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言,本名許仁浩,1990年生于湖北恩施,土家族。先后畢業(yè)于湖北大學、武漢大學,現就讀于南開大學。曾獲櫻花詩賽獎、野草文學獎等獎項,詩作見于《十月》《詩刊》《上海文學》等刊,有作品入選《詩歌選粹》《珞珈詩派》等詩集。
——兼贈同行諸友
驅車駛離中心,陵水的郊外
絕非荒野:海不停地涌動,
并以澎湃揭開岸礁參差的節(jié)律。
我們同大海一樣清醒,
但漁排搖晃著蜑家人的瞌睡,
這些以海為家的居民
已經熟稔生活之咸;而我們,
正在他們的一側消磨夜、消磨海風。
空氣仍舊保全濕熱,拂動
送來陣陣流星般飛馳的清爽。
此刻,蜑家人習見的景象
映射成我們的新鮮。
椰汁和炒冰構成同類項,它們
合并,整個夜晚就消逝多半。
然后是吐著泡泡的啤酒,
在南海邊,我們從這閃光液體中
窺見積年不化的自由。
多么難得,我們像一群
吐泡泡的熱帶魚,啤酒一飲而下,
你我就旅行到寬闊的海域。
招潮蟹結隊起舞、海豚逐浪、白云
被拋落成無數粒珍珠,
多么輕盈、多么地各司其職,
我們舉杯并迎接這無端的自由。
這自由,真實得如同
海灣的碧透;在這邊地一隅,
天空離水也是如此的近。
交談持續(xù)漲潮,我們以波頻的速率
繼續(xù)揮霍這良夜,然后
是大海般空白。當我再次睜眼,
身上已棲滿陽光:力的溫軟。
星期天的午后,湛藍色天光
將鎢絲垂落并溫柔捻動。
沒有什么誘惑比這更直接了,
鉆進它,這一天最好的時辰
將你我捕獲。那些跨世紀的樹
已屆中年,枝椏亭亭如蓋;
遠處的天際被高樓逐年刺破,
海河畔的水鳥巡回往來,
逃不脫日益擁擠的都市山水。
我們置身其中,目睹人群聚攏,
民園廣場從空曠的對視
變成話語的蒸籠——只需要
一刻鐘——生活就在這里
釋放出水晶般的鹽粒。它的閃耀
和它的咸并存,完整得如同
生活本身。塑膠跑道在廣場的內部
滲出紅色汗水,那支沿橢圓
行進的隊伍擁有無形之力,他們
不斷推動身前的人,自己也
感到后背的隱力。這個力在暗處
長成,我們看不見它,
但它始終凝結在腳心,清晰得
讓人放棄疑慮。街角的馬車
驅趕歷史,向五大道四散的支脈
游覽;鈴鐺搖晃著,宛如音樂。
所有人都被這景色收服。
離開民園廣場,我們自然地循回
內心:煢煢孑立,遠比
在跑道上做功更難修習。立在
人群與自己中間,影子的墻壁
將記錄新的更變;也許僅有
一瞬,我們能真正地握緊自身。
他們仨并排騎著車。
今晚的球賽膠著、激烈,高潮迭起;
而現在,共鳴腔和聲帶鼓動余興,
仿佛生活的陰面以及它的恐懼都不存在。
他們仨都是年輕的西西弗斯,
一個學經濟,一個學物理,最后一個
學文學;只有在打球的時候,
他們才構成臨時共同體。
各自為陣的生活畢竟大多數,
學科間性隔離出無人區(qū),
他們還做不到,學界所鼓吹的那種起舞。
在車輪的旋轉和靜態(tài)的手握把之間,
新壓力越積越黑,終于與夜匯聚;
但他們要繼續(xù)往前騎,
他們都還沒有把巨石推到山頂。
這是爬升的責任。
打一場球后的夜晚再沒有難言之隱,
他們會在畢業(yè)后退回谷底,
生活的巨石必將迫使他們再一次負重,
而大家,都是行動之人。
北方的夏日午后,停云
并不多見:藍色化為歸攏萬物的
律法——世界的甜和
世界的傷口構成明晃晃的秘密。
而身前,決堤的藍奔走競逐,
從城市中心開闊到邊緣,只有藍;
明天接續(xù)的,也是藍。
澄澈少見的版圖被季風修改,
