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亞 虎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陜西 西安 710119)
目前學術界有關古文“字”形義的探求,有以《說文》“從子在宀下”為依據(jù)而申言者,也有駁《說文》所述而另創(chuàng)新說者。但無論哪種觀點,多就其字形而略論其義,未能進一步分析古文“字”形義構建的本源認知及其字義演進的因由,故此一問題的探討仍有其必要性。
認同許慎《說文》“字,……從子在宀下”之說,多將“宀”理解為房屋之形并依之立說。如清人徐灝云:“從子在宀下,指事兼會意,婦人乳子居室中也?!盵22]113林尹、高明等按曰:“字之本義訓乳子,從子在宀下,會意。宀,交覆深屋也,象屋兩下四注之形。從子在宀下者,謂婦人居室中乳子也,引申為文字孳乳之稱?!盵23]3 758焦傳生云:“字之本義為乳,動詞。從子在宀下,謂嬰兒在屋中也。引申有撫愛之義。文字義,實由孳乳衍生而漸多引申而來。此引申義大興于后世,而本義漸晦?!盵24]382張儒甫云:“字,以表屋子的寶蓋頭和表小兒的‘子’會意,‘子’亦兼讀聲。本指女子生育后在室內給孩子哺乳,引表女子已許嫁。今文借表記錄語言的符號。”[25]545陳煒湛云:“‘字’的本義是婦女生子,以‘子’代表嬰兒,置之室內(宀),以示婦女分娩得子(古不分男女皆可曰子)而哺乳之意?!盵26]312許進雄則云:“金文的‘字’字,作一個嬰兒于家廟之中(),表示介紹嬰兒于祖先之前,成為家族的一員。給予名字的小孩才是可計數(shù)的下代子孫,故而引申以稱滋生越來越多的文字?!盵27]404王祥之云:“字,古文為生育、撫養(yǎng)的意思,文字之字是借音字。金文字(),會意兼形聲字,以屋()內有子()會意為生育或撫養(yǎng)之‘字’。古文中,‘字’與‘子’通用,子又兼做聲符?!盵28]27
由于認知水平的局限,在早期先民的觀念中,他們常把生理處于特殊期(如月經(jīng)、產育等)的女性看做是污穢的,故須加以避忌,這一習俗至今在我國許多民族中曾有流傳,有時甚至上升到國家律令禁制的程度。如《說文·女部》引《漢律》“見姅變,不得侍祠”,并謂“姅,婦人污也”。《史記·五宗世家》“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辟,不愿進”《索隱》引《漢律》此條內容同[29]2 541。何謂“婦人污”?《說文·女部》“姅”字下段注云:“謂月事及免身及傷孕皆是也……按,見姅變,如今俗忌入產婦房也,不可以侍祭祀?!秲葎t》曰‘夫齋則不入側室之門’,正此意?!稘h律》與《周禮》相為表里?!盵12]631-632余云岫于段注按曰:“月事者,月經(jīng)也;免身者,生子,謂有惡露也;傷孕者,若小產及胎盤剝離等是也。要之,皆子宮出血之候也?!盵30]204《漢語大字典》“姅”字條下亦云:“月經(jīng)。婦人因分娩或小產出血也叫姅?!盵31]1 114則《漢律》所謂“姅”(即婦人污),凡女性月事、分娩及小產等情況下的子宮出血癥狀均屬其范疇。
《漢律》“見姅變不得侍祠”的規(guī)定,乃是基于姅為“婦人污”的觀念。正因古人將女性月事、傷孕出血、分娩等看做是極為污穢之事,故常須對此一特殊狀態(tài)下的女性加以避忌。段注所謂“《漢律》與《周禮》相為表里”的《周禮》,其內容即見于《禮記·內則》所載“妻將生子,及月辰,居側室。夫使人日再問之。作而自問之。妻不敢見,使姆衣服而對。至于生子,夫復使人日再問之。夫齊,則不入側室之門”,“公庶子生,就側室。三月之末,其母沐浴,朝服見于君,擯者以其子見”,“庶人無側室者,及月辰,夫出居群室”??