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廷
內(nèi)容摘要:新見《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記錄了傅斯年于1926年8月下旬至10月18日的活動。1926年傅斯年歸國前夕在法國國家圖書館閱讀敦煌文書的筆記及歸國途中所寫的《巴黎、羅馬、那波里行旅補記》《航行日記》。傅斯年查閱敦煌文書,抄錄與摹寫,并寫下閱讀心得。這些敦煌文書成為傅斯年歸國后講授課程的材料,查閱敦煌文書的經(jīng)歷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敦煌學的發(fā)展。該筆記也有助于了解傅斯年歸國前后的活動。
關(guān)鍵詞:傅斯年;敦煌;敦煌寫本集
中圖分類號:K825.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0)04-0074-07
Abstract:The Newly Discovered Reading Notes of Dunhuang Manuscripts in Paris records Dunhuang scholar Fu Sinians activities from the end of August to October 18, 1926. The main body of the text is composed of Fu Sinians reading notes on Dunhuang documents he found in the National Library of France, as well as the authors travel memoirs Further Thoughts after Traveling to Paris, Rome, and Naples, and Diary of a Voyage, which was written on his return trip to China. Fu Sinian 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Dunhuang documents he discovered in Paris, the research he conducted on these manuscripts included extensive transcription and reading notes. Furthermore, these Dunhuang documents became an important part of his teaching material after he returned to China. It can therefore be said that Fu Sinians experience with the Dunhuang documents in France, by passing through his curriculum to further generations of Dunhuang scholars, has had definite significance in promoting the development of Dunhuang studies. In addition, the reading notes he took during this period are helpful for understanding the activities of Fu Sinian at the time of his return to China.
Keywords:Fu Sinian; Dunhuang; collection of Dunhuang manuscript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著名歷史學家、教育家。目前對傅斯年著述的搜集,以歐陽哲生編《傅斯年全集》最為豐富。2011年,《傅斯年遺札》增補了大量信件。另外,部分傅斯年的信件、文章也陸續(xù)得以公布、整理。2017年,我們有幸得見一冊尚未公布的傅斯年筆記本。其主要內(nèi)容是1926年傅斯年在巴黎閱讀敦煌文書的筆記和歸國途中所寫的日記,總約1萬字。該筆記有助于我們了解傅斯年歸國前后的活動及學術(shù)成長軌跡。
一 筆記簡介
