里自我隔離,至禁令解除為止。

      一月二十九日,農歷大年初五,母親天不亮就起床了,按照我們老家的風俗,她要把灶內的柴灰送到門外的小路上,這叫送“窮灰”。我們這一帶的農村有個風俗,正月初五被稱為“破五”,這天早上各家各戶都要早早起來送“窮灰”(也叫送窮神),所謂的送“窮神”,就是把灶內的柴灰弄上一些送到大路上,標志著把“貧窮”送走了,來年會迎來好運。

      長大后才知道,這個“窮神”其實就是《封神演義》里姜子牙給他老婆馬氏封的神?!捌莆濉币灿懈鎰e新年的意思,過了這一天,年就算過完了,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破五”里的這個五,一是指農歷正月初五,二是指五窮(智窮、學窮、文窮、命窮、商窮),破五就是破除這“五害”的。村里的年輕人早已不相信這些了,更沒人去送什么“窮灰”,他們相信的是過完年就把自己送出去,送出去就能夠掙票子,家里就不會窮。只有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還在送“窮灰”。

      我們這里雖然是個小山村,但這些年燒水做飯很多人家都用上了液化氣,不過也有許多人不習慣,還在使用燒干柴的那種土灶。我們也曾給母親買了液化氣灶,可她沒用幾天就不用了,她說用柴火做的飯好吃。因此回到這個小山村,依然能看到裊裊炊煙。

      母親用鐵锨鏟了柴灰,準備去門外的路上送“窮灰”,開大門時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打不開了。她心想,這門明明是自己昨天晚上從里面用鐵條插上的,并沒有從外邊上鎖啊,怎么會打不開呢?就急忙打開右邊鐵門上的小窗口,想看看到底怎么了。

      農村大門現(xiàn)在一般都是鐵皮制作的,以前的木門基本絕跡了。鐵皮大門右邊的一扇開有一個小方洞,裝有暗鎖,為了安全,人們離家時會把門從里邊反鎖著。

      母親伸手朝門外摸去,不由得大吃了一驚,原來我家的大門不知什么時候被人從外邊鎖上了,那把鎖很大,把兩個門環(huán)連在一起鎖上了,這絕不是一般小孩子們的惡作劇。

      母親一看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既著急又害怕,急忙把父親叫起床。父親出來伸手一摸,不由得又發(fā)了脾氣,站在院子里罵了起來。

      父親的叫罵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昨天晚上在手機上看連續(xù)劇睡得晚,本打算要睡個懶覺的,不知道父親這么早為什么在院里罵人,會不會又發(fā)生什么事了。想到這里,我急忙叫醒妻子,兩個人慌慌張張地起了床,想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當我們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時候,我也用手從門洞里向外摸去,發(fā)現(xiàn)大門還真的是被人從外邊鎖上了,心里有點發(fā)慌,腦海里也不停地在翻騰,這會不會是有人害怕我們隨便出門,故意把我們鎖在家里呢?

      無奈之下,我急忙給二哥王國華打電話,告訴他家里發(fā)生的事,讓他趕快趕過來。

      二哥和二嫂結婚后,和父母分開過日子,他們倆都是村里的小學教師。學校離家只有幾里地,兩個人平時都在村里住。二哥的家離父母居住的老宅子不是很遠,十幾分鐘的時間騎著電動車就趕了過來。

      聽到二哥說話的聲音,我知道他已經到門口了,急忙問他外邊到底啥情況。沒聽到二哥的回話,卻聽到了他的罵聲。想不到一向斯斯文文的二哥也會罵人,而且罵起來還那么兇。沒等我們弄明白是咋回事,只聽咣的一聲震天響,二哥用大鐵錘把鎖在門上的大鐵鎖砸開了。是我電話里告訴二哥大門被人從外邊鎖上了,所以他是有備而來的。

      大門打開了,我和妻子出門一看,一個個張大嘴巴愣在那里。這才明白當老師的二哥為什么會罵人。原來除了大門被鎖上外,大門上方還被人用一條橫幅封上了,橫幅上的字是用毛筆寫的,字寫得難看極了,但卻能看得明白,上面赫然寫著:“此家有病毒,請大家不要靠近?!?/p>

      這還算小事,大門兩邊的墻壁上更是貼了許多手寫的標語??傊?,每一條內容,都認定我們是從武漢攜帶病毒回來的“罪人”。

      支書六哥不是已經廣播了嗎?村醫(yī)不是也檢查過了嗎?為什么有人還要這樣做?我們到底有什么錯?

