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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宿朱兒壩

      2020-06-01 10:16映泉
      延河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春生漢子櫻桃

      映泉

      五月的浪漫不在于花,而在于滿坡紅艷艷的櫻桃。

      顏真真是這么對我說的。她去朱兒壩駐村扶貧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們常在微信里聊天,聊得最多的話題,那就是朱兒壩村的事兒。

      我和顏真真是大學(xué)同學(xué)。五一放假,我去朱兒壩村看她,原想要提前告知她的,后來又想,事前不說,突然間閃在她的面前,肯定能給她個驚喜。

      當(dāng)然,去略陽的朱兒壩村,順路也想看看嘉陵江,看看嘉陵江和漢江有什么不同。據(jù)一些學(xué)者考據(jù),嘉陵江又名后漢水,很久以前,滿河的水曾經(jīng)流入過漢江。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在什么時候,嘉陵江和漢江分道揚鑣,一條向南,一條向東,成為了現(xiàn)在所見的,遙遙相望的長江的兩大支流。

      現(xiàn)在看來,河流的分道,要比兄弟姊妹間的分家復(fù)雜得多,也神秘得多。也比兄弟姊妹間的分別深奧,難以把握。

      就說我和顏真真吧,她是略陽人,我是南鄭人,我們同在西安上大學(xué),同住一個宿舍。說好的畢業(yè)后,我們在大城市發(fā)展,可倒好,畢業(yè)后的第三年,她考了個村官,先是在金家河劉次楓故居的村子里做事,后來又被派往朱兒壩村。而我呢,大城市發(fā)展不了,只好在漢中一家公司謀個差使。想想我們上大學(xué)那會兒,時常被學(xué)兄學(xué)弟追捧為姊妹花,天天形影不離,現(xiàn)在倒好,一個在山里躊躇滿志,一個在城里屁顛屁顛地跑東跑西。

      想想,人這命呀就像豆子,撒在哪雖然都會出苗,但長勢卻各有千秋;榮枯是自然的,光照的差異卻大相徑庭。

      話說這天,我是搭乘摩托車去的朱兒壩村。要說從漢中一早出發(fā),兩個來小時就能到略陽,可我貪玩,出汽車站就徑直去了靈巖寺。這是興州地界最有文化氣象的佛教圣地?!多M閣頌》被海內(nèi)外傳得沸沸揚揚,就憑這一點,我每次從略陽縣城經(jīng)過,都要去靈巖寺觀瞻一番。

      一個人出行樣樣事都簡便。從靈巖寺拜完菩薩下山,向縣城步行了大約三華里,就見到了賣飲食的攤位。我選了一家簡餐店,要了一碗略陽的特色小吃——菜豆腐節(jié)節(jié),又要了一個鹵雞蛋,本想再要一瓶啤酒的,可店家說沒有。

      菜豆腐節(jié)節(jié)就是菜豆腐和手搟面條的混搭。我噓溜噓溜地吃著,只見一個胡子拉碴的漢子氣沖沖地坐在餐桌的對面,嘴里罵罵咧咧的。他說:都他媽的官僚,還不到下班時間,人就不在了。真是的,這樣的學(xué)校,還能把娃教好?

      我順著他說話的語氣,認(rèn)真地瞅了一眼,這漢子除了滿腮長著胡須,眉毛也濃黑,顴骨凸出,再就是手指短粗,從他那皺褶縱橫的面相上看,可能在四十五歲左右。我意欲和他搭訕,可想了想,陌生之人最好別去招惹,我便悠悠地剝起那顆鹵雞蛋。

      那漢子也要了一碗菜豆腐節(jié)節(jié),再要了一個殼殼饃,自顧自地吃著。也許是餓了,也許是菜豆腐節(jié)節(jié)燙吧,他猛吞了一口,一塊菜豆腐被他包在口里,只見他往外噓著熱氣,難以下咽。噓著噓著,他打了個噴嚏,一口沾著口水的菜豆腐便“嗖”地一下飛在了我那紅襯衫的胸脯處。