該筆記為圓背硬面線裝本。封面為布面,上有鋼筆題寫《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內(nèi)封面再次題寫“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并題“民國十六年九月”。筆記內(nèi)容為1926年之事,故此題簽應是1927年補記。筆記內(nèi)有空白頁一張,其他為方格紙張,共116張(232頁),幅面規(guī)格為21.8×17.3厘米。筆記第22—47頁為《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其中第31、43頁空白);第49、50頁為《巴黎、羅馬、那波里行旅補記》;第92頁為1926年9月28日、10月7日傅斯年的體重記錄以及三位歸國同行者的聯(lián)系地址;第93—116頁為《航行日記》。第213—215頁為購書清單。其他頁面空白。該筆記夾有兩頁紙,一份為1926年12月22日“British & Foreign Bible Society CASH SALE”(英國圣經(jīng)公會),上有9種《圣經(jīng)》相關(guān)書目及價格,并有傅斯年在上海的聯(lián)系地“上海福生路儉德會七十三號”;另一份為“借出書”清單。
筆記主體是傅斯年閱讀敦煌文書記錄《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及歸國途中所寫《航行日記》,《巴黎、羅馬、那波里行旅補記》內(nèi)容較少。
《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記錄了傅斯年閱讀的16件敦煌文書。對于篇幅較小的文書,傅斯年抄錄全文;篇幅長的則抄錄文書前后數(shù)行,并敘述文書中間部分的主要內(nèi)容。另外,傅斯年對文書也有初步研究,筆記中有其閱讀文書的心得。
《巴黎、羅馬、那波里行旅補記》作于歸國途中,“開船后逾五日,自得一間房子,遂得工作。十月一日補記起”。該補記僅有兩頁,僅記述了他到法國前幾天波折以及與胡適相見的情況。緊接著他寫“在巴黎三星期,可記的事記如下”,但下面僅有“與適之先生談”,具體內(nèi)容未記錄。
《航行日記》,傅斯年記錄了歸國途中生活、讀書以及參觀的感想。日記內(nèi)容起于1926年9月26日,至于10月17日,并非每日記錄。不少日記是補記,如9月30日補記前5天的行程,10月8日補記1—8日的情形。11日至15日下午,僅記“時過后不及補記,亦稍讀書,但究竟不如始所愿者”。17、18日補記16日的內(nèi)容。日記中記錄較詳細的是《十六日下船短游小記》,是在科倫坡參觀佛寺的見聞和感想。之后,由科倫坡、經(jīng)香港而抵達上海的行程則未記。
二 筆記所見傅斯年留學歸國前后的活動
《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記述了傅斯年1926年8月下旬至10月18日的活動。
(一)1926年8月下旬與胡適約定于巴黎相見
《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的寫作應源于1926年胡適與傅斯年的巴黎會面。1926年傅斯年擔心母親的身體,準備結(jié)束在柏林大學的留學,計劃“坐九月末的船回國”[1]54。1926年8月4日,胡適抵達倫敦,之后出席中英庚款委員會以及搜集敦煌文書中的禪宗、俗文學及社會經(jīng)濟類的材料。8月5日,傅斯年給胡適寫信,信中提到,他得知胡適將來歐洲,準備去巴黎與胡適會面,“早就聽說你先生快到歐洲來,我們都歡喜的了不得。昨天接到信片,知道真來了,皆不及一見,然而或者不久可以見面。……九月中在法國,或者我們可以在那里遇到”[1]。8月18日,傅斯年再次給胡適寫信,稱其因資金不足,希望能在巴黎與胡適相見?!白钆瓮悄茉诎屠韬拖壬灰?,因為這正是一個最不可多得的機會。你先生的工夫不自由,我的錢抄不自由,所以雖然九月里我差不多都是在巴黎,卻也甚為難可以去英國一回。至于明年回到中國,見面上更不自由?!盵2]胡適于8月21日前往巴黎,8月26日開始查閱伯希和劫取的敦煌文書,9月23日回到倫敦。胡適在巴黎共住34天。
(二)1926年9月1日—22日于巴黎參閱敦煌寫卷、暢談學術(shù)
9月1日,傅斯年到達巴黎,即與胡適相見。對于此次見面,傅斯年和胡適均有較為深刻的印象。傅斯年寫給羅家倫的信中提到“其所以到了巴黎,花了不少錢,全是仙槎(何思源)誤我?!矣幸毁r償,即是和老胡同在巴黎住了三星期,談了無數(shù)有趣味的事”[3]。胡適在1926年9月1日日記中寫道:“傅孟真來,我們暢談。晚上還是大談?!盵4] “我們兩人同住一個地方,白天在巴黎的國家圖書館看敦煌卷子,晚上到中國館子吃飯,夜間每談到一兩點鐘?,F(xiàn)在回憶起當時的一段生活,實在是很值得紀念的?!盵5]
