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
2004年,我高考落榜,父親把我送到市里的復讀學校,據(jù)說這里的本科上線率全市第一。
安頓好食宿后,班主任把我們吆喝到教室開動員大會,文科班70多人,熙熙攘攘互相自我介紹,我坐在角落里不敢說一句話,除了迷茫,還有自卑 。
班主任的動員大會,幾乎是喊口號,首先用各種難聽的話刺激我們,給我們貼上各種標簽,如“落榜生”“差生”之類,接著向我們描述了魔鬼式的管理,如必須每天5∶40到教室早讀,晚自習延長到11∶40,她會每天跟蹤管理 。最后她向我們描繪了藍圖,必須讓我們班的上線率達到90%以上。做了總結(jié)后,她說了一句:“同學們,一日為師,終生為母??!我要像要求自己的孩子一樣要求你們?!卑嘀魅涡赵?,從那時候開始,我們都管她叫“岳母”。
宿舍里一共四個人,最年長的已經(jīng)24歲,是第四次補習,我們都稱他“老補”,并認他為老大哥;另一個是“佛系”青年汪子冬,曾是我的應屆班同學;還有個高大帥氣愛出風頭的歌唱家,我們叫他“刀郎”。
老補說,他本來要去打工,父母把他硬綁回來,考了三次,每次都差幾分,他認命,但父母不認!“刀郎”說,他去年考音樂學院沒考上,文化課拉低了分數(shù),所以他只是隨便補一補。佛系汪子冬感嘆,他考不考得上無所謂,只是不想去太差的學校。最后輪到我,我說:“我實在想不到除了念書,還能做什么?!?/p>
不知不覺聊到午夜,我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等太陽再次升起,魔鬼般的生活便拉開序幕。
開學頭一天,我5∶00便起了床,5∶30進教室,已經(jīng)稀稀拉拉有不少學生早讀。
“岳母”在講臺正襟危坐,看到我踏進教室,皺著眉點了點頭。我旁邊是個瘦小的女生,名字卻很大氣,叫劉俊杰,辮子上扎著蝴蝶結(jié),滿臉雀斑,對我笑了笑,又埋頭讀起英語。
到了5∶40,“岳母”站起來,滿臉陰森地說:“看來大家沒把我的要求當回事!”她搬了凳子坐到教室門口,遲到者男生罰做十個俯臥撐,女生罰站半個小時。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再沒人敢遲到。
班主任就像監(jiān)獄長,無時無刻不在我們身邊監(jiān)視,我常能感覺到窗外她那放射著X光的雙眼。她正如開學承諾的一樣,早自習、課間和晚自習都跟蹤式管理,讓我們喘不過氣。好幾次,我和汪子冬企圖逃課,都被她揪著耳朵拽了回來。
我的成績一直處于下游狀態(tài),整日焦慮不堪,我開始失眠,體重一度下降到八十幾斤。為了緩解壓力,我會在班主任偶爾出去時逃掉晚自習,到草坪里吹笛子,一曲吹盡,對面宿舍樓里會有女生大喊再來一首。
老補開始逃課,而且一逃一整天?!霸滥浮焙苌鷼?,給他們家打過好幾次電話,卻沒有人接聽。后來我們才知道,他哥哥出了車禍昏迷不醒,老補決定退學打工,給哥哥付醫(yī)療費。我們把這事匯報給“岳母”,沒想到“岳母”很快找了校長,號召全校給他捐款,一共捐了三萬多元。
老補的退學計劃被迫終止,回來后,他像變了個人,學習很用功,晚上熄燈后,還要打著手電筒讀書,漸漸成了班上前20名。在他的影響下,我也有了夜讀的習慣,常拿了書到路燈下讀,后來路燈下多了一個瘦小的女生,我的同桌劉俊杰。
學校召開一次又一次動員大會,每個月都會進行月檢,每次都排名次。我們班上有三個學生病倒了,其中一人精神出了問題。兔死狐悲,我感覺自己很可能也會精神崩潰,于是開始逃課自救。
有一天,我在第二節(jié)課外活動結(jié)束前,“岳母”巡查離開之后的一分鐘內(nèi),偷偷從后門溜到宿舍,很快就睡著了,睡得跟死去一樣沉。