      漢子見這情景,急了,便伸出他那短粗的手要給我擦拭——這是多么尷尬的事兒。我急忙閃開身,想損他幾句,又一想,他或許不是故意的,便說:沒事,我自己來。

      漢子漲紅著臉,愣在那,不知道這會兒干什么好。我一邊擦著襯衫上的污漬,一邊對他擺擺手,說:你坐下吃你的飯吧。

      我打理完襯衫,猶豫了瞬間,心想:我起身走了,算是對漢子無聲地抗議;而我倘若自自然然地坐定,漢子的愧疚也許會慢慢地釋解,畢竟?jié)h子也不是故意的。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這么想著,便從從容容地坐下。菜豆腐節(jié)節(jié)是沒法吃了,我吃著剝好的鹵雞蛋。

      這時的漢子只是埋頭嚼著殼殼饃,那斯文的樣子與剛來時判若兩人。嚼饃的嘴都沒敢大張,只有胡須在嘴唇上輕輕地蠕動。

      看著漢子狼狽的舉止,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我隨意地問漢子:剛才罵罵咧咧的,是為了啥事?

      漢子羞答答地抬起頭,回答:給娃交輔導(dǎo)資料費。

      我繼續(xù)問:孩子上幾年級了?

      漢子答:初中三年級。

      又問:你家在哪兒?

      漢子答:朱兒壩村。

      天下的事就是這么的湊巧。這漢子居然是顏真真所住村的村民。我隨即又問:認(rèn)識顏真真嗎?

      漢子答:女村官。認(rèn)識。

      又問:她咋樣?

      漢子答:人家是官,我是民。不清楚。

      漢子這樣回答,我猛然意識到我的問話出了問題,我不該“審訊般”的與人對話。我旋即說,我從漢中來的,聽說朱兒壩村櫻桃成熟了,慕名到你們村去采摘櫻桃吃,能否帶我去?漢子聽說我要去朱兒壩村,臉上頓時綻出了笑容,他說他家的坡地里就有,只是他騎著跨式摩托車,不便載人,讓我坐開往淮西壩的公共汽車,在朱兒壩車站下車,他可以在站臺等我。

      朱兒壩村我沒有去過,換乘車又多不方便。我想,既然要去山野,就放浪一點。我告訴他,我就坐他的跨式摩托車。這會兒他猶豫了。只見他短粗的手指掐揉著衣襟,一只腳在地面上不停地搓動。稍許,他揚起頭,說:你長得這么好看,肯坐我的摩托車?村里人見到,一定會說啥的。

      我“噗嗤”一聲笑了。暗想,這漢子貌似粗俗,卻內(nèi)中藏著靦腆。為了緩和氣氛,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沒啥事的。我們走吧,就去你家吃櫻桃。

      我坐在摩托車車座的后位,沿著嘉陵江逆流的方向款款地行進(jìn),時速應(yīng)該在20碼以內(nèi)。我覺得實在太慢,就又拍拍他的肩讓他能否開快一點。他大聲地告訴我:不行。

      車上也不便多說,他在駕駛,就只能按他的意思緩緩地騎行。

      走了一段平路,就進(jìn)入山路,摩托車在左一個彎右一彎的山道上盤旋??吹贸?,這是新修的水泥路,路面平整,但路肩還沒有鋪設(shè)。斜跨了三個山溝兩座山梁,車在山腰的一處緩坡地段停下,他讓我下車,他說:到了。我順著他指的方位看去,路旁的樹林里確實立著幾間青灰瓦房。

      從水泥路到他家的青灰瓦房,這十來米還是土路,我從車上下來,只見他跨在車上“嗖”的一下就飛進(jìn)了他家的院子。我愣怔了一會,心想,他騎車的技術(shù)不差啊,而剛才讓他騎快一點,他卻說不行。

      我往他家的院子走著,正好與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年男人照了個對面,那老男人瞟我一眼,轉(zhuǎn)回頭像是在責(zé)怪誰,說:春生,咋就這么冒冒失失的,沒把人家女娃顛著吧?

