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曾祥樂
老黑大哥是我的結(jié)拜大哥,他性格豪爽而又耿直,為人慷慨而又大方,我和他雖然只是萍水相逢,但卻一見如故。
我們曾經(jīng)坐在一起推杯換盞喝酒,我們曾經(jīng)睡在一起推心置腹說話,我和他情同手足,親如兄弟,只可惜我們相處不到幾個月,他就離開了人世。
老黑大哥是死在一家私人煤窯,我曾經(jīng)目睹了他的遺體拉出礦井的那一幕,七竅流血,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到老黑大哥的慘狀,我的心里泣血,止不住眼淚痛流。
老黑大哥的死讓我很傷心,也很恐懼,事情過去二十多年,我的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他死不瞑目的樣子,就像一場噩夢想忘也忘不了,就像一道陰影想抹也抹不去。
我和老黑大哥第一次見面,是一九九六年初冬的一個晴朗的日子,當時已是黃昏,一抹晚霞撒在黃碳源的荷葉塘,微風吹拂,泛起層層金波,我站在池塘邊,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發(fā)呆……
走了幾十里路來到黃碳源,只覺得又餓又累又渴,天色已晚,舉目無親,晚上投奔何處還是個未知數(shù),我的心里非常著急。
“兄弟,你這是怎么了?”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向我走來,那漢子中等個子,方臉平頭,濃眉大眼,身板骨看上去非常結(jié)實,只是他滿臉黝黑,一身衣服盡是黑色泥漿,邋里邋遢,就像從炭灰中扒出來的,他就是老黑大哥。
“大哥,你是挖煤的吧!”我不假思索地說道。
“是啊,兄弟好眼力,我就在黃碳源私人煤窯下井,雖然工作辛苦,但養(yǎng)家糊口不成問題?!崩虾诖蟾缯f話很直爽,也很和氣。
“大哥,能不能幫個忙?”我求助的目光看著老黑大哥,問道。
“什么事?說吧!只要我能辦得到一定幫?!崩虾诖蟾缦攵紱]想就一口答應。
“我姓曾,從三縣交界之地的獨石來到這里,走了幾十里路,天色已晚,舉目無親,我想在你家里借宿一宿不知行不行?”我不好意思地說道。
“沒問題,小菜一碟。出門在外誰沒有個難處,這個忙肯定幫,跟我來吧!”老黑大哥說罷前面帶路。
“大哥,謝謝你。”我感激道。
“不用謝,就算交個朋友吧!”老黑大哥很友善、也很好客。
出門在外能夠遇到這樣的好人真是件幸事,我心里所有的煩惱和擔憂頓時煙消云散。
“大哥,你貴姓?”我忍不住問道。
“我姓賀,排行老五,叫賀老五,因為我是個挖煤的,從頭到腳黑不溜秋,村里人給我取了個外號‘老黑’,你叫我‘老黑’就行,聽習慣了,顯得親切?!崩虾诖蟾缯f話直白。
來到一座新建的兩層樓房,老黑大哥還在門外就沖屋里喊道:“翠英,來客人了,快去準備酒菜,晚上我要喝兩杯。”
屋里走出一位婦女,長頭發(fā),穿著緊身衣服,顯得既標致又年輕,他就是老黑大哥的妻子鐘翠英。
“嫂子好?!蔽椅⑿χ蛘泻簟?/p>
“你是?”鐘翠英看了我一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是我剛認識的兄弟,姓曾,我們很投緣,晚上喝兩杯?!崩虾诖蟾缯f道。
“哦,稀客!歡迎?!贝溆⑸┳诱f罷去了里屋,片刻端來一盤花生,笑容可掬地說道:“兄弟,吃花生,你們邊吃邊聊,飯已經(jīng)做好,我馬上去炒兩個菜?!?/p>
“嫂子,不好意思,麻煩你了?!蔽矣悬c過意不去。
“不麻煩,來的都是客?!贝溆⑸┳右埠軣崆楹每?,說話時居然用上了阿慶嫂的臺詞。
大約晚上八點,酒菜端上桌子,四菜一湯,頗為豐盛。
“兄弟,家里米酒有的是,不要客氣,敞開喝。”老黑大哥說話間給我倒了滿滿一碗酒。
