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江睿
“我不知道世間有什么是確定不變的,我只知道,只要一看到星星,我就會開始做夢。”
——文森特·威廉·梵高
阿勇不畫梵高了,彩虹村的人都不相信。
一傳十,十傳百,整個彩虹村都知道了這件事,但沒有一個人認為是真的。
“不可能,他不可能這么做?!崩蟿⑼O率掷镎谏仙摹缎强铡?,斬釘截鐵地跟大家伙說。他認識阿勇十多年了,十多年來他一直畫梵高,只會畫梵高?!八⒂拢划嬒蛉湛?、不畫星空?呵,那他靠什么活?”
“沒錯、沒錯,大家伙自己掂量掂量,我們弄仿作的,不都是靠前人吃這碗飯的嘛?!币慌缘男⊥跻埠苜澇?。他剛剛從美院畢業(yè),在外頭四處碰壁,到彩虹村來,屁顛屁顛地跟著大伙半年,現(xiàn)在也能接不少“貨”——這是行話,他們把成批的仿畫叫作“貨”。
沒人統(tǒng)計過,彩虹村到底有多少畫工,也沒誰知道他們一年要送出多少“貨”來。不過但凡提到仿畫,在這個龐大的都市里,人們還是第一時間想起彩虹村的名字,就像在這個國度,一提到密麻麻的城市森林、迅速擴張的現(xiàn)代都市,這座城必定會被提起一樣。
不過那與彩虹村沒多少干系。它可能是為數(shù)不多被這座絢麗的都市所遺忘的角落。人們站在這兒,望向成排的大樓拔地而起,瞧見它們宏大的陰影一層一層地將腳下的土地籠罩,然后又鉆進畫室去,繼續(xù)麻木地給向日葵涂上顏色。
這兒的陰影里,也許一大半屋子都住著畫工。而其中又有一半,在沒日沒夜地畫著梵高。
阿勇就是他們中最最出色的一位。
他在彩虹村畫了二十年梵高了。再沒有誰比阿勇更清楚那幾幅畫的畫法。他閉著眼睛都曉得該如何落筆,也許梵高自己都沒這么熟悉,他有時這樣想。
大洋彼岸的美國,極光掠過的北歐,就連梵高的故鄉(xiāng)荷蘭,都有畫商定期從阿勇這兒進貨。他和妻子玲兒兩個人都畫,常常沒日沒夜地趕工,有時候一回就訂上幾百幅,兩人可能幾夜也合不上眼,十幾年來他們一直這樣過,女兒蕓蕓也在彩虹村里一天天長大。正是夫妻倆拼了命地干,阿勇家出來的梵高才最受歡迎,一家人在村里也算富足。不過他們一步也離不開彩虹村。就像被設(shè)定好軌道的列車一樣,稍稍傾斜就面臨車毀人亡。只有在這兒,他們才有生存的可能。外頭比肩太陽的摩天樓,那是另一個世界,與他們絲毫無關(guān)。
有時候阿勇也會閑下來,站在低矮的平房頂上,朝都市深處遙望,看著宏偉的建筑在自己頭上投射下陰影。他會想,那些生活在摩天樓里的人,會不會也經(jīng)常這樣向下看呢?當他們看見這片很久都曬不到陽光的地兒,這處與四周格格不入的場所,又會想些什么呢?
他不曉得。他也許永遠也無法知曉,就像他永遠也逃離不了這片陰影一樣。
所以人們的質(zhì)疑當然難免。阿勇,梵高,似乎在彩虹村這兩個名字必定要連在一起念。阿勇不再畫梵高,那和抽干水塘之后奄奄一息的魚有什么區(qū)別?
于是有人很熱衷地跑過去問阿勇。
頭一個跑去的是疤哥。村里都這么叫他。沒人知道他是在哪兒得來的一長條疤,從眼角一直扯到耳根,血黝黝的,看得人生疼。他也是學畫的,也找過長腿模特,可人一見到他的模樣,就一溜煙嚇得沒影了,暈頭轉(zhuǎn)向的他撞到了彩虹村來。
這兒好,不嫌棄,什么模樣都可以留下,沒光亮的地方是不盯著臉瞧的。只要你肯一遍遍重復相同的工作,把自己變成一臺不停歇的機器,那么恭喜,彩虹村永遠也不會趕你離開。小伙氣力盛,也肯干,一來就四處討手藝,尤其跟阿勇走得近,從他那兒學到不少畫梵高的技術(shù),《向日葵》畫得最為出色,平日里也以“師傅”相稱。這會兒傳出阿勇要走的風聲,他當然坐不住地往師傅那兒跑去。
推開門,阿勇正在角落里望著畫。疤哥給師傅帶了土豆,擺在桌上——阿勇最中意吃土豆,三頓離不開。他一個勁地用手心搓著褲腿上的顏料,而后很焦急地向師傅詢問。
“是我說的。”阿勇點頭。
“可師傅,這……”疤哥更急了,欲言又止,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臉上的長疤滲出豆大的汗珠,順著頰骨滴落到地上。
“別急,別急,我還沒有全想明白。我也許隨時都會變卦,誰都說不準。”阿勇說著,眼神一直停留在那幅畫上。疤哥看過去,是《吃土豆的人》,一幅沒多少人愿意買的畫。疤哥也不喜歡,很暗、很悶,瞧上去不舒服,像是吞下一顆未知療效的藥丸,喉嚨很不自然地上下起伏。
“決定之前,我還要做一件事,拖了很久,不能再等下去了?!卑⒂吕^續(xù)講著,眼睛仍盯著畫,不知道是汗還是淚,滴落到紙面上,“到那時,一切水落石出,我也該決定去留了。”