      春生就是帶我來朱兒壩騎摩托車的胡子拉碴的漢子。他對那老人說:爹,那能呢,閑操哪門子心。家里有開水嗎?得給客人泡杯茶水。

      這會兒我算是明白了,原來我讓這個叫春生的人把車騎快點,他說不行,是怕把我顛著了。我的心里像是又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有種暖暖的滋味。

      于此,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青灰瓦房四間,居中兩間向后縮的有一米五左右,留出一個寬敞明亮的房欄沿,欄沿上立著一根木柱,木柱支撐著房檐,房檐下橫穿木柱架著一根橫梁,橫梁上掛著亂七八糟的雜物。不大的院場邊壘著一堵矮墻,矮墻上歪歪扭扭的寫著“廁所”字樣。

      主人沒有邀請我進(jìn)屋,我就只好坐在欄沿處安的柴桌旁。春生端來一杯茶水,我禮節(jié)性地品了一口,茶水里有種淡淡的苦味,還有種油膩味。我問春生,這是啥茶,春生說是金錢柳,他還補充一句,喝這金錢柳茶,可以減肥,對糖尿病人大有好處。我又問他,茶水里咋有油膩味。他說沒有啊,他們天天在喝,哪有什么油膩味。

      難道是我的味覺出了毛病?這不可能。我繼續(xù)問,這水從哪兒來的,他說離這三里遠(yuǎn)有一個水塘,挑來的。我再問,用什么在燒水,他說就用做飯的鐵鍋燒的。這下我算是明白了,原來那茶水里的油膩味,來自于做飯的鐵鍋。

      在我和春生閑扯的時候,春生的爹就給我們煮好了漿水菜面條。春生見他爹端著面條從灶房里出來,便說:爹,咋不問問,就把飯做了。我們在城里剛吃了晌午飯,人家是慕名來吃咱家櫻桃的,還吃啥子面條。

      經(jīng)春生這么一說,春生的爹端著兩碗面,愣愣地杵在那不知該咋辦,嘴里喃喃地說:來了就是客,咋不給人家吃飯呢。

      見此情景,我順勢接過一碗面條,說:我還餓著呢,漿水面,家鄉(xiāng)飲食,我吃。春生見狀,他也接過一碗面條,吸溜吸溜地吃了起來。

      春生的爹沒有和我們在一起用餐,他獨自一人在灶房里忙東忙西。一邊吃飯,一邊我問春生家里的一些情況。他說,他家現(xiàn)在就三口人,一個上初中的兒子,一個六十三歲的老爹,娘十幾年前就去世了。他還有一個姐姐,嫁在本村,離他家有五里山路。十天半月,姐姐回來把老爹看看,順便把他們?nèi)齻€男人的衣服給洗洗。

      春生和我聊天,像是故意遺漏了家里不該缺席的主要成員,那就是他的媳婦。我問他,你媳婦呢?他突然把面碗往柴桌上一蹾,面條差點從碗里甩了出來。他漲紅著臉,說:甭提那個不要臉的騷貨。

      這怕是一個人的情感軟肋。我想,他不說,我就不再問了。倒是春生停頓了片刻,他接著說:媳婦嘛,前些年到城里打工,和一個男人跑了——唉,想想吧,我們這些山里人,靠山里出產(chǎn)的那點糧食作物,只能夠糊個嘴巴,油鹽醬醋、穿衣上學(xué)、人情份子雜七雜八的開銷,都得想辦法賺點才行。外出打工是好,遇到個好老板能掙到現(xiàn)錢,可人一旦離開這個山梁梁,看到山外那些花花綠綠的場面,就把持不住,不想回來了。你不知道,在我們這山梁的最高處,還住著兩個老人,大的是姐姐,六十九歲,小的是弟弟,六十四歲,他們都是孤寡老人,按現(xiàn)在的政策,他們完全可以享受去敬老院養(yǎng)老,但他們相依為命,始終不愿去敬老院。他們不愿離開這兒,起先還以為他們怕死后火化呢。因為按照慣例,敬老院的孤寡老人死了,都是拉去火葬場燒了。很多人認(rèn)為,人活著受罪,死了還受那份罪,不情愿??!一次,那姐姐病了,我去給他們請大夫,閑談中才弄清楚,他們不愿下山,不愿挪窩,是怕在一個新的地方,人多混雜,姐弟倆會失去對方。

