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丹 許建平

內(nèi)容摘要：窮盡式考察敦煌《文選音》殘卷音注中切上下字與被注字重復(fù)的反切，發(fā)現(xiàn)這種反切是專門用于標(biāo)記多音字異讀的特殊類型，其特點是：切上字重，則以切下字凸顯異讀的聲調(diào)差異;切下字重，則以切上字凸顯異讀的清濁變換。所注異讀多與漢語音變構(gòu)詞相關(guān)，注音方式是以常讀注異讀，常讀音義不出注。隨著中古時期反切結(jié)構(gòu)的改變，重字反切逐漸式微，文獻中留存較少，后人遂以為訛誤。

關(guān)鍵詞：文選音;重字反切;多音字;異讀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0）02-0049-09

A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Fanqie（Phonetic Notation）of the Same Characters in“Wenxuanyin”in P.2833

HAN Dan1 XU Jianping2

（1.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Henan 450001;

2. Center for History of Chinese Language，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0028）

Abstract： This paper makes a thorough study of a special fanqie（a method of phonetic notation for a given Chinese character that uses two other characters， the first with the same initial consonant and the other with the same final vowel as the character in question）found in the fragmental volume of Wenxuanyin in P.2833， and finds that this kind of fanqie is a special kind of polyphonic notation used specifically to apply regular pronunciations in the annotation of irregular pronunciations while regular pronunciations remain without annotation. The tone difference of the second fanqie character is highlighted when the first character is the same with the character whose pronunciation is being determined， while the change in“voice”（voiced or voiceless）of the first character is highlighted when the second character is the same with the given one. The need for annotated pronunciation is primarily related to the function of phonetic formation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 Following the structural phonetic changes of fanqie in the Middle Ages， the fanqie for polyphonic pronunciations of a single character gradually declined and was recorded less in historical documents. As a result， this method of determining character pronunciation was considered to be an error in later times.

Keywords： Wenxuanyin; fanqie of the same characters; polyphonic characters; variant pronunciation

敦煌寫本P.2833是一件摘字作音的殘卷，王重民《敦煌古籍?dāng)洝范麨椤段倪x音》[1]，學(xué)界從之。卷內(nèi)有“第卄（幾）”的標(biāo)目，對應(yīng)《賢臣》《充國》之類的篇名，知其為30卷本《文選》。殘卷共存97行，每行約12條注音，共有被注字頭1086個，排除模糊不清及殘損者，有效音注1025個。又有Дx.03421、S.8521、S.11383B三種殘片，亦為同種《文選音》[2]。本文僅集中分析P.2833中的音注。

關(guān)于殘卷的整理早期有張金泉的考校和羅國威的錄文[3][4]，后有徐真真專治此卷，改正前兩家之訛誤，并重新錄文[5]。2008年，許建平又以胡刻本《文選》為校本，對殘卷中的每一個音注進行了詳細的考證[2]4749-4778。

殘卷為傳抄之本，周祖謨據(jù)“民”“治”不避諱，又“國”作武后新字“圀”，定其抄寫于武后年間[6];徐真真進一步推測其注音時代必于高宗朝之前[5]9?？細埦硪糇⑴c今見李善、公孫羅、五臣等諸家之音均不同，綜合周祖謨對其音注所反映方音的分析（與曹憲《博雅音》、公孫羅《音決》一致），我們認(rèn)為此《文選音》為高宗之前早期音義之作是可信的（當(dāng)然也可能是后人雜抄早期音義之本）。據(jù)書志記載，隋至唐初諸家為“選學(xué)”者，多為之音訓(xùn)，對殘卷注音者的判定也一直是學(xué)界試圖解決的問題，但至今沒有一個能為學(xué)界公認(rèn)的說法。

P.2833中反切、直音兼出，但大多省略音注術(shù)語。根據(jù)未省略術(shù)語的又音條目可以推出原注音格式應(yīng)作“某某反”和“某音”，如第27行“繆，牟音，又靡由反”、第31行“蛻，悅音，又吐外反，又稅音”等。卷中使用標(biāo)調(diào)法的僅“應(yīng)”字條，共有8次標(biāo)“去”。又第73行“數(shù)”字注“依字”。此外，還有一類是以“”符號為切上字的，他處少見，而殘卷則出現(xiàn)了49次，部分音注高頻重復(fù)出現(xiàn)，如以“吏”切“思”字5次、以“義”切“被”字4次、以“與”切“處”字4次等，絕非抄寫訛誤或注者偶爾為之，值得我們一探究竟。

一 何謂“重字反切”