疤哥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樣,他們沒一個知道,這是阿勇第二次做這個決定。
許多年前,當他第一次這樣講的時候,他正大口咀嚼著金黃色的土豆。純生的,沒煮過,長毛的粗皮剝?nèi)チ艘话?,孑孑地懸在空中。他把土豆腦袋按進醬油汁兒里,使勁戳著,而后狠狠地一口咬下,硬邦邦地在牙側(cè)摩擦,磨成的沫兒混雜著醬油往外濺。
“玲兒,我不想畫梵高了?!彼ㄖ旖牵蛔忠痪涞卣f道。那時候的彩虹村,沒什么名氣,也沒多少人畫梵高的“貨”。
“哦?!?/p>
她似乎沒聽見一樣。也許是水龍頭的聲音太響了吧——很久前壞了,總是齜牙咧嘴地把水呲得到處都是,得放一個鐵鍋大的盆接著用。玲兒正把兩個土豆放到水里,面無表情地洗去表面的灰泥。水柱沖撞著土豆的表皮,一處凹凸不平的坑彎曲成特殊的角度,將大小不一的水珠濺到她臉上,又順著肩骨一直淌下去。城市宏偉的霓虹,像等待吞噬的太陽光一樣照進屋里,從絢爛的玻璃里看過去,玲兒像是在默默流淚。
“再等些日子,收拾好了,我們就離開這兒。”阿勇望向窗外的五彩斑斕,近在眼前,很炫目,很耀人,似乎永遠也不會熄滅,“把畫具全都帶走,顏料拿上,去一個嶄新的地方,好嗎?”
沒有回答。
或許阿勇本身就沒有在問誰?;蛟S他從來都不知道答案。
玲兒仍然在一個勁地洗土豆,搓呀搓,洗呀洗,仿佛表面有什么臟不可耐的東西,永遠也洗不凈。也許是太用力了,她手掌上的顏料脫落到水里,露出疼痛紅腫的皮膚,在水里沒有知覺地杵著。落到水中的顏料融開,化成陰暗的灰色,遍布到鐵盆的各個角落。朝水里望去,仿佛整個世界都染上灰白,所有生命都驟然寂靜。她于是停下來,關(guān)掉水龍頭,不出聲地盯著眼前的兩只土豆,就像在看一幅高深莫測的畫作。
就這樣,過去好一會兒,她才招呼女兒蕓蕓來吃土豆。
蕓蕓在里屋做題,筆尖唰唰地摩挲著紙面,聽起來像極了畫畫的聲音。說起來是里屋,實際上只是一處不大的小隔間,用大半堵墻高的木板圍住,有風吹時會發(fā)出不大結(jié)實的吱吱聲。木板朝外的面,幾根白線從天花板上無力地垂下來。木頭夾子把畫夾住,成行成列地懸著,像極了樹枝上的秋葉,無依無靠。
女兒推開木板門走出來,更多的光線灑落在房間,抬起頭,一整片浩瀚旋即映入眼里。吊燈就掛在房中央,像溫暖的光暈,將四周的空氣微微點亮。成排的《向日葵》,流淌出溫潤的暖黃,鮮艷的油畫顏料很輕微地在呼吸,顯得格外奪目?;啬咸斓臅r候,為了吹干畫作,阿勇有時不關(guān)窗,海岸線上吹來的濕潤海風將它們緩緩地撩動,在深夜的寂靜里很不經(jīng)意地旋轉(zhuǎn)起來。從側(cè)面望去,能瞧出油畫特有的凹凸不平,在風吹動后輕輕地顫抖,好像的確正隨著陽光扭轉(zhuǎn)身子一樣。《星空》也是連成片地掛著,洶涌而躁動的星軌在畫面上動蕩,深邃與激情的交融將一整排的畫作變得栩栩如生,仿佛一眨眼,那些流星的閃耀就會隨時流動、隨時傾瀉,從一角悄無聲息地流淌到地板上。正對著星空的墻壁,梵高的畫像正目睹著眼前的世界,沒多少幅,但每一張的眼神都毫無例外地深邃和憂傷。十天之后,它們就會被塞到飛機的貨艙底層,飛越山脈大洋,在另一個國度被悉心地裝裱起來,傲氣地掛在書房的一角,阿勇這樣想。
他們花錢買仿作,因為他們渴望梵高,就像阿勇和妻子渴望錢一樣。但這世上只有一個梵高,錢卻是無窮盡的,所以他們寧愿花很多很多的錢,買很多很多的贗品,成日里望住它們,想象梵高握住畫筆在自家書房里作畫的模樣。至于究竟是誰畫的,又是在哪兒畫的,他們不了解,也不關(guān)心,是死是活都與他們毫無干系。就像掛到屋頂?shù)漠?,阿勇和妻子也再不會去看一眼。向日葵再嬌艷,星空再莫測,對他們而言也不過是一沓鈔票。它們飛到哪個國度,被誰的手掌輕輕地撫觸,都與他們徹底無關(guān)。唯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地模仿,最好像一臺復印機,能分毫不差地復刻,無時無刻沒有間斷地工作,塞進畫紙,吐出畫作,循環(huán)往復,永無止境。而那完成之后懸在空中的燦爛,是屬于梵高的世界。畫室潮濕的地板和搖搖欲墜的吊床上,阿勇咀嚼著的咸澀的土豆里,方才是他的世界。
兩個世界毫無交集,就像阿勇和梵高永永遠遠也不會相遇一樣。
蕓蕓走路走得急,不留神摔下來,把幾張完成的畫刮掉在地上。妻子趕忙伸手也沒來得及接住,它們就晃悠悠地落下來,像是被什么壓住了似的緊貼著地板,躺在離蕓蕓近在咫尺的地兒。拿起來瞧,濕漉漉的油畫顏料沾上水,很快就沒力氣地往下淌,向日葵流下眼淚,星空染成了不堪的一團墨,這幾張算是作了廢。
