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陽
火車慢慢停下,這是一個全新的地方。
中國這么大,每個地方各有不同,但火車站卻是一樣的熙熙攘攘。她從隔板艱難地搬下一堆行李,被人流擁擠著向站臺出去。摘下MP3,取代《白蘭鴿巡游記》,充斥在站臺的,是手提大蛇皮口袋的農(nóng)民工,膨化油炸食品的膩味兒,待開出站的綠皮火車刺耳的汽笛聲與蜷縮在角落行乞的流浪漢。
這是2013年的煙臺火車站。
出來工作,當(dāng)然是要先找到組織,她尋找著可能存在的公共電話,但最后的結(jié)果也僅僅是亭在卻電話已不存,火車站總臺倒不如租給哪個出版社賣幾份報紙。
終于在火車站外的雜貨店找到了三毛一分鐘的座機電話,撥通的卻不是醫(yī)院的號碼,而是送自己離開成都西站的父親。
2019年的春節(jié),醫(yī)生戴敏在返程時的煙臺火車站回憶起這一幕,她想起自己初到山東時的迷茫。她笑了笑,看著整潔有序的車站,不禁回想起,那時火車站可比這時“熱鬧”多了。坐在火車上的她終于能在數(shù)個月的辛勞后得到休息。多次累倒在病案室、宵衣旰食的日常生活、處理不完的觀察病例,令三十歲的她,也生出絲絲白發(fā)。她似是與生俱來的信念,給病人,給同事都帶來莫大的鼓舞。睡在火車的臥鋪上,戴敏做了一個夢……
九寨歸來不進溝,九寨歸來不看水。戴敏出生在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那時的九寨還沒有變成景點,她一家牧羊種田為生,父親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青瓦泥墻外,是層層疊疊的梯田,里面齊整地種著水稻,夕陽西下,映的水稻粒粒飽滿,把小阿敏的臉也熏得俏紅。星羅棋布的天池,構(gòu)筑了疊瀑,諾日朗瀑布沖刷著銀杉,一片片彩虹也氤氳在水汽上,阿敏懂得銀杉的感受,她常常在瀑布下的池邊泡著腳丫。羌族女子就在這片溫柔的山水中孕育。
2003那年,阿敏已經(jīng)念初一了,好景不長,父親開始習(xí)慣性的咳嗽,甚至伴有頭疼乏力的癥狀,田里的活兒是干不了了。實在咳嗽難忍之下,趕去醫(yī)院檢查,竟發(fā)現(xiàn)是廣東暴發(fā)的非典病毒,在感染科醫(yī)生的檢查下,發(fā)現(xiàn)阿敏的媽媽也攜帶同樣的病毒,幸運的是,阿敏并沒有感染。一時間,阿敏的父母都被隔離起來。阿敏之后被寄宿在小紅姑媽家,之后的幾個星期,阿敏都再沒見過父母。阿敏很疑惑,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一個月后,應(yīng)阿敏的強烈要求,在姑媽的陪同下,阿敏來到醫(yī)院的隔離病室,這是她一個月以來第一次看到父親和母親。不再同于往日,阿敏看到的,卻是父親穿著病服,憔悴模樣。
“爸爸,你們怎么了呀?”阿敏將臉貼在玻璃壁上,帶著哭腔問著父親。“爸爸沒事,只是有點兒小感冒,爸爸媽媽這段時間……可能沒辦法陪你了。”
“我一個人住在姑媽家里,沒人給我講故事,晚上沒人給我扇扇子,寨里叔叔阿姨還都叫別的小朋友少跟我玩兒,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爸爸……我不明白?!卑⒚粲妹曰蟮难凵裢赣H,語氣也帶著幾分哭腔。爸爸閉上眼,抿住嘴,似是平復(fù)著自己的心情,同時也將臉貼在玻璃上,對著另一面的女兒,低沉而努力委婉地說道,“是爸爸做得不好,得了一種會傳染給其他人的病,得了這種病,不能和其他人接觸,包括你,阿敏,爸爸媽媽現(xiàn)在都病了,一定不能讓阿敏像我們一樣住在醫(yī)院里呀?!卑⒚籼痤^,眼睛里又充滿了神采,認真地說,“那我也得了病,就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啦?!?/p>
爸爸看著阿敏的眼睛,那充滿期待的眼神和天真無邪的話語戳中了一位父親心中最柔軟的點,在眼淚還未滲出的瞬間,轉(zhuǎn)過了身去。對將來會發(fā)生什么,這個成熟男人變得無比迷茫,尤其,當(dāng)他看著隔壁的ICU診室……
“爸爸,媽媽呢,為什么我沒有看到她?。俊卑⒚舡h(huán)顧四周,問道。
爸爸背對著阿敏,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起來,聽到女兒的話,目光仍凝固在隔壁的ICU診室的紅色告示上,他盡自己的一切努力平復(fù)下來?!鞍⒚舭。瑒e說這種傻話,我們不在,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聽姑媽的話,學(xué)著懂事,切記要好好學(xué)習(xí),知道嗎?媽媽……她……”父親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爸爸你沒事吧?爸爸!”阿敏聽到父親的咳嗽,焦急起來。
“聽我說,阿敏,別擔(dān)心媽媽,她……她的病已經(jīng)好了,現(xiàn)在在外地一所療養(yǎng)院接受康復(fù)治療呢??赡芤^一段時間才會回來的?,F(xiàn)在時間也不早了,小紅(姑媽的名字),帶孩子回家吧?!?/p>
說罷,他引著小紅的目光凝視著ICU病房,又轉(zhuǎn)過頭望向阿敏,最后,對著小紅輕輕搖了搖頭。小紅嘆了口氣,懂了父親的意思,拉著阿敏的手,正要帶她離開,阿敏卻一下子掙脫了姑媽的手,抬頭問爸爸:“爸爸,你們什么時候回來???”