最早關(guān)注到《文選音》中此類音注現(xiàn)象的是張金泉：“有以‘仁注‘震、以‘仲注‘中一式，即以被注字作反切上字，以下字表示聲調(diào)不同。抄手不明，往往誤‘為‘之。”[3]410張說略顯籠統(tǒng)，卻涉及了這類反切的兩個基本問題：一是指出這種反切的構(gòu)造與一般反切不同，認(rèn)為切下字只承擔(dān)聲調(diào)，徐真真則認(rèn)為切下字表示的是“韻調(diào)的不同”[5]6。二是指出存在因不明此種反切構(gòu)造而訛“”為“之”。不過，他提及的誤抄，在錄校時卻沒有指出，如第19行錄“勝注‘孕”，殘卷實際是訛為“之孕”的。另外第65行“稱，之孕”亦為此類，檢第68行有“稱，孕”，知“之”當(dāng)是“”之訛，并非以章切昌。許建平皆校改為原字[2]4745、4768。

“”是一種表示與上字重復(fù)的簡寫符號，稱為“重文符號”或“省代符”。將《文選音》的“”誤作“之”字，不僅古人已然，更有今人全部錄錯的[4]。若以此切音，則差之甚遠。如“被，義”，“”如錄為“之”，則“被”讀章母，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寫卷中“”與“之”字相混是一種常見的訛誤[7]，但P.2833抄寫甚工，檢卷中“之”字與“”字形區(qū)別十分明顯，很難產(chǎn)生形近致訛的情況。那為什么會錄錯呢？我們猜想大概是錄寫者覺得以被注字本身作反切上字不合反切原則。

所謂“反切原則”，簡單來說，就是切上字與被注字雙聲，以定清濁;切下字與被注字迭韻，以定韻調(diào)。這樣就很容易推出一個隱藏條件，即切上字與被注字不同韻（含調(diào)），切下字與被注字不同聲。這是因為如果聲韻全同，就變成了直音，沒必要拼合了。但經(jīng)過我們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凡此類有重文符號的，所注均為多音字。如果被注字取其一讀，切上字取另一讀，同聲不同韻，那么相重的兩個字，就只重形不重音。這樣拋開字形，僅從讀音的角度來說，這類反切與一般反切無異。另外同卷中，除了有用“”代替重字作切上字的，還有用重字本身作切下字的，如第54行“見，乎見”等，也是多音字，兩讀之間同韻不同聲。因此我們猜測，這種反切可能是專門用以標(biāo)記多音字的特殊類型，出現(xiàn)重文符號“”不過是抄寫習(xí)慣的表現(xiàn)。如故宮藏《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中也有“生，更反”之例[8]，恰可證明以被注字本身為切上字或切下字的反切確實存在，而非訛誤所致，我們將之命名為“重字反切”。

殘卷切上字重的反切共出現(xiàn)51次，其中有重文符號的48次，訛為“之”的2次，注“下同”的1次，排重后共注21字;切下字重的反切出現(xiàn)7次，排重后注3字。由于殘卷僅摘字作音，且為早期的30卷本，不知道其底本更接近今傳世的五臣本還是李善本，故選擇奎章閣本作為底本？譹？訛，將其音注原文一一補出，并參以《廣韻》、《經(jīng)典釋文》考察各重字反切在中古時期的音義匹配？譺？訛，具體包括：1.被注字在《廣韻》中是否多音;2.所注之音是否有《廣韻》漏收的義項;3.《釋文》等早期經(jīng)典音義中以哪些音為常讀音，重字反切對應(yīng)的是常讀還是異讀;4.殘卷所含篇目中，與重字反切的被注字同但未注音的情況有哪些。通過以上四步考察可以幫助我們推定重字反切的使用范圍和注音原則。

因殘卷卷目、篇名多有缺省，下文所列《文選》原文悉依奎章閣60卷本、各重字反切依施注頻率（小括號內(nèi)為切語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考釋如下。

二 切上字重

1. 思，吏（5）

[1]策出無方，思入神契。（卷47《漢高祖功臣頌》）

[2]先生瓌瑋博逹，思周變通。（卷47《東方朔畫贊》）

[3]公達潛朗，思同蓍蔡。（卷47《三國名臣序贊》）

[4]雖未究萬分之一，亦臣之極思也。（卷48《劇秦美新》）

[5]豈如新室委心積意，儲思垂務(wù)？（卷48《劇秦美新》）

“思”字《廣韻》平、去二讀，平聲之韻“息茲切”為動詞“思念、思考”義，去聲志韻“相吏切”為名詞“思緒、思想”義?！夺屛摹贰八肌弊肿ⅰ叭缱帧?0次，多與去聲“息嗣反”“息吏反”“絲嗣反”等相區(qū)別，乃以平聲為常讀音，如《尚書·堯典》“欽明文思”偽孔傳“道德純備謂之思”《釋文》：“思，息嗣反。又如字?！睔埦硭?例皆為去聲，名詞。殘卷音“思吏”，與《廣韻》“相吏切”、《釋文》“息嗣反”同。其“思”字相重，乃以常讀注異讀，上字取其平聲常讀音，下字突出被切字讀去聲。

