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鋒
靳以同志:
示悉。《再生記》后,S.J.始終沒有檢討,所以我考慮群眾一定有很多意見,出版了怕會很被動,是否稍擱一時,等他自己檢討了之后再?。空埧紤]。
敬禮!
弟 衍
三月七日
這是一封保存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書信庫中的珍貴信札。全信夏衍用鋼筆從右往左豎排書寫在“上海市軍管會文化教育管理委員會”信箋上。根據(jù)入檔信息顯示,該信寫于1952年。在信中,時任“上海市軍管會文化教育管理委員會”副主任兼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上海市文化局局長的夏衍致信好友靳以,希望其能暫緩出版S.J.著作,等S.J.對于《再生記》作出檢討后再考慮出版事宜。[靳以當時擔任巴金創(chuàng)辦的平明出版社特約編輯(1951 —1952 ),正編輯“新中國文藝叢書”。]
在信中夏衍所提到的《再生記》,是1951年1月17日至3月6日,重慶《新民報》晚刊連載的一部劉盛亞創(chuàng)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中篇小說。該小說講述了1944年因日寇和湯恩伯部隊的蹂躪,一對曾經(jīng)家境較為殷實的朱氏姐妹(朱蘭、朱蕙)在家破人亡后,本想到伏牛山參加游擊隊。但逃難到黃河風陵渡口時,因年輕貌美被國民黨部隊拘留并奸污,又被迫參加了特務培訓班。后來,姐姐依舊堅持自己最初理想去了延安,成為一個革命者;妹妹則到了成都,成了國民黨的職業(yè)特工。姐姐后來奉延安組織之命,前往成都開展地下工作時不幸被捕。妹妹被逼迫去辨認,最后姐姐遇害。妹妹在姐姐犧牲后,開始醒悟,并在解放戰(zhàn)爭中,走入革命陣營,后來還參加了醫(yī)院的護理工作,獲得了新生?!对偕洝吩谥貞c《新民報》連載到3月初時,西南局宣傳部注意到該小說,認為該小說存有嚴重政治問題,責令《新民報》停止刊載,進行檢討。此時,《再生記》還差五分之一就刊載完畢。此后不久,對“《再生記》事件”的批判逐漸升溫。
劉盛亞(1915—1960),我國現(xiàn)當代作家,筆名軾俞、成敏亞、寺將、S.Y.等。1935年,赴德國法蘭克福大學留學。1938年回國,受聘為四川大學、武漢大學、四川省立戲劇學校老師。后擔任重慶《新民報》副刊主編,并被郭沫若聘為群益出版社總編輯。歷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理事、群益出版社總編輯、《大公報》文藝主編、重慶戲協(xié)執(zhí)委兼創(chuàng)作部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劉盛亞先后擔任重慶文聯(lián)執(zhí)委、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慶分會理事、主席團成員。1930年,劉盛亞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著有長篇小說《夜霧》《彩虹曲》《水滸外傳》、傳記文學《木工黃榮昌》,譯著戲劇劇本《巴黎圣母院》《浮士德》、詩集《尼伯龍根歌》《少年游》《歌德詩選》《海涅詩選》、短篇小說集《蘿茜娜》《蔡特金傳》等。其中,20世紀30年代末創(chuàng)作的《卐字旗下》(包括十六篇散文)、《小母親》極具代表性。劉盛亞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第一個揭露德國法西斯的作家。他通過自己的作品向中國讀者真實展現(xiàn)了德國法西斯的血腥統(tǒng)治,反映了在希特勒的統(tǒng)治下,德國民族尖銳的矛盾和德國階級矛盾的激化。這些作品在當時的中國引起了廣泛的注意和影響?!秴e字旗下》《小母親》被譽為三四十年代中國文藝作品中反法西斯的文學力作,劉盛亞因此被稱為“反法西斯作家”。陳白塵認為他的作品“是他為呻吟于希特勒殘酷統(tǒng)治下德國人唱出的憤怒的歌”。
“《再生記》事件”批判之初,劉盛亞已應邀參加中國第一屆赴朝慰問團(1951年4月—5月29日)。當劉盛亞在朝鮮戰(zhàn)場知道《再生記》在重慶受到大批判時,他表示不解,他認為文藝批評應當是正常的批評。對于這種暴風雨般的非同志式、非馬列主義的文藝批評的態(tài)度,他持保留態(tài)度。他說:“作品是屬于人民的、社會的,應當?shù)綇V大的讀者中去接受檢驗?!钡珓⑹喸诔r戰(zhàn)場的采訪并沒有受到此次批判的太大影響,他依舊保持昂揚的創(chuàng)作激情,興致勃勃地進行戰(zhàn)地訪問,親身感受著志愿軍和朝鮮人民的英雄事跡。1951年初夏,應抗美援朝總會約請,劉盛亞與赴朝慰問團文藝組(田漢、草明、黃藥眠、黃谷柳、田間等)先后在大連、天津等地進行反映朝鮮戰(zhàn)場的文學創(chuàng)作。