父親將雙手貼在玻璃上,阿敏也將手按在父親的手印上,聽著父親的話“女兒,爸爸沒有什么能夠給你的,爸爸其實……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爸爸現(xiàn)在能夠給你的,只有祝愿了……阿敏,你一定要成為一個堅強的女孩,不管我和媽媽是否一直陪著你,就像咱們寨里的諾日朗,不論多么挫折,前頭的巖石再陡,也不停下來。爸爸媽媽不在身邊,要聽姑媽的話,好嗎?!卑⒚羲贫嵌攸c點頭,不舍地跟著姑媽離開了,走的時候,目光始終沒有移開過父親。
“這位病人,該接受今天的激素治療了?!辈》坷飩鱽碜o士的話,而父親仍凝望著ICU診室,久久無法回神……
人們的幸運千篇一律,人們的不幸卻千姿百態(tài)。自那以后,阿敏再也沒見到她的母親。父親在半年后回到了家里。起初,阿敏每日便纏著父親問母親在哪兒,父親總是對她強撐笑容,招呼她去做作業(yè)。直到阿敏上了高中,懂事以后,阿敏漸漸明白,母親似乎回不來了……
上了高中以后,戴敏在分科考試中,生物化學(xué)兩科以滿分的成績進入了學(xué)校最好的理科班,之后三年,更是不曾懈怠。用她班主任的話來說:她身上有一股別的同學(xué)沒有的執(zhí)著與信念。
2008年,高考落下帷幕,戴敏考入了山東的一所醫(yī)學(xué)院。當(dāng)別人問起她為什么考去山東那么遠,她說:那里是她母親的老家。那年的大地震,戴敏和坐在輪椅上的父親,搬走了寨里,住進了平原城市,搬家那天,她去諾日朗看了看,諾日朗氣勢依然恢宏,可連著數(shù)日的陰雨,瀑布上并沒有水霧氤氳的彩虹??恐鴲坌娜耸康木柚?,父親住進了一家療養(yǎng)院,戴敏靠全額獎學(xué)金,住進學(xué)校宿舍。
求學(xué)的歲月,對于戴敏來說,如白駒過隙,寒暑假抽空回四川看看父親,其余時間都在學(xué)校圖書館里。宿舍對她而言,僅僅是個洗漱的地方,她有時甚至睡在圖書館或者復(fù)習(xí)室里。
2012年,她收到學(xué)校發(fā)來的郵件,她進入了山東一所甲等醫(yī)院感染科工作。戴敏負責(zé)的第一例病人,偏偏是一位難纏的老太太,老太太患的是胰腺癌,這種癌癥堪稱癌中之王,治愈難度數(shù)一數(shù)二。從進醫(yī)院開始,老太太就跟醫(yī)生護士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計較,比如一天晚上,護士在老太太睡覺后沒有關(guān)窗戶,第二天老太太跑到護士站又說自己頭疼,說一定是病情加重了,又大聲斥責(zé)著護士,被斥責(zé)的護士一句話都不敢說,下班后哭了一宿,此后沒人敢去招惹這個老太太。戴敏作為新來的實習(xí)醫(yī)生,接管了老太太的治療工作。
“喲,今天來的是新面孔啊?長得倒是可愛得很,你們醫(yī)院就讓新人來給我做治療?真是當(dāng)我老太太活不長了?”這是老太太見到戴敏時說的第一句話。戴敏卻一臉認真地說:“我一定會盡力的?!贝髅魧咸母鞣N刁難逆來順受,照顧老太太的生活一絲不茍,做得比護工還要周到,另一方面勤懇地進行著醫(yī)療工作,戴敏在崗位上,一如既往的專注。老太太天天挑刺兒,戴敏也一天天做得讓老太太無刺可挑。
可直到一天,戴敏能忍,同事都不能忍了。原因是這個老太太突發(fā)奇想,說自己想要吃糖了,可胰腺癌最忌諱的,就是吃甜食?!澳銈儾灰页裕揖筒刂詡€兒晚上吃,我倒要看你們誰要來陪我過夜!”老太太撂下這么句話,就回病房去了??剖业尼t(yī)生護士們都氣得牙癢癢,恨不得立馬給老太太辦個轉(zhuǎn)院手續(xù)??伤麄兏闷娴氖牵髅羰遣皇且矔袼麄円粯?,把這個病人“過繼”給下一個倒霉蛋。