      可這些話你對誰解釋去?

      面對此情此景,我心里難過極了,大過年的給家人帶來這么多麻煩,感到很內疚也很后悔。內疚的是給家人和鄉(xiāng)親們帶來了不安,后悔的是自己本來就不該回來,可現(xiàn)在想這些又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已經晚了。

      父親已不再罵,蹲在地上抽煙生悶氣。

      母親、二哥、妻子,在門外撕扯著那些標語。

      母親嘆道:“平時見了面親得像一家人,王老莊可是一個王字掰不開,這人心怎么說變就變了,真是人心隔肚皮?!?/p>

      二哥也不罵了,氣呼呼地撕扯著那些東西,對我說道:“國海,他們這樣做是犯法的,我們馬上報警。”

      妻子沒有說話,抬眼看了我兩下,那意思是在征求我的意見。

      是的,這些人的做法實在太過火了,私自封堵村民的門戶是違法行為,法律絕不允許他們這么干,我覺得二哥的話有道理,我們應該報警,以震懾一下這些人的囂張氣焰。

      但轉念一想,報警是不妥的,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是同宗同族的王家人,外村人知道了豈不成了笑話?如果警察查明真相,大過年的把人抓了,以后回村怎么相見?雖然這些人做得太過火,但在這嚴峻的疫情面前,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可能是在警告我們不要隨便外出,提醒村民們不要來我家串門吧,我們注意一點就行了。

      這樣想著,我便勸二哥這件事就算了,咱們清理一下就行了,不用大驚小怪,也不用給警察找麻煩了。大家的心情咱應該理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聽我這么說,二哥恢復了平靜,不再說什么了。

      不知道大哥大嫂從哪里得到了消息,明明我們沒有打電話叫他們過來,可他們卻不請自到了。

      事情過后,我曾問過父親、母親、二哥、二嫂,他們都說沒有給大哥打過電話,大哥的宅子在村子西頭,離老宅比較遠,還隔著一條小河,他們是怎么知道的呢?至今我都弄不明白。

      本以為大哥、大嫂聽說了這件事趕來給我們助威的,誰知道大哥剛把電動車停穩(wěn),開口就來了一句:“你們咋還沒走哩,賴在家里干啥呢?”

      大嫂也怪聲怪氣地說:“老三啊,侄子結婚你能回來看看,心意我們已經領了,家里你們就不要再住了,你沒聽村里的人們咋說你,咱家門前這是什么?這就是全村人的心聲!你們還是趕快走吧,住在家里不是長久之計,以后誰還敢再來咱家串門,誰還敢和我們接觸?誰知道這病毒啥時候會過去,將來你們屁股一拍回武漢了,我們還得在這個村里住哩!你們現(xiàn)在住在家里一天,全村人就一天不得安生,大家整天吃不好飯、睡不好覺,你們就忍心嗎?門前這標語說明什么?不是在趕你們走嗎?虧你還是混了這么多年的城里人,怎么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非得讓我當面給你指出來!”

      這就是我的親哥哥,這就是我的親大嫂。

      從武漢給你們帶回東西的時候,你們的笑容哪去了?收紅包時大嫂你的感激話,你的奉承話又哪去了?到了這個分上,你們怎么會和外人一樣這么刁難我們呢?這個時候你讓我們怎么回武漢?知道大哥你心眼兒小,那年借錢的事沒讓你如愿,可我畢竟是你的親弟弟,我不是已經把這個虧欠給你彌補了嗎?我一心討好你,想求得你的諒解,想和你這個親哥哥和好如初,可你為什么不給我機會而且又這么狠心呢?為什么你連一點兄弟情誼都沒有了呢?我知道你害怕病毒,可我們要是真有病毒,不早就有癥狀了嗎?明知道我們是健康人,可就因為我們是從武漢回來的,就有那么可怕嗎?

      大哥,我的大哥,你我可是一母同胞?。?/p>

      腦子里想了這么多要發(fā)泄的話,但我最終沒有說出口。

      看到大哥大嫂又來家里攆我們,父親再也按捺不住了,七十多歲的人一下子氣昏了頭,他沖到灶房里掂了一把菜刀出來,指著大哥的鼻子叫道:“王國正你這個不孝兒,你給我滾回去,從今后我沒有你這個兒子,你以后不準再登這個家門,我和你媽不怕死,也不用你管,我倆不怕病毒,你立馬滾,要不我死給你看!”