2. 被，義（4）

[1]夫荷旃被毳者，難與道純綿之麗密。（卷47《圣主得賢臣頌》）

[2]化溢四表，橫被無窮。（卷47《圣主得賢臣頌》）

[3]臣固被學(xué)最舊，受恩浸深。（卷48《典引》）

[4]神靈日照，光被六幽。（卷48《典引》）

“被”字《廣韻》上、去二讀，上聲紙韻“皮彼切”義為名詞“寢衣”，去聲寘韻“平義切”義為動詞“覆蓋”?！夺屛摹贰氨弧弊譄o“如字”注例，其80次音注中僅有9次為上聲，似以上聲為常讀音？譽？訛。就音義關(guān)系而言，寢衣為被，初讀上聲;以被覆蓋，變讀去聲，則謂被之。檢《文選》“被”字，五臣及李善音作皮義、彼義、披義，皆以“義”為切下字，與《釋文》多注“皮義反”“皮寄反”同，可見是以去聲為異讀。殘卷所注4例皆為“覆蓋”義，其音“被義”即《廣韻》之“平義切”、《釋文》之“皮義反”，被切字“被”讀去聲，則重出的切上字“被”讀為上聲。

3. 相，上（4）

[1]相國文終侯沛蕭何。（卷47《漢高祖功臣頌》）

[2]相國平陽懿侯沛曹參。（卷47《漢高祖功臣頌》）

[3]察侔蕭相，貺同師錫。（卷47《漢高祖功臣頌》）

[4]陵轢卿相，嘲哂豪杰。（卷47《東方朔畫贊》）

“相”字《廣韻》平、去二讀，平聲陽韻“息良切”義為“共供”“瞻視”，去聲漾韻“息亮切”義為“輔助”。《釋文》“相”注“如字”14次，多與“息亮反”相區(qū)別，是以平聲為常讀音，如《左傳·僖公二十三年》“皆足以相國”《釋文》：“相，息亮反?！睔埦硭?例之“相”皆官名，輔國之相，源于動詞相國之相，仍讀去聲?！跋嗌稀敝艏础稄V韻》、《釋文》之“息亮” ，切上字“相”則取平聲。

4. 將，上（4）

[1]乃命上將，授以雄戟。（卷47《出師頌》）

[2]桓桓上將，寔天所啟。（卷47《出師頌》）

[3]其異物殊怪，存乎五威將帥。（卷48《劇秦美新》）

[4]將帥則衛(wèi)青、霍去病。（卷49《公孫弘傳贊》）

“將”字《廣韻》平、去二讀，平聲陽韻“即良切”為動詞“送”“行”等義，去聲漾韻“子亮切”為名詞“將帥”義。《釋文》“將”字收三音，注“如字”13次，有與清母平聲相對的，如《詩·召南·鵲巢》“之子于歸，百兩將之”《釋文》：“將，如字，送也。沈七羊反。”也有與去聲相對的，如《左傳·宣公十二年》“帥七覆于敖前”杜預(yù)注“帥，將也”《釋文》：“將，如字，又子匠反?！敝跃钙铰暈槿缱忠?。殘卷所注4次皆為名詞“將帥”義，音“將上”正與《廣韻》“子亮切”、《釋文》“子匠反”同，被切字之“將”讀去聲，切上字之“將”則取平聲之精母一讀。

5. 治，吏（4）

[1]若乃明練庶務(wù)，鑒達治體。（卷46《王文憲集序》）

[2]夫百姓不能自治。（卷47《三國名臣序贊》）

[3]世多亂而時不治。（卷47《三國名臣序贊》）

[4]或無為而治，或損益而已。（卷48《劇秦美新》）

“治”字《廣韻》有平、去三讀，平聲之韻“直之切”、去聲至韻“直利切”、去聲志韻“直吏切”皆注“理也”。《釋文》“治”字注“如字”10次，多與志韻“直吏反”相對，是以平聲為常讀音，如《禮記·中庸》“民不可得而治矣”《釋文》：“治，直吏反，一音如字。”《孟子·離婁上》“治人不治反其智”孫奭《音義》曰：“治人不治，張云：‘上直之切，將理之義也;下直吏切，已理之義也。”[9]張鎰所謂“將理”“已理”二聲之別，在毛晃《增修互注禮部韻略》里以“攻理”“理效”區(qū)分。所謂“攻理”是行為（治理），而“理效”則是狀態(tài)（安定、太平）。卷中4例“治”皆非行為動詞，或可理解為“安定、太平”義，故注去聲，“治吏”與《廣韻》、《釋文》“直吏”之音同，為異讀;而切上字“治”字則取常讀平聲。

