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桂秋
東湖市規(guī)劃設(shè)計院酷似小白宮的辦公樓坐落在老城南面,有種超凡脫俗的別致。汛期以來,小樓身后的護城河長滿過膝的野草,引來流浪的貓、狗盡興撒歡兒。門前飛機跑道樣的迎賓大道橫貫東西,車流如織。說起這路,看門的老陸唾沫星子噴噴的。迎賓大道本該緊挨護城河修的,那樣一來規(guī)劃設(shè)計院小樓定是保不住。當年的郭院長是個聰明人,拿起制圖筆畫出條黑杠,道路紅線往南推移了三十米。小樓保住了,害得市公路管理局成排的門面房淪為一堆瓦礫。
自郭院長拔腿走人,設(shè)計院頭頭走馬燈似的換。莫怪院長不安分,設(shè)計院其實就是科級單位,與外界少有交往,有點本事的找到路子就調(diào)走,填了別家單位的肥缺,院里就??撮T的老陸和三個女人沒挪窩,還有條乞食的大黃狗戀著小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聽說這回調(diào)來的顧院長,是個四十歲不到的年輕人。那天新院長上任,西裝筆挺,頭發(fā)油亮。三個女人趴在窗臺上嘀嘀咕咕評價起新來的帥哥,“撲哧,撲哧”抿著嘴樂。
自從來了顧圖強,這三個女人簡直換了個人,過去她們哪有什么組織紀律,每天遲來早走。清早,不是孟紅梅買來粢飯夾油條,就是藍青蕾夾著肉包子、黃新穗帶擦酥燒餅,上班首件事先躲進會計室沖牛奶,吃早餐,天南海北拉家常,嗅著香味的大黃狗圍著她們團團轉(zhuǎn)。女人們吃飽喝足又去如廁,得過吃食的大黃狗為討歡心,翹起尾巴在前開路。磨蹭之后她們才干正事,多享福啊!現(xiàn)在可好,女人們的早餐會說沒就沒了,混吃混喝的大黃狗幾次鉆進會計室都垂頭喪氣地出來,嘴里“嗚嗚”地發(fā)聲,像是咒罵誰,這些天干脆躲得不見影子。
“穗子,帥哥辦公室添新空調(diào)啦!”沉不住氣的藍青蕾有意拐進會計室站一腳,堵在喉嚨口的話說出來她才快活。
黃新穗明白,孟紅梅不就想冒尖嘛!那好,我也露一手給她瞧瞧。黃新穗想,要做就做大事。她想起了修路。平展如鏡的迎賓大道剪彩開通后,設(shè)計院門前的一段接頭的地方就爛尾了。探詢過姐夫的口氣,她有了底。現(xiàn)如今市公路管理局新上位的頭兒對拆房子的舊恨應(yīng)該淡了,況且姐夫在局里也能說上話了,何不趁此機會。哪知事情就這么邪乎,姐夫賣面子周旋,結(jié)局出乎意料地圓滿。周末,公路局的施工隊開著機械設(shè)備就來了,多年修不好的一段破路攤鋪了厚厚的瀝青面層,與迎賓大道的交接處成了喇叭口。周一來上班的人先以為拐錯了道口,定神細看又驚訝得嘴巴大張。顧圖強事先知道要來修路,但絕對料不到如此神速。
黃新穗偶爾露崢嶸,藍青蕾很不是滋味,上班寧可舍近求遠,繞著道也不從會計室門口經(jīng)過。藏不住話的她這幾天陡然話少了,像是空癟的牙膏,擠也擠不出來。就該你們兩個婆娘有本事?裝個空調(diào)、鋪個路,剩我藍青蕾在設(shè)計院白吃飯嗎?過去不愿多事罷了,憑我跟那位男同學求個情,垃圾中轉(zhuǎn)場遷個地方還不簡單?藍青蕾去院長那匯報,顧圖強連連說好。拿著設(shè)計院出具的一紙公函,藍青蕾把握十足。匯報時她賣了關(guān)子,沒說已經(jīng)與男同學達成默契的話。想當年,同班的男同學僅是被她瞟過一眼,哪個不是坐立難安?小小的心臟即刻咚咚亂跳,敲鑼打鼓。夢里尋她千百度的女神親自駕到,這是多大的榮光!圣處長反而教她主意:以創(chuàng)建文明衛(wèi)生單位的理由,搞份公函,請求環(huán)衛(wèi)處垃圾中轉(zhuǎn)站另擇他處,余下的事就不勞美女操心。
臭氣熏天的垃圾堆一夜之間清理干凈,還鋪上了綠色的草皮,顧圖強的自我感覺何止是良好?他有點洋洋得意,心里在想:都說婦女能頂半邊天,我看設(shè)計院的女人可以翻天!門衛(wèi)老陸徹底信服,設(shè)計院是翻天了!孟紅梅抿著厚嘴唇心口犯堵。黃新穗和藍青蕾雙雙出夠風頭,打個平手,卻把我甩出八丈,口口聲聲的好姐們兒不帶這樣的。
顧圖強在規(guī)劃設(shè)計院腳跟站穩(wěn),隨即轟了一炮,轟得小樓里地動山搖,轟得人懸心吊膽。設(shè)計院喊了多年的人事制度改革要加快啟動,又是雙向選擇,又要擇優(yōu)上崗,硬逼安逸慣了的人去競爭,等于捅了馬蜂窩。顧圖強默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三個女人再也坐不住。孟紅梅想小樓里招人嫉妒的就數(shù)我,搞概算、制圖的爭來奪去,半斤對八兩。黃新穗眼紅我占這肥缺不是一天了,藍青蕾做夢也想,你顧圖強說得輕巧,不針對哪個人,可不明擺著要挑起女人的戰(zhàn)爭嗎?