關(guān)于二人當時交談的內(nèi)容,胡適晚年回憶傅斯年曾對他說:“中國一切文學都是從民間來的,同時每一種文學都經(jīng)過一種生、老、病、死的狀態(tài)。從民間起來的時候是‘生然后像人的一生一樣,由壯年而老年而死亡?!焙m認為“這個觀念,影響我個人很大”[6]。另外,傅斯年還談到“民間文學有四個時期”[7]。
胡適巴黎之行的目的主要在于調(diào)查敦煌文書中的禪宗材料,傅斯年《巴黎、羅馬、那波里行旅補記》記載他到巴黎的前幾天曾與胡適有深入暢談,“后來他就秩敘的去讀書,這談遂不如從先之專一了”。胡適去法國國家圖書館不到三天即找到P.3488《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過了幾天又發(fā)現(xiàn)幾件與神會相關(guān)的文書。
胡適查閱法藏敦煌文書的同時,傅斯年也應在該圖書館抄錄敦煌文書并寫閱讀筆記。傅斯年《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中記“此圖書館,我去三次?!备鶕?jù)胡適日記,9月8日,傅斯年在敦煌文書中查閱過《碎金》,“傅孟真見一卷子——,是此書全本”[4]399。據(jù)《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可知,傅斯年記錄的敦煌文書有16件,分別為:P.2643《古文尚書第五》、P.3016《天興七年于闐回禮使壽昌縣令索子全狀》等及背面、P.2569《春秋后語》等及背面、P.3077藏文《普賢行愿王經(jīng)疏釋》及背面、P.2717《字寶碎金殘卷》、P.3152《淳化三年(992)八月陳守定請陳僧正等為故都押衙七七追念設(shè)供疏》、P.2710《蒙求》、P.2709《賜張淮深收瓜州敕》、P.2639《老子道德經(jīng)殘卷》、P.2762《敕河西節(jié)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僅抄目錄)、P.3078《散頒刑部格卷》、P.2847《李陵蘇武往還書》(抄錄內(nèi)容實為P.2498《李陵蘇武往還書》)、P.2913v《張淮深墓志銘》等、P.2212、P.2204、P.2225(此三件為佛教文獻)。由上可見,傅斯年查閱的敦煌文書主要集中于四部書及社會經(jīng)濟類文書,對佛經(jīng)關(guān)注不多。如P.2212、P.2204、P.2225,僅在卷號后說明此三件文書為佛卷,而未抄錄內(nèi)容。對于P.2639,提到正面《道德經(jīng)》的起止,對背面則記錄“反面為佛教之書,未及細讀”。他除抄錄漢文文書外,還抄有P.3077(即P.tib.151)中的藏文題記。
(三)1926年9月26日乘船歸國
自9月1日起,傅斯年在巴黎住了22天,9月22日晚離開巴黎[4]473。9月26日于意大利乘船歸國,乘船之前游覽了羅馬等地。傅斯年在與羅家倫的信中說“船由意大利開,所以我竟逛了羅馬、拿波里與邦貝故城。船走了三十多天,方到上?!盵3]。歸國途中經(jīng)過埃及塞得港(port said)、斯里蘭卡科倫坡等地。傅斯年在船上補寫了《巴黎、羅馬、那波里行旅補記》,并寫作《航行日記》。
三 從筆記看傅斯年其人
胡適曾用十四個“最”字評價傅斯年,認為他是:“人間一個最稀有的天才。他的記憶力最強,理解力也最強。他能做最細密的繡花針工夫,他又有最大膽的大刀闊斧本領(lǐng)。他是最能做學問的學人,……他的情感是最有熱力,往往帶有爆炸性的。”[8]此評價雖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也反映出傅斯年出色的學術(shù)能力和率真的性情。
傅斯年筆記是傅斯年30歲時所寫,從這本敦煌文書的筆記中可以看出傅斯年整理文獻的方法和敏銳的學術(shù)洞察力;其中的日記也是傅斯年感情的直接流露。通過考察筆記內(nèi)容,可直觀了解當時傅斯年的學術(shù)經(jīng)歷與心路歷程。
(一)細密的工夫
搜集敦煌文書材料,攝影可最大程度保留文書內(nèi)容,其次才為抄錄。因資金有限,傅斯年主要是抄錄敦煌文書。其記錄的方式也不同,有的是全文抄錄或摹寫、有的是抄錄起止行并敘述中間部分的內(nèi)容、有的是抄錄文書的法文目錄、有的僅用簡單的文字概述文書的內(nèi)容。其中完整抄錄的有P.2709、P.3077v及P.3152,主要因為這3件文書字數(shù)較少。對于P.2709《賜張淮深收瓜州敕》,采用摹寫的方式,與原件相似度較高;對于P.3077v,傅斯年抄錄了文字部分,并摹寫了文書前端殘缺的情形,較清晰地記錄了文書缺字或殘字的情況。