6. 勝，孕（4）

[1]增益標(biāo)勝，未甞留心也。（卷46《王文憲集序》）

[2]料敵制勝，威謀靡亢。（卷47《趙充國頌》）

[3]髙祖雖不以道勝御物。（卷47《三國名臣序贊》）

[4]喪亂備矣，勝涂未隆。（卷47《三國名臣序贊》）

“勝”字《廣韻》平、去二讀，平聲“識蒸切”為“任、舉”義，去聲“詩證切”為“勝負”義?！妒酚浾x·發(fā)字例》曰：“勝，音升，又式證反。”[10]《說文》“勝”篆段注：“凡能舉之、能克之皆曰勝。本無二義二音，而俗強分平去?！盵11]但檢《釋文》平、去二義分別甚明，如《禮記·表記》“殷周之道，不勝其敝”鄭玄注“勝，猶任也”《釋文》：“勝，音升，任也?！弊x平聲?！抖Y記·曲禮上》“很毋求勝，分毋求多”《釋文》：“勝，舒證反?！弊x去聲。殘卷所注4例皆“勝利”義，“勝孕”與《廣韻》“詩證切”、《釋文》“舒證反”音同，被切字“勝”讀去聲異讀，取切上字“勝”取平聲常讀。

7. 處，與（4）

[1]居厚者不矜其多，處薄者不怨其少。（卷46《王文憲集序》）

[2]有貴介公子，搢紳處士。（卷47《酒德頌》）

[3]神情玄定，處之彌泰。（卷47《三國名臣序贊》）

[4]處死匪難，理存則易。（卷47《三國名臣序贊》）

“處”字《廣韻》上、去二讀，上聲語韻“常與切”為動詞“居留”義，去聲遇韻“昌據(jù)切”為名詞“處所”義。《釋文》此字無“如字”例，注去聲（昌慮反、尺御反等）152次，上聲（昌呂反）僅9次，似以上聲為常讀。就音義演變關(guān)系而言，所處（上）之地曰處（去），處為上聲（動詞）變讀去聲（名詞）。殘卷所注4例皆為動詞“居留”義，這與《釋文》幾乎不注此音義恰相反，可能是“處”字的常讀音從上聲變成了去聲。因為常讀音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注釋家對“如字”（常讀音）的理解會隨時代更迭發(fā)生轉(zhuǎn)移。檢《文選》他卷中“處”字僅五臣注“昌呂”兩次，未見注去聲者，可證？譹？訛。殘卷音“處與”與《廣韻》“常與切”、《釋文》“昌呂反”同，注上聲;切上字之“處”則取去聲一讀，蓋為此時之常讀音。

8. 中，仲（3）

[1]在漢中興，充國作武。（卷47《趙充國頌》）

[2]歷紀(jì)十二，天命中易。（卷47《出師頌》）

[3]籌劃軍國，嘉謀屢中。（卷49《晉紀(jì)揔論》）

“中”字《廣韻》平、去二讀，平聲東韻“陟弓切”義為“半也”“平也”，去聲仲韻“陟仲切”義為“當(dāng)也”?！夺屛摹贰爸小弊肿ⅰ叭缱帧?3次，多以“丁仲”“張仲”等為又音，是以平聲為常讀音，如《莊子·德充符》“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釋文》：“中，如字?！庇帧爸校≈俜?。下‘不中、注‘中地、‘中與‘不中同?！睔埦硭ⅰ凹沃\屢中”之“中”為動詞，當(dāng)讀去聲;而“中興”“中易”里的“中”則作狀語，《釋文》注“中興”3次，皆為去聲（張仲反1次、丁仲反2次）。《文選》他卷中與“中興”“中易”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和語義關(guān)系相似的“中衰”（卷八《羽獵賦》，李善音“竹仲切”，五臣標(biāo)“去”），亦讀去聲。故殘卷所注“中仲”，與《廣韻》“陟仲切”、《釋文》“丁仲反”音同，讀去聲。切上字之“中”則音平聲。

