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正在上班,接到了班主任的電話,說快到學校來一趟。問是怎么回事,說兒子跟鳥玩去了。
“這算哪門子事兒?”媽媽一邊嘀咕,一邊奔學校來了。
班主任正在班級訓話,她說媽媽來得正是時候,讓媽媽坐到兒子的空位上。同桌是一個胖子,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嘟著嘴,瞇著眼,懶洋洋地弓著身子,胳膊肘撐住桌子,隨時會崩掉的樣子。
媽媽心急火燎,不想坐下,就問:“我兒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調查?!卑嘀魅魏軝嗤貕毫藟菏?。媽媽只好先坐下。
“注意力都到我這里,正式提問?!卑嘀魅慰缦轮v臺,掃視著下面,像是在講一堂精彩的公開課,“問,誰知道是怎么回事?”
沒人舉手,甚至沒人抬頭。班主任只好點最得意的學生起來回答。
“答,我當時正在聚精會神地聽講,就看見他站起身來,爬上窗臺,跳出教室,上了樹。樹上當時落著幾只麻雀,他就跟麻雀一起玩去了……”
“切!”胖子冷笑一聲,嘀咕著,“有那么大的麻雀嗎?”
媽媽聽得真切,就想及時更正一下得意學生的信息,說:“應該不是麻雀吧……”
“啊嘟!”班主任一甩手,指尖直指媽媽,嚴厲地說,“這位同學,不舉手,不經我的允許,不準發(fā)言!”
“我是家長,家長!”媽媽嚇了一跳,只好賠笑解釋。
班主任這才重新調整姿態(tài),回敬了一笑,說:“哦,家長,請發(fā)言!”
媽媽看了胖子一眼,胖子懶洋洋地半趴著,好像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她只好把目光投向得意學生,說:“你再想想,鳥的個頭兒是不是要比麻雀大些?”
“答,我回憶起來了,鳥的個頭確實比麻雀大,那么,它們應該是喜鵲……”得意學生站得筆直,答得規(guī)范。
可話沒說完,懶蟲一樣的胖子又切了一聲,跟呼吸一起糊弄出幾個字:“喜鵲是喳喳,那些鳥是咕咕,哼!”
媽媽為了讓班主任聽清楚,就重復胖子的話,說:“喜鵲是喳喳,那些鳥是咕咕,叫聲不同?!?/p>
班主任一愣,目光投向得意學生。
得意學生調整了一下左右腿,還是站得筆直,然后,面不改色地說:“哦,咕咕叫,那應該是鴿子……”
這回,班主任沒等胖子切,就大聲接過話,說:“回答非常完美,請坐下!”
媽媽忽地站了起來,說:“可是,到底是麻雀,還是喜鵲,還是鴿子?”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來了?!卑嘀魅紊斐鲆恢皇衷趮寢屆媲耙荒ǎ孟褚阉脑捜磕ǖ?,“我叫你來,只想說明兩點:一是請你盡快把兒子找回來上課;二是中考沒有幾天了,我再三強調,現(xiàn)在的中考淘汰率相當高,考高中比考大學還難,你兒子基本是在淘汰線上徘徊,努點力可以上去,稍一松勁,就下去了。你明白嗎?”
班主任的目光相當嚴厲,媽媽一下就覺得錯全在自己了。
媽媽出了教室,就給爸爸打電話,說兒子出事了,班主任找她到學校……
“天大的事,你先回家等著,我下班再說。”爸爸是公司總經理,位高權重,管理上千人都不在話下,個把兒子算什么?從小到大,只要爸爸一瞪眼,兒子保證服服帖帖。不過,爸爸對媽媽還是禮讓三分的,于是,就解釋說:“正在開會,一個大項目,就要簽合同了。”然后電話掛了。
爸爸晚上回家,已經是九點多鐘了,媽媽不在。
他家的別墅后面就是山林,一直延伸到兒子教室后面,連成一片,媽媽獨自鉆了進去。她一聲一聲地喚著兒子,在黑暗的樹林里左沖右突,嗓子越喊越啞,像一只孤狼。
爸爸就是循著喊聲找到了媽媽,搞清楚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就說:“你糊涂呀,為什么不報警呢?”
“你才糊涂!”媽媽狠狠地推開爸爸,說,“讓警察扛著槍扛著炮來搜捕我兒子?你存的什么心?”