“大哥,我不勝酒力,喝了這一碗酒意思一下就算了。”我因為空腹,不敢多喝酒,但老黑大哥熱情款待,又不好意思拒絕。
“不行!今天我高興,連干三碗再說?!崩虾诖蟾缯f罷端起碗一口氣喝干。
三碗酒少說也有一斤半,慢慢飲還差不多,一口氣干還真不行,我的心里暗暗叫苦。
老黑大哥似乎覺察到我的表情變化,嘿嘿一笑說道:“兄弟,你要是餓了,喝了這碗酒就吃飯,人是鐵飯是鋼,吃完了飯再喝酒也行。”
聽了這話,我如獲大赦,連忙端起酒碗一口喝干,然后就去盛飯。
翠英嫂子做的飯菜很合我口味,我一連吃了三碗飯,一桌子菜被我風卷殘云吃了一大半。
“不好意思,我還是天亮時吃了一碗飯,實在是餓急了,出洋相了?!蔽仪溉灰恍φf道。
“兄弟,別不好意思,我是個粗人,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講究那些斯文。”老黑大哥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咕咚”一聲,一口喝了大半碗。
“大哥是個豪爽人,我最喜歡結(jié)交大哥這樣的人,如大哥不嫌棄,改天我請大哥去我家里做客。”我真心實意地說道。
“好?。—毷@個地方我知道,獨石寨很出名,我一定去?!崩虾诖蟾绾芨吲d,端起酒杯喝下了剩下的半碗。
翠英嫂子坐在一旁,看著老黑大哥喝了兩碗,勸道:“老五,喝酒喝多了傷身體,少喝點。”
老黑大哥沖妻子一笑,調(diào)皮地說道:“老婆大人,我的酒量自己心里有數(shù),最少三碗,這第三碗酒我要和兄弟慢慢喝,邊喝邊聊?!?/p>
翠英嫂子看了我一眼,笑說道:“兄弟,我家老五就是這個習慣,每次喝酒,有菜無菜,總是三碗不過關(guān),你就給他個面子,再陪他喝一碗?!?/p>
聽了翠英嫂子一番話,我二話沒說,重新拿了一只碗,給老黑大哥倒了一碗,給自己倒了一碗,然后端起酒碗叫道:“大哥,大恩不言謝,千言萬語盡在這碗酒里,干!”
“干!”老黑大哥應了一聲,和我碰了一下碗,“咕咚”喝下大半碗。
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和老黑大哥邊喝邊聊,不知不覺他喝了五大碗,我喝了四碗,我們從晚上八點多一直喝到十一點,喝了將近三個小時。老黑大哥喝得醉醺醺的,非要和我同床共枕,我也喝得七葷八素,想都沒想一口答應。
那一晚,我和老黑大哥說了很多酒話,也都是知心話。
“兄弟,我說個故事你聽。”老黑大哥坐起來,拉亮燈,給我一支煙,然后自己點了一支煙,咂咂嘴說道:那是八四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從黃碳源挖煤回來,沒有洗臉換衣服,整個人就像一只黑猩猩,只有眼睛發(fā)光。當我從山里走出來,正好碰到一個拾柴火的姑娘,那姑娘看到我,嚇得半死,連聲大叫“鬼啊——鬼啊——”,扔下柴火拼命地走,一連摔了好幾跤。當時我也懵了,以為真的有鬼,四處看看什么也沒有,再看看自己的穿著打扮,什么都明白了。
我挑起柴火追上去,大叫道:“姑娘別怕——我是人,不是鬼,我是黃碳源挖煤的?!?/p>
那姑娘聽了將信將疑,她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問道:“你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
“我是荷葉塘的,叫賀老五。”我說話間快步上前,將柴火放在姑娘跟前,然后徑直回家。
第二年,有人上我家說媒,說是有一個姑娘看上我了,起初我不敢相信,像我這樣一個挖煤的,誰家姑娘會喜歡我?相親那一天才知道,看中我的就是你翠英嫂子。