因劉盛亞在外地寫作,重慶文聯(lián)決定:待其返回西南后,由文聯(lián)組織一次有本人參加的討論,對他進行教育、幫助他進行深刻檢討,并根據(jù)本人表現(xiàn),確定今后對他的態(tài)度。
通過夏衍此信可知:直至1952年3月初,劉盛亞一直沒有對他在小說《再生記》中所犯的“錯誤”進行檢討。這也正是夏衍所擔心的。因劉盛亞一直沒有進行檢討,此時上海出他的新著作,顯然不合時宜,而且這樣做群眾會有看法的。根據(jù)1951年8月19日《新華日報》文藝副刊的統(tǒng)計,自《新華日報》7月12日公開發(fā)表對《再生記》的批判文章以來,讀者的來信和來稿多達26篇。正因為群眾們意見很大,而且群眾來信也談到文藝工作的領(lǐng)導者、編輯們在思想上也是存在問題的。考慮到劉盛亞《再生記》在群眾中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消極影響,在致靳以的信中,夏衍委婉表達了自己的顧慮。他擔心靳以如果此時出版劉盛亞作品,不僅人民群眾會有看法,而且很有可能給靳以、巴金,平明出版社,甚至上海文藝界以及自己帶來政治上的被動。那時的夏衍也正因為上海拍攝的電影《我們夫婦之間》《關(guān)連長》《武訓傳》飽受批評、批判,最后因《武訓傳》自己還被迫作出了違心的檢討。那時的夏衍從內(nèi)心來說,真的不敢在上海出版劉盛亞作品。
其實,早在抗戰(zhàn)時期的重慶,夏衍就曾與劉盛亞在郭沫若領(lǐng)導下的群益出版社共事過,他們還是比較熟悉的,那時劉盛亞擔任該出版社總編輯。劉盛亞在1946年1月13日創(chuàng)作的《記郭沫若》一文中,就曾談到夏衍:
“每有警報,郭先生總是跑到他侄兒住所去的,因為那里有一個比較好的私人防空洞。
…………
一次,緊急警報都響過了,可是郭先生一行還沒有來到。我們?nèi)荚尞惼饋怼?/p>
夏衍忙匆匆地跑進洞來,一面正吃著烤白薯。
我就問他從哪里來。他說從郭先生家里來。
‘郭先生怎么不來呢?有人問。
‘郭先生今天不來了是夏衍的回答。
我們?nèi)己芷婀郑谑蔷驼埶敿毜丶右哉f明……”
對于自己的這位同事,夏衍也是比較了解的。對于劉盛亞并不常用的筆名“寺將”,夏衍應該是知道的,這樣也就可以解釋夏衍為何在信中用“S.J.”來稱呼劉盛亞,而不是用劉盛亞較為常用的“S.Y.”。也許這是兩人之間的習慣使然,同時筆者推測也許在寫信的時候,因為有顧慮,所以夏衍沒有直呼其名或是使用劉盛亞常用的“S.Y.”、軾俞、成敏亞。這顧慮也許與那時夏衍正承受的政治壓力有著莫大關(guān)系。1952年的夏衍,因為三部電影(《我們夫婦之間》《關(guān)連長》《武訓傳》)正承受著來自北京和全國其他地方的政治批判,在精神上夏衍承受著巨大的政治壓力。
正是在這樣的政治壓力下,當夏衍知道靳以打算出版劉盛亞著作時,他不得不慎重地考慮到中宣部對“《再生記》事件”已經(jīng)定性,并對劉盛亞提出了作檢討的要求,再加上《文藝報》對《再生記》仍不時地加以批判,而劉盛亞自己從重慶市文聯(lián)、西南局宣傳部、中宣部開始批判《再生記》到現(xiàn)在依舊沒作出檢討,如果這時上海的出版社出版他的作品,顯然不合時宜。正因如此,他在信中委婉地向靳以表示“稍擱一時”,此事不能操之過急。畢竟在當時“《再生記》事件”的影響不亞于夏衍已被牽涉其中的《我們夫婦之間》《武訓傳》。夏衍不愿靳以因出版劉盛亞的作品而再出紕漏。
當時的靳以應該是已經(jīng)看過劉盛亞的文稿,認為他的作品符合平明出版社的出版要求。靳以自然希望能為自己的這位老友再出一本著作。靳以和劉盛亞相識于1934年。那一年,還在北平上中學的劉盛亞創(chuàng)作了一篇描寫老拳師在鏢行倒閉后陷入生活絕境的中篇小說《白的笑》,后發(fā)表在1935年3月16日鄭振鐸、靳以主編,巴金任編委的《文學季刊》第2卷第1期。在這篇以舊社會藝人的悲慘遭遇為題材的小說中,劉盛亞主要強調(diào)了社會的壓迫與不公,作者深切表達出自己對被壓迫與被剝削者的深切同情。小說中的人道主義情懷反映出五四新文學精神對作者劉盛亞的影響。從此,劉盛亞與進步文藝界開始有了接觸,并得到巴金等的鼓勵和幫助,結(jié)交了包括郭沫若、茅盾、靳以等不少文藝界的朋友。巴金對劉盛亞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較為欣賞與支持的。1948年,劉盛亞的長篇小說《夜霧》作為巴金主編“現(xiàn)代長篇小說叢書”之一,在重慶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全書厚達721頁,在當時堪稱長篇巨制。
正是出于對劉盛亞創(chuàng)作能力的了解,所以當靳以為巴金創(chuàng)辦的平明出版社籌劃出版叢書時,選擇了劉盛亞的作品。但可惜的是因為《再生記》的影響,劉盛亞的這本著作一直到他去世都沒有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