藍青蕾翻出了舊賬,當年進設(shè)計院,郭院長有意給我搞財務(wù),偏巧孟紅梅橫插一杠,擠掉了黃新穗,郭院長見我老實可欺,只好調(diào)過頭來找我協(xié)商,弄得我泛出的苦水往肚里咽。
女人有把鐵算盤,一個比一個打得精。小樓里的人事改革搞得激流猛進,三個女人卻像深夜里的小鳥,悄無聲息。孟紅梅按兵不動,黃新穗以逸待勞,藍青蕾伺機出擊。她們都掐準會有人鬧事,都在等別人鬧事后亂中起兵。
天天廝磨在一起的女人們變了,各走各路了。一個成天抿著厚嘴唇,一個口紅不抹了,一個香粉不搽了,估計她們的好戲即將上演。
再不表態(tài)說不過去,黃新穗說,想調(diào)到人秘科。藍青蕾說,正好我就去填財務(wù)室的空缺。孟紅梅炸了,老娘的位置誰也不要想!黃新穗心里笑孟紅梅,哪由得你的?藍青蕾表面若無其事,暗里卻在較勁,希望兩個婆娘拼個魚死網(wǎng)破才痛快。不過,她更愿黃新穗贏。黃新穗瞄準對手致命的要害開了一槍,她拿著新裝空調(diào)的發(fā)票去問孟紅梅,比家電大賣場折扣價多算五百元咋回事?孟紅梅翻了半天白眼沒翻出一句話,倒是翻出了兩滴眼淚。淚水一出來,孟紅梅有了說話的勇氣:“你不放心我辦事?。磕阏f我貪污???心不偷涼悠悠,你揭發(fā)去!舉報去!尿泡尿照照吧——你好人?。坷瞎趺床灰愕??”
黃新穗哪會饒人,跳腳大罵:“你也尿泡尿照照,在家與婆婆平起平坐啦!再嘚瑟著還要升天?。堪哑牌炮s下臺啊……?。俊眹闯臣艿呐滤齻兓ハ嘟叶淘俪冻鲭y堪的話題,紛紛上前將她倆一個往東拉,一個往西拖。孟紅梅氣得面色發(fā)白,陣陣眩暈,在走廊東頭嗚嗚地哭;黃新穗嘴唇發(fā)紫,在走廊西頭嗚嗚地哭。兩個人瘋子樣地要找顧院長評理。女人混戰(zhàn)之時,神仙也拉不了架。顧院長在縣城負責拆遷時會鬧事的女人遇多了,他說:現(xiàn)在不談,等你們不哭不鬧再說!
吵架的剛走,藍青蕾站出來了,話里有話地對著眾人說:“黃新穗問她發(fā)票的事哪里有錯?女人不能寵,寵慣了寵成大小姐脾氣,老虎屁股摸不得啦?爭來爭去還把自己當十八歲?”平時不管事的人不知她指桑罵槐說的什么意思。
顧圖強想摸摸家底,需要一份近年財務(wù)狀況分析表,黃新穗也不好怠慢,搬出歷年的冊子舊賬新算。真叫忙中有岔,一本剛用完的賬冊,清楚記得放辦公室的,怎就不明不白地沒了?黃新穗心頭一急,全身出汗,感覺被汗?jié)竦男卣掷盏脷舛纪虏怀鰜?。是自己丟了還是讓人拿了?黃新穗想象著無數(shù)的可能,有誰會看中對他沒有用場的賬冊呢?