除上述3件文書外,傅斯年多抄錄文書起止行的文字,或者抄錄主要內(nèi)容。如P.2643《古文尚書第五》,傅斯年先記錄該文書編號2643,在數(shù)字下注名《古文尚書第×》,旁記“起盤庚上,如下”,即摹寫該文書前3行,再記“迄微子之命之末”。
為反映文書原貌,他盡可能詳細描述文書狀況,如P.3016中出現(xiàn)了印文“壽昌縣印”,他記錄了印文位置:“方印右至伏維之下,上至大夫二字間,下至子全狀之間,左至卷接處?!?/p>
因敦煌文書基本為手寫本,存在俗體字、異體字以及錯別字等情況,影響了文字釋錄。根據(jù)《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可知傅斯年錄文準確率非常高,有些釋錄可為一家之說,如將P.3016中第7行“兆南山”釋為“兆狁南山”。對一些異體字,傅斯年則據(jù)實抄錄,如P.3016《天興七年(956)十一月于闐回禮使索子全狀》第4行,“睿澤天波共同”中的“睿”,傅斯年抄為“”;第48行“索子全”中的“子全”為花押,傅斯年摹寫為“”。
當然,傅斯年雖然有深厚的舊學功底,但其錄文也有個別誤錄及漏寫的,如P.3016《天興七年(956)十一月于闐回禮使索子全狀》第7行“帖然皎靖”,他將“皎”誤抄為“皓”;第16行為“朝之臣節(jié)為”,傅斯年抄本“臣”后漏“節(jié)”字。
(二)極強的理解力
傅斯年閱讀的敦煌文書均有殘缺,對于殘損的文字,則盡量根據(jù)上下文或文意補正,如P.3077v“大回鶻國平李氏”中的“”字殘缺,傅斯年在該字下批注“廣字”,是根據(jù)廣平為李氏郡望所補。此文書末行為“右骨侖小失父母兄弟樂在向北回鶻手”,傅斯年在“樂”字左側(cè)批注“落之偽也?”。
除文字釋讀外,傅斯年還對文書性質(zhì)、順序及文書反映的歷史進行了初步探索,如對于P.2709,傅斯年認為“此必當時皇帝手寫文也。一查出張淮深為何,一帝時人則知是誰寫者”。
P.2913背面的《張淮深墓志銘》記錄了張淮深祖父及父親的姓名、張淮深的官職及逝世年代。對于張淮深之死,傅斯年提到“蓋誅死也。待考”。他應注意到墓志銘中的“公以大順元年二月廿二日殞斃于本郡,……葬于漠高鄉(xiāng)漠高里之南原,禮也。兼夫人潁川郡陳氏,六子:長曰延暉……并連墳一塋……其銘曰……政不遇期。豎牛作孽,君主見欺。殞不以道,天胡鑒之?”目前可知張淮深及其六子死于政變,“張淮鼎取代了堂兄淮深,自立為節(jié)度使,他很可能是這場政變的幕后主謀,利用張淮深與其庶子之間的矛盾,慫恿張延思兄弟發(fā)動政變”[9]。傅斯年雖未詳細考察政變的過程,但已敏銳察覺到張淮深死于非命。
(三)強烈的愛國情懷
1942年12月,傅斯年在大病之后,回到李莊史語所,給胡適的信說:“病中想來,我之性格,雖有長有短,而實在是一個愛國之人”[1]326。傅斯年的這種愛國之情,在學術(shù)上表現(xiàn)為高呼“我們要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tǒng)在中國!”[10]這種民族感情在該筆記中的《航行日記》中也有體現(xiàn)?;貒局?,傅斯年不能忍受西方人談論中國的不好?!奥劦溔薓osoin對二德國人(我一與之熟、一與之略談過)大談印度不成。我已覺不懌,后又聞他談上?!畈恍小行獭恢熅怼鹊取?。傅斯年一定要加入他們的談話,但大家說話沒有間斷,傅斯年不能重提他們說的上海之事。第二天,傅斯年找丹麥人聊天,詢問上海行刑的情景,并向他解釋上海不應有砍頭的行刑方式:“如此刑法雖今日以政治紊亂之故,遠道容須尚偶然有此,而如上海則甚不能想象其有。蓋自民國來,軍刑以槍、民刑以絞機也?!辈⒄f“外國人關(guān)于中國事之宣傳,純帶濃色彩?!?/p>
歸國途中,傅斯年參觀了科倫坡的佛寺,由此產(chǎn)生感慨,認為:“這個廟太歐化了……蓋歐洲人之商化加上本地人的文化而成。此最可厭物也?!睂τ谥袊囆g(shù),傅斯年感慨:“中國人在歷史上累次證明他是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民族。佛教藝術(shù)自中央亞細亞入中國后不久即生世界絕大藝術(shù)之一‘唐藝術(shù)……到了宋朝的藝術(shù)更純粹按照中國人的風趣嗜尚思想、感覺而為之,即在純粹的佛藝術(shù)也。這樣一放神思之獨立,遂使?jié)h土藝術(shù)成世間寥寥幾個最大藝術(shù)之一個。大哉天漢,永壽斯文?!蓖瑫r,他又不滿于當時的中國藝術(shù):“然而現(xiàn)在的漢土則何有者,一方面則固有之藝術(shù)以不能吸收以開生面,而已經(jīng)死了;一方面則‘出新者無神思力量,猶哥侖布佛寺之為殖民地藝術(shù)也。”
