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堰是一條溪流的名字。她一路沿田坎奔突,流到我家門前,隔了田野的崖頭沿下,已茁壯成一條能夠擔負一千余戶人家灌溉任務的河流。
這條穿過兩岸田疇樹林的河,因為沿途的滋潤和澆灌,深受鄉(xiāng)親們的愛護。更多的時候,她平常得像一日三餐或油鹽醬醋茶,滲透于村莊的日常。人們勞作間習慣以她指示方位的口吻,像指示熟悉的鄰居或自己的孩子,充滿了隨意。
與河流,山野,林木的耳鬢廝磨中,我早已習慣了從河流的肥瘦,星辰的稀稠,日影的高矮中,判斷節(jié)令轉換,季節(jié)交替。
比如夏天低沉的陽光太過壓抑,煙道常常倒灌過于濃郁的炊煙,嗆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而高闊的秋冬,才點著的火苗就抽了風,瞬間一溜煙竄向高空,煙道里轟轟隆隆的風聲,一會兒就抽盡了柴火的筋骨。
陽光退出屋檐的仲春,河水日漸削弱了凜冽的銳氣,不再刺骨。
河邊洗濯已經描了一周的毛筆水牌時,木牌上凝固的墨,固守了美麗,不肯輕易洗去。解凍不久的河水看似懵懂無力,墨卻絲絲縷縷成片成團地,潰敗給了一邊水岸,放浪形骸。
墨其實耍了個脫身的把戲,上周的筆跡,早已刻在了時間深處。舉目清洗一新的木黃水牌,仿佛依然看得清點的圓融,豎的正直。
嬉戲水墨創(chuàng)造的奇幻,才是習字的目的。春水終于解放了一周枯燥的初衷。
復蘇的河水,喉嚨逐日清亮。
清明前后,河水的情緒和春耕一起高漲,淙淙地把鄉(xiāng)親們自古以來的愿望送進消融的田野。細亮的水頭引著農夫,笑逐顏開。像一個單純的孩子,認真,憨厚,簡單地悲喜。
春水是一條司命的水。頭把水沖開溝渠里上年北風沒有掃盡的枯葉,咕咕隆隆著下來的時候,土地的墑情,鄉(xiāng)親們再也由不得自己的懶散。
土地一天比一天柔軟。春播在即,田里布滿了水細密的蛛網。雙腳插在泥里澆水的人,才是土地真正的主人。幾天功夫,田地就有了生動的跡象。料峭的陽光下,春風凌厲的月夜下,常常會有人不分晝夜守水,壘壩,改道,疏道,灌溉。春耕即將開始,種子需要松軟的土壤。
春水貴如油。常有澆水鬧出人命的消息,從外傳到村里:墑情不等人。為了澆水,農夫們都急了眼,拿澆水工具鐵锨相互交戰(zhàn),互不相讓。
和所有的村子一樣,上游的優(yōu)勢,讓父老們在春灌時,面對下莊焦灼的等待,嘗盡了權利的甜頭。人性的劣根,在渾然不覺的習慣中,埋下了因果的種子。
戰(zhàn)線不斷拉長。上中學了,早晚出村入村,途經下莊的道路,我們像踩了埋了幾年的雷,總是小心翼翼的。因為一不留神,就會陷入春天澆水時攢下的怨仇里,遭受兩邊高出道路兩米多田坎里的突然襲擊,人人無一例外。
兩村的聯(lián)姻還在繼續(xù),可上莊的親家們依然不會輕易放棄水霸的權利,而下莊的孩子們也一樣攔路照打不誤。
不易來自波瀾不驚的生活本身。悠然卻來自土地和孩子的眼光。
耱子在田野里來來回回耙平田土的時候,我坐在大門前的平臺上看父親耱地,像豐子愷畫里的孩子。父親叉開兩腳穩(wěn)穩(wěn)站在兩米寬,二尺余的耱子上,手拽兩條韁繩,眼看前方,不時發(fā)出“吁——吁”指揮牲口的喚聲。一副神氣的樣子,再不是那個只會講《只要莊稼長得好》的靦腆書生,而是一個耱地的把式,沉浸在他的鄉(xiāng)土畫里。
舊年的黃土服帖于農夫的侍弄,不再隨風張揚。隆冬時牛羊啃食草根踩踏的足跡不見了。人們走捷徑而弄得高塄斜坡的土地,在春水夜以繼日的澆灌和犁鏵幾次三番的深耕細作中,終于被務勞得平展而寬闊,濕油油地散發(fā)榮澤的氣象。
春水的貢獻,能給人以一種向往,并能夠喚醒深埋心底的熱愛。盡管它有時也細弱游絲,綿如黃土。
節(jié)令越來越稠密,河水越來越旺盛。農歷四月八前后,清明時節(jié)撒下的麥種,蔥蘢在望。這時如果沒有黑霜的侵襲,小麥一定長勢喜人。倒茬地里的大豆,豆芽也拱出了頭,一撮撮頂起土皮,像鼴鼠虛掩的家門,總能挑起我用手指掀開的欲望。過于嫩黃的豆芽,會因為突如其來的強紫外線,和夜風的料峭逼迫,泛出些焦黑。而洋芋的種子還在土里安然做夢,日后白的紫的繁星似的洋芋花,會把農夫一壟接一壟茂密的希望,點綴得浮想聯(lián)翩,喜笑顏開。
芒種前后,高原小麥才開始分蘗抽穗,麥田急需澆灌。