      父親一邊罵一邊還真的把菜刀抹在了脖子上,也許是刀刃太利,也許是父親氣過了頭,脖子上忽然流出了血。

      一看這陣勢大家都慌了,二哥眼疾手快,一把奪過了父親的菜刀,妻子慌忙從屋里找來一塊白布給父親包扎。父親一揮手道:“不用管我,我不怕死,別說你們沒病毒,就算有了病毒,老子也不怕,傳死算了,要死死在一塊?!?/p>

      父親的大義凜然如果是出現(xiàn)在外人面前也許是壯烈的,可偏偏是這樣的場景。

      小時候父親是我們的守護神,別看他沒文化,不認識幾個字,脾氣有點暴躁,可每當關鍵時刻,他都會像老牛護犢般地護著我們。記得七歲那年春節(jié),大哥帶著我和二哥在院子里把從外邊撿回來的啞炮剝開,把里面的黑色火藥倒出來玩“刺火花”,由于火藥弄得太多,一根火柴放上去,轟的一聲起了火,火焰一下子把旁邊的柴火垛給燃著了。弟兄三個頃刻間呆若木雞,站在那里連跑都忘了。父親那時正在院子里劈柴火,一看這情況,大喊一聲沖了過來,幾下子把我們推出老遠,他卻忽地一下?lián)湓诓穸馍?。柴垛緊挨著我們那時住的三間草屋,如果不及時撲滅,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我們得救了,父親的棉襖卻著了火,弟兄三個早被嚇蒙了,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做。母親反應快,她急忙用臉盆從水缸里舀來水才幫父親滅了火,如今父親脖子上的那塊燒傷疤就是那年留下的。

      火被母親撲滅后,本想著一頓狠打是跑不掉了,沒想到的是火暴脾氣的父親并沒有打我們,甚至連責怪的語氣也沒有。他把我們一個個拉到面前查看了一遍,確定我們沒有燒傷后,一下子把我們兄弟三個摟在他溫暖的懷抱里,好長時間不愿意放開。那個時候不懂得什么叫父愛,很多時候還因為他愛發(fā)脾氣,愛訓人躲著他。

      想不到今天遇上這樣的情況,七十多歲的父親仍然會以死相救來保護他的兒子,盡管這次不是火災。

      我被父親感動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流了出來。

      父親的傷并不重,是他一時性急刀刃把脖子上的皮膚劃了個口子,雖然出了血,但只是受了點皮外傷,妻子給他包扎后,也就沒大礙了,只是他氣得不停地喘著粗氣。

      大哥為什么要這樣,我估計他可能還是為那年借錢的事怨恨我,可事情早已過去,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做了,還至于這樣怨恨下去嗎?或者是認為我們留在家里對他們一家是一個安全隱患,害怕我們給他們傳上病毒,也可能是害怕我們這些天與他們接觸的時間長,在村子里會給他們造成什么不好的影響。可他分明知道我們是健康的,為什么還要如此苦苦相逼。同樣是一母同胞的二哥為什么就不害怕呢?不僅如此,還在處處保護和幫助我們。

      越想頭越痛,我真的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了。讓我更覺得奇怪的是,大哥大嫂到來時,似乎對門前發(fā)生的一切非常淡定,尤其是大哥大嫂的一些言語怎么會和那些標語上的內容一樣呢?

      難道……

      我不敢多想,也不愿多想下去。

      在父親的驅趕下,大哥大嫂終于走了。

      家里出了這樣的事情,大家都很生氣,哪里還有什么好心情,母親的“窮灰”沒送走,家里卻亂成了一鍋粥。

      早飯吃完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多了。一家人還在討論著大哥大嫂的事,五爺領著支書六哥、鐵蛋、八妮、螞蚱、毛娃、三炮、泥鰍幾個人走進院子。盡管他們都戴了口罩,但眼神看起來卻是和善的。