(四)對浪費光陰的自責
1926年9月5日,胡適在日記中評價傅斯年“這幾天與孟真談,雖感覺愉快,然未免同時感覺失望。孟真頗頹放,遠不如頡剛之勤?!盵4]383傅斯年對羅家倫說起和胡適相處的情形,“他罵我,我也不曾讓了他”,或許指胡適批評傅斯年“頹放”?!栋屠锜趸蛯懕炯x記》中,傅斯年記述當時閱讀敦煌文書的情形:“此圖書館,我去三次,實在所看書時間不及一日半,抄成上寫各事。甚愧。此次居巴黎二十二日,未曾利用時光于讀燉煌,亦未游覽。非談即懶,何以為容?;貒蟊卦O(shè)法去讀京師圖書館存本,更必設(shè)法與頡剛重到歐洲一讀之。”可見,傅斯年意識到自己的缺點,并頗為自責[4]399。
歸國途中,傅斯年的生活基本為讀書和打牌。他在途中讀了不少書,如簡·奧斯汀的《艾瑪》、James W.Gerard的My Four Years in Germany、丹麥人Otto Jespersen的 The Philosophy of Grammar等。傅斯年在9月15日的日記中也提到一位外國船員“驚我讀書多,甚覺慚也”。除讀書外,下棋、打麻將是他途中的重要娛樂方式。與傅斯年同船的還有三位中國人,他們常一塊打麻將。在此之前,傅斯年并不會打麻將,一旦學會后就樂此不疲,這很有可能耽誤了讀書時間,對此他常有愧疚感,這種自責常流露于日記中。9月26日上午上船,“十月一日晨零時三刻抵Port Said?!@幾天中未曾利用時光,只下了好些棋,深悔”。10月1日“幾乎盡日下棋”。3日“黃君迫學馬雀,一知壺法,乃大好之”。4日,“是日幾乎打了一天牌?!?日“午飯后又打麻雀至茶時,茶后寫日記并略看Jespersen數(shù)頁書。晚上又打麻雀,記過一次”。“十五日晨起稍看了些消遣書,即發(fā)愿寫一篇制漢語法之提議。不幸午飯過后到茶前又打麻雀牌?!睂τ诓┺念愑螒?,有研究者認為:這類“游戲本身產(chǎn)生有強烈的刺激性……參與者沉迷于其周而復始的單調(diào)模式之中”[11]。此次旅途中,面對棋牌的吸引,傅斯年樂于其中,也有所追悔。
四 調(diào)查敦煌文書對傅斯年學術(shù)的影響
目前可知,早在1921年傅斯年就已見到敦煌文書。1920年,蔡元培赴歐美考察大學教育及學術(shù)機關(guān)研究狀況,次年5月10日,曾帶領(lǐng)劉半農(nóng)、傅斯年參觀大英博物館,“訪齊勒君(Giles),見示敦煌石室中所得古寫本。有切韻四卷,小公主信一紙,唐時歷本二葉”[12]。當時傅斯年的關(guān)注點并不是中國文史,而是心理學以及物理等自然科學。1920年8月1日,傅斯年寫信給胡適,感嘆在北京大學六年“一誤于預科乙部,再誤于文科國文門”,并計劃“此后當專致力于心理學,以此終身”[2]16。“這種心態(tài)留歐期間大概沒有大改變”[13]。至于這些英藏敦煌文書對傅斯年產(chǎn)生多大影響,我們不得而知。結(jié)合《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以及傅斯年歸國后的講義、制定的歷史語言研究所的規(guī)劃,可以發(fā)現(xiàn)1926年在巴黎閱讀的敦煌文書成為傅斯年歸國后的教學資源,影響了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建制。
(一)敦煌文書是其講授課程的材料
1926年12月,傅斯年接受朱家驊邀請,赴中山大學任教,任文學院長與國文、歷史兩系主任,開設(shè)《中國古代文學史》《尚書》《陶淵明詩》《心理學》等課程。《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也多次引用1926年查閱的敦煌文書。
傅斯年《論伏生所傳書二十八篇之成分》認為解決《尚書》的問題較為困難,“今雖有敦煌寫本殘卷使我們上溯到隸古定本,又有漢魏石經(jīng)殘字使我們略見今古文原來面目之一勺……然如但顧持此區(qū)區(qū)可得之材料,以解決《尚書》問題之大部分,頗為不可能之事”[14]68-69?!栋屠锜趸蛯懕炯x記》中第一件敦煌文書即為P.2643《古文尚書第五》,傅斯年抄錄文書題記之后,接著寫道:“此卷甚多奇字,遠比東漢魏晉以來刻文難認,豈東晉以后之所為謂古文尚書者,如是寫以流傳耶。待與唐石經(jīng)一較”。
《五言詩之起源》的第二部分為《論五言詩不起于李陵》,傅斯年認為:“李陵故事流傳之長久及普遍,至今可以想見,而就這物事為題目的文學出產(chǎn)品,當然不少的(一個民間故事,即是一個民間文學出產(chǎn)品)。即如蘇李往來書,敦煌石室出了好幾首,其中有一個蘇武是大罵李陵(已是故事的倫理化)。有一條罵他智不如孫權(quán)?!盵14]206-207傅斯年在《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已有感慨:“此卷甚有趣,乃李陵勸降蘇武答責以六大罪也。陵書有云‘將黃石公之略,盡孫權(quán)之計。”