暴露出藍;飛機測謊,在輕盈帝國
鋪設白白的云軌,而后
消失于藍。海天一起變緩、變藍,
近乎星球弧狀的邊緣,
但無人擊碎太陽、拖垮風,
這綿延夏日的藍色之山像冰川,
它反彈一切晶亮,并制造出
煮沸的血管。水中倒影的是藍,
玻璃是藍;鏡子翻轉,照出
冠頂的藍、地心的藍,肉身的酸痛
是藍,貧窮和卑微也是藍。
這鍍色的魔法如同世間萬有,
當你擁有它,就意味著失去。
假如藍色變成一種偏執(zhí)、極端的
存在,你我便只能寄身于
它的凋謝;在懸掛藍色的兩端,
世界保留了其余的光澤。
但藍色就是藍色,它的籠罩不會
摔下、不會憑空地消失,所有
朝向它的攀爬都是未知事物,
而我們也必須習慣:藍色
還將統(tǒng)治世間,幸運的是——你我
還有時間賦予的——巨大深淵。
午言作為青年詩人及其詩作,在我看來,最可貴之處在于“干凈的煙火氣”。在他搭建的文學建筑中,沒有佶屈聱牙的詞語,也沒有窮途末路的苦思。一切是輕盈但不輕佻,凝聚而不凝重。從他的筆端,讀者很容易辨認出一卷熱氣騰騰又不失冷靜的文學博士生活。作為這幅生活肖像的主角,他身處人群之中,但不受人群牽引;他時刻準備著邁入其中,或掙脫重力。一組樸素、明亮、飽滿的長短句,勾勒出海邊郊游、廣場散步、夜歸宿舍等日常場景和行動。透過紙背,分明是一位青年詩人對于生活時刻不停的求索。即便在生活最輕微的細枝末節(jié)處,他也沒有放棄作為生活觀察者的審慎姿態(tài)——因為蘇格拉底說過,“未經審視的生活,不值得度過”——不輕易垂憐,不自我感動,不溺于生活的苦或甜之中。對廣場風景的凝視,使得他會寫下這樣溫柔而清醒的句子:“生活就在這里/釋放出水晶般的鹽粒。它的閃耀/和它的咸并存,完整得如同/生活本身?!?/p>
——詩人 陳翔
午言近期的詩作致力于對生活和自然的探索。詩人從日常生活的細微場景入手,卻能獨辟出自己的蹊徑。比如寫海邊游玩,引出對當地人的觀照;寫星期天的廣場,引出對歷史的思考;寫夜回宿舍,引出對人生軌跡的哲思?!吧罹驮谶@里”,而詩人則提取生活釋放出的“水晶般的鹽粒”。另一方面,詩人對自然的觀察又填充進他的詩行,顯出一種清新雋永的意味。在午言的詩中,自然并不是單純的景物,而是作為抵達生活嚴峻面的緩沖地帶出現。在探討一些嚴肅話題時,我們能感受到詩人內心的溫柔的力量。這也是午言近期詩作的核心與目標——“自然地循回內心”。在這種“循回”中,“力”(行動、修習)至關重要,卻又要化為繞指柔,最終達到“力的溫軟”這樣一種詩歌質地,或許也是詩人內心所期許的“另一個好清晨”吧。
——詩人 述川
午言的詩擅長勾勒攜侶曾游的少年們“咳唾隨風拋擲”的日常生活,他們在回宿舍的路上、球場上、海濱沙灘上相遇、相約、相別,在對青年人心性狀態(tài)的專注描摹方面,午言顯示出了自己的持續(xù)性和觀察的入微。他的詩往往寫給朋友,或者寫與朋友在一起的生活,這使他的詩歌在對話、溝通的屬性上意味特殊。但他也有一些以“至高虛構”磨練技藝的作品,如《藍色的偏至》,其中對詞語的嫻熟調度展示了其極具平衡感的心智。午言對節(jié)奏的處理微妙而不走極端,“多么輕盈、多么地各司其職,/我們舉杯并迎接這無端的自由。/這自由,真實得如同/海灣的碧透”(《陵水之夜》),這樣的作品抓捕了青年人生活中無奈而彷徨的瞬間,表露了詩人性情中的從容、通透,讀來令人欣悅。
——詩人 王年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