      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看來他們都知道了,這說明全村人都知道了。

      父親和我忙著跟大伙打招呼,還沒落座,五爺就開了腔:“我在咱王老莊活了幾十年,咋就沒想到還有這么混賬的東西,村里不早就廣播了嗎?村里醫(yī)生不也檢查過了嗎?為啥還有人干這見不得人的混賬事,咱王老莊一個王字分不開,往上數(shù)三輩都還沒出‘五服哩。咋會做出連外姓人都做不出來的事,真是氣死我了。病毒沒有來,都怕成這樣了,要是真來了,恐怕早就嚇死啦,真都是些怕死鬼,想當年老子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仗,槍林彈雨沒有這病毒厲害?還不照樣往前沖嗎?舊社會土匪進村殺人放火,咱老王家的祖宗都不怕,老少爺們兒拿著鐵锨棍棒和他們拼命。土匪刀客咱老王家的人都不怕,還怕這什么病毒?人啊,小心一點是對的,但也不能膽小如鼠,沒一點膽子沒病也能嚇出病。”

      五爺話音剛落,鐵蛋也激動起來。鐵蛋的大名叫王書杰,比我年少一歲,與我同輩,因身體結實,人又生得黑,所以村里人都叫他鐵蛋。鐵蛋說:“這事說不定是王麻子串通一些愛看熱鬧的閑人干的,前天就他在家族群里叫喚得惡,不要看這家伙平時游手好閑四兩力都怕下,肚子里的花花腸子可多得很?,F(xiàn)在是非常時期,上邊也有非常手段,這不是在擾亂社會治安嗎?干脆報警讓警察來收拾他一下,他就安生了。”

      八妮氣憤地說:“不管這事是誰干的,都是些沒人性的東西,哪有一個家族的人還這么做?真不是東西?!卑四荽竺型跆鞓s,因父母寵她,小時候就給他起了個女孩子的小名,因他在近門叔伯弟兄中排行老八,所以大家都叫他八妮。

      螞蚱也氣得叫了起來:“國海一家的事情,支書和村醫(yī)都宣布過了,也向上級報告過了,要是有啥事上邊早派人來了,為什么還這么作賤人,要是讓我抓著,非扇他幾個嘴巴?!蔽涷拼竺型跸喑?,因身材瘦小又好動,走路時一蹦三跳的,所以少時村里的伙伴們就給他起了一個這樣的綽號,雖都早已是成年人了,大家見面時還叫他螞蚱。

      人群中還有一個叫馬麗華的族家嫂子張口就罵了出來,看她那架勢還有更難聽的罵人話要出來,可她剛罵出兩聲卻捂住了嘴。這個原因我是清楚的,因為王老莊清一色的王氏大家族,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都是一個老祖宗。馬嫂子那年因為誰偷了她家南瓜剛在村里開罵,一句“祖宗”出口,村里的一些長輩不干了,紛紛指責她不能這樣罵。這么罵也是在罵大家。此事以后,王老莊無論誰家丟了東西,還是發(fā)生什么令人生氣的事,只能在村子里叫喊,罵些混賬之類的沒人管,要是罵出傷祖宗的話,肯定還會有人站出來干涉。包產到戶那年,據說莊上的兩個小組因為好地壞地搭配不均發(fā)生了矛盾,兩個組里的男勞力聚在一起打群架,只聽劈劈啪啪的打斗聲,硬是沒有一個叫罵的,這就是我們這一帶的民風。

      馬嫂子是個爽快人,嘴里的臟話沒有罵完,心里憋得慌,氣得直跺腳。

      支書六哥聽眾人這番話語,知道他們都是些明白人,知道村里邊講人情論道理的人還是多數(shù),就安慰大家不要激動,既然都知道了這件事,那就應該多些理解,回到村里多做解釋,要相信科學,相信醫(yī)生的話。王國海一家已經證明沒有事,武漢成千上萬的人,有病的只是極少數(shù),他們從武漢回來得早,沒有什么問題的,大家都不要折騰了。

      其實他的這些話,早已在村里大喇叭里喊過好幾次了,相信全村人都能聽得到。

      五爺又對大家說:“大家都招呼著,看看到底是誰干的這下賤事,弄出來讓他丟丟人?!?/p>

      送走五爺、支書六哥、鐵蛋這群好心人,我的心還沒靜下來,大門口忽然又熱鬧起來,又一群人吵吵嚷嚷著走來了,人群中還夾雜著一些難聽的話。這些人有的戴著口罩,有的連口罩也沒戴就涌到了我家門口。為首的那個是王少平,也是我從武漢回來參加完侄子婚禮后第一個看望的兒時伙伴。王少平和我同歲,全村的伙伴中都知道我和他的關系最鐵,按輩分他應該叫我叔。