傅斯年在北京大學講授《史學方法導論》,強調(diào):“史料的發(fā)見,足以促成史學之進步,而史學之進步,最賴史料之增加。”[15]“近來出土之直接史料,足以憑藉著校正或補苴史傳者。例如敦煌卷子中之雜件,頗有些是當時的箋帖雜記之類,或地方上的記載,這些真是最好的史料?!盵15]115-116傅斯年所說的箋帖雜記應包括筆記中的P.3016《天興七年于闐回禮使壽昌縣令索子全狀》、P.3152《淳化三年(992)八月陳守定請陳僧正等為故都押衙七七追念設(shè)供疏》等文書。
(二)重視敦煌文獻研究
1928年5月,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已強調(diào)敦煌文獻的價值:“到了現(xiàn)在,不特不能去擴張材料,去學曹操設(shè)‘發(fā)冢校尉,求出一部古史于地下遺物,就是‘自然送給我們的出土的物事,以及燉煌石藏、內(nèi)閣檔案,還由他毀壞了好多,剩下的流傳海外,京師圖書館所存摩尼經(jīng)典等良籍,還復任其擱置,一面則談整理國故者人多如鯽,這樣焉能進步?”[10]6可見“作為史語所領(lǐng)導人的傅斯年,在創(chuàng)所之初就提出盡一切辦法搜集、擴張材料的立所宗旨,因此,自然而然將作為新材料的敦煌寫卷尤其是北圖藏卷視為重要研究對象”[16]。
1928年夏,“大約八九月間,傅斯年在上海與陳寅恪碰面,商討史語所籌建事宜,在陳寅恪的建議下,才有‘請陳援庵先生在所中組織“敦煌材料研究”一組事”[16]240。至于何人首倡將“敦煌材料研究”單獨設(shè)為一組尚不明確,但至少可以知傅斯年加強了對敦煌材料的重視。
1928年10月23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正式成立。1929年6月,史語所遷至北京,機構(gòu)也進行了調(diào)整,合并為史學、語言學與考古學三組,第一組從事史學及文籍校訂等,第二組從事語言學及民間文藝等研究,第三組從事考古學、人類學、民民族學研究。第一組的主要工作三項,“一、編定藏文籍、敦煌卷子、金石書等目錄,二、整理明清內(nèi)閣大庫檔案。三、研究歷史上各項問題?!?[17]
史語所第一組“以甲骨文、金文為研究上古史的對象;以敦煌材料及其他中央亞細亞近年出現(xiàn)之材料,為研究中古史的對象;以明清檔案為研究近代史的對象?!盵17]但敦煌材料分散于英、法等國,大部分未經(jīng)整理,傅斯年在史語所第十七年度報告中指出:“手抄影照者,亦多非系統(tǒng)工作;即就巴黎草目論,誤處缺處猶多,其他更去整理就緒遠矣?!盵17]17因此他編制敦煌文書目錄作為敦煌研究的重要任務。
傅斯年在查閱敦煌文獻的過程中參考了伯希和編制的目錄。1908年,伯希和劫取敦煌文書,“返回法國后,即已開始著手進行敦煌文獻的編目工作?!盵18]1920年,曾編制所獲部分敦煌寫本目錄,目錄內(nèi)容為P.2001至P.3511。傅斯年所查閱的敦煌文書均在此編號內(nèi),其中整段抄寫P.2717、P.2762的法文目錄,對于P.2710亦標明:“目錄云:此書日本當存?!备邓鼓攴浅UJ同伯希和編制敦煌文書目錄之舉。1935年,傅斯年作《論伯希和教授》一文,力為劫取敦煌文書的伯希和辯護,其中一條為:“巴黎所藏,早經(jīng)伯君編目,公開閱覽,學人便之。倫敦及印度所藏,至今不出目錄,觀覽亦復不易?!盵19]
1925年,陳垣先生將北平圖書館所藏敦煌文書目錄編為《敦煌劫余錄》[20],但未刊印。1929年春,史語所邀請陳垣編纂敦煌文書目錄,于是陳垣“重理舊稿,刪其復出,補其漏載,正其誤考”[21],1931年3月,作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谒姆N出版。傅斯年推動了《敦煌劫余錄》的出版,促進了敦煌研究的深入發(fā)展。
余 論
《巴黎燉煌寫本集讀記》(圖1)是1926年傅斯年歸國前夕于法國國家圖書館閱讀敦煌文書的筆記。傅斯年查閱敦煌文書源于傅斯年與胡適約定在巴黎相見,1926年9月1日—22日住于巴黎,與胡適暢談學術(shù)、查閱敦煌寫卷。傅斯年共去法國國家圖書館三次,查閱敦煌文書。對于敦煌文書,他采用抄錄與摹寫的方式,大多未完整抄錄文書內(nèi)容。傅斯年閱讀敦煌文書后,多寫下閱讀心得。這些敦煌文書成為傅斯年歸國后講授課程的材料。傅斯年成立史語所后也極為重視敦煌材料,將敦煌材料及其他中央亞細亞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作為研究中國中古史的研究對象。傅斯年認同伯希和編制敦煌文書目錄之舉,加之敦煌文書收藏分散、未能系統(tǒng)影印,于是將編制敦煌文書目錄作為敦煌研究的重要任務。在史語所的推動下,《敦煌劫余錄》作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谒姆N出版。