而戴敏偏偏沒有。當(dāng)晚,她還真把另一個病床騰干凈,在老太太床邊守了一夜,還扶著老太太起了兩次夜。第二天一早,戴敏睡醒睜開眼睛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老太太也在看著自己,原來晚上不知什么時候她的臉不自覺轉(zhuǎn)到了老太太一側(cè)。她正想說話,就被老太太打斷了:“這么年輕的女娃兒就能到這家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你應(yīng)該不笨啊,怎么做事這么一根筋,害我一夜沒睡好,不過看著還挺踏實的,還挺可憐,沒吃早飯吧?我柜子里有面包,自己拿去吃吧?!崩咸m然也沒說什么好話,但在戴敏聽來,這竟是莫名的順耳。很多年前,有一個女人,就喜歡用這樣的口吻來教育她。老太太還在嘀嘀咕咕“你說你這一天天的……”
“媽媽……”戴敏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她似乎已經(jīng)忘記上一次叫這兩個字是什么時候了。
戴敏沒回過神,老太太也愣住了。良久,老太太突然捏住她的肩膀,“你叫我什么,你再說一次?”戴敏的臉上多了一抹紅暈:“不好意思,我剛才走神了?!崩咸犃T,也沒說話,兩人在尷尬的氣氛中沉默了。最終,是老太太先打破了沉默,一反平常咄咄逼人的語氣,用老人特有的嘶啞嗓音開口道:“我多么希望還有人能叫我一聲媽媽,我的兒子,在二十歲那年……”老人看向窗外,陷入了回憶……
“我的兒子,在二十歲那年出了車禍,我和老伴兒還沒能看到他結(jié)婚,我老伴兒在四年前的大地震里,沒能從房子里逃出來,而我,那時還在菜市場里買菜……”老人訴說著往事,聲音也變得抽搐起來,眼角卻已無淚可流?!皟鹤铀懒耍习閮阂沧吡?,這幾年,我就只有住在各個醫(yī)院里,能聽我叨叨的,也就是最討厭我的醫(yī)生護士了……”戴敏此時似乎看懂了這個老太太,老太太總是無理取鬧,總是沒事兒找事兒,不是因為自己已經(jīng)時日無多,也并非個性使然,而是缺乏陪伴與關(guān)心。戴敏不禁想到:我的母親,當(dāng)年非典時期,是否也是如此,獨自在隔離病房中,沒有人交談,無人可以傾訴,我連她最后一面也沒見到……這一刻,她終于釋然了父母對自己缺少的那一段時間關(guān)懷,她釋然了父親對自己的謊,她也明白自己的執(zhí)著和父親那段話的意義。
或許老太太找到了新的心靈寄托,自此之后再也沒有無理取鬧,在戴敏工作時,她還會給戴敏削點水果,老太太似乎也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曾經(jīng)天天看的病歷報告也沒翻開過了。其他同事們見此都瞠目結(jié)舌,紛紛前來討教,戴敏笑著告訴他們,“醫(yī)生嘛,醫(yī)別人的病,也在醫(yī)自己的病?!币荒旰螅咸囊认侔┰谡剖覂A盡全力之下還是沒能成功醫(yī)治愈,在呼吸機前,戴敏握著老太太的手,老太太給了戴敏及眾醫(yī)生最后一個微笑,隨即閉上了眼。戴敏看著病房外湛藍的天空,心想:她終于能和家人們團聚了吧……
此時此刻,躺在臥鋪上的戴敏做了個沉沉的夢。她夢見了星羅棋布的羌族九寨;夢見了自己在山坡上與父親驅(qū)趕著羊,母親為自己帶上羌族女子的頭飾;夢見了父親坐在輪椅上對火車上的自己揮手;夢見了老太太在病榻上最后一刻的微笑;夢見了一束金輝撕開陰暗的天穹,在層層疊疊的諾日朗上,氤氳出斑斕的彩虹……
做著夢的阿敏,甜甜地笑著……
(責(zé)任編輯 蔡慧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