追f達疏曰:“此論國君以下至庶人生子之禮,及嫡庶差別,妻妾異等,所生男女養(yǎng)教之法?!薄胺蛘龑嬛以谇?燕寢在后,側室又次燕寢,在燕寢之旁,故謂之側室。妻既居側室,則妾亦當然也?!薄吧硬挥诜蛘壹捌拗鄬?必于側室者,以正室、燕寢尊故也。”“庶人以無側室,妻在夫寢,妻將生子,故夫出辟之。若有側室,則妻在側室,夫自居正寢,不須出居群室也。”[32]1 156-1 166這是說,上從國君,下至庶人,在其妻妾待產時,必須要加以避忌,不能與其同居。國君、士大夫等貴族上層有條件者,則其妻妾須移居側室以待產;庶人因條件所限而無側室者,則在其妻待產時,仍須出而避之。這反映出古代先民對于待產的孕婦,無論貴賤皆須避忌的禮俗。在這里,側室成為貴族孕婦待產的特定場所。
《禮記·內則》所載孕婦臨產移居側室的禮俗,在《左傳·昭公二十九年》已有記載:“公衍、公為之生也,其母偕出。公衍先生,公為之母曰:‘相與偕出,請相與偕告?!?公為生。其母先以告,公為為兄?!薄跋嗯c偕出”,杜預云:“出之產舍。”孔穎達疏引《禮記·內則》“妻將生子,及月辰,居側室”認為,產舍即側室。[33]2 122楊伯峻注曰:“據(jù)《禮記·內則》,古代貴族婦人將生子,出居于側室。側室又謂之產舍,《大戴禮記·保傅篇》謂之宴室。此同出居產舍也?!薄跋嗯c偕告”,楊伯峻注曰:“謂一同出居產舍,生子便一同向公報告”。[34]1 500則在當時,國君妻妾生子,即須至側室(即產舍)進行。值得注意的是,商代卜辭云:“令喙宅正,叀延宅正。”(《合集》22324)“……三婦宅新寢宅。十月。”(《合集》24951)彭邦炯指出,卜辭中的“喙”為人名,“宅”為居處,“正”即征,為治理、整治之義;“延”有延后、延緩之義;“寢”后不識之“”字可能是新寢名或宅名。前條卜辭,乃是關于收拾整理住宅以備孕婦居住的記錄。而后條卜辭“宅新寢”之卜說明,古者王后懷孕而“出居別宮”之事是有據(jù)的,而且商代已存在。[35]182-183據(jù)此,則古代貴族婦女出居別室待產之俗,至晚可上溯至商代后期。
古代婦女臨產別居的產育禁忌禮俗,在兩漢時期,尚有專為孕婦待產而設置的“乳舍(或稱‘產舍’)”以為資證,《風俗通義·佚文》所載兩則故事即言及此俗:“潁川有富室,兄弟同居,兩婦皆懷姙,數(shù)月,長婦胎傷,因閉匿之;產期至,同到乳舍,弟婦生男,夜因盜取之,爭訟三年,州郡不能決?!庇衷?“汝南周霸,字翁仲,為太尉掾,婦于乳舍生女,自毒無男,時屠婦比臥得男,因相與私貨易,裨錢數(shù)萬?!盵36]590-591此兩條文字中的“乳舍”,就是當時某些地方專用于孕婦待產生育的場所。兩則故事所涉人物身份,一為富室,一為太尉掾,皆非一般民眾,說明在當時即使是官宦或富貴人家的婦女,生育時也要到專為她們完成生育過程而設立的乳舍中待產。王充《論衡·四諱》述時俗云:“諱婦人乳子,以為不吉。將舉吉事,入山林,遠行,度川澤者,皆不與之交通。乳子之家,亦忌惡之,丘墓廬道畔,逾月乃入,惡之甚也。”黃暉按曰:“產婦不吉,在月內,鄰舍禁其往來。雖母家,亦忌之。俗習尚然?!盵37]975崔寔《四民月令》亦云:“祠歲時常所奉尊神,前期七日,舉家毋到喪家及產乳家?!盵38]60此皆漢時產育避忌習俗之明證。
值得注意的是,漢代后妃臨產前,亦須遷居其他宮館,史稱“任(妊)身就館”。宋杰對此認為,此與《論衡·四諱》所載江南民間孕婦“產痛在廬”的風俗具有相似的形態(tài),都屬于“外舍產子”,即婦女在臨產前離開常居的房屋,到某種臨時住所分娩,然后再返回故居。此一禮俗實施的原因,可能主要是出于保護孕婦及嬰兒生命免受宮內他人妒害的考慮,但這種禮俗的源起,與原始社會對行經(jīng)、分娩婦女的禁忌觀念卻有著內在的必然聯(lián)系,是原始禁忌的殘存或流變。[39]33-50,189可見,在漢代,上至天子后妃,下到庶民百姓,雖然身份、地位和居住條件迥異,但產育避忌的觀念卻上下一致。晉代醫(yī)家陳延之對此一生育禁忌信仰的文化背景直言道:“婦人產后滿月者,以其產生,身經(jīng)暗穢,血露未凈,不可出戶牗,至井灶所也,亦不朝神祗及祠祀也?!盵40]25正因古代先民把婦女產育看做是“身經(jīng)暗穢,血露未凈”的不潔之事,故時俗禁忌之。