“你說怪不怪?你嫂子當年把我當成鬼,嚇得半死,沒想到這一面之緣居然相中我,嫁給我,莫非這是老天爺?shù)陌才牛俊崩虾诖蟾缯f完故事之后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看得出,他和翠英嫂子結(jié)婚之后一定是夫妻恩愛,夫唱婦隨。
第二天,老黑大哥要去煤窯上班,我正愁找不到工作,便懇請老黑大哥幫忙在煤窯找份差事。
“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這個忙我一定幫,要是兄弟不嫌棄,就和我一起去挖煤?!崩虾诖蟾缯f道。
“只要能掙錢養(yǎng)家糊口,挖煤我也樂意。”我一口答應。
那一天,我就和老黑大哥一起并肩作戰(zhàn),老黑大哥處處關(guān)照我,我感激萬分。
幾天之后,我下煤窯吃不消了,就想找份地面上做事的差事,哪怕掙錢少點也不在乎。
老黑大哥明白我的心思,就讓我在地面上裝運煤車,兩塊錢一噸,累一天也能掙二十塊錢,當時日工十六塊,也算是超出日工錢。
我在煤窯干了幾個月,和老黑大哥同吃同睡,喝酒的時候,天南地北的胡扯淡,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
那一天正是梅雨季節(jié),老黑大哥下井之后就沒有出來,我替他擔心,到了下午六點,下班時候過了,終于爬上來一個人,喘著粗氣。
“礦洞……塌了,老黑……沒了。”那人說罷嚎啕大哭起來。
我乍一聽到這話,猶如晴天霹靂,差一點昏倒。
“老黑大哥怎么了?”我不甘心,走上前再次問道,“你們一起下去了五個人,除了老黑大哥,還有四個,你上來了,井下應該還有四個,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都沒了,嗚嗚——”那人說罷泣不成聲。
礦井老板嚇得面如土色,嘴巴囁嚅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心里既擔心又害怕,早晨和老黑大哥一起高高興興來上班,沒想到居然發(fā)生這種事情,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我不敢回去面對翠英嫂子,我怕她撐不住,也許老黑大哥不會死,他只是被塌方堵住出不來。
“老板,也許他們還活著,應該盡快想辦法下井救人?!蔽艺f道。
煤窯老板聽了回過神,立刻組織人馬下井救人,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井下的四個人都挖出來了,并且都已經(jīng)死了。
老黑大哥死得最慘,身上血跡斑斑,七竅流血,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充著血。望著老黑大哥的遺體,我放聲痛哭。翠英嫂子哭得死去活來,我只好強忍著悲痛安慰。
晚上,我陪著翠英嫂子孤兒寡母坐了整整一宿,翠英嫂子頹唐地坐在火塘邊,若癡若呆,一兒一女跪在靈柩前焚燒紙錢。
“你老黑大哥以前喝酒是海量,嗜酒如命,自從在煤窯下井,就很少喝酒,除非遇到喜事,才敞開喝。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看到你們倆出雙入對我很高興,沒想到……”翠英嫂子邊哭邊說。
“嫂子,人死不能復生,你節(jié)哀順變吧!大哥走了,侄兒侄女需要你撫養(yǎng),你要保重身體,撐起這個家。大哥是死在煤窯,我一定替你討回公道?!蔽覐呐园参?。
登山那天,我端著自己買的那個花圈,親自送到老黑大哥的墳頭,也算是盡了做兄弟的一點責任。
那天下午,我找了煤窯老板,煤窯老板答應按照法院判定賠償。
次日一早,我離開了黃碳源,而后,再也沒有去黃碳源。我不想去那個傷心的地方,也無法面對翠英嫂子她們孤兒寡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