      王少平一直沒外出打工,在村子后邊的山坡上散養(yǎng)柴雞,平時以賣柴雞和柴雞蛋為生,光景不錯。侄子那天的婚禮他也參加了,我倆碰的杯最多,喝的酒也最多,他還約我一定要去他家坐坐,去后山上看看他養(yǎng)的柴雞,還說要給我弄幾只雞帶回武漢過年。

      多年不見的伙伴重逢了,我感到很開心。初一晚上去了他家,還特意給他帶了幾盒精裝的武漢黃鶴樓香煙。王少平的心情很好,吩咐妻子做菜,準備再喝幾杯,那個親熱勁真的令我感動。我感嘆鄉(xiāng)下人厚道實在,不像一些城里人,住對門幾年沒說過一句話。

      由于害怕再喝酒,千辭萬謝離開他家,臨走時王少平硬讓我?guī)蠋字粴⒑玫牟耠u和一箱柴雞蛋,感動得我不知說什么好。

      沒容我多想下去,王少平氣歪的臉顯得有些猙獰,從未見過他今天的這個鬼樣子,無論是小時候在家玩還是一起上學,以及在武漢工作或經商的這些年,只要一聽說我回來,他總是第一個來看我。每次回來不管在家待的時間長短,我也總要去看看他,給他帶些武漢特產。

      王少平把口罩摘下來握在手里,以我從未聽過的語氣沖我吼道:“國海啊,咱倆從小就是好伙伴,全村人都知道咱倆關系好,可你在這么危險的時候怎么能從武漢跑回來呢?這可是會人傳人的病毒啊,你不會故意把病毒傳染給我吧,你想著咱倆關系好,要拉我給你當個墊背的是不是?我兒子才五歲,山里邊還養(yǎng)那么多雞,你讓我們以后咋過???越是關系好的人,你越是想著法子去傳染,你說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王少平一臉憤怒地指責我,我該怎么回答他呢?我說自己沒有病毒他信嗎?微信群里該說的話大家都說了,電視上、手機里領導和專家們該講的也都講了,難道你王少平不明白這個理?就算你不懂這個理,你沒看見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嗎?支書把該說的話都在大喇叭里說過了,你難道還不明白?虧你王少平還是一個學農業(yè)的大學生。我們這些80后的年輕人,難道還沒有五爺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懂的道理多?別人不理解可以,別人起哄也可以,咱倆這么鐵的關系,關鍵時刻你不挺身而出替我們說幾句公道話安慰我也就算了,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帶著大家來鬧事?好伙伴、好同學、好叔侄,這人心咋就說變就變了。我的大哥為借錢的事怨恨我,王麻子為小時候打架記仇,咱倆可是從小一直好到今天,從沒有過任何過節(jié),你咋會這樣做?危難之中見真情,何況這危難還沒有來。

      想了這么多,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王少平,張了張嘴,還是什么也沒說。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有的是我在侄子婚禮上敬過酒的,有的是我去村上拜訪過的長輩,有的是我在村莊里見面時握過手、說過話、敬過煙的族人,還有幾個十幾歲的后生。由于長年在外,我已叫不上他們的名字了,可從臉相上看,我一眼就能認出是誰家的娃。他們的父母沒直接過來找事,派個小孩子過來跟著起哄,已算是給足我面子了。但肯定的是,我曾去過他們家或與他們的家人有過接觸。

      我想,我若是真的帶了病毒,你們這么近距離在我面前吵吵嚷嚷,我打個噴嚏還真的能傳染給你們。

      這個念頭在心里只有一瞬,我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無恥,怎么能有這種想法呢,生死面前人們的恐懼是本能的,你應該原諒和理解他們,這是目前最好的應對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千萬不能意氣用事,更不能指責這些過激的人們,免得激起更大的矛盾。

      正在我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應對這一群人的時候,五爺、支書六哥、鐵蛋、八妮、螞蚱這一群人得到消息又趕到了我家,二哥二嫂也趕了過來,大哥家的侄子王帥也來了,當然大哥大嫂沒有來。

      他們把這些人圍在我家門前的空場上,侄子王帥站在門前的一塊石頭上高聲說道:“三叔一家是回來參加我婚禮的,他回來的時候武漢那邊的病毒并沒有擴散,三叔他們雖然是從武漢回來的,要是帶了病毒,不早就傳染人了嗎?這些天來我一直和三叔他們在一起,我們不都好好的嗎?那天參加婚禮的親戚朋友,我都挨個打了電話,沒有一個出現(xiàn)問題,大家不要自己嚇唬自己了,在家里待著要比在這里聚集強得多,大家都趕快回去吧!”

