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皓楠,1995年生于北京,南京大學德語系2014級本科生,現(xiàn)于上海外國語大學德語系攻讀碩士學位。2017年獲得“千纖草”全國女子詩歌大賽主獎,2019年獲得華語大學生短詩大賽年度詩人提名獎。詩歌散見于《詩刊》《鐘山》《作品》《青春》《天津詩人》等刊。
度作這果肉。那猝然掰開的人
也將其力道塑入。今天你以圓滑的重量
壓抑著他的塑料袋,散作三三兩兩
當雨水驟然滑落,大片的光
將你們裹挾于同一段入夜的流域
在這里也沒有唇齒之聲,沒有
下雨的手揉搓多汁的皮肉,像在海上
永恒的搖擺揉搓許多漂浮的木桶
搖落許多木屑。漸次落滿沉悶的河口
你跟隨他的腳步,一半白滯的
酸澀,與一半金黃的蜜甜滿溢出來
并止于悶聲的河泥。今夜有太多的月亮
2019.3.30
那些人也是荷蘭船長。你懶散地
呼應信號燈。仿佛按一下
便能使傍晚的桃紅收歸于這淡漠的煙白
那些人也是你。當他們以響亮的手勢
洗杯子,換茶葉,他們傾斜的船體
就與你相撞,這短促的問候不會使你覆亡
且柔和得令人驚詫。使你想起
許多年前的夏天,草地上愉快的投球手
也有一次擊傷你的腳踝
但唯獨你像一只蜻蜓點掠水面,淺嘗
此地的苦澀,這陣風是要將你吹向哪里啊
夜晚的海上,沒有果實轉露出紅熟
你也屬這海上漏網(wǎng)的群魚之一
尾巴里沸水吹成蒲扇,輔以水紋伸張,仿佛
一只松枝纏絞的松鼠迸濺出殷紅色火星
你有許多年沒見過松鼠,沒掰開過
它們清香的球果。一個人怎么能忘記陸地啊
“野馬也,塵埃也”,如此催人
淚下啊。但你也屬海上漏網(wǎng)的群魚之一
已有許多年不再需要
以骨肉之軀搖動蒲扇,憑一把細弱的
骨骼抵過伏天。這天青色的玻璃瓶
它的冷曾像魚叉刺入你的肺腑
并不再以可燃物的吹噓佇立于甲板
這曠日持久。有無相生。有關
你如何成為自己的化石,在黑夜里
俯身照鏡,顫抖的手握不住魚叉。或你的船
如何漸趨為一只沙蟹,它就要像你一樣
變成一具磷火閃動的骨架了嗎?
自然而然。既然海本身即是荒廢
它也將你與每一只海貝鹽浸在此
那脆弱的上帝,你曾相信他的法力
在你之下,他給你的永生你也可給你自己
仿佛你的死從來都不是技藝,這片毒辣的海
也從來都沒能將它打磨得更錚錚有聲
2019.6.10
篳路桃弧輾轉遷,南來遠過一千年。
變作鹽柱也要望那最后一眼
望則望矣,那地方你再也不想回返
盡管它以許多透明的廊柱充斥你的夢魘
并吹出不存在的稻花香,松軟,溫暖
就這樣你押北方下注,知道你也在
重走這遠過千年的老路,每一步
節(jié)節(jié)退場于平地,至寶藏于山腹
但你寧可以輕捷的腳步跳過玫瑰色水面
攀上你們渾厚的墻垛,升起那些
虎視眈眈的月亮?!叭粲腥速?/p>
山之阿”。變作鹽柱也要遙望那最后一眼
你那采食薇菜的情人,你們的
許多影子一夜間落葉啊
亦柔止,亦剛止,颯颯聲中
有日光琮琮的滴淌啊。這使你們氣喘
并曬黑如一對牛角穿鑿的人偶
一個不愿砥石屻而上,寧食這山的肝膽
另一個以緊鑼密鼓的線團將自己裝斂
若投杖可蔭翳千里,你也可
化作一棵矯健的桃樹,鋪展枝葉于城垣
并將那些嫣紅的甜蜜眼睛固定于房檐
喂養(yǎng)一些鳥雀,可平萬綠之濤瀾
對那業(yè)已衰老的營長,你有許多話
可以說。比如他狡黠的兄弟,當他只身
蹚過深圳河,他可懼怕過鐵的水獺
以輕捷的手指扭斷他的腳掌?