這種把婦女產育看做污穢而須避忌的生育禁忌觀念,在我國后世的一些民族中仍有保留,如我國西南地區(qū)的佤、藏、哈尼、基諾、納西、彝、普米、獨龍、珞巴等少數(shù)民族均有視婦女分娩為不潔的習俗。[41]118-121而藏、哈尼、仫佬、鄂溫克、獨龍、鄂倫春、赫哲、基諾等少數(shù)民族則仍保留著婦女在分娩時須離開常居之室,在專門準備的產室中分娩的遺俗。如獨龍族十分忌諱產婦在室內分娩,認為其“不潔”之體會沖犯室內的弓弩等狩獵用具,致使狩獵無獲。因此,產婦分娩時必須到室外,待生下嬰兒洗凈后方可抱回室內。[42]356鄂倫春族舊時“當孕婦臨產時,另搭‘斜仁柱’作產房,將其移居那里分娩,禁止在家人住的、供有神像的屋內生小孩。在產房,一般頭胎住29天,二胎住28天,以此類推。從游獵生活轉為定居生活后,鄂倫春自治旗在各村蓋了公共產房,產婦到那里去分娩”。[42]364這與《禮記·內則》所載孕婦移居“側室”待產及漢代孕婦移居“乳舍”生產的禮俗在其禁忌原理上相一致。
無獨有偶,在世界許多民族中間,對于分娩期的婦女都有與上述相似的禁忌,其理由顯然也是一樣的,即婦女在此期間都被認為是處于危險的境況之中,她們可能污染她們接觸的任何人和任何東西,因此她們被隔絕起來,直到健康和體力恢復、危險期度過為止。例如,在塔希提島上,婦女分娩以后要住在圣潔地方的臨時小屋里隔離半個月或3個星期,直到母親舉行“滿月”儀式之后。在阿拉斯加附近的卡迪亞克島上,臨產的婦女無論什么季節(jié),都得住進用蘆葦搭起的簡陋茅舍,在那里生下孩子住滿20天。布賴布賴印第安人認為婦女分娩的污穢褻瀆比月經(jīng)來潮更為嚴重。婦女感覺快要臨盆時,便告訴自己的丈夫,丈夫趕忙在偏僻無人的地方為她搭起一所小屋,讓她一人獨自居住,除了她母親和另外一位婦人外,不得同任何人說話。在南非人眼里,產育嬰兒所流的血比月事來潮的污穢更為危險,婦女坐月子期間丈夫必須隔離8天,不得在家居住,主要是恐怕受污染。[43]313-314阿拉佩什人孩子出生的時刻,父親是不能露面的,因為他們相信:婦女的生育功能同男人帶有魔力的獲取食物的功能在本質上是勢不兩立的。分娩時流的血與月經(jīng)時流的血一樣是危險的,因此孩子必須降生在寨子外面……當清洗好嬰兒并把胎衣、臍帶處置完畢,母親和嬰兒被帶回寨子里,暫時在一間小房子里棲身。這間小屋通常建在正常的居住區(qū)域之外。[44]30-31在日本的古代人生禮俗中,“生育曾經(jīng)是在村落共有的產屋進行的,這是由于生育被人們視為不潔,因此產婦被隔離開來。大多數(shù)的情況是,產婦的禁忌日是75天”[45]74。以上雖反映的是域外民族產育的避忌習俗,但其所遵循的信仰原理與我國婦女臨產須移居側室或乳舍的習俗并無二致,都是基于產育期的婦女是污穢的、須加避忌的觀念。
從古文“字”構形上看,從“子”在“宀”下,會意兼形聲,像房屋中有子的形狀,指產婦用來進行生育之事的場所,這正是古人基于將婦女生育看做污穢之事而須加避忌,故特為孕婦設置待產之場所——乳舍(或產舍)習俗在古文字形義構建中的真實反映。