      謝天謝地,侄子說的是實話,那天在婚禮上與我接觸過的親戚們,時至今日,真的沒有一個人出來找事。

      五爺說:“我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啥事沒見過沒經過,咱們村以前多少事,不都抗過去了嗎,國海要是帶有病毒,你們站在這里不是等著讓他傳給你們?我和國海喝過酒猜過拳,咋就沒有傳染上我?國海真有那么厲害,你們誰有仇,就把國海派過去,朝他打個噴嚏替你出出氣?!闭f這話的時候,五爺哈哈哈地笑了起來。我看著五爺,感激極了。

      支書六哥又是一番解釋、一番安慰。

      鐵蛋、八妮、螞蚱狠狠地斥責著王少平,責怪他這樣對待自己的伙伴是忘恩負義,背叛朋友,太沒良心,太缺德了。

      王少平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么,但沒有說出來,迅速戴上口罩,眼光有點驚慌地朝五爺望了望,又朝我看了看,半信半疑地離開了。

      大概是五爺說的話觸動了王少平的那根神經,或是六哥、鐵蛋、八妮、螞蚱、侄子王帥的哪句話觸動了他,王少平一走,這群人跟著也散了。

      以后的幾天里,門外沒出什么問題,但院內卻出了情況,不知是誰在夜里朝我家院子里扔石頭,還有人扔些死貓死狗之類的東西,鬧騰得一家人不得安寧。為了防止這種現(xiàn)象發(fā)生,父親把門樓上的大燈徹夜開著,并和母親一起夜里輪流著值班巡邏。幾次勸他們回屋去休息,可他倆就是不聽。母親說:“有媽在,你們不要害怕,誰要是再來找事,媽就和他拼命?!备赣H說:“你們放心睡吧,有我和你媽在,看誰敢來動你們一個指頭。你們早點睡,我們老了,瞌睡少,只要你們能睡好,你媽我倆就放心?!?/p>

      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再次體會到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十一

      一連三個晚上,我家大門樓上的燈一直這樣亮著,父母一直替我們守夜。我和妻子怕他倆這么大歲數(shù)熬壞身體,提出來和他們一起輪流值班。我排了個班,妻子前夜班值到十二點,我值后夜班到五點,五點以后父母起來看情況。我們早上再多睡會兒,早飯我們晚點吃。我的理由是這些年在武漢習慣了夜生活,每晚十二點前沒睡過覺。鄉(xiāng)村里的習慣是天一黑就睡覺,睡得早起得早。讓我們那么早躺在床上也睡不著,還不如起來值班,這樣大家都能減輕負擔,不然我和妻子會很愧疚的。

      聽我們說的有些道理,父母才不再堅持,勉強同意了我的意見。晚飯過后他倆就早早上床睡覺了,提醒我要早點叫他們起來接替我們,我答應了,他倆才放心地睡了。

      這天夜里,妻子值班到凌晨兩點才把我從睡夢中叫醒,我迅速穿衣下床,打開大門望了望,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什么情況發(fā)生。心想村里的那些人可能理解我們了,不會再來找事了,心就放了下來。妻子把我從熟睡中叫醒的時候,我的兩個眼皮還在打架,實在是太困了,不知不覺便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父親四點鐘就起床來替我頂班,回屋睡覺的時候,我又特意打開大門到外邊看了看,這一看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不知道什么時候門口被人釘了一排桃木橛子,兩邊一直延伸到很遠,就像把我家“隔離”起來似的。

      聽村里老一輩人講,如果村里誰家出了“瘟神”,大家就要用桃木橛子將這家人圍上,以免瘟神跑出來纏上別人家。看著眼前這些用桃木橛子圍起來的高低不一的“隔離帶”,還真有點“避瘟神”的意味。顯然,這可不是一個人能做到的,肯定又是那些自以為是的“好心人”了!虧得是我先看到的,要是讓父母看到,二老心里肯定又該不舒服了。