黃新穗翻箱倒柜地搜索,小樓里的人在私下議論。老陸說,真是稀奇古怪,沒聽說過會計找不到賬冊的。
藍青蕾說一本爛賬怕是捧不出手吧!孟紅梅就恨她不出問題,直截了當?shù)卣f:肯定被她昧了!賬目問題大呢!黃新穗找不出賬冊無嘴爭辯,思來想去只能用“陷害”二字解釋。那么,誰會這樣狠毒?藍青蕾想我位子,不至于采取這種下三爛的手法吧?孟紅梅一肚子壞水,又在借機起哄,難不成是她?她吃回扣、拿好處我都知道了,她來個一報還一報,回我一槍?歹毒?。≡O(shè)計院上下對我投來異樣眼光,懷疑賬目不清,我拿什么讓人相信我的無辜?這回栽在她手里,跳進東湖也洗不干凈。黃新穗越想越氣,越氣越上火,索性把心一橫:與這個婆娘拼!黃新穗占據(jù)著高地,她要把孟紅梅經(jīng)手的發(fā)票兜個底朝天,你害人我就揭你短。
交上火的黃新穗和孟紅梅激烈廝殺,藍青蕾成了調(diào)停這場爭斗舉足輕重的砝碼。黃新穗請她評理,孟紅梅找她作證,她像居高臨下的法官,又像金口玉牙的裁判,為誰多說一句話,誰就占了上風,真理的天平就向誰傾斜。平時言語不多的呂工程師看出了苗頭,悄聲問說,你藍青蕾火上澆油是想趁火打劫吧!
黃新穗喜歡用證據(jù)說話,她從入賬的單據(jù)中一氣揀出十六張孟紅梅經(jīng)手的發(fā)票,有購置桌椅的、有招待吃喝的、有印制資料的……她要當面質(zhì)問,令她從實招來,拿過多少好處?抓著這疊票據(jù),黃新穗走起路來鏗鏘有聲,震得樓板“咚咚”作響。由于身子擺動的幅度過大,本就緊身的襯衣更為緊湊,老陸遠遠盯著她起伏的胸脯替她捏著把汗,幾粒精巧細致的紐扣安能抵得住劇烈膨脹的壓力,生怕隨時都會崩開。
知道裹著狂風進門的黃新穗挑釁生事,孟紅梅板著冷臉穩(wěn)如泰山。黃新穗倨傲地把一疊發(fā)票摔在桌上,孟紅梅微微抬頭,拿起來一張張翻動著,她突然火山噴發(fā),血紅的眼睛射出憤怒的巖漿?!肮费坶L到褲襠去啦?”孟紅梅指著一張發(fā)票問,“這不是郭院長的辦公桌脫榫了,你們喊成一條聲要替院長換張新桌的?”孟紅梅搶占防守反擊的制高點火力全開,“這張不是你從俄羅斯旅游回來,領(lǐng)導安排為你接風的嗎?這張不是藍青蕾的大學同學來看她,領(lǐng)導出面為她接待的嗎?關(guān)我屁事?。 睖I水汩汩的孟紅梅嚴厲警告,“不要把我逼急了,狗急還反咬一口!”
“是條惡狗我也不怕,”黃新穗的確厲害,湊近孟紅梅耳語似的問,“設(shè)計院購置辦公桌椅,你家怎么多出張沙發(fā)的?”觀戰(zhàn)的人只見黃新穗嘴巴在動,聽不清她說了什么。孟紅梅的耳畔雷霆滾動,巨大的嗓門恰如被霹靂擊中后熄了火的大炮,霎時啞口無語。身體僵直的孟紅梅慘白的臉上滲出冰涼的水珠,忽然一氣劇烈咳嗽,嘔出一口混著血絲的痰液,戰(zhàn)栗的身子如一座爆破拆遷的煙囪,軟綿綿地往下坍塌,一頭栽倒在寬大的真皮沙發(fā)里。
沒經(jīng)歷過這場景的黃新穗發(fā)出凄厲的尖叫,呆立在側(cè)。小樓里的人蜂擁而至,搶上前來的老陸抓起孟紅梅的手腕摸了會脈搏,用粗糙的手掌放在她口鼻處探測氣息,旋即一手托住后頸一手曲起大拇指掐她人中穴。藍青蕾擠進老陸身旁為他幫手,看孟紅梅呼吸急促,迅疾將手伸進她內(nèi)衣,摸索著為她解開勒住胸脯的乳罩。
就在這時,有人叫起來:賬本子在狗窩里呢!烏漆麻黑的,被狗子當點心了!顧圖強站在窗口,神色嚴峻。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