玲兒沒多說什么,揉了那幾張,丟到垃圾箱里,轉(zhuǎn)身過來,對著女兒就是一掌。
很響,很沉,聲音久久懸在屋里,像尋不到出路的蝙蝠。阿勇仿佛什么也沒看見似的,繼續(xù)使勁咬著土豆,一下、一下,把牙齦咬得嘎吱嘎吱作響。土豆沫兒沾著醬油,隨著他粗重的鼻息,在口腔里咕嚕嚕地翻滾,而后很用力地使勁吞下。土豆一顆很不夠吃,可是這批畫沒送出去,就算是一顆也得反反復復地嚼。他把土豆碾得極碎,讓每一顆牙齒都能與之親密接觸,把舌頭的每一寸都沾上咸苦的醬油味兒。
蕓蕓埋頭坐在地上,臉落在陰影里,一聲不吭,也許在哭,也許哭不出來。玲兒把削好的土豆擺在女兒手邊,不出聲地背過身去,倚在窗沿前,邊抹眼睛,邊把土豆狠狠地塞進嘴里。
窗外的城市仍然醒著,巨大的心臟躍動不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極遠處,有隱隱約約的呻吟聲傳來,就仿佛站在一座無邊無際的森林入口,聽見林深處不知來源的哀號。每每如此,無助都自然而然地爬上心頭,在宏大的事物面前被迫地低下頭顱,不得不等待隨時而來的裁決。
屋外,永晝之城;屋內(nèi),不見天日。
三個吃土豆的人就這樣縮在屋子里,沒有人說話,只有牙齒咀嚼碰撞的聲音源源不絕。都和阿勇一樣,他們把土豆嚼得極碎,讓口腔的每一處細胞都嘗到咸澀的苦味,而后再統(tǒng)統(tǒng)咽下肚去。
一旁的地上,剛剛蕓蕓摔倒處,還有一幅畫作無人理睬地浸濕在水里,仿佛從來都沒有被掛起來過一樣。
嘎吱嘎吱。
是《吃土豆的人》,也是仿梵高的畫,阿勇作完,掛在角落里很久很久了。
陰暗、幽沉,唯一慘白色的光源把桌上的土豆和農(nóng)民的臉照得失去血色。盛土豆的碗里,幽幽蒸氣緩緩地向上升,在看不到光的地方戛然而止,消失不見。
阿勇只畫過一次,也許他自己都不記得梵高還有這一幅畫。這樣氣氛壓抑的仿作根本無人問津。沒人想買一幅惱人的模仿品掛在臥室墻上惹火。
嘎吱嘎吱。
畫上的農(nóng)民也在大口咀嚼,咬爛的土豆泥順著干癟的喉嚨落進干癟的肚子,他們呼吸著渾濁的空氣,不管不顧地狼吞虎咽。
于是就構(gòu)成一幅很不現(xiàn)實的畫面——一張精心的仿作里,人物正一口口吞下土豆;畫外的世界,也只瞧見一家三口在黑夜里咬碎土豆、咽入肚中。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阿勇都再沒有提過這件事。他和玲兒很努力地繼續(xù)畫梵高,每天無數(shù)次地重復著給向日葵上色,畫星空里旋轉(zhuǎn)著的渦流,仿佛這世界上有數(shù)不完的向日葵花和永遠也沒有盡頭的無限宇宙。
他也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在那天深夜,他躺在吊床上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變成了梵高。
貨真價實的梵高,摸摸臉頰,連耳朵都果真不見蹤跡。
在夢里,他仍舊不是主人。
他仍然一遍遍地對著白布描摹向日葵的輪廓,在痛苦交加中把星空繪到紙上,而后停下,休憩,吃一大袋沉甸甸的土豆。
阿勇驚醒過來,汗流浹背。
他覺得自己正跑在一條橢圓形的跑道上,再如何加速,再如何努力,也永永遠遠等于在原地踏步。每一處都是一模一樣的起點,終點卻不復存在。
跨一步,跳離這段無止境的跑道?阿勇沒膽。
就像先前妻子一巴掌打在女兒臉上,他害怕生活的耳光。一下,只一下,就能把他徹底地擊垮,也許永遠也爬不起身。
他想起那幅畫了,那張《吃土豆的人》。他翻起身,小心翼翼地把它撿起來,擺到朝風的地方吹干。
望著窗外巨幕一樣的霓虹光,他突然覺得那幅畫起錯了名字。
《吃人的土豆》,也許叫這個名,更合適,阿勇這樣想。
阿勇家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天三頓,可以不吃大米,但土豆一定不能少。
去他家拜訪,無論什么時候,推門進去,總看見他和玲兒在作畫,或者面無表情咀嚼土豆。很多時候是煮熱了的,冒氣兒,滾燙地往嘴里塞。也有時候竟把生的剝了皮,蘸了醬油就嘎吱嘎吱地咬起來。
實話說,他早不那么窮困了,吃土豆也早已不是被迫求生的無奈之舉。每天都有五大洲的訂單送來,有些地兒他聽都沒聽過,名字特長,讀起來舌頭打結(jié),像繞口令。名字長,給的訂金也厚,阿勇覺得很有趣。加利福尼亞、加利福尼亞,他在嘴巴里念叨,心里想著中國有沒有五個字的城市,愣了會兒,似乎沒想起。不過他還曉得另一個地方,也是五個字,阿姆斯特丹,讀起來也費力。他曉得梵高在那兒生活過,他有時好奇,梵高是不是也坐在潮濕悶熱的屋子里作畫,看著灰白色的石灰滲出的水珠往下淌。