      對于“隔離瘟神”這種事情,我從不害怕,也不忌諱,因為我壓根就不信這些鬼把戲!為了不驚動父親,我悄悄地把門關上,開始吃力地拔掉這些桃木橛子,心里暗暗地想:把這么多桃木橛子在短時間內搬到這兒,再釘?shù)降乩镆舱媸遣蝗菀琢?,這些人到底是從哪兒搞來這么多桃木橛子的呢?白天明目張膽地不敢來了,就偷偷地在夜里使用這些陰招兒來作踐人,他們是有多希望我們一家早點滾蛋啊!想到這,我不禁悲從中來,也不知是哪兒來的“神力”,竟然一口氣拔掉了三個釘?shù)米钌畹奶夷鹃幼?。看來,“化悲憤為力量”這句話還真是不假,今兒我也算真實體會一把了。

      “國海,你在外面干啥呢?趕緊進屋睡覺去!”可能是我拔桃木橛子的動靜大了點,驚動了父親。聽見父親的喊聲,我趕緊回到屋里,若無其事地說:“爸,外邊一切正常,只是冷得很,我就原地跳兩下活動活動而已,你在屋里別出去,我再到咱房子周圍看看有沒有啥情況?!?/p>

      父親站了起來,順手拿起一個手電筒說:“走,我和你一起去。”

      我心里一驚,哪里敢讓他出去,我這桃木橛子還沒拔完呢,他要是看到這些非氣暈不可。我急忙把他拉到沙發(fā)上坐下,裝作很輕松的樣子說:“你把電筒給我就行了,屋后黑燈瞎火的,再有樹根石頭啥的把你絆倒怎么辦?咱家屋前屋后我熟悉得很,又不去別的地方轉,你干嗎要和我一起去,你跟著我還得操心哩?!苯浳疫@么一說,父親也就不再堅持。

      騙過父親后,我不敢弄出太大動靜,悄悄地把剩下的桃木橛子一個接一個地拔起來堆到一邊,再輕手輕腳地將它們挪到角落里。我還自作聰明地分開各個角落堆,沒有堆到同一個地方。

      處理完這些東西,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責怪自己不該在值夜班的時候睡覺,可事情畢竟發(fā)生了,后悔有什么用。弄成這個樣子,都怪自己太大意,如果剛才不睡著,說不定能抓住搗鬼的人,非把他送到派出所不可??蛇@件事又不敢對家人說,害怕他們心理上承受不了。轉念又想,誰知道這疫情啥時候能過去?長時間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是不是我們真的該回武漢去,真的不能在這個村子里待下去了。可外邊道路上的情況我是清楚的,處處都設有卡點。就算我們愿意回武漢,就我們那個武漢的牌照,一個卡點也別想過去,真的是插翅難飛了?,F(xiàn)在勸返是小事,返回去能進服務區(qū)、能下高速嗎?就算你開到其他地方去,人家能讓你住宿嗎?說不定吃飯都成問題,別說睡覺了??偛荒茉诟咚偕限D圈不下來吧?要是感冒發(fā)燒了,那就更慘了。我和妻子還好說,女兒才六歲,讓她跟我們一起受罪受驚嚇,我堅決不能這樣做。

      那該怎么辦呢?如果這些人只干這么一次也就算了,萬一他們夜里再來弄出點什么名堂怎么辦?總不能坐在門外的寒風里站崗放哨吧。

      思來想去,我決定這件事對家人保密,但必須把情況如實告訴支書六哥,他畢竟代表著一級組織,這樣的事如果沒有組織上的幫助,是不會從根本上解決的,說不定這還只是個開頭。

      上午八點二十,我把昨天夜里發(fā)生的情況,打電話告訴了六哥,六哥聽后十分震驚,也非常氣憤,他說這件事已不是什么小事了,必須得向上級匯報,爭取他們的支持。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六哥答應對我的家人和村里人保密。六哥說:“國海你放心,這事由我來處理?!?/p>

      十二

      六哥是怎么匯報的,我不得而知。

      中午的時候,我家門前忽然開來了四輛車,一輛是公安局的,一輛是縣衛(wèi)健委的,還有一輛是救護車,另一輛是涂有公務車字樣的黑色大眾。車上下來許多人,個個都戴著口罩。走在前面的是四個穿著白色防護服帶著防護鏡的醫(yī)務人員。也許是王老莊的村民們從未見過這陣勢,盡管這些天都在家隔離著,還是有許多人出于好奇遠遠地聚在那看熱鬧。