      有這樣的事兒?真讓人深思。我順著春生的思緒,說:真是倆怪人,能否帶我去看看?春生說:干啥事總得人家情愿了才行嘛。不是我不愿帶你去,是他們不愿見陌生的人。有一次,來了兩個背著照相機的人,讓我?guī)ヅ恼?,那姐弟倆把房門反鎖著。攝影的不死心,在房前徘徊了好長時間,惹得那姐姐破口罵了起來。她說:你們騷情個球,不就是手里有幾個錢嗎,我們又不要你們的。是不是你們看到我們窮,施舍我們,你們就覺得高人一等;在我們面前顯擺,就覺得榮耀?我們不要你們什么,也不領(lǐng)那個情。你們過你們有錢人的生活,我們過我們的窮日子,我們不去討煩你們,你們也別來打擾我們。那天,兩個照相的最終無趣地走了。

      我聽著春生的講述,一碗面也吃完了。只是心里在不停地嘀咕:這朱兒壩村,咋還有這些離奇古怪的事兒。與此同時,突然就想起顏真真來,想到她來這村里駐守,一個女娃娃,還真不容易。又想,是該告訴顏真真,我到朱兒壩村看她來了。

      我拿出手機,剛要給顏真真打電話,卻又一想,還是等會兒到坡地里采摘櫻桃的時候再給她說吧,順便也可以給她發(fā)幾張摘櫻桃的美圖。既然要給她個驚喜,那就給她個意想不到的。我隨即問春生:采摘的櫻桃多錢一斤?春生說:他家的櫻桃是嫁接的大櫻桃,比市面上賣的小櫻桃貴一點,得18元一斤。要是摘幾個嘗嘗,不要錢。

      他這一說,把我整得有些尷尬了。我來朱兒壩村,一是看望顏真真,二是順便采摘櫻桃,夠自己游玩時嘗個鮮就可以了。既沒想采辦大宗櫻桃,也不想白吃農(nóng)戶的。

      春生見我并沒有邁動步子的意思,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他說:還是先去櫻桃樹的坡地再說吧。我說:要得。

      臨走出他家的院子,我給春生的爹道了聲“謝謝”。我看到春生進(jìn)屋去抱出一床破舊的床單,把床單又放進(jìn)一個竹筐里提著。我問春生,拿床單干啥,他說到那里就知道了。

      櫻桃坡地在春生家房屋下面的山灣里,距離他家的房子有幾里山路。春生說這一架坡都是他家的,櫻桃樹是扶貧工作隊給引進(jìn)的,已經(jīng)納入了合作社。今年才剛剛掛果。

      我走近一棵兩人高的櫻桃樹下,順手先摘了一顆櫻桃,放進(jìn)嘴里,一種汁潤香甜的美味沁人心脾。這時,春生把拿來的床單鋪在樹下,他一邊鋪床單一邊說:把床單這樣鋪著,即使采摘時沒拿穩(wěn),掉下來的櫻桃也摔不壞;要是在采摘時把櫻桃的皮蹭破了,櫻桃就會變味。況且,一年才掛一茬的果子,摔壞了不僅僅賣不了好的價錢,更主要的是,生長那么久時間,像女人坐月子,摔壞了太可惜了。

      與春生接觸短短這才半天,我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并不粗俗,一種暖暖的東西似乎又在心里刺了一下。我潛意識地把春生看了一眼,我問他:你今年多少歲了?也許相處了這幾個小時吧,他似乎對我放松了芥蒂。他隨口說:三十九啦。

      我想,這于我剛見他時估計的年齡相差六歲,面容長得過于著急了些。歲月就是這般無情,不僅在抽打著我們的意志和情感,還在蠶食著我們的時間和肉身。無論你是富有抑或是貧窮,任何人都逃不出“滄桑”這個法則。

      我們采摘了一棵樹的果子,櫻桃大約不到十斤。我說不摘了,我們就返回到他的家里。這時,太陽也快下山了。我就給顏真真打了個電話,但一連撥打了幾次,對方就是不接電話。我給她發(fā)了幾張采摘櫻桃的美圖,也沒見她回信。我有些慌神,也猜不出顏真真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

