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樹木花草的脾性和神氣,要一一記在心里,不出錯兒,比什么都難。至于說各種動物,比如鳥和四蹄動物,只要看一會兒就會明白。因為它們的眼睛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別人。我沒有見過狼和熊,但它們真的在林子里出沒過,說不定到現(xiàn)在還有。也許是盼著見到,我心里一點都不恨它們。我見過豹貓的眼,尖尖的,冷得嚇人。貓頭鷹的大眼真好看,它看人的樣子沒法琢磨,那有點讓人害羞,讓人想自己干了什么不好的事,讓一只大鳥這么死死地盯住,看那么長時間?
野物都是一些古怪的東西。我對它們的眼神怎么也忘不掉。一只春天沙灘上的小螞蜥爬到高坡上,它一直在瞅我。小柳鶯在柳絮里撲動,它也會忙里偷閑瞥瞥我,小眼睛真機(jī)靈。沙錐鳥在地上飛跑,故意不飛,一邊跑一邊歪頭看人,想看看人有多大本事。小鼴鼠唰地鉆出地表又噌一下縮回去,它不是在看,而是嗅,從氣味上判斷面前這個人是好還是壞。就連小小的螞蟻都不是傻子,它們走到人的跟前,一對長須翹動著,其實那是在琢磨什么,想明白了,也就走開了。
我最愛看橡樹上的紅色大馬蜂。大橡樹流出了甜汁時,牢牢地吸引著十幾只大馬蜂。它們長得真壯,顏色在陽光下閃閃爍爍,一道道黑色環(huán)紋真漂亮。它們據(jù)說是蜇人的,被蜇的人輕一點腫臉,重一點躺在地上。聽說有個人喝了酒來招惹大馬蜂,它們一塊兒攻上來,結(jié)果那個人就死了。我因為好奇,一點都不怕它們。我湊得很近,以至于嗅到了橡樹甜汁的味道。大馬蜂專心享用蜜水,頭都不抬。有一只飛起來,在我耳旁轉(zhuǎn)了一圈,又在額前看了看。我覺得它的眼睛里沒有惡意。果然,它把我的消息告訴了其它幾只,它們歪頭看看我,繼續(xù)享用。
林子里有一萬種聲音,只要用心去聽,就會明白整個大海灘上有多少生靈在嘆氣、說話、爭吵、講故事和商量事情。它們的話人是聽不懂的,所以只好去猜。猜它們的話就像猜謎語,有人猜得準(zhǔn),有人一句都猜不著。外祖母說一輩子住在林子里的人總能聽懂一點,哪怕是只言片語也好。她說有個和自己年紀(jì)差不多的老婆婆懂鳥語,結(jié)果日子過得相當(dāng)不錯。
大海灘上的生靈包括了樹木花草,而不僅僅是能夠奔跑和飛動的野物。樹木讓風(fēng)把自己的聲音送給另一棵樹,送給人和動物。比如鳥兒啄一只無花果,風(fēng)就把四周白楊和梧桐的感嘆傳過去:“可憐?。K??!嗚嗚嗚!”兔子啃著狗牙草,把長長的草筋抽斷,四周的草都在詛咒:“勒壞你的兔子牙!勒!勒呀勒!”這么多生靈一起咒罵,兔子嚇得蹦起來就跑。
夜晚好像安靜了。不,夜晚有一只鳥邊飛邊哭。還有一只母狐在抽抽嗒嗒抹眼淚,看著月亮禱告。花面貍一絲絲往斑鳩身邊爬,到了最危險的那會兒,喜鵲擲出了一顆橡籽,擊中了花面貍的鼻子。鳥兒和四蹄動物都在暗影里警醒,時不時相互扔一個飛鏢,那是小泥丸和沉甸甸的種子殼。兩只上年紀(jì)的刺猬老姐妹坐在一截枯樹枝上拉家常,一個說:“我生第一個孩子奶水不足?!绷硪粋€說:“我的小兒子手不老實,偷鄰居家的水蟲?!?/p>
我對夜里所有的聲音都聽得見。我仰躺著,兩只耳朵都用得上。黑色的夜氣從北到南地流去,有時成絲成縷,有時像水一樣平漫過來。我用耳朵接住流過的夜氣,把里面的聲音結(jié)成的大小疙瘩濾出來。只要我還沒睡,就能聽見無數(shù)的聲音:各種生靈說話、咕噥。外祖母睡覺前也要咕噥,說到我、爸爸、媽媽,還有她自己。她說:“我年紀(jì)大了,越來越喜歡吃甜食了?!彼f得真對啊,她見了金線蜜瓜和拳頭大的無花果,臉上一下笑開了花。
我夜里睡不著,不是因為月亮太亮,也不是因為肚子脹疼,而是被四處圍過來的野物們的聲音害的。我不得不用被子把頭包起來,故意想別的事,想捉魚或讀書,擺脫那些密密的聲音。有些細(xì)聲細(xì)氣的響動就像沒有一樣,可是即便這樣我也能夠聽到。比如我能聽到半夜里風(fēng)平浪靜的大海,聽到它這時候在遠(yuǎn)處不停地訴說、吹口哨、嘆氣、打噴嚏、咳嗽。大海睡著了的呼嚕聲也很大。老風(fēng)婆能把林子里的所有聲音都裝到自己的口袋里,背上一路往南走,一直走到我們茅屋這兒,再往南,穿過無數(shù)村子,最后送到大山里。所以我想,爸爸他們到了下半夜,也一定會聽到林子和大海的聲音。
林子里的夜晚,有的睡著,有的醒著;有的上半夜睡下半夜醒,有的整夜不睡。大海鬧了一夜,白天睡。許多生靈都是大白天睡覺的。不少鳥兒和人一樣,夜里用來睡覺。所以鳥兒和人差不多,都是太陽出來話就多起來。白天和夜晚的荒野不太一樣,大概是分成了兩半的。不同的野物與生靈分成了兩大撥,它們各自占據(jù)一個荒野。我們因為是人,基本上和鳥兒一伙,占住的是白天這個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