(一) 字,生也。因“字”是古代孕婦臨產時移居用于生育之事的特殊場所——乳舍(或產舍)習俗在古文字構形中的反映,因此“字”便有了生子、產育的本義。如《漢書·嚴安傳》“五谷蕃熟,六畜遂字”顏師古注:“字,生也?!盵46]2 810《說文·子部》云:“字,乳也?!薄墩f文·部》云:“人及鳥生子曰乳,獸曰產?!庇?《說文·子部》“,乳也”段注:“上文之乳謂生子也,此乳者,謂既生而乳哺之也”。[12]750這里的“上文之乳”,即《說文·字部》所說“字,乳也”之“乳”?!墩摵狻鈮邸吩?“婦人疏字者子活,數(shù)乳者子死。”“疏字”與“數(shù)乳”對文,正是字、乳皆為“生也”之義的例證。又,《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云:“(苦山)上有木焉,名曰黃棘,黃華而員葉,其實如蘭,服之不字?!惫痹?“字,生也;《易》曰:‘女子貞不字?!蓖跄顚O云:“字者,《說文》:‘字,乳也?!秷虻洹贰B獸孳尾’,傳云:‘乳化曰孳?!妒酚洝の宓奂o》作‘字’?!墩f文·序》云‘形聲相益謂之字,字者,孳乳而浸多也’,亦生之義也?!盵47]145“乳”的生育之義在傳世文獻中多有用例。如《呂氏春秋·季夏紀·音初》云:“夏侯氏孔甲田于東陽萯山,天大風晦盲,孔甲迷惑,入于民室,主人方乳。”高誘注:“乳,產?!薄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菑川王美人懷子而不乳……以酒飲之,旋乳?!彼抉R貞《索隱》曰:“乳,生也?!薄靶檎?言回旋即生也。”[29]3 374《漢書·刑法志》:“年八十以上,八歲以下,及孕者未乳?!鳖亷煿抛?“乳,產也?!盵46]1 108《漢書·外戚傳》:“婦人免乳大故,十死一生?!睅煿旁?“免乳謂產子也?!盵46]3 967等等。
(二) 字,愛也,養(yǎng)也。由上引相關文獻可知,婦女在側室或乳舍分娩后,因其被認為不潔,故常須在用于產育之所留居一段時間方可回歸原居處。至于需要留居多長時間,各家記載似并不一致。如《禮記·內則》為“三月之末”,《論衡·四諱》為“逾月乃入”,《小品方》為“產后滿月”。所謂“滿月者,非為數(shù)滿三十日,是跨月故也。若是正月產,跨二月入三月,是跨月耳”[40]24。如此,則產婦分娩后短者月余,長者則須三月方可允許其回歸原居處,恢復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孕婦待產的地方也就成為產婦與初生嬰兒臨時共處之所。在這里,產婦要照看、喂養(yǎng)初生兒一段時間,乳舍也就成為產婦對初生兒表達母愛的初始之所,而作為分娩場所的建筑形體的反映——“字”也就引申出“愛”“養(yǎng)”之義。
古文“字”的此一義項,在古代文獻中也多有例證。如,《尚書·康誥》云:“于父不能字厥子”。《左傳·成公四年》:“又不能字人之孤而殺之?!睆埶椿赵?“字之言慈也,謂愛之所由生也。物之相愛,始于養(yǎng)子,鳥獸盡然,唯人為甚?!对姟ど瘛菲?‘牛羊腓字之?!珎髟?‘字,愛也。’是已。推之成公四年《左傳》:‘其肯字我乎?’十一年《傳》:‘又不能字人之孤?!杂么肆x。小徐《系傳》‘乳也’下有‘愛也’二字,疑許書原文本有二訓,大徐本誤脫其一矣。”[54]3 598又,《左傳·昭公十一年》云:“其僚無子,使字敬叔”。杜預注:“字,養(yǎng)也?!薄蹲髠鳌ふ压辍吩?“僑聞為國,非不能事大字小之難?!笨追f達疏引服虔云:“字,養(yǎng)也?!盵33]2 079以上“字”皆為愛養(yǎng)之義。
(三) 字,孳乳增加也。正因“字”為古代產婦待產及對初生兒養(yǎng)育的場所,“字”也就有生育之義,并引申出愛、養(yǎng)之義,進而增生出孳乳增加之義?!墩f文·序》云:“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林尹云:“字之本義訓乳子……引申為文字孳乳之稱,蓋獨體為文,合體為字,指事、象形多屬原始之初文,是謂之文。其后形與聲相益,形與形相益,是為形聲與會意,皆合二體而成,是孳乳而浸多者,故謂之字?!盵23]3 758此均言“字”乃是由“文”孳乳而生者。