      看到有人群聚集,一個大約四十多歲,留著寸頭,干部模樣的人有點急了,拿起手提喇叭朝人群喊話:“請鄉(xiāng)親們不要聚集,這是違反規(guī)定的,請迅速離開,趕快回到家里去,趕快回到家里去?!彼脑捯魟偮?,三個警察飛奔著朝人群沖去。見此情況,村民們迅速跑開了,不見一個蹤影。

      我害怕嚇著家人,早把他們要來的事情對父母、妻子、女兒做了解釋,但沒有告訴他們門口擺放花圈的事。只告訴他們說六哥今天要帶上面的人來家查看情況,他們會對我們再次做詳細檢查。檢查后,他們會給村民們一個更權威更踏實的交代,大家以后就不會再多心了,咱們再也不用每天晚上值夜班受累了。

      警察詳細詢問了一些情況,記錄后又讓我們填表登記。兩個白衣人拿著各種儀器對我們進行了現(xiàn)場檢測,各項指標完全正常。

      干部模樣的人看了看檢測結果,沖我笑了笑說:“王國海同志,你和你的家人都很健康,完全符合居家隔離條件,你們安心在家休息,不用再擔心啦,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助的事,你可以隨時聯(lián)系我們,我們會全力幫助你們的。老鄉(xiāng)們的行為有點過激,你要多多諒解,在這里我代表他們向你和你的家人們道個歉,都怪我們宣傳不到位,工作不到位,請你們諒解!聽說你在武漢發(fā)展得很好,你是咱村里、咱鎮(zhèn)里、咱縣里的驕傲,我們堅決支持你!”

      因為戴著口罩看不清這位領導的面孔,可他的眼睛會說話,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睛里閃著溫暖的光。

      我的眼睛一熱,幾天來所受的委屈和屈辱一下子釋放出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一家人都跟著掉下了眼淚。

      事后從六哥口里得知,這個人原來是我們青山縣的縣長劉為民。

      劉縣長臨走時,責成我們溪水鎮(zhèn)政府成立工作組,指令包片副鎮(zhèn)長趙留成即日起帶工作組駐村開展工作,同時協(xié)助支書六哥做好村里群眾的宣傳安撫工作。

      工作組到來后,逐家逐戶派人送去了宣傳單、口罩和消毒液,每天早、中、晚反復在喇叭里廣播科學應對疫情知識,派出所也派出小郭、小劉兩位民警加入工作組,在調查走訪中,發(fā)現(xiàn)很多事都是王麻子搗的鬼,對王麻子和王少平等人進行了訓誡,警告他們若再帶頭干些違法的事,將對他們采取法律手段。

      出于各方面的顧忌,門口擺放花圈的事,我沒有對他們說,也沒讓六哥說,盡管我很想知道那是誰干的。

      一場風波就這樣過去了。

      從此以后,我家再沒有出現(xiàn)什么情況。但事后我也從二哥王國華口里得知,當年有一個和六哥爭當支書落選的人,聯(lián)合了他的幾個本家族人告了支書六哥的狀,說他工作失職、防控不力,包庇縱容王國海,給村民們帶來了恐慌和危險,請求撤了他的職。

      可六哥并沒有被撤職,據說是劉縣長保了他,并在一次全縣的視頻會上表揚了他,說他做得正確,鼓勵大家要并肩作戰(zhàn)。

      二○二○年的這個春節(jié),注定是我終生難忘的,它讓我見識了許多人和事,也讓我明白了許多道理,甚至會改變我今后的一切,我從中收獲了許多,感悟了許多,也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冷暖人間情,難料世上事。盡管我的心里還有許多說不出來的五味雜陳,但我還是更加懂得了感恩。

      在王老莊待著的那段日子里,我是多么希望春天早點到來,希望我們能夠早日回到武漢去。如今,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們在武漢的生意已經恢復了正常,甜甜的學校也已開學。但回想起年初那一場考驗人性的“戰(zhàn)役”,我的心依然是久久不能平靜,其間所經歷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夢。

      后來,聽母親說,王少平多次想通過二哥跟我聯(lián)系,都被二哥拒絕了。而大哥也遭到了家人和親朋們的譴責,很長時間他躲在家中不敢出來面對王老莊的鄉(xiāng)親,更不敢回父母的家,就連侄子王帥和新婚妻子姍姍也離他而去。

      也許是形勢所逼,或許是大哥真的有所悔悟,就在剛剛,我收到了他的短信:“多余”,我的兄弟,明年過年,我等你回來。

      (責任編輯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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