我以為天衣無縫,直到我看到滿面愁容的“岳母”在幫我拉被子,旁邊的宿管爺爺慈祥地看著我。那天,我情緒失控,號啕大哭?!霸滥浮泵业念^說:“今天放你一天假,好好睡一天,明天不要再逃課了?!?/p>
我心里暗自發(fā)狠:今年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上大學。
元旦,學校為了緩解我們的壓力,決定放假一天,讓每個班組織元旦晚會。“刀郎”唱了好幾首歌,儼然成了明星。我用笛子演奏了《梁?!贰锻髂肌?,班上的女生才知道原來夜里草坪上的笛子少年是我,大家驚奇不已。我還即興創(chuàng)作了一段相聲,和同桌劉俊杰合作表演,贏得滿堂喝彩。
晚會結(jié)束,不再上晚自習,大家都像解韁的野馬,逃出了校門。劉俊杰那天特意打扮了一番,邀我去河邊逛逛,說有禮物送給我。
她從家里帶了一本線裝《紅樓夢》借我看,說對寫作文有幫助,還能放松神經(jīng),緩解失眠。她又送了一支很漂亮的笛子給我,我們沉浸在落日熔金的燦爛中,她的臉被晚霞染得緋紅,我心里異常溫暖。
那天開始,我的失眠漸漸好了。后來,逃課的人越來越多。不少同學成績起色不大,漸漸不再努力學習,甚至開始反叛 。
有一天晚上,我約了汪子冬去附近的浴池洗澡。出來后,冷不丁地,汪子冬被身后一個醉漢勒住脖子,幾個社會青年圍著他一頓亂打。我拔腿跑回學校,喘息著向教室里喊:“快,男生都跟我走,汪子冬被混混打了。”
教室里頓時亂套了,我們?nèi)徊活櫋霸滥浮钡臄嗪龋猩鷤冏炖锱K話亂飛,滿教室找武器,跟著我去校外,很快就和混混們大打出手。大家似乎都很躁動,不斷發(fā)泄著、怒吼著。
直到警察來了,大家才一哄而散。后來才知道是混混認錯了人,將汪子冬認作撬掉混混女友的男學生了。
那天晚上,“岳母”用毛巾給我們幾個掛彩的人敷臉上的腫塊,她一邊數(shù)落著我和汪子冬不該逃課,一邊吧嗒吧嗒掉著眼淚。
離高考還有兩個月,學校不再組織任何活動,月考變成周考,我的成績漸漸在班上排到了前十名。我仍然堅持每天晚上在路燈下夜讀,劉俊杰也每天必到,總是坐在我旁邊一言不發(fā),直到熄燈回宿舍前,道一句晚安。
由于我們的學籍都在縣里,我們必須回縣里參加高考。5月下旬,學校就放假了。
離校前,我們宿舍四人喝了一夜啤酒,“刀郎”喝醉了,哭得一塌糊涂。我們才知道,他偷偷和班花談戀愛,卻沒有辦法和班花考上同一所大學,面臨著畢業(yè)分手,他說胸口像刀扎似的疼。汪子冬仍是那么佛系,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今晚何必那么傷感?”老補喝得最多,和我們每個人都擁抱了好久,并雞啄米似的親每個人的臉,說我們都是一輩子的好兄弟……
那天晚上,幾乎每個宿舍都在喝酒,都在哭鬧。復讀班作為我們學生時代最痛苦的印記,雕刻進了每個人的記憶深處。
離校那天,最后一節(jié)課,我提前出了教室,不敢和任何人告別,逃離似的離開了。當出租車緩緩從校園駛出時,司機說,有個女生一直在跟著車走呢。我回頭看了看,是劉俊杰,她一直步行跟著車,臉上似乎有淚痕。
我下了車站定,長長出了一口氣,冷靜下來,才走向她。我故意做出輕松的樣子,拍了拍她的肩說:“再見了,你好好考啊,常打電話!”她的眼淚掉了下來,將一張字條塞到我手中,轉(zhuǎn)身回了教室。
出租車行駛在通往縣城的高速公路上,我對未來很迷茫,不敢打開劉俊杰送我的字條,車窗外涼風習習,我一松手,字條騰空而起,升上了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