      也許是心里著急吧,我突然想解手。春生給我指了指那院子邊的矮墻后面。我怯怯地走過那堵矮墻,看到,那所謂的廁所,就是一個茅坑上搭了兩塊木板,人要解手,就蹲在那兩塊木板上,晃晃悠悠地解決內(nèi)急??删驮谖乙庥紫碌囊粍x那,我看到春生故意地站在水泥路與他家院子相通的路口上張望,我解開褲子的瞬間,我潛意識里老是感覺像是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看。我蹲了一分鐘,解手的意識全然消失了。我不好意思地又走出了那堵矮墻。

      這樣的事還不好當(dāng)面與人訴說。我又給顏真真撥了電話,依然無人接聽。我想這時見不到顏真真,回漢中是不可能了,只能返回縣城,找個賓館住下。

      而正在這時,來了兩個比我年少一些的青年男女,他們見我的穿著,紅襯衫上裝,淺灰色棉麻筒褲,白色中跟皮鞋,想來也不是這村里人,便與我搭訕,問我是哪兒來的,我告訴他們是從漢中來的,他們說他們是西安人,也是沖著朱兒壩櫻桃來的。他們還說,這滿坡都是櫻桃,卻沒有一個農(nóng)家樂能夠供游人吃飯,他們還是早晨吃了飯的。

      春生聽青年男女與我聊談,只是在一邊聽,及至兩人說還沒有吃飯,便湊到我們的面前,說:你們要是不嫌棄,就在我家湊合一頓吧。他說完,轉(zhuǎn)身走時,又補充道:村里原來說我家這地方當(dāng)?shù)?,辦個農(nóng)家樂,可我和我爹兩個大男人,不好操持。倒是家里置辦了二十來個人用的碗筷。

      那青年男女沖我笑笑,說:要是這位大姐在這兒吃,我們也在這吃。我對青年男女打趣地說:這意思,你們是不是覺得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是怕被人宰吧。其實,漢中這地方是不宰人的,更何況還是在民風(fēng)淳樸的略陽山里。我一時豪情萬丈,隨口接著又說:我不僅要在這兒吃飯,今晚還在這兒住宿的。

      我說在春生家吃飯是通過腦子過濾的真話,而說住宿,純屬是在西安人面前的仗言,無心無肺的大話。

      春生聽說我們要在他家吃飯,便走進(jìn)灶房,與他爹一起做飯去了。我去灶房拿來一個鋁合金盆子,洗了大約兩斤櫻桃,放在寬欄沿的柴桌上,請那兩個青年男女品嘗。那青年男女也不客氣,一邊吃一邊贊嘆這櫻桃的品質(zhì)不錯。

      約摸過去半個多小時,飯就好了。春生把柴桌拾掇干凈,端來了一盤炒竹筍,一盤酸菜土豆絲,一盤涼拌野生石崖菜,一盤木耳炒雞蛋,一盆米飯,還外加一瓦盆米湯。

      吃飯時,我招呼春生和他爹一起來吃,春生說,他們留的有飯菜,就坐在灶房里吃,不和我們同桌。一會兒功夫,我和青年男女把端來的飯菜統(tǒng)統(tǒng)都吃完了,連瓦盆里的米湯也喝了一半。飯飽湯足,那女青年對男青年說:原汁原味,這頓飯吃得真來勁。

      在收撿碗筷的時候,我順手幫著春生拿碗進(jìn)灶房,發(fā)現(xiàn)春生和他爹并沒有留我們吃的菜,而是拿中午做面條剩的一碗漿水菜當(dāng)下飯菜。真不容易!我的心里像是又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而這一下,倒叫我打定了今晚就在他家過夜的主意。當(dāng)然,我還是盼望能聯(lián)系上顏真真。

      那兩個青年男女吃過飯在春生給指的房間看了一眼就走了。他們對我說,這哪能住人,墻黑黢黢的,床上鋪的是草,草上鋪的單子也打著補丁,被子看著也很陳舊。他們讓我坐他們的車回城里去住。我告訴他們,我約了人在這個村里見面的,等見到了再決定住哪。臨走時,男青年付給了春生一百元飯錢,春生說,他沒有零錢找,每人飯錢只收15元,讓他們給30元就可以了。那女青年說,這么便宜?春生說,沒啥好東西招待你們,你們吃的,都是我們這山坡坡上出產(chǎn)的。若不嫌棄,下次走這還來耍。那青年男女像是被春生的真誠感動了,依依不舍地與我和春生揮手告別,激動地說:朱兒壩村,棒棒噠,明年還來,那是必須的。