9. 帥，位/類/季（3）

[1]陽陵之勛，元帥是承。（卷47《漢高祖功臣頌》）

[2]存乎五威將帥。（卷48《劇秦美新》）

[3]將帥則衛(wèi)青、霍去病。（卷49《公孫弘傳贊》）

“帥”字《廣韻》去、入二讀，去聲至韻“所類切”為“將帥”義，入聲質(zhì)韻“所律切”為“佩巾”義?！墩f文》佩巾義的“帥”與“帨”重文，段注云：“此二篆今人久不知為一字矣……后世分文析字，帨訓(xùn)巾，帥訓(xùn)率導(dǎo)、訓(xùn)將帥，而帥之本義廢矣?！盵11]357《釋文》注“帥”81次，其中80次音去聲，為名詞“將帥”義。動詞“率領(lǐng)”義仍讀入聲，為常讀音，如《禮記·王制》“命鄉(xiāng)簡不帥教者”《釋文》：“帥，音率?！薄皫洝弊謿埦韮H出現(xiàn)3次，皆名詞?！皫浳弧薄皫涱悺薄皫浖尽比齻€切語并與《廣韻》、《釋文》“所類”之音同，讀去聲;切上字之“帥”則取常讀入聲。

10. 喪，浪（3）

[1]霸楚寔喪，皇漢凱入。（卷47《漢高祖功臣頌》）

[2]遇之不能無欣，喪之何能無慨？（卷47《三國名臣序贊》）

[3]百六道喪，干戈迭用。（卷47《三國名臣序贊》）

“喪”字《廣韻》平、去二讀，平聲唐韻“息郎切”與去聲宕韻“蘇浪切”皆注為“亡也”。《說文》“喪，亡也”段注：“凡‘喪失字本皆平聲，俗讀去聲，以別于‘死喪平聲，非古也。”[11]63檢詩文押韻？譺？訛，“喪”字二義原皆讀平聲?！八绬省绷x如《墨子·非命下》所引《大誓》中“上帝不順，祝降其喪”句與“章、王、行、傷、常、亡”諸字為韻，北周庾信《周柱國楚國公岐州刺史慕容公神道碑》“題湊遷喪”句與“陽、涼、嘗”三韻相押，皆平聲?！皢适А绷x如西漢賈誼《鵩鳥賦》“釋智遺形兮，超然自喪”句與“翔”字為韻，西晉陸機《門有車馬客行》“舊齒皆凋喪”句廁“鄉(xiāng)、湘、裝、亡、荒、芒、長、傷”諸韻之間，亦讀平聲?！皢省弊肿x去聲，似始見于東晉前后，且皆為喪失義？譹？訛，如東晉郭璞《客傲》“不外累而智喪”句下接“浪、曠”二韻，庾闡《藏鉤賦》“策靡陳而不喪”句置“望、相、暢、匠、放、狀、向、悵”諸韻之間?！夺屛摹贰皢省弊ⅰ叭缱帧?8次，多與“息浪反”相對，是以平聲為常讀音，如《禮記·三年問》“今是大鳥獸，則失喪其群匹”《釋文》：“喪，息浪反，又如字。”殘卷所注3例，皆“喪失”義，“喪浪”即《廣韻》“蘇浪切”、《釋文》“息浪反”，被切字“喪”讀去聲;切上字“喪”則取常讀平聲。

11. 任，禁（2）

[1]得而能任，貴在無猜。（卷47《三國名臣序贊》）

[2]行任數(shù)以御物，而知人善采拔。（卷49《晉紀(jì)總論》）

“任”字《廣韻》平、去二讀，平聲侵韻“如林切”為動詞“堪也、保也、當(dāng)也”，去聲沁韻“汝鴆切”《廣韻》無釋義？譺？訛?！夺屛摹贰叭巍弊ⅰ叭缱帧?次，2次為專名（大公任、任公子），當(dāng)為平聲;另2次與平聲“音壬”對舉，則為去聲。故不易據(jù)此判斷何為常讀音。就“初音”而言，當(dāng)以平聲為常讀。《詩·大雅·生民》“恒之穈芑，是任是負”鄭箋“任，猶抱也”《釋文》：“任，音壬。”所引申出的動詞“擔(dān)負、任用”等，皆音平聲。又變讀去聲為名詞“所擔(dān)之物”，引申為“責(zé)任”“負（責(zé)）任”“放任”等，皆讀去聲。殘卷所注2例皆“負任”義，“任禁”即《廣韻》“汝鴆切”、《釋文》“而鴆反”，被切字“任”讀去聲;切上字“任”則取常讀平聲。