后來他曉得,阿姆斯特丹和這兒的天氣很不同。是荷蘭的畫商在信里和他講的,名字也拖得很長,阿勇和玲兒不會讀,就姑且委屈下,叫他荷先生。他算是老客戶了,五六年前就在阿勇這兒訂貨,量大,價格開得也不低,更有趣的是每次進貨都要寄封信來,全都用中文寫,似乎是找人代的筆。荷先生跟阿勇說,阿姆斯特丹的墻上不會滲水,他們把畫攤開在地板上,風一吹就呼啦一下卷跑,根本捉不住。
“沒有回南天,那兒?”阿勇很疑惑。
“準是胡說的?!绷醿汉艽_定地講,“這世上哪兒沒有回南天?吹牛!”
后來他跑去問蕓蕓——她讀高中,要學地理,興許她曉得。結(jié)果女兒把書翻開,指給他看那地圖上拇指大的荷蘭,跟他說什么海洋氣候之類的話,阿勇?lián)蠐夏X袋,不很明白。
“那我們在哪兒呢?”他好奇。
女兒指向地圖的一處,針尖大小,用很密實的黑字標著。他感到很恍惚,似乎有種由高處向下望的不真實——眼前這座巨大的都市,在地圖上不過芝麻大小,而自己身處其中,仰頭眺望,卻像在注視炙熱的太陽。
他想起梵高的一首詩,很久以前讀到過,貼在一幅拙劣的仿作背后,落滿了灰。
“當我畫一個太陽,
我希望人們感覺
它在以驚人的速度旋轉(zhuǎn),
正在發(fā)出駭人的光熱巨浪。
當我畫一片麥田,
我希望人們感覺到
原子正朝著它們
最后的成熟和綻放努力。
當我畫一棵蘋果樹,
我希望人們能感覺到
蘋果里面的果汁
正把蘋果皮撐開,
果核中的種子正在為結(jié)出果實奮進。
當我畫一個男人,
我就要畫出他滔滔的一生?!?/p>
他不曉得,梵高是不是真的在盯著太陽作畫。他也不曉得,一個男人滔滔的一生,如若撞上駭人的光熱巨浪,又會怎樣,是燒成灰燼,還是涅槃重生。他不敢去想象,他不知道如何想象。
荷先生在信上什么都說。他談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梵高的真跡時,和墻壁上那十五株向日葵對視。他說他從來沒有在哪一株植物身上看見過眼睛,真的也好畫的也好照片也好,一次也沒有??赡且换?,他在那幅畫上瞧見了,很清澈,很透明,帶著十分真誠的目光,看著來來往往的一個多世紀時光,也看著眼前的他。過后很久,毫無征兆地,在那目光的注視下,他撲通一聲癱倒在地上,由內(nèi)而外地失去了力氣。阿勇覺得很好笑。他天天盯著成千上萬幅向日葵,也成千上萬幅地畫著,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什么眼睛,更不會浮夸地倒在地上。他只覺得眼睛生疼,可再疼也得畫下去,就像在沙漠里吃令人作嘔的食物一樣,咽下去,或者死亡。
荷先生還說,荷蘭人也中意土豆,一日三餐都吃,似乎永遠吃不膩。不止一次,他很真誠地邀請阿勇到阿姆斯特丹來,嘗嘗荷蘭的土豆餐,再到梵高紀念館里去瞧瞧。
“貨真價實的《向日葵》哦,隔著一層玻璃就能瞧見,端詳一整個午后都不是問題?!?/p>
阿勇沒有答應。他把兩只手在女兒的地圖書上繃得頂直,連起來放還夠不到荷蘭那塊地。他明白,他的腳被牢牢地捆在了這兒,即便如今的生活好過十多年前,可是一旦跨出去,離開彩虹村半步,或許身后的一切就會分崩離析,半生的努力就塵埃般不復存在了。沒日沒夜的作畫,把自己當成一臺不喘息的機器,這是從他第一天來到這里就注定的事,無所謂期待,不可能改變。
我又不是梵高,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有那么幾次,他也動了心,似乎覺得一張往返機票也并非負擔不起。那片遙遠的國度在朝他招手,梵高在風車底下對著他微笑,郁金香正樂呵呵地綻放。
“畫了這么久梵高,我想去見見他?!卑⒂履炒瓮蝗煌拮诱f起這件事。
妻子沒有吱聲,正很專注地涂著中國藍,在畫紙上描摹一片靜止的星空。
不知過去多久,她才很緩慢地開口,一如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臨摹梵高時那樣小心——玲兒正是阿勇的第一個學生。
“等等吧,再等等?!?/p>
他點點頭。等等、等等,他抿起嘴角。有些人等得到,可也有人,就像他,可能始終也沒有這般福氣。
女兒從里屋出來,興高采烈地湊過來。幾年前,阿勇租下了隔壁一間小屋,托人給女兒造了一間真正的臥室。
“爸媽,看我畫的向日葵花!”