      人走茶涼,院子一下子仿佛冷清了許多。這時,我又想上廁所。我向那矮墻走去,我看到春生習(xí)慣性地又站在那路口張望,我弄不清他這是何意,是不是有種偷看女人尿尿的癖好?我三五兩下解決了問題,快速返回院子。春生見我走出了矮墻,湊到我跟前,似乎有話要說,卻沒有開腔。

      這時,夜幕遮住了最后一抹陽光。既然打算不走,我就讓春生重新給我泡杯茶。我坐在欄沿的柴桌旁,打算和春生聊聊家常。

      春生并沒有按我說的去做,他對我說:女同志,我也不知道你叫啥,我也不想知道,你等的顏村官到現(xiàn)在都沒現(xiàn)身,剛才你又不跟那倆人走,現(xiàn)在我送你回縣城吧。我們這條件差,不適合你住。飯錢和采摘的櫻桃給錢也行,不給也可以,你還是走吧。

      咋這樣攆著上門的客人?盡管這村里還沒辦農(nóng)家樂,但零散的游客是有的,吃個飯借個宿也是常有的事。何況,我沒有付錢,是想走時一并給的,而且還想多給一點——多給點錢,我還真是這么想的。于是,我說:錢我會給的,人也不走,我給顏真真說了,今晚就住在你的家里。

      我這么說,索性就坐在柴桌邊。我看到春生聽我說話時,那短粗的手指又在掐揉著他的衣襟,一只腳又在地面搓動。這與我在縣城飯館里見著的那個“窘相”一模一樣。我想笑,卻沒敢笑。

      春生還是給我泡了一杯茶。我問他,這家里除了坡地的出產(chǎn),還有啥經(jīng)濟來源?他說:農(nóng)忙時,坡地是他和他爹一起打理。因為上有老,下有小,他不能遠(yuǎn)離,農(nóng)閑時,只能在縣城周邊找點零活打工。最近,他們村里一個叫龍灣的地方在鉆探地下溫泉,準(zhǔn)備興建一個度假山莊,他在那工地上干活。今天,向工地老板請了一天假,給兒子交資料費,順便也去把兒子看了看。說到這,春生喝了一口茶水,他繼續(xù)說:我們這兒窮歸窮,但老輩人留下的規(guī)矩不能忘,那就是,對老的要孝順,對小的要憐惜。

      我和春生聊天的時候,春生的爹都是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灶房門邊耷拉著頭,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旁聽。從沒見他湊過來搭腔。

      五月的山鄉(xiāng),傍晚陣陣的涼風(fēng)并沒有想象的那么清爽,微微的寒氣襲人,我打了個噴嚏,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是夜里九點零一刻了。要在城市,夜市才步入高潮,而在山鄉(xiāng),卻是漆黑一片。除了晚歸的雀鳥“唧唧喳喳”呼喚幾聲親人外,茫茫山野肅靜地都有些瘆人。該休息了。這時的顏真真還沒有回我的電話。

      我被安置在西面的房間。這間房內(nèi),前半截安著一架床,是春生兒子的居所;后半截安著一架床,是春生的臥室。中間有個隔斷,卻沒有門。當(dāng)晚,我睡春生兒子的床上,春生到東面的房間與他爹擠在了一塊。

      多年以來,我有個習(xí)慣,睡覺前都會靠在床頭讀一個小時的書。才翻了幾頁書,隱隱約約就聽到春生和他爹在爭吵什么,像是春生在責(zé)怪他爹:為什么要把他們住的房門從里面反鎖?他爹說:你歪管,明早等那女娃起床了,我會給你把門打開。春生說:你連你兒子都不信任?他爹說:這些年沒見女人的人,能把持住?還是把門鎖著省心。

      聽著他們父子倆的對話,我頓時沒有了睡意。我突然想到一些恐怖的影片,那些奸后毀尸的鏡頭。我有些后怕了。我悔恨我自作聰明,住在這里。我是現(xiàn)在起床走呢,還是繼續(xù)留宿在這兒?我一時亂了方寸。我又撥打了一次顏真真的電話,還是沒人接聽。我用微信又給顏真真發(fā)了個定位。我想,此時的我能干點什么呢?想來想去,覺得最好的方式,就是給我的女兒留個遺言。紙筆沒有,我只好在手機的留言板上寫到:

      親愛的女兒,如果這個世上還有親情,那就請你記著,你有一個善良的媽媽。盡管那次在放學(xué)的門口,你偷偷地買了地攤上的油炸土豆片,我蠻橫地奪來甩掉,傷了你的自尊,但女兒呀,我那蠻橫的舉動,僅僅是想告誡你,一種良好的生活品質(zhì),需要我們在日常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中去養(yǎng)成。那所謂的大事,都是在無數(shù)個小事中累積而成。人的善與惡,都來自于心相。而心相的成型,不是從娘胎里就能完成的,它需要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地修養(yǎng)。你說的,你做的,都是心相外在的具象,但那外表的展露,足可以看到一個人心底是否陽光。也許,我說的你暫時還難以理解,但隨著你的成長,你就會慢慢地體認(rèn)到,我們來到這個世上,做人做事,都不完全是為了自己……

      剛寫到這兒,我的手機鈴聲響了,是顏真真打來了電話。這個該死的顏真真,終于想起了我。不知咋的,我的眼淚刷刷地流了出來。

      顏真真原本嗓門大,她像是放機關(guān)槍一樣在電話里責(zé)怪:你來朱兒壩村,咋不提前給說一聲,今天村里的一位低保戶做手術(shù),我在縣醫(yī)院守著,手機也沒在身邊,多失誤事??茨惆l(fā)的定位,像是在春生家,你咋住在他家呢?難道你不知道,他家里只有兩個大男人,你一個女的,住在他家,多不方便,讓人多擔(dān)心——好了,低保戶的手術(shù)沒有生命危險,我現(xiàn)在就開車過來,你把門從里面拴緊,我來接你。

      聽著顏真真的一通機關(guān)槍聲,我是感激呢?還是埋怨?我的淚水還在刷刷地流著。不過,有一點我是清醒的,我得在她來接我之前穿好衣服。

      等人是一件非常揪心的事情。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顏真真那大嗓門就在院子里吼著:周嵐,周嵐,快開門出來吧。周嵐是我的名字,她在喊我。

      我把門打開的同時,春生和他爹也把他們住房的門打開了。春生穿得整整齊齊的站在門外,他爹披著一件夾襖站在門內(nèi)。他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驚愕地瞅著我和顏真真,那茫然、可憐的眼神,像是在詢問,又像是在檢討——他們究竟做錯了什么?

      就在這一瞬間,我向門外邁動的腳步無條件地縮了回去。我一把拉住顏真真進(jìn)了我睡的房間。顏真真問我:咋不走啦?車在路上呢。我告訴她,今晚無論如何不能走,至少我不走。她說:為啥?我說:不為啥,就是不走,住這。她說:周嵐,你瘋啦,我可是專門來接你的。我說:如果我們是好友,不要問為什么,你也不走,在這陪我住一夜。說到這,她猶豫了一會。

      顏真真就是顏真真,她見我很執(zhí)著,突然就豪情起來。她拍拍胸脯,說:好吧。我也不問為什么了,今晚就舍命陪君子哈。說完,她就出去把她的小車開進(jìn)了院子。

      這一夜,我居然睡著了,而且還睡得很香甜。待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晨八點了。顏真真比我起床早,她給春生搭手,在我起床之后,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我們?nèi)匀蛔趯挋谘氐牟褡肋?,喝著稀飯,吃著自己烙的燒餅。春生和他爹坐在灶房里吃飯,不愿和我們在一張桌子上用餐?/p>

      吃飯時,我和顏真真閑扯,她問我,春生對我使壞了沒有,我告訴她,我每一次在矮墻后面去解手,他都要站在路邊張望,這算不算使壞?顏真真藏不住話。她聽我這么一說,就放下碗筷質(zhì)問灶房里的春生:為什么在人家尿尿的時候,要到路邊去張望?春生被問得漲紅了臉,他那短粗的手指又在掐揉著衣襟,木訥了好一陣,才怯怯地說:我怕其他人不知道茅廁里有人,誤闖了進(jìn)去。顏真真見他這么回答,像審犯人一樣,瞪圓雙眼又問:是真的嗎?你心里真是這么想的嗎?沒有偷看的意思?