參考文獻:
[1]歐陽哲生,編.傅斯年文集:7[M].北京:中華書局,2017:54.
[2]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1[M].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1:43.
[3]羅久芳.文墨風華:羅家倫珍藏師友書簡[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4:277.
[4]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4[M].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04.375.
[5]胡適.治學方法[C]//胡適全集:20.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682.
[6]胡適.傅孟真先生的思想[C]//胡適講演集:2.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6:57.
[7]胡適.中國文學過去與來路[C]//胡適全集:12,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221.
[8]胡適.傅孟真先生遺著:序[C]//胡適全集:20,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695.
[9]馮培紅.敦煌的歸義軍時代[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165.
[10]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J].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本第1分,1928:10.
[11]叢振.敦煌游藝文化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171.
[12]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蔡元培全集:16:日記(1913—1936)[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133.
[13]杜正勝.無中生有的志業(yè):傅斯無的史學革命與史語所的創(chuàng)立[J].古今論衡,1998(1):5.
[14]傅斯年.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7:206-207.
[15]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7:116.
[16]宋翔.現(xiàn)代敦煌學研究機構(gòu)的一次嘗試——“敦煌材料組”史事鉤沉[G]//劉進寶,主編.絲路文明:第三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248.
[17]傅斯年.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十七年度報告[C]//歐陽哲生,編.傅斯年全集:4,北京:中華書局,2017:19.
[18]鄭阿財.二十世紀敦煌學的回顧與展望(法國篇)[J].漢學研究通訊,第20卷第3期,2001:53.
[19]歐陽哲生,編.傅斯年文集:5,北京:中華書局,2017:500.
[20]黃曉燕.敦煌經(jīng)籍輯存會研究[J].大學圖書館學報,2011(03).
[21]陳垣.敦煌劫余錄:序[M]//黃永武.敦煌叢刊初集:3.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12.
[22]劉波.國家圖書館與敦煌學[D].石家莊:河北師范大學,2013:4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