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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失意文人的結局或者出路,不外乎兩種:流亡和隱居。仕途或職業(yè)生涯也許會暫慝生活卻不會暫停,此處中斷的人生,又會在彼處出現,平行世界,天下大同,又或大隱于市,小隱于江湖夜雨,世間有西伯利亞、有寧古塔,也有瓦爾登湖。
流亡:威尼斯的水印
約瑟夫.布羅茨基在《我們稱之為“流亡”的狀態(tài),或日浮起的橡實》—文說:“消失于人類,消失于人群(人群?),置身于億萬人之中;做眾所周知的那座草堆中的一根針,但要是有人正在尋找的一根針,這便是流亡的全部含義?!?/p>
布羅茨基出生在列寧格勒,15歲就退了學,1964年,24歲的布羅茨基受到蘇聯(lián)官方審訊,罪名是“社會寄生蟲”,因為他沒有正當職業(yè),干過火車司爐、地質勘探隊員、水手、車工等十多種工作,卻偏偏還寫詩,他那篇《獻給約翰,鄧恩的大哀歌》曾多次在公開場合朗誦,傳到西方后引起了關注。這也算是因言獲罪,詩人被判入獄五年,后來減到一年半,1972年,他被驅逐出境,從此開始在西方流亡。1977年,他加入美國國籍,用詩歌為自己重建了一個世界,他的流亡生涯并不是人生的“暫?!?,而是全新的開始,他在美國不僅成為桂冠詩人,還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擔任美國多所知名大學的文學教授,經常受邀赴世界各地演講。
實際上,布羅茨基的流亡生涯過得相當瀟灑,跟著一群作家游歷威尼斯,寫下了旅途漫記《水印》。威尼斯是布羅茨基年輕時的夢想,他當時追求的姑娘送給他一套威尼斯風光明信片,是她奶奶在二戰(zhàn)前夕去意大利度蜜月時的紀念品。他一遍遍翻著這十二張明信片,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西方”一詞對他究竟意味著什么,“冬季大海邊一座完美城市,圓柱,拱廊,狹窄的街道,冰冷的大理石階梯,露出紅磚肉體的斑駁灰泥墻,丘比特,小天使,被灰塵覆蓋了眼睛一一這便是做好了應對寒冷季節(jié)之準備的文明?!笨粗@些明信片,他在心里暗暗發(fā)誓,有朝一日若能走出國門,一定要在冬季前往威尼斯,寫上兩三首哀歌。流亡生涯中,他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來到了這座古老的水域,他寫道:“日落時分,所有的城市看起來都美妙絕倫,但是,某些城市比別的城市更加精彩絕倫。浮雕變得更柔和,圓柱變得更飽滿,柱頂變得更卷曲……信徒們變得更懶散,天使們變得更飄逸。街道上,天開始變黑,但芳堤夢托大道還是白天,在那面巨大的液體的鏡子里,摩托艇,水上巴士,貢多拉,小艇和駁船,‘像散落的舊鞋子,狂熱蹂躪著巴洛克和哥特式的立面,也不放過你自己的,或是一片路過的云的倒影?!?/p>
相比之下,中國古代的文人則要倒霉得多,蘇東坡、柳宗元、白居易們的流亡命運自然是遠離繁華大都市,下放到山野蠻荒之地,當然,雖然是“黃蘆苦竹、山歌村笛”之地,游山玩水卻也逍遙自在,《前后赤壁賦》、《小石潭記》就是這樣寫出來的。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說,蘇東坡坐過牢,罪名跟布羅茨基一樣,也是寫詩諷刺朝廷,在揚州渡江時,還曾想過自殺,因為怕給弟弟招惹麻煩,就作罷了。蘇東坡進的是御史臺皇家監(jiān)獄,獄卒心腸很好,所以,他在獄中的日子還是頗為舒適,據說每晚能洗上熱水澡,還有一樁軼事,蘇東坡跟兒子約好,只許送蔬菜和肉食,倘若聽到壞消息,就送魚去。有幾天,蘇邁離開京城,把送飯的事情交給朋友辦,不知情的朋友送了熏魚去,蘇東坡大驚失色,給弟弟寫了兩首訣別詩,后來,詩給送到了皇帝手中,皇帝感動之下,蘇東坡被從輕發(fā)落,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據林語堂說,蘇東坡貶謫到惠州(廣東)的時候,是歐洲第—次十字軍東征的前兩年,見到了亞熱帶的橘林、甘蔗、荔枝樹、香蕉園,還有檳榔樹,他不僅“日啖荔枝三百顆”,還嘗了現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各種野味,“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熏鼠燒蝙蝠;初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蛤蟆緣習俗?!边@幾句詩盡管聳人聽聞,不過好在儋州(海南島)海鮮豐富,水果品種也多,雖然吃不上大米飯,但有牡蠣這樣的海鮮嘗,也是人間幸事。