      這時,春生帶點怒氣地從灶房走了出來,他說:真是這么想的。我騙你是孫子。停頓了片刻,又說:你這當(dāng)干部的,咋不信我們老百姓呢?我看這問話已經(jīng)偏離了閑扯的初衷,趕忙攔住了顏真真別再說下去了。

      在閑扯的同時,我和顏真真用完了早餐。顏真真問我吃過飯后還想到哪兒轉(zhuǎn)轉(zhuǎn),她今天陪我。我說,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山梁上那兩位孤寡老人?她說:好的。

      走時,我拎上昨天采摘的櫻桃,悄悄地在碗下壓了五百元錢,又跟春生以及他爹說了聲謝謝。我坐上顏真真的小車,緩緩地向山梁上爬行。只見春生騎著他的摩托車追了上來,顏真真把車靠在路邊,問道:春生,急急忙忙地追來有啥事嗎?春生跳下摩托車,湊到跟前說:我和我爹估算了一下,你們的飯錢收45元,住宿收40元,櫻桃收160元。你們給了500元,應(yīng)該退你們265元。做人得實打?qū)崱_@是退你們的錢。說罷,他那短粗的手指把幾張人民幣塞進(jìn)了車內(nèi)。顏真真看看我,問:什么情況?我說:他們也不容易,我想多給一點。

      這時的顏真真竟然站在了村民一邊,她說:該咋樣就咋樣。他退給你你就收下。別壞了風(fēng)氣,整那些婆婆媽媽的事兒。

      春生一直把手伸在車內(nèi),我只好接了他退回的265元錢。而在接錢的瞬間,我的心里像是又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這回不單是暖暖的感覺,像是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猶如是一記重重的耳光那么劇烈。我推說有點暈車,讓我下車透透氣。

      春生把錢給我,調(diào)轉(zhuǎn)了摩托車頭,見我們下了車,他也就沒跨上摩托車急著走,而是一邊推著車,一邊悠閑地哼著一首山歌:

      高高的山上那棵松

      枝繁葉茂像斗篷

      過路的妹子從旁過

      我愿給你把風(fēng)雨遮

      高高的山上那塊石

      臥在路邊圓圓的

      游玩的妹子要歇氣

      別忘了我給你做凳子

      高高的山上那坡地

      長出的果子紅紅的

      妹子采摘沒嫌棄

      顆顆果子甜死你

      早就聽說,略陽的山歌好聽,今天終于見到了真人真聲。我急忙追上春生,我讓他再唱一遍,教教我。顏真真也湊了過來。春生又唱了一遍。我自信對音樂還有些天分,春生唱,我跟著學(xué)了兩遍,試著也唱了幾遍,感覺那唱出的調(diào)子和春生唱的沒有什么差異。告別時,我問春生:這山歌有沒有名字?春生說:有。大伙兒都叫它《光棍謠》。

      那天,我與顏真真去看望了山梁上的姐弟倆,一路的見聞我就不再敘說了。回到漢中,我自豪地對我的同事們說,我去了朱兒壩村,收獲大大的,不僅吃到了現(xiàn)摘的櫻桃,還學(xué)會了一首山歌,叫《光棍謠》。

      同事們熱烈地鼓掌,讓我現(xiàn)場給演唱一番。我當(dāng)時十分高興,便答應(yīng)同事們唱一個??刹恢Φ模以嚦藥状?,就是找不到在朱兒壩山上的那種感覺。我只好跟同事們致歉,說:沒法,在城里找不到那山歌的調(diào)調(diào)。

      我的主管瞪圓雙眼,狐疑地說:難道山歌也分地域,沒有了山風(fēng)就唱不出悅耳的山歌?

      我當(dāng)時思緒短路,鬼使神差般地竟然冒出了這樣的話語:這個問題,怕只有春生才說得清楚。

      聽我這么一說,同事們立刻把猜疑的目光齊刷刷地聚在了我的身上,異口同聲地喊:一個男人?

      我討厭這種猜疑的眼神和怪怪的口吻。突然,我有一種強烈地再回到朱兒壩的意愿。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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