爸爸知道說服不了媽媽,就轉過話頭,說:“這么晚了,上哪兒找他去?先回家,明天再找吧?!?/p>
也只好這樣了。
媽媽回了家,也沒有睡覺。她搬把凳子坐在后院里,把后院門敞開著。那里和山林相通,萬一兒子半夜回來了,就可以直接進屋。
望著黑壓壓的大山,媽媽回想著兒子的一幕幕,才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年他們其實沒有真正關注過兒子,她忙于辦公室的工作,爸爸忙于公司的業(yè)務。兒子一直就話少,學習一般,但很乖巧,從來不用操心,自顧自地背書包上學、放學,就像一個影子一樣存在。
這樣想著,媽媽覺得自己虧欠兒子太多,不禁萬箭穿心,暗暗發(fā)誓:從現(xiàn)在起,為了兒子,她什么都愿意做——只是,兒子,你快回來呀!
兒子沒有回來。第二天,天沒亮,媽媽就上山了。露水很重,打濕了她的褲腿,她一點也不在乎。她走到一個山頭,就會停下來,現(xiàn)在,不喊了,因為嗓子發(fā)不出聲了。她手搭涼棚,四周張望,看有沒有樹異常搖晃。
搖晃是有的,都是鳥雀,什么八哥、斑鳩、長尾巴狼……她在這里住了這些年,還是頭一次發(fā)現(xiàn)山林里有這么多鳥,還有好多叫不出名字。她跟著鳥往前跑——兒子是上了樹,跟鳥一起跑掉了,也就是說,鳥是兒子的玩伴,看到鳥,就有了希望。
希望終歸只是希望。媽媽在山上跑了幾天,連兒子的影子都沒有看到過。
爸爸看媽媽神色不對,怕兒子找不回來,家里又搭進去一個,就勸媽媽別再上山了,就在屋里守著。
媽媽說:“總得有人到山里去找吧?”
“我去?!?/p>
“你怎么去?”媽媽不太相信,問,“我已經不上班了,你也把工作辭掉?”
“我換個工作,這片山林需要護林員,我就去當個護林員。”這些天,爸爸顯然也經過了深思熟慮,拿定了主意。
爸爸很順利地當上了護林員,每天的工作就是上山巡邏。媽媽叮囑說,讓他多看樹上,那些鳥都是兒子的玩伴,從它們身上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爸爸點著頭,就像接受上級的命令。正式入職,爸爸已經換上了一身綠工作服,袖子上還繡著一個標牌,是正規(guī)環(huán)保組織的標志。
望著爸爸一身行頭往山里走,媽媽非常滿意,覺得這才是正經事。
媽媽在家里也不閑著。她覺得以前自己一直扮演的是一個標準的辦公室女性,現(xiàn)在,她要做一個好媽媽。她不能整天唉聲嘆氣,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家里收拾得整整潔潔的,等兒子一回家,得有個新氣象迎接他。
除了收拾屋子,最重要的還是做飯。以前,媽媽幾乎沒有認真做過一頓飯,工作都忙不過來,哪還有心情顧灶臺?,F(xiàn)在,她感覺完全相反,廚房成了她最喜歡的舞臺。她就像一個優(yōu)秀的導演,精心策劃著每一個角色的上場。胡蘿卜有胡蘿卜的樣子,藕有藕的姿態(tài),羊肉是羊肉,牛肉是牛肉,切片還是切絲,紅燒還是清燉,要提前斟酌,心里打好腳本。還有各種調料也不能輕易放過,八角、桂皮、花椒、辣椒醬,誰該出場就出場,誰該歇著就歇著。
一場舞蹈的盛宴,只為迎接兒子回家。當然,兒子不回家,舞蹈也要照樣進行,一場接著一場,她相信,總有一場正好和兒子回家的腳步相遇。
天擦黑,門外響起腳步聲,媽媽的飯菜已經端上桌了。她不去開門,而是豎起耳朵,聽,是單音還是雙音。
門開了,爸爸進了屋。媽媽這才沖過去,不是迎接爸爸,而是伸著頭向門外張望,好像爸爸故意把什么落在門外似的。
爸爸望著這一幕,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把門留著,等著媽媽去關上。
爸爸一坐到餐桌旁,媽媽就會沒完沒了地提問。
“今天看到鳥了嗎?”
“當然。”
“還看到了什么?”
“一個黑影,很大很大?!?/p>
“啊,那是咱們兒子嗎?”
“當然?!?/p>
“他在樹上?”
“當然?!?/p>
“他會飛嗎?”
“不會,不過,他也從來不落地,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比猴子還靈活?!?/p>
“你為什么不要他回家?”