悄無聲息。像他悄無聲息地在岸上
咬緊一根枕木,發(fā)誓永不再談論
因此你選擇沉默。帶著走過瓜棚時
一捧青翠所蘊含的沁涼
握緊他立夏的手。今晚將一同夢見
一片日光開敞的海灘,那里沙礫
白得像蜆殼,翠色玉璧聳立如死亡
2019.7.1
你顱骨下的白蠟燃作一盞水的提燈
一病三歲,一病就開出花朵
并以斷續(xù)的燒熱熏出一點昏黃
緩緩走下樓梯。你的肢體
如何清脆得像一截桐木
逶迤作幾段,漸漸破碎得
留不住一點影子。你提著燈走
一走冷水就潑濺出來。你走,你走
向著水邊那些映照的人
他們的沉疴也引渡到自己身上
因此像一條很冷的蛇,幻化出透白的鱗片
且援引更冷的波光遏制這燒熱吧
2019.7.20
纏綿的格物——在鐘皓楠的詩中,總有大量的物象纏綿在一起,物與物之間的離合與牽涉共同達成了某種極盡悱惻的致幻效果。這里之所以使用“物象”而非“意象”,并不是對物我關系這一古老的詩學命題的刻意疏離,而在于鐘皓楠對于物的處理,正是以一種纏綿到底的方式完成的。這種與物的繁多、物的鮮活堅決緊貼的纏綿感,完全放任了物的屬性反向突破與“我”的界限,從而幾乎是以一種往而不復的方式提出了詩歌探討物我關系的新的可能,即由“我”全面地倒向“物”?;蛘哒f,詩歌書寫不再是以人的經(jīng)驗去創(chuàng)新物的關聯(lián),而是以物的屬性、物的法則去重新塑造、重新衡量人的狀態(tài)。因此,作為以詩格物的主體,自然也就隨之喪失了“意”的主動,而墜落到某種及物的迷幻之中。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詩人所關聯(lián)起來的物象越多,主體在格物的過程中所遭受的來自于物的肢解就越徹底,這一迷幻感也就越發(fā)的纏綿、越發(fā)的強烈。一方面,人的主體性在格物的過程中被物重新塑造?!澳愕闹w/如何清脆得像一截桐木/逶迤作幾段”(《水仙》),一旦詩歌及物,便不再是給物以人性,而是給人以物性,“肢體”等同于“桐木”,主體的存在就這樣被條分縷析為某種物的存在。另一方面,人的主體性在格物的過程中被物完全操控。無論詩人對此是否自覺,人的主體性已被物完全拆解打散,人是作為物被觀察著、體驗著、理解著。格物最終在與物的纏綿中喪失了根基,而倒置為對人的“格”與“知”。迷幻中的人,面對物的步步緊逼,只好蜷縮為“自己的化石”,而再也不能記起“這陣風是要將你吹向哪里啊”(《荷蘭船長的夢魘》)。
——北京大學中文系? 廉鵬舉
鐘詩的句式扎實,少有碎步,仿佛總是在毅然地邁向事物的核心?!澳阕?,你走”,哪怕是這樣切切的呼喊,也必緊跟以“他們的沉疴也引渡到自己身上”。繁密的由“你”所引導的呼喊將詩始終維持在極高的情感濃度,這不禁讓人覺得,于她,寫詩就意味著,一場頂著可怕耗費的行進。她不想躲閃,但終于還是不得不躲閃,她的妥協(xié)就是四處擷取形象,并將自己多多少少寄托其中,以花樣繁多的肉身來對抗主體的匱乏。
而消滅肉體的激情在鐘詩中揮之不去。那些或脆弱或矯健的肉體同時被超越的外力和內(nèi)心的幽暗所拉扯、所擺布,“以輕捷的手指扭斷他的腳掌”,但她厭惡自憐,以至于一切都必須被緩緩推向美,推向極致,并在最后的輝煌中獲致靈魂的成立。
這四首詩顯然是以水為引子挑選出來的。這樣的組合是在暗示什么嗎?水的隨物賦形,水的整飭,或者水的至柔至剛?而我更愿意猜想的,是其背后的頑皮:拋出謎語后的壞笑,編織偶合的心機。正是它確保了鐘詩在結構上的流暢。將這份頑皮放進她的沉重和暴烈中再去理解,或將別開生面,即便前者在詩中被有意識地遮蔽,或被她語言的濃烈所阻撓而無法浮現(xiàn),它作為一種糾正的力量其實始終是在場的,將她粗礪的能量打磨成一顆顆“圓滑的重量”,于是,在最好的意義上,鐘皓楠捧出了她自身的成熟。
——南京師范大學法語系 羊須
讀鐘皓楠的詩,得跟緊她遠游的步伐。在國內(nèi)時,也許是客家人的血液不斷地牽引她南行,將她從童年的北國引向“青綠的熱帶”,不同于西班牙的另一種海洋母題。這里的海與大江相連,它的歷史多屬于冷兵器。
她雖慣用第二人稱,但不難察覺其人和抒情主體的距離之近?!岸茸鬟@果肉。那猝然掰開的人/也將其力道塑入。”即便是玩味于生活隱微處的主題,她也不惜“塑入”筆力,和漫溢又詭譎的情感。讀她的近作,似乎她從《楚辭》中得來新的取徑,為其這一階段的文本注入了中國式的古典力道,“且援引更冷的波光遏制這燒熱吧”(《水仙》),通過對詞語更恣肆的灼燒,以逼近更為冷硬的內(nèi)核,這或許是她的詩心所向。因而近來我讀她的詩,總覺得是高昂而強健的。
——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