望過去,很亮眼的金色,很溫熱的陽光,畫面里無處不在的生命力,透過紙面躍涌而出。阿勇和玲兒對視一眼,什么話也沒有說,玲兒低頭作畫,阿勇瞧著向日葵不言不語。
他記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夢,在他還沒有來到彩虹村的時候。
真的過去太久,夢里的很多畫面都瞧不清楚,散發(fā)出舊黃的氣息,孤零零地在腦海里翻閱。
沒有盡頭的麥田,枯舊的樹干上烏鴉飛越,他孑然一人坐在樹下,后頸在粗樹皮上摩挲。從西邊吹來風,很柔和,很愜意,緩緩地跳躍在麥尖,拂動起金燦燦的浪。谷粒有的散落下來,不出聲音地隨風飄到阿勇面前,輕躺在一塵不染的畫布上。很遙遠的前方,太陽即將沉沒處的大地,牛哞哞的叫聲貼著麥浪傳來,又和另一處的犬吠聲碰撞。
他就這樣靠在茫茫田野的一棵樹下,描摹眼前的世界,聽風,看云,嗅麥香,把正在平靜地流動著的種種,一點一滴地渲染在畫布上。給云添一彎尾巴,樹梢的烏鴉正要撲騰翅膀躍起,麥田上還有他自己的身影,也被畫到畫上,很不起眼地站在茫野上,憧憬地望向極遠處的太陽緩緩落山。
過去很多年,畫上很多細節(jié)他都記不清了,但他絲毫沒有忘記,那幅畫的筆觸里流淌著的什么,很溫暖,很有力,時至今日都令他無比懷念。似乎把手貼緊上去,靠近畫布的中心,它的心就在那兒,正很有勁地跳躍,發(fā)出生命的震動。
他當時覺得,自己就應該一輩子畫這樣的麥田。
瞧向如今的畫,色彩更絢麗,筆法更老道,一整排,二三十張,不出大半天就全都完成,相互之間瞧不出區(qū)別,就連微刺鼻的顏料味兒都絲毫不差。
可把手靠上去,什么動靜也沒有,沒有流動,沒有聲響,空空如也,好像一張即將被丟棄的廢紙,隨時都會飄到風中去卷走,而后墜入垃圾堆,無人問津。
他畫出來的畫,不再有心了。沒有心的東西,丟失心的作品,還有存在的意義嘛?
他不曉得。
因為他漸漸感到,自己的心,也在走向湮沒,永遠沉寂。
當蕓蕓告訴爸媽自己在和疤哥拍拖時,阿勇和玲兒正各自吃著土豆。
他們很用力地咬著,幾乎要夾到舌頭。
“什么時候的事?”阿勇鼓著腮幫,邊嚼邊含糊不清地問。
“很久啦。他不準我說,可我還是忍不住?!笔|蕓很興奮地回答,“記得我上次給你們看的畫嘛?那向日葵。對,就是他指導我畫的。手把手地教呢,哪里該涂燦黃,哪里該用烏黑,他真的了然于胸。他還說,要繼續(xù)跟爹爹你學下去,把梵高的畫都牢牢地印在心里,以后要幫爹爹一起干活哩!多一雙手,不對,多兩雙!”蕓蕓咧開嘴笑,笑聲從窗口蕩漾出去,又飄蕩回來,撞到掛著的畫上,巧合似的,刮掉下幾幅。她笑著把濕掉的畫撿起來,瞧瞧阿勇和玲兒,揉揉,丟到垃圾桶里。
他們沒有一個動手,像多年前一樣打一個響亮的耳光。
然而,阿勇卻覺得自己像是挨了一記耳光,半邊臉火辣辣的,一時說不上話。
那天,陽光很暖,是一個適合躺在草坪上無憂無慮的天氣。很少出村的阿勇拿上錢,一個人跑到歡樂谷去。
他去坐旋轉(zhuǎn)木馬,在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中間。木馬啟動,歡快的兒歌響起,孩子們歡呼雀躍,面無表情的阿勇坐在他們當中,像一尊未完成的雕塑。他看著眼前的世界旋轉(zhuǎn)不止,從同一棵樹到同一棵樹,從同一朵云到同一朵云,也從同一段人生走向同一段人生。
他又跑去乘摩天輪,一遍又一遍,看著整座城市降下又升起,在陽光沐浴之下重復地旋轉(zhuǎn)。一切從起點出發(fā),在起點終止,而后又出發(fā),又終止,循環(huán)往復。人生也跟著坐上了摩天輪,永永遠遠都在原點處徘徊,找不到出路,尋不到終結(jié),無休無止。
轎廂里響起音樂,悠悠揚揚地回蕩,是一首陌生的歌。
“這十年來做過的事
能令你無悔驕傲嗎?
那時候你所相信的事
沒有被動搖吧?
快樂嗎?
你忘掉理想只能忙于生活嗎?
別太遲又十年后至想
快樂嗎?”