古文“字”的孳乳增加之義,亦可由古人幼名冠字禮俗進一步申論。古人有名有字,先名后字。于子生三月而“名”之,及其行成年禮后又加“字”。如《禮記·曲禮》云:“男女異長。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許嫁,笄而字?!薄秲x禮·士昏禮記》云:“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庇?《禮記·檀弓上》“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謚,周道也”孔穎達疏:“人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復呼其名,故冠而加字?!盵32]296《公羊傳·僖公九年》云:“婦人許嫁,字而笄之?!贝思础抖Y記·冠義》所謂“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古代于“名”外有“字”之用意,一則以示其成人,二則乃在于敬名之故?!秲x禮·士冠禮記》云:“冠而字之,敬其名也?!薄抖Y記·冠義》“已冠而字之”鄭玄注:“字,所以相尊也?!薄栋谆⑼x·姓名》云:“人所以有字何?所以冠德明功,敬成人也?!薄额伿霞矣枴わL操》云:“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敝祆湓?“人必有名何?所以吐情自紀,尊事人者也。子生三月,則父名之于祖廟。于祖廟者,謂子之親廟也,明當為宗廟主也……人所以有字何?冠德明功,敬成人也。”[55]229《周禮·春官·外史》“掌達書名于四方”鄭注:“古曰名,今曰字。”賈公彥疏:“古者之文字少,直曰名,后代文字多則曰字。字者,滋也,滋益而名,故更稱曰字?!盵56]1 028《冊府元龜·總錄部·名字》云:“古稱:孩而名之,冠而字之。蓋以名者,義之制;字者,名之飾?!蓖跻?“名字者,自昔相承詁言也?!栋谆⑼ā吩?‘聞名既知其字,聞字即知其名?!w名之與字,義相比附,故叔重《說文》屢引古人名字,發(fā)明古訓,莫著于此?!盵57]1 451高田忠周云:“《說文·敘》‘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字者,孳乳而浸多也’,又《禮記·冠義》‘已冠而字之’注:‘字所以相尊也?!灾^增加之義,即‘字’字轉義也?!盵58]1 146正因古人之“字”由“名”而生,冠字乃是敬其名。故古人的字常與名相應,即其“字”由“名”孳乳而來。
關于此點,前人多有論及。周秦時期,名“嘉”而以“孔”為字者,有宋公孫嘉字孔父(《左傳·桓公二年》)、楚成嘉字子孔(《左傳·文公十二年》)、鄭公子嘉字子孔(《春秋經(jīng)·襄公十九年》)等。許慎《說文·部》訓“嘉”“孔”云:“孔,通也,從、子。,請子之候鳥也。至而得子,嘉美之也。古人名嘉字子孔。”王引之云:“‘孔’、‘好’一聲之轉。實謂之孔,亦謂之好。嘉美者謂之好,亦謂之孔,義相因也?!盵57]1 298又有名“偃”字“子游”者。如鄭公子偃字子游(《左傳·成公六年》)、駟偃字子游(《左傳·昭公十四年》)、顏成偃字子游(《莊子·齊物論》)、言偃字子游(《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等,《說文·部》云:“,旌旗之游蹇之皃……讀若偃。古人名,字子游。”張澍云:“游,一作,旌旗之游也。偃,臥也,取偃旗息鼓之義?!盵59]21-22等等。此足見古人名、字相應,字由名孳乳而生之關系。