“追不上,他太快了?!?/p>
……
媽媽突然離開餐桌,鉆進里屋翻箱倒柜,最后找出了好久不用的單反相機。爸爸一臉不解地望著媽媽。媽媽說,從明天起,爸爸必須拍照。這個相機能把幾百米以外的景拉近,一定能拍到兒子。
從那以后,爸爸每天都帶著相機進山,可是,并沒有拍到兒子。他說,現(xiàn)在的兒子跟鳥一樣警覺了,只要看到相機舉起來,就以為是獵人的槍,一閃就不見了。只有一次,爸爸勉強拍到了一個黑影。
媽媽興奮異常,把照片倒進電腦,然后,放到最大。雖然還是看不清那個黑影到底是什么,但她確信那就是兒子。兒子已經變得像一只鳥了,來無影去無蹤。
問題就來了——兒子運動量這么大,他吃什么呢?
媽媽每天做那么多好吃的,一定要讓兒子吃到。這么一想,她就決定把餐桌搬到后院里,桌上除了擺上幾道好菜,還要有主食,有時是一碗米飯,有時是幾個包子,有時是一盤餃子。只要換著花樣來,兒子一定會喜歡的。
事實好像正如她所想,每隔一段時間,她去后院察看,就發(fā)現(xiàn)一桌飯菜被掃蕩一空。是兒子回來過了。為了進一步證明自己的推斷,她還撅著屁股滿地尋找。
爸爸問她在干什么,她說找兒子的腳印,為什么找不到呢?
爸爸說:“你糊涂呀,兒子現(xiàn)在跟鳥差不多了,都是在空中飛行,哪還會在地上留下腳印呢?”
媽媽一拍自己的腦袋,承認自己真的是糊涂。
清醒之后,媽媽決定潛伏在門后面,開一點點縫,監(jiān)視后院,總能逮到兒子的身影吧。
這一監(jiān)視不要緊,可把她氣壞了。她看見那滿桌的飯菜都是被一些鳥飛過來吃掉了,一大群呀,什么鳥都有,呼呼啦啦,一眨眼,掃蕩一空。
“打死你們!我要打死你們!”媽媽順手抓起撐衣竿,吼叫著沖出去,手起竿落,桌上的盤子碎屑四起。
爸爸聞聲趕到,上前抱住媽媽,奪過她手里的竿子,問:“你這是干什么?”
媽媽余怒未消,指著空中飛去的鳥群,說:“原來,是它們吃掉的,我……”
“它們都是兒子的玩伴呀,兒子不愿意回來吃,派它們來吃,有什么不對嗎?”爸爸兩手一攤,表示鳥是無辜的。
媽媽馬上就領悟了,連連擺手苦笑,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啊!”
通過這一件事,媽媽似乎又明白了許多。既然兒子不愿意回來吃,那么,就要把飯菜送到山里面去。
爸爸一聽,就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了。
媽媽說:“你怕什么?飯菜我來做,你只管送就好了。你放心,我會做得盡量方便你攜帶的。就做包子和餃子,各種各樣的餡兒,餡多皮薄,怎么樣?”
沒等爸爸贊賞,媽媽又皺了一下眉,說:“哦,對了,不光要送吃的,還要送衣服,雨傘,這幾天沒下雨,但天氣預報說明天就有大雨。”
媽媽停頓了一下,又說:“哦,你放這些東西的時候,不能隨便往地上一丟。你得找一棵樹,把包裹掛在結實的樹枝上。你放心,我會給你打成一個一個的包裹?!?/p>
爸爸大張著的嘴巴慢慢合上了,驚訝的表情慢慢被微笑取代,最后已經能夠直接投入討論了:“好主意!一開始我還以為你要漫山遍野撒食物呢,咱們再多也不夠呀。我現(xiàn)在有了更好的主意,來,聽我說。我聽其他護林員說呀,要給野生動物補充鹽分,就得把鹽樁安排到動物經常出沒的地方。我也可以預估一下,把食物包裹掛在兒子出沒的地方,怎么樣?”
“真有你的呀,我還沒有想這么細呢!”媽媽拍了一下爸爸的后腦勺,那是最大的贊賞。
爸爸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腦勺,像內向的學生意外被老師表揚了一番,嘿嘿一笑,說:“干一行愛一行嘛,當了護林員,當然得學一點專業(yè)知識。”
說干就干,媽媽連夜和面、拌餡,做包子、餃子,天沒亮,就準備好了五個包裹,里面除了包子餃子,還有衣服雨傘之類。大清早爸爸身上掛著一圈包裹往后山走,媽媽站在門口,像是在送他出遠門。
媽媽的付出沒有白費,就在當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嘩嘩的。媽媽撐一把傘站在后院里,望著后山,不肯進屋。爸爸舉著另一把傘,在旁邊勸說,讓媽媽放心,他已經把五個包裹分別放在了兒子經常出沒的樹上,兒子總會撞上一個,就夠本了。
“你沒騙我吧?兒子真的還——活著嗎?”媽媽突然轉頭盯著爸爸。
爸爸的心猛地顫了一下。這些日子,媽媽已經完全脫了相,臉色蒼白,眼圈發(fā)黑,臉面上骨頭撐著皮……
“你不信我?”爸爸說,“我每天上山都能看到一個大黑影帶著一群鳥玩,只是不能靠近,我稍一往前,就會驚動它們……”爸爸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一抬頭,眼睛放光,叫了一聲:“有了!”