12. 稱，孕（2）

[1]前圣所以永保鴻名，而常為稱首者用此。（卷48《封禪文》）

[2]與群賢并位，愧無以稱職。（卷48《劇秦美新》）

“稱”字《廣韻》平、去二讀，平聲蒸韻“處陵切”為“稱量”義，去聲證韻“昌孕切”則為“稱心”“相稱”義?！夺屛摹纷ⅰ叭缱帧?例，多與“尺證反”相對，是以平聲為常讀音，如《左傳·僖公十年》“秦伯曰：‘呂甥、郄稱、冀芮，實為不從”《釋文》：“稱，尺證反，又如字?！睔埦硭?例，皆為“相稱”義，“稱孕”即《廣韻》之“昌孕切”、《釋文》之“尺證反”。被切字“稱”讀去聲;切上字“稱”則讀平聲。

13. 請，令（1）

公以死固請，誓不遵奉。（卷46《王文憲集序》）

“請”字《廣韻》平、上、去三讀，《廣韻》平聲清韻“疾盈切，受也”，《慧琳音義》謂“受賜”義[13]，王筠《句讀》謂“請”即今俗語之“”字[14];上聲靜韻“七靜切”義為“請求”;去聲勁韻“疾政切”義為“延請，亦朝請”，“延請”義與“倩”字通，“朝請”義與“覲”字通?！稘h書·宣帝紀(jì)》：“時會朝請?！比绱驹唬骸按涸怀镌徽??！鳖亷煿乓簟罢垺薄安判辗础！盵12]《釋文》無去聲一讀，亦未注“如字”，所注9例，多為上聲或平聲兩讀。殘卷所注之“請”專指上表奏請于天子，注“請令”與《廣韻》“疾政切”、《漢書》顏注“才姓反”音同，讀從母去聲？譽？訛;切上字之“請”則需取從母平聲“疾盈切”，此為常讀音。

14. 拯，等（1）

智能極物，愚足全生。（卷47《三國名臣序贊》）

“拯”，五臣本作“極”，乃形近致訛，李善本作“拯”?！稄V韻·拯韻》：“拯，救也，助也。無韻切，蒸上聲?！睂懢怼罢弊謨H此一例，注“拯等”，以一等韻切三等韻，乃因拯韻無字可用，故借等韻為切下字。此切語實具“紐聲反”的特點，下字只表聲調(diào)。“拯等”實即《廣韻》“蒸上聲”也。

以上重字反切或在殘卷中多次出現(xiàn)，或其異讀音義不易判斷（如常讀異讀轉(zhuǎn)變、多個又音、單音字等），故逐條考釋?？傮w來說，這些出現(xiàn)重文符號的反切，所重二字的取音情況相當(dāng)一致（被切字取異讀音，切上字取常讀音，切下字標(biāo)注異讀之聲調(diào)）。篇幅所限，余例悉列入表1，以示本卷中重字反切的取音規(guī)則，考證從略。

三 切下字重

1. 見，乎見（5）

[1]公瑾英達，朗心獨見。（卷47《三國名臣序贊》）

[2]應(yīng)期紹至，不特創(chuàng)見。（卷48《封禪文》）

[3]正陽顯見，覺悟黎蒸。（卷48《封禪文》）

[4]雖仲尼之因史見意，亦無以加。（卷48《典引》）

[5]時至氣動，乃龍見淵躍。（卷48《典引》）

“見”字《廣韻》見、匣兩讀，見母“古電切”義為“視也”，匣母“胡甸切”義為“露也”。《釋文》注“如字”49次，多與匣母“賢遍反”相對，是以見母為常讀音，如《詩·小雅·正月》“潛雖伏矣，亦孔之照”鄭箋“其潛伏于淵，又不足以逃，甚照照易見”《釋文》：“易見，夷豉反;下如字，又賢遍反?！睔埦硭?例，皆為主動出現(xiàn)之“見”，即“顯露”義，音“乎見”與《廣韻》“胡甸切”同，其“見”字相重，乃以常讀注異讀，上字突出被切字讀濁音（匣母），下字取其清音（見母）常讀音。

2. 葉，失葉（1）

會漢祖龍騰豐沛，奮迅宛葉。（卷48《劇秦美新》）

“葉”字《廣韻》以、書兩讀，以母“與涉切”義為“枝葉”，書母“書涉切”義為“（汝州）縣名?！薄夺屛摹纷ⅰ叭~”19次，其中18次為書母，1次注“如字，箕舌”，未見“枝葉”義注例，蓋為常讀音不需注。此讀“如字”之“葉”通作“擖”，《禮記·曲禮下》“執(zhí)箕膺擖”《釋文》：“擖，以涉反，舌也，徐音葉?！币嗫勺C“如字”乃指以母一讀。殘卷此處之“葉”作地名講，五臣“音攝”與“失葉”同，即《廣韻》之“書涉切”。其被切字“葉”為異讀之清音（書母），切下字之“葉”則取常讀之濁音（以母）。