星夜之下細流潺潺,向四面八方明亮地漫漶,田野一片茫茫。壟溝間,人影晃動。堵壩輸道之際,又時常扶了鐵鍬把駐足,神態(tài)悠然。是男人抽著一代煙;是女的,喘息著抹一頭汗,聽拔節(jié)的麥桿像吸奶的嬰孩,喝飽了水,發(fā)出吱吱吱的叫聲,心花怒放。一輪皓月正映出那孤單朦朧的身影。
麥田里開始爬滿了指肚大小的青蛙。妹妹常常捉了一把,去嚇隔壁的新媳婦。
水依然金貴。花園里的草木,菜園也需要澆灌。月色之下,母親夤夜忙碌。草木姹紫嫣紅,菜園日益肥碩。紅頭蘿卜憨厚,大葉白菜,菜瓜茁壯,萵苣單薄,花菜羞赧。
公雞的叫聲嘹亮,母雞卻總是高亢又詭譎。菜園里肥大的菜葉底里,雞們藏了一連下了十幾天的一窩蛋。
莊廓外的樹頭上,麻雀喧鬧。刨食的母雞一陣怪叫,一只毛色油亮褐色花斑的黃鼠狼,拖著長尾,正伶俐地竄過晾衣的鐵絲繩,驚奇還未來得及喊出,它已遁身不見了。院子里一片安靜,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山野里花蜜醉心,山嵐溫柔,云翳魔幻,野雞木訥,野兔敏捷。我像一個風的孩子,迷醉地四處游走,發(fā)辮散亂。
繁復的夏天,幽藍的燕麥穗,飄香的豆花,斑斕的楊樹葉,飛舞的蟲聲,連空氣都是馥郁濃烈的。
河邊,可以頻繁看見捶洗衣物的人了。一些吃了水更顯臃腫笨重的冬衣,被靈巧的母親,拿了水桶挑著,或使喚半大的我們拿木盆抬著,沿途灑下和河水一樣淋漓的笑罵聲和泥濘的腳印。
突然烏云密布,天空一個霹靂,巷口的一棵大樹炸成兩半焦木。
也經??匆姺排5娜?,在河對岸的田坎邊,將牛韁繩拴在一棵樹上,自己臉上扣了一圈露頂的草帽,靠著樹睡著了。
暑氣濃郁,日頭毒得人眼冒金星,螞蟻急促搬家,廚房里的水缸流出細密的汗珠。八月的河水,桀驁不馴,脾氣瘋狂。一夜暴雨,早起河水漲至齊崖。河水像一頭惹惱的母獅,從上游一路咆哮,沿途擄走了牛羊,錢柜,農具。裹挾了驚訝,叫囂,嘆息,哭泣,嚎啕。
岸邊麥地夷為平地,草木偃倒,淤泥橫流。
作物的命運,直接主宰著農夫的悲喜。村莊的記憶,鍛煉了農夫對無常的理解。人們并沒有因為河流偶爾的昏聵而消沉不振。假以時日,晚熟的高桿菜籽悄然下種。
立秋之后,河水的寒涼立竿見影。母親叮囑再也不能鉆水了。上下學經過的時候,發(fā)現春夏飽滿饒橋而過的河水,消瘦得可以當蝴蝶結了。
時間不會撒謊。秋天的河會刪減一切多余的枝節(jié),也淡定了許多,只負責忠實地把土地的結果,一一呈現給它們的主人。麥場上,有過試驗田經驗的母親,一邊與前來換麥種的鄉(xiāng)人交流收成,一邊念叨著“青春一號”,“ 三三八”,“白浪散”一些麥種的名字。短芒五寸的麥穗,長勢喜人,收割前,即被人家惦記在心。
秋天終于將大片的田野和樹木,交付于童話時光。
至于那些夏天涉河捉過的蝴蝶,被河水偷走的一只布鞋。河邊扎得腳跟鉆心痛過茂盛高大的沙棘樹,和累累沙棘酸倒過的牙齒,灼得滿口流血的舌頭,挨過老師的尖刻批評,母親無數次的訓斥,包括一切充滿神奇引力的故事,早已淡忘得一干二凈。
水落石出,河水刪繁就簡的能力,令人吃驚。
西北風一陣呼嘯,流水就被河冰取代了。族叔和弟弟們的冰車做好了消受它的準備。輪番出征的車隊,鬧翻了寂寥的天,冬天喧騰了。
河冰弄濕了雞窩鞋,田土幫忙擦拭。水土相容的結果,天天忍受來自腳下,兩只又臟又丑的土老鼠和更多的嘮叨?;仡櫛嫔仙侥切┝銇y的車轍,倒有點曹劌論戰(zhàn)的況味。
臘八前夕的河流和土地,迎來了儀式。
男人們拿了?頭背篼,神色有些莊重地走向結冰的河。他們要趕在天亮之前,將一塊晶瑩剔透的河冰,一絲不茍地敬獻給門前的土地。與此同時,女人們領了呵著紫姜芽手指的孩子舂麥。刨開的冰窟里,石杵正在有節(jié)奏地反復舂一盆麥粒。石杵的揣打,麥粒終于脫胎換骨,褪盡黃衣,露出小女孩牙齒的玉潤瓷白。次日,一頓香味醇厚的臘八粥,如期饗食給土地和村莊的老小。這是大河堰奉獻給冬天最實際的犒勞。
冰河下開始藏了叮咚叮咚的春心。數九的日子越數越多,河冰日似一日羸弱,河水一天類似一天歡快。
又是一個春天。
作者簡介:錦梅,青海省作協(xié)會員。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習文。先后在《青海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數篇文字。
責任編輯 范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