轎廂的窗有縫,沒關(guān)嚴實,窗外的海風一股腦往里灌。
快樂嘛?他問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問。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或許答案一早就被濕潤的海風卷著,飄散到風里去了。
末了,無影無蹤。
阿勇終于還是要去一次荷蘭,到阿姆斯特丹去。
荷先生聽了很高興,在信里說,要親自去機場接他,字都寫得飄起來。
雖說心里有準備,但付款的時候看到金額,他還是心里一震。不過他沒有猶豫什么,已經(jīng)沒有時間猶豫了。就像出發(fā)前他和妻子說的那樣:“不能再等下去?!?/p>
他在信里告訴荷先生,自己還要帶一個朋友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是疤哥。
臨行前,兩人窩在畫室里,用租來的投影儀特意看了一場電影,講梵高的畫,也講梵高的一生。
電影里說,梵高一輩子畫了一千幅作品。阿勇算了算,他有時兩三月,就要完成上千幅的訂單。
他看見電影里頭梵高的畫室,破敗得不像一間屋子。阿勇環(huán)視四周,嗅嗅溫熱新鮮的空氣,沒有出聲。
熒幕反射的光落到兩人臉上,黑暗里,四只眼睛很清晰地亮著,閃爍一種從未見過的光。
看到梵高因為高更的離開而變得瘋瘋癲癲,看見他一刀割下自己的耳朵,鮮血橫飛,看著他在極度痛苦的孤獨里開槍自盡,阿勇瞧見一旁的疤哥流下淚來。
“別哭,小子?!卑⒂屡闹募绨颍澳闩梦叶既滩蛔×??!?/p>
他第一次聽說,除了弟弟拿去的一幅外,梵高的畫一輩子也沒賣出去過。他想起自己無數(shù)次臨摹的作品,曾經(jīng)也躺在倉庫的灰塵里無人問津,感到一種很莫名的不真實。
梵高要是看見現(xiàn)在的自己,肯定也會覺得莫名其妙吧,他這樣想。
影片結(jié)尾,黑底白字,寫著一段梵高寫給弟弟的話:“親愛的西奧,我正朝著目的地走,我以為那個地方很近,但也許非常遙遠。”
他很費力地抄下來,寫在紙上,揣在上衣口袋里,在飛機上反反復復拿出來看,嘴里來來回回讀個不停。舷窗外,無際的大洋看不見末端,世界盡頭正在被海浪吞噬。有多遠呢,阿勇思考著,卻得不出答案,也許就像地平線那樣遙遠,也許比那兒還要遠得多。但有一點不可否認。不存在目的地的旅程,是永遠也到達不了的死循環(huán),一旦啟程,永不停下,生生世世也逃脫不了。末了,在這趟失去味覺的無聊旅程里耗盡了力氣,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地,在什么都不是的場所中孤獨地死去,就這樣結(jié)束一生。
飛行漫長而枯燥,他和疤哥叫來兩小瓶白蘭地,野葡萄味兒,帶著酒塞很別致的橡木香。阿勇記不清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時候,舌頭也不記得,才剛剛浸潤,就猛地蜷縮起來,似乎很不習慣。他和疤哥碰杯,搖晃著舉到半空,冰塊在杯壁上摩擦碰撞,發(fā)出冰涼涼的聲響。
一飲而盡,昏昏入睡。
睡夢里,他又坐上了旋轉(zhuǎn)木馬,廣播里響起卡通片的主題曲,音符跳躍,震耳欲聾的歡愉光滑地在空氣里流溢。他軟綿綿地靠在獨角獸的背上,像一具剪斷了繩線的木偶,隨著歡快的歌聲面無表情地上下晃動。扭頭不遠處,疤哥也無力地蜷在那兒,兩雙空洞的眼睛對視,兩個失落的靈魂相遇,彼此之間什么都不剩下,只有空蕩蕩的沉默消散不去。木馬之外,世界正在鏖戰(zhàn),樹葉凋零,冰雪籠罩,死氣沉沉的大霧無處不在,似乎要不了很久,宇宙就會崩塌,身前身后的一切都將在一瞬間埋進灰燼。
而他們兩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世界毀滅,接受日復一日永無休止的死亡。
飛機降落在史基浦時,已經(jīng)是黑夜了,窗外瞧不見漫天的霓虹和玻璃反射出的冷艷,反而像點起了煤油燈似的,飄飄然籠罩在溫暖的昏黃里。
接機口,荷先生在等他們,挺著滾圓的肚子靠在車旁,像剝了皮的土豆。
阿勇沒想到,他竟然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
“我可從沒說過我是老外喲?!彼诼飞险劦?,“來這兒十幾年了,取了洋名,找了洋媳,還生了個胖洋妞兒,可我這身黃皮膚是一點也沒變?!闭f完就很放肆地笑起來。