3. 從，七從（1）

棲遲下位，聊以從容。（卷47《東方朔畫贊》）

“從”字《廣韻》三讀，從母平聲“疾容切”義為“就也”，從母去聲“疾用切”義為“隨行”，清母平聲“七恭切”義為“從容”?！夺屛摹贰皬摹弊肿ⅰ叭缱帧?0次，多與“才用反”相對，是以平聲為常讀音?！皬娜荨睘槁?lián)綿詞，《釋文》注15次，其中13次為清母，1次為書母，并注“如字”1次，知“如字”乃指從母平聲一讀。殘卷所注“七從”與《廣韻》“七恭切”、《釋文》“七容反”音同，其被切字“從”為異讀之清音（清母），切下字“從”則為常讀之濁音（從母）。

四 重字反切的特點與價值

（一）重字反切的特點

從以上對P.2833中重字反切的音義分析，我們推測重字反切是中古音義材料中標(biāo)注多音字異讀的特殊類型？譹？訛。就殘卷而言，其特點有：一、所重之字皆是多音字。被注字取異讀，注音字取常讀。二、重字反切利用不重之字凸顯異讀之處。切上字重，則強調(diào)切下字的聲調(diào);切下字重，則強調(diào)切上字的清濁。以上兩條，“拯”字除外。

重字反切與一般反切的異同是認(rèn)識重字反切的關(guān)鍵，具體如下：

1. 從反切結(jié)構(gòu)來看，重字反切跟一般反切一樣使用常用字的常讀音作反切上下字，而其被切字是需要特別注音的異讀，即用重字強調(diào)異讀。上字重時，與被切字為雙聲準(zhǔn)迭韻關(guān)系，其聲母、等第、開合并同，韻母也同類，下字實際承擔(dān)的是聲調(diào);下字重時，與被注字為準(zhǔn)雙聲迭韻關(guān)系，上字實際承擔(dān)的是聲母之清濁。

2.從注音功能來看，重字反切多與音變構(gòu)詞相關(guān)，變聲和變調(diào)所構(gòu)成的異讀，皆可用重字的方式標(biāo)記。這種僅凸顯一個語音要素區(qū)別的反切在標(biāo)注“四聲別義”（切上字重）和“清濁交替”（切下字重）方面起了一般反切所不具有的突出效果，合于P.2833總體“易于誦讀” 的注音傾向。

3.從切語用字來看，重字反切與一般反切有承襲因素，上述上字重的諸例中有12字與《廣韻》《釋文》習(xí)用反切的切下字同，只是切上字換成了被切字本身，如“思吏—相吏”“被義—平義”“處與—常與”等;其切下字為多音字者，亦與《廣韻》取調(diào)相同，如“喪，喪浪”“任，任禁”“請，請令”等，反映出切語用字取常讀音的傾向。另外同一字同一異讀的重字反切傾向于使用同一切語，其中10字出現(xiàn)2次以上，僅“帥”字1例，有“帥位”“帥類”“帥季”三反，用字雖未統(tǒng)一，其所注音實同。

4.從使用范圍來看，重字反切只注異讀音。常讀音不注重字反切，但異讀音也未必全注重字反切。殘卷中常讀音與異讀音都有少量注一般反切的情況，常讀音更多時候無音注，異讀音有時也無音注。關(guān)于異讀音不注重字反切的原因，我們推測有以下幾種可能：當(dāng)有強語境對比時，異讀音多不出注，或注一般反切。以“易”字為例，如“以難知之性，協(xié)易失之情”、“處之與死匪難，理存則易（以豉）”、“故軌跡夷易（亦），易（以豉）遵也;湛恩庬鴻，易（以豉）豐也”。當(dāng)人名、書名等習(xí)稱為異讀時不注音，如夏侯勝、魏相、《易》等。此外，因殘卷注音體例不嚴(yán)，或抄寫脫訛，造成異讀音失注的情況也可能存在。殘卷為《文選音》抄本而非原寫本，卷中既有多處衍文、乙倒，因而也有可能有脫文。