(四) 字,許嫁也。南宋以來,“字”又衍生出“許嫁”之義。如朱熹贊同耿南仲之說云:“耿氏解《易》‘女子貞不字’,作嫁笄而字?!懖蛔帧?謂未許嫁也,卻與婚媾之義相通,亦說得有理……‘十年乃字’,耿南仲亦如此說。”[60]1 744-1 745王引之駁此說云:“宋耿南仲《周易新講義》乃解之以《曲禮》‘女子許嫁笄而字’曰:‘貞不字者,未許嫁也?!?《曲禮》‘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許嫁笄而字’,則‘字’為‘名字’之‘字’,《士婚禮記》‘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是也。許嫁而后字,‘字’非即許嫁明矣?!峨s記》:‘女雖未許嫁,年二十而笄,禮之,婦人執(zhí)其禮。’女子之笄猶男子之冠,男子之冠有字辭,則女子亦當然。未許嫁者,年二十而亦笄而字之,則不得以‘不字’為未許嫁也……遍考經(jīng)傳及唐以前書,無以‘字’為許嫁者,而自南宋至今,相稱謂許嫁為‘許字’,甚矣其謬也?!盵57]14王氏所駁甚確。
雖然如此,但耿、朱訓“字”為“許嫁”之說影響頗為深遠,以至后世研究《周易》多有附和者。如清人李道平云:“‘字’為‘許嫁’之義,二不許初,故‘不字’。”[61]100宋祚胤云:“不字,不許嫁給人?!盵62]27高亨則駁王氏說云:“其說似是而非。蓋《周易》婦、女二字,截然有別。本爻云:‘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蒙》六三云:‘勿用取女?!队^》六二云:‘利女貞?!T‘女’字皆指未嫁者也?!睹伞肪哦?‘納婦吉,子克家?!缎⌒蟆飞暇旁?‘婦貞厲?!洞筮^》九五云:‘老婦得其士夫?!ā睹伞肪哦D字謂子之妻,余皆指已嫁者也。然則女子決不能言不妊娠,不生育,而字為許嫁之義,明矣。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者,謂筮遇此爻,若占問女子不許嫁之事,則十年乃克許嫁也。”[63]171按,高氏謂“《周易》婦、女二字,截然有別”之說,此細言也。若泛論之,古代婦女也可稱女子。如下文王氏駁耿說所引《內則》《大戴禮·本命篇》即是其證,故單以《易·屯》“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之“字”訓“許嫁”之義略顯突兀。
誠如王引之所說,唐前文獻無以“字”為“許嫁”之說,而南宋至今則多有用例。除上引耿、朱二氏外,如南宋葉適《林伯和墓志銘》:“鄰女將字而孤,養(yǎng)視如己子,擇對嫁之。”[64]18明王世貞《艷異編·續(xù)集》云:“時生未議聘,而女亦未字人,因陰有所屬?!盵65]724清黃世仲《廿載繁華夢》云:“養(yǎng)成一個如珠似玉的女兒……現(xiàn)年十七歲,待字深閨?!盵66]9清樂鈞《耳食錄》云:“姑死時,年方二八,實未字人,蓋死后匹配者?!盵67]23清曹去晶《姑妄言》云:“其女初改許貴婿,貴婿又殤,猶在閨中待字?!盵68]571以上數(shù)處“字”皆“許嫁”之義。此外,清以來所編字書如《康熙字典》《辭源》《漢語大字典》等,于“字”條下亦均有“女許嫁曰字”義項。自宋以降,“字”有“許嫁”說之流行,或與時儒對《曲禮》“女子許嫁笄而字”經(jīng)文原義的誤解有關,此顯為“字”后世之衍生義,非古文“字”形體所蘊含之本義及引申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