媽媽不明白,爸爸就解釋說,在一些自然保護區(qū),為了拍攝野生動物的珍貴鏡頭,護林員就會在樹上綁定紅外相機,只要動物一出現(xiàn),通過熱感應,相機就開始工作,哪怕是夜里,也能拍得清晰。老河溝的大熊貓,聽說過吧,那些鏡頭全靠紅外相機呢!
媽媽聽完,興奮得直搓手。她一刻也等不了了,直奔專賣店,趕在關門之前闖了進去,把店里的所有紅外相機都買了,一共九十九臺。
這一回,她不放心爸爸了,非要親自上山去安裝,爸爸只好答應。
其實安裝還是爸爸動手,媽媽就是站在樹下選擇安裝的位置。有些裝在樹干上,有些裝在樹枝上,上下高低各不同,這樣,無論兒子在樹上樹下,都能拍到。爸爸也很贊賞媽媽的精心安排,說她一個純文科生,竟然有如此高的理科天賦。
媽媽暗自得意,啥也不說。哼,只要把兒子當作一頭狡猾的野獸,自然就知道該怎么辦了。
安裝了紅外相機,爸爸每天的任務就是收集相機卡。媽媽就把所有的卡挨個兒插進筆記本電腦,細細察看。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于看到了兒子,那一刻,她的心都亮了。兒子跟一群鳥嬉戲,時而在樹上,時而在樹下;兒子已經不說人話了,放開喉嚨和鳥對著叫,嘰嘰,咕咕;兒子不穿衣服了,光著身子,不怕風也不怕雨……
媽媽按捺不住心底的激動,又做出了新的決定:到山上去住,到兒子出沒的地方去住!
爸爸當然不會反對,買好了帳篷,陪著媽媽一起上山,安營扎寨。爸爸和媽媽擠在一個帳篷里,本來以為會有一個難眠之夜,可是太意外了,那一夜,他們都睡得死沉死沉的。遠離了城市,沒有車聲也沒有人聲,四周靜得只剩下風聲。
第二天清晨,最先鉆進帳篷的是鳥叫。媽媽伸了個懶腰,一搭胳膊,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是空的。她連忙爬起來,出了帳篷,就看見了爸爸。爸爸就站在樹下,跟樹上的鳥對著叫,嘰嘰,咕咕,你一聲來,我一聲去,歡實著呢。
媽媽也來了興致,扯著嗓子叫了一聲,鳥都受到了驚嚇,呼呼啦啦全飛走了。媽媽一臉無辜。
爸爸告訴她,獸有獸言,鳥有鳥語。只有用心聽懂了,才能跟它們交流。爸爸這時已經是胡子拉碴,完全像頭野獸。
媽媽以前就是一個學霸,學外語向來是她的強項,現(xiàn)在學鳥語也不會差。首先有爸爸這樣的老師,有耐心有愛心,把學生放在心里疼;其次,四周都是鳥,隨時隨地可以練聽力,也可以對話,語境好。
媽媽的語言天賦果然超群,沒有多久,就比老師更厲害了。老師的水平也就是能夠和鳥對話,學生一張嘴,就能把遠處的鳥叫過來。
老師很羨慕學生,請教訣竅。學生神秘一笑,說關鍵在于多練。
于是,爸爸決定以后不說人話了,和媽媽就用鳥語對話。你嘰嘰來,我咕咕去,完全能夠交流,而且越來越順暢。漸漸地,他們發(fā)現(xiàn)鳥和人一樣,人和鳥也一樣。
兒子還是沒有露面,但他們已經不在意了。因為他們知道,兒子也和他們一樣,和鳥在一起,在這座山林里。這就足夠了。
選自《兒童文學》(經典)2020年第1期
黃春華,兒童文學作家,出版有《貓王》《楊梅》《一滴淚珠掰兩瓣》《瘋狂的螞蟻》等三十多部作品。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兒童文學》雜志年度獎等。2014年被評為《兒童文學》十大青年金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