（二）認(rèn)識重字反切的價值

重字反切是中古時期常見的注音方式，但隨著反切結(jié)構(gòu)的改變，重字反切逐漸式微。由于傳世文獻中留存極少？譾？訛，后人不明，多校改為一般反切。但《文選音》殘卷中重字反切所采用的重文符號，可以有力地證明這種以被注字本身為切上下字的反切類型是客觀存在的，其重字?jǐn)喾怯炚`;同時，從《文選音》重字反切中提煉出的規(guī)則，還能夠幫助判斷其他文獻中對重字反切的校改是否必要。如《王三》中的“生，生更反”“從，從用反”，皆注多音異讀，項跋本無此二小韻，《王三》或據(jù)他書增入。但“生”“從”作為小韻首字，可排除小韻中某字偶然與反切用字重的可能性（例如《廣韻·去聲》：“绔，苦故切?！边@個小韻里的“苦”字與切語上字重）;《王三》切上字“生”原卷作“”、“從”原作“従”，與所校改之字形相差甚遠，亦可排除形近致訛的可能性。此二字《廣韻》亦收，但改成了一般反切，作“生，所敬切”“從，疾用切”，這實際上是改變了原反切的用意，取消了重字反切本身承載的凸顯異讀音的信息，今人卻以《廣韻》為正？譿？訛?！锻跞妨硗?例重字反切的性質(zhì)則與此不同?！爸牵橇x反”，《廣韻》作“知義切”;“五，五古反”，《廣韻》作“吾古切”。按“智”“五”二字《廣韻》僅收一音，非重字反切典型特征，且有版本異文為證（《王一》、《王二》“知義反”同《廣韻》;《切三》《王二》“吾古反”同《廣韻》），可能是傳抄過程中形近致訛，今人從《廣韻》校改則比較合理。此為認(rèn)識《文選音》重字反切的校勘學(xué)價值。

《文選音》寫本中重字反切集中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提示我們重字反切的存在可能與兩個版本因素有關(guān)：一是早期寫本，二是通俗讀本。宋代以后重字反切幾乎銷聲匿跡，也可能與版刻時代對文本規(guī)范化的要求相關(guān)，因為這種標(biāo)記性的注音方式顯然不夠正式，更適合非官方的蒙學(xué)誦讀。故而當(dāng)重字反切偶然出現(xiàn)在底本有疑問的傳世刻本中時，我們即使無法確定其來源，至少應(yīng)該考慮包含這種反切的文本并非空穴來風(fēng)，可能有別本為據(jù)。比如殘卷“中”音“中仲”3次，尤刻本李善注中亦有“中仲切”1例？譹？訛，諸《文選》合注本（奎章閣本、明州本、贛州本等）之李善注中皆無此音，卻在正文中夾注“中仲”，似為五臣音?？嘉宄急荆惏死杀?、朝鮮正德本）此字未注音，蓋合注時從李善注中移入正文。今北宋國子監(jiān)李善注本佚，但我們推測“中仲切”當(dāng)是李善本舊貌。另《釋文》（老子道德經(jīng)音義）中亦有“中，中仲反”1例，但今通行本《老子》無此句原文，蓋與陸德明所見底本不同。此“中仲反”乃據(jù)宋元遞修本，通志堂本則作“丁仲反”。兩本此頁之底本皆有殘缺，宋元遞修本更與他頁字跡有別，或為遞修補頁?！岸　薄爸小苯詾槌Ｒ姷闹M上字，“中仲”與“丁仲”音同，檢同頁“長”字注“中丈反”，通志堂本亦作“丁丈反”。我們認(rèn)為“中仲反”之“中”非涉上形訛，反而可能是遞修時所據(jù)別本的表現(xiàn)。姑不論此底本之優(yōu)劣，所存重字反切也是有來源的。此為認(rèn)識《文選音》重字反切的版本學(xué)價值。

總之，P.2833《文選音》是重字反切集中出現(xiàn)的活化石，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可以窮盡式地逐條考察同一字的所注之音與未注之音，以判斷重字反切的使用范圍、用字習(xí)慣、注音傾向及切上下字的內(nèi)部構(gòu)造關(guān)系等，具有十分重要的音韻文獻價值。

參考文獻：

[1]王重民.敦煌古籍?dāng)沎M].北京：中華書局，1979：322.

[2]許建平.敦煌經(jīng)部文獻合集：第9冊[M].張涌泉，主編/審訂.北京：中華書局，2008：4740.

[3]張金泉、許建平.敦煌音義匯考[M]. 杭州：杭州大學(xué)出版社，1996：417-470.

[4]羅國威.敦煌本《昭明文選》研究[M]. 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9：305-311.

[5]徐真真.敦煌本《文選音》殘卷研究[D]. 浙江大學(xué)，2003.

[6]周祖謨.論文選音殘卷之作者及其方音[G]//問學(xué)集.北京：中華書局，1966：177.

[7]張涌泉.重文號和“之”字訛混廣例[J].語文研究.2015（4）：26-28.

[8]王仁煦.刊謬補缺切韻[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5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75.

[9]孫奭.孟子音義[M]//通志堂經(jīng)解：第15冊.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6：54.

[10]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M]//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4036.

[11]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700.

[12]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238.

[13]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M]//正續(xù)一切經(jīng)音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980.

[14]王筠.說文解字句讀[M].北京：中華書局，1988：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