說話算話,荷先生帶著他們?nèi)コ酝炼?。阿勇這輩子都沒見過,把土豆擺在花邊盤里吃的。像油畫一樣的花兒印在盤沿上,他很笨拙地用兩只手攥著刀叉,小心翼翼地挖起碗里的土豆泥。溫熱的,還有點兒燙,那是一種從來沒聞見過的土豆香兒。他含進嘴里,嚼嚼,卻什么也沒感覺到,很細嫩,根本用不著牙齒,很快就順著喉嚨滑進肚里。他沒想到,原來不用嘎吱嘎吱地咬,也能把土豆吞下去??纯醋雷由?,沒瞧見醬油汁兒,阿勇心里有點空落,低下頭去繼續(xù)悶頭吃,把臉都埋進盤子。不遠處的幾桌,五六個荷蘭人正在開懷暢飲,個個都留著濃密的胡子,喝大杯的啤酒,桌上也擺滿各種做法的土豆。阿勇想起吃了十幾年的醬油蘸土豆,想起來一家人圍成圈,嘎吱嘎吱硬邦邦地咬著,他突然覺得,那個土豆,和眼前的這顆,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物種。它們之間隔了太遠的距離,比中國和荷蘭還要遙遠得多,遠過這世界上的一切量度。
雖然,它們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
荷先生喝大了,臉漲得很紅,開始像信里一樣東扯西拉。他說自己剛到荷蘭的時候,就在這家店打工。白天在轉(zhuǎn)不過身的小畫室里潑彩弄墨,晚上就端盤洗碗,有時候收拾地上殘留的嘔吐物。沒錢吃飯,他躲到餐臺背后,把快要爛掉的土豆撣撣,也不管有沒有泥巴就塞到嘴里。就這樣一天、一月、一年,某天午后,他突然心血來潮,拿著十九歐買了票,去看梵高。他說他騙了阿勇。《向日葵》的確畫得精彩絕倫,可是他并沒有癱倒在那兒,是那幅《吃土豆的人》。他看著畫面上慘白的臉,冰涼涼的蒸汽燈仿佛照在自己臉上,令他睜不開眼。好一會兒,他才瞧清楚畫面,他看見畫上畫的是自己。絕望的眼神,麻木的神態(tài),他看著自己的面目,猛地失去了力氣。從那天開始,他再也沒動過筆。畫室賣了,拿著一小筆錢,他開始做仿畫生意,終于有一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到這家店里,坐在這兒大喝特喝,吃很多熱騰騰的土豆泥,再把胃里的一切都肆無忌憚地嘔吐到地上。
“可你知道嘛,勇,還有疤兒?!彼呀?jīng)喝得很醉了,酒混著沒咬碎的菜從嘴角流下來,“我不快樂。我一點也不快樂。就算躺在這里吃飽喝足到不能動彈,我也寧愿回到以前年輕的時候,不長胡茬,滿臉痘印,無所顧慮地在破屋子里餓著肚子畫畫?!?/p>
“可是我回不去了。”他惡狠狠地把酒杯摔碎在墻上,砸得玻璃四濺,“永永遠遠,也不可能回去,永永遠遠!”
阿勇和疤哥像是被嚇壞了,什么也不敢說,只愣愣地瞧著。
他們第二日也去梵高藝術(shù)館,荷先生把他們送過去。在路邊一棵柳樹下,阿勇第一次瞧見了自己的畫,在畫室以外的地方。
“忘了介紹。”荷先生把他們領(lǐng)進去,“是我開的紀念品店,每天許許多多游客來逛哩。你瞧,這是你的畫,這幅也是,還有那幅……”
阿勇沒一會兒就出去,留疤哥在里面,自己一個人站在樹下抽煙。背后是一幅巨大的梵高畫像,面前佇立著梵高藝術(shù)館。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畫會掛在藝術(shù)長廊里,用雕花的框裝裱起來,或者在某處朝南的書房里呼吸著墨香??蓜倓偅谌祟^攢動的紀念品店里,它們像報紙一樣被掛在那兒,他竟一眼沒有認出來。然而他又覺得無比熟悉。它們在畫室里,就是這樣被掛在天花板上晾著,遠渡重洋,卻還是這副模樣,沒有絲毫改變。
商品罷了,徹頭徹尾的商品。和報刊亭里的色情雜志沒多大區(qū)別。
它們不是以藝術(shù)的身份被制造,自然也不會以藝術(shù)的方式存在于世。
阿勇幻想了很多次見到真跡時候的情景。也許在溫暖的春日陽光下,也許帶著一束很浪漫的鮮花,甚至他覺得應該以一位朝圣者的姿態(tài),很虔誠地拜一拜。
可當他真的站在它們面前的時候,他只感到由內(nèi)而外的無力,想張口,喉嚨上下涌動,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空空如也。腦袋里,身體里,都是這般。
他很仔細地觀察這些他觀察了十多年的畫。嘗試著,他將腦海里印刷版一樣的那模樣和眼前的畫擺在一起,慢慢靠攏、重疊,然而如何也對不齊。倒不是筆法出了問題,也不是畫得不像,但這兩幅畫就像那兩只土豆一樣,是來自不同空間的產(chǎn)物。興許外表一模一樣,然而它們的核,卻永遠也不可能嚴絲合縫地挨上。
梵高的畫有心,阿勇畫的,沒有。
他一幅幅看過去,和十五株向日葵親切地對視,鮮亮的顏色照亮了他的眼睛,那是他畫了十多年都沒有過的感受。金黃的麥田上群鴉飛舞,不自覺地,他想起自己夢里的那片麥子,自己仿佛在現(xiàn)實和夢境里來回穿梭,在虛與實的交融處重塑了什么。疤哥也一幅幅地瞧過去,也不興奮,也不言語,只是和阿勇一樣默默地望著,就像在山腳處眺望一座頂高的雪山。
很快阿勇就瞧見了那幅《吃土豆的人》。他把鼻尖湊前,移到最最靠近警戒線的位置。最近時,離它只有十厘米。
他離梵高的畫只有十厘米。阿勇簡直做夢都不敢想象。
這么近的距離,他聽見,那種久違的聲音。