隱居:苦寒與農場風光
1938年,美國作家E·B·懷特決定從《紐約客》雜志辭職,原因是不能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來寫作,每星期的截稿期限有壓力,不喜歡用“我們”的模糊字眼來寫評論,在紐約上東區(qū)租住的房子太熱、太干燥,讓他每天晚飯后昏昏欲睡,他開始焦躁不安、覺得不開心、憋悶,向往起自己在緬因州鄉(xiāng)下的房子。于是,他帶著妻子一起離開《紐約客》,“沒有考慮兒子從曼哈頓的私立學校轉入兩間教室的鄉(xiāng)村學校會如何,想也沒想現身農村后錢從哪里來,就像個瘋癲的流浪風笛手一樣,率領我的小家離開了城市?!碑敃r,《哈珀斯》雜志的編輯邀請他撰寫每個月的專欄,他當場應承下來,換取每個月300美元的稿酬。
于是,懷特來到緬因州的咸水農場,像他所崇拜的梭羅一樣,過起了隱居的生活。因此,他清點了自己的117把椅子,賣掉半數財產,花了不少力氣處理那些“尋常物件”一一瓷器、地毯、家具、書籍。咸水農場的風景很美,“耕種起始處,靠近一所房子,有一塊大荒田,終結處是外島那邊的海灣,可以用無竿釣絲釣鱈魚和黑斑鱈,海鷗如蠓蟲一般繞耳噪鬧,霧氣不絕如縷,始終盤在胸前?!毕娜绽?,他會拎了桶走過鄉(xiāng)間小路,采些草莓給妻子做餡餅,或者釣兩條小鱈魚?!肮葌}下面,種了蘆薈和土豆,再向外就是牧場,在杜松、花崗巖和山月桂中間,生長著野草莓和溫馴的小母牛。一路走去,沿途可見藍莓和小紅莓?!彼靡恢惶炕鹩r爐,養(yǎng)了84只剛出生的小雞,除了吃掉的,剩下36只小母雞,雞蛋產量依然大大超過預期,他們一家每天吃雞蛋宴,終于倒了胃口。他們還養(yǎng)了豬和羊,用羊糞澆灌從紐約帶來的橡皮樹,偶爾還去獵浣熊,并且,籌劃了4年之久,終于擁有了一頭奶牛?!拔业哪膛iL成了大家伙。我第一次帶她出去,感覺恍如第—次帶女孩子上劇場一一窘迫又洋洋得意。前后這兩次,雌性的步履都比我堅定,仿佛她們才是主導者。他在日記中寫道。
散文集《人各有異》的最后一篇,懷特終于提到了“寒冷”,“早上,溫度計顯示溫度為零下10℃或12℃。中午,溫度一路升到零度?!膛1亲拥牧魈橐步Y成了,小的冰柱…..凍雪在靴子的橡膠鞋底踩踏下,咯吱咯吱作響,汽車車窗頃刻結霜。鵝從谷倉的窩中鉆出,在吹積的雪堆上為自己踏出一個場子。它們高聲抱怨冰凍的盤子,玉米糊糊在藍色積雪映襯下呈金黃色?!?/p>
比懷特更不怕冷的,也許是《在西伯利亞森林中》的作者、法國探險家西爾萬,泰松,他在貝加爾湖畔的一座西伯利亞小木屋里,過了六個月的隱居生活,最近的村莊在120公里以外,冬季,氣溫降至零下30℃,夏季,熊在湖岸陡坡出沒。泰松居住的小木屋長寬均為3米,靠一只生鐵爐子取暖,朝東的窗框中,可以望見一百公里外的雪山。他給小木屋安裝了太陽能電板,為一臺小型電腦供電,“在觀雪時聽舒伯特,在砍完木柴后讀馬可奧勒留,為慶祝晚上的捕魚成果而抽上一支哈瓦那雪茄。”比起梭羅和懷特的時代,泰松的確要先進不少。他在書中寫道:“社會不喜歡隱士,不會原諒他們的逃離?!?/p>
泰松在隱居的半年里,一直追尋著逃離社會的意義,除了抵御嚴寒,與野生動物為伍,他還回憶起了讀過的很多書,“有一小群人渴望逃離世紀的前進進程,他們厭倦了人口泛濫的城市,厭倦了新技術在日常生活各方面的統(tǒng)治地位,預感到超級都市的增長將帶來的社會和美學混亂,于是,他們決定離開城鎮(zhèn),回歸森林。……嬉皮士逃避的是壓迫他們的秩序,森林的新護林員逃離的則是令他們氣餒的無序狀態(tài)。樹木已經準備著迎接人類的到來;它們早已習慣于永恒的回歸。”他+這樣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