砰、砰,很有力地跳著,是那幅畫的心跳聲,一如許多年前的那個夢里所聽見的那樣。這樣一幅壓抑的畫里,竟然也能聽見如此蓬勃的聲響,阿勇很不敢信。他彎著腰,就這樣僵住了似的站著、傾聽,心跳在耳邊回響,一下比一下有力。他試著將自己的心跳也調(diào)整到那種節(jié)奏,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里,兩者業(yè)已合二為一了。
隔著薄薄的一層玻璃,阿勇瞧見那畫里的燈明亮起來,吃土豆的人也開始進食,將熱氣騰騰的土豆撇成塊兒,連醬油汁兒都備好,蘸一塊,小心地放到嘴里咀嚼,發(fā)出嘎吱嘎吱很爽脆的聲音。
他瞧見了。他瞧見自己的臉,瞧見玲兒也在,瞧見蕓蕓和疤哥在擁抱、親吻。
吃土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邊吃邊笑,邊笑邊聊,燈光也不慘白,臉色也不扭曲,似乎很多事都變得和諧起來,隨著心臟一聲一聲地跳動。
他在畫前流下淚來。十幾年的苦都未曾讓他哭過,而那天,這個吃土豆的人坐在博物館的地上,哭得像一個孩子。
那天晚上他又做夢了。
他夢見一個老朋友,一個相伴了十余載的伙伴。兩人相遇在麥田,那片他曾經(jīng)向往的地方。
“認識我嘛?”
阿勇點點頭。
“十幾年了,我以為我早就讀懂你了,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你是誰?!?/p>
他笑笑,和阿勇靠在樹下。
“其實,我是一個病人。我不明白別人,別人也不明白我。但是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別人是怎么想的。世界在我眼里,世界任我描摹?!?/p>
“世界在我眼里,世界任我描摹?!卑⒂氯粲兴嫉刂貜鸵槐?。
“記得我曾說過的吧,‘我以為那個地方很近,但也許非常遙遠?!?/p>
阿勇點頭,把紙條從口袋里掏出來。
“確確實實這樣。它其實一點也不遠,就藏在你心里的某處,發(fā)出一點點微光??捎袝r候,它就變得難以捉摸,甚至飄到天上,在夜晚的薄幕下成為一片星河?!彼f著把手指向極遠處,“但只要別忘記,有時抬頭望望星空,把它裝進眼睛里,流淌到內(nèi)心深處,或許,它一點也不遙遠,一點也不難尋?!?/p>
“別把那片星空弄丟了,我的朋友?!迸R走時他很平靜地囑咐阿勇,“它是你我最寶貴的財富,無可替代,無處再尋?!?/p>
那晚,阿勇醒來,就再沒有睡著。他一個人跑到賓館的樓頂抽煙,卻發(fā)現(xiàn)疤哥也在那兒獨自無言。
“師傅,你都知道了吧?”疤哥也把煙點起來,火花在黑夜里擦亮,照醒一旁盆里的郁金花。
“很早就聽她說了,迫不及待呢?!?/p>
疤哥點點頭,在繚繞的煙里笑了笑。
“你也失眠?”阿勇扭頭問他。
“是啊,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
“夢見一個老伙計,對吧?”阿勇打斷他。
“沒錯,”疤哥很深情地望向眼前這座靜靜熟睡的城市,“一個老伙計,也是,一個新朋友。”
很多年之后,彩虹村都還流傳著阿勇的故事。
一代代的老畫工都把他的經(jīng)歷講給新來的毛頭小子聽,說他是如何邊吃土豆邊畫畫,將梵高臨摹得出神入化,又是如何去了荷蘭朝圣,最后選擇不回頭地離開,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畫最高深莫測的作品。
這些故事一直在彩虹村人的嘴里津津樂道地念叨,一直念到彩虹村被拆遷的那一天。
那是這個城市的人們沒有見過的場景。無數(shù)的畫工穿著被顏料濺染的衣服,拖著巨大的白色畫板,邁進這座沒有邊際的城市,踏上一段沒有目的地的旅程,就像入??跊坝慷氲聂~群一樣。
那村口處,很不起眼的地方,一個臉上有疤的男人戴著墨鏡,懷里揣著不大的木盒,在一小塊畫板上畫著什么。
他很認真,很專注,屏息凝神,每一筆都用盡了心思。有人不經(jīng)意地瞟過去,看見是一幅不那么合格的仿畫,畫的是梵高的《吃土豆的人》。
那人瞧了一眼,嗤之以鼻地走開。他分明記得原畫上是四個男人的臉。而那人的畫上,竟然畫著兩男兩女,他覺得很低級,很可笑。
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有人在賣唱,是一首很舊很老的英文歌,唱得很深情,然而周圍一切匆匆,沒有人駐足。
“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
你想對我傾訴什么
眾醉獨醒,你有多么痛苦
眾生愚愚,你有多想讓他們自由
但那時他們不聽,更不懂
也許,此時的他們想聽見。”
曲罷,那臉上有疤的男人收起畫具,站起身來,把木盒輕輕打開,朝著彩虹村的方向撒去。
他很莊嚴地鞠了一躬,迎著風和陽光,久久不肯起身。
就好像,在和一位老友,做最后的告別。
責任編輯: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