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聞
(遼寧師范大學(xué),遼寧大連 116033)
康保裔是北宋初期名將,從史書記載看,完全“符合”當時社會的“忠義”標準。在《宋史》的“忠義傳”中,康保裔被列為第一位,在太祖、太宗和真宗朝的抗遼作戰(zhàn)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是大宋的“忠義良臣”??当R岢錾碛谖鋵⑹兰?,祖、父皆為忠義之臣,身世可謂顯赫,自身也屢立戰(zhàn)功。《宋史》有傳:“康保裔,河南洛陽人。祖志忠,后唐長興中,討王都戰(zhàn)沒。父再遇,為龍捷指揮使,從太祖征李筠,又死于兵?!雹傧唐蕉辏ü?99年),遼朝南侵北宋,康保裔在這次宋遼之間的沖突中就任高陽關(guān)都部署一職。據(jù)《宋史》記載,康保裔死于此次宋遼之戰(zhàn),宋真宗封康保裔四子一孫為官以褒獎其忠烈②。
后世對康保裔也多有追贈,在仁宗慶歷二年(公元1042年)時追贈其官。③在神宗熙寧年間封為英顯侯,南宋慶元年間更是追封為王④,民間甚至有祭祀康保裔的廟堂,建成如康太尉廟⑤、靈佑廟⑥、康王行祠⑦等;明人《庸言》中言“神將則蜀之關(guān)羽,宋之康保裔,與天星王善,地祗趙公明,太歲殷郊之屬,不可勝紀”⑧康保裔的功績與關(guān)羽齊名。
實際上,康保裔并沒有戰(zhàn)死沙場成為"忠義良臣",而是投降遼朝,是一個十足的"叛將逆臣"。學(xué)界對康保裔是否降遼這一問題上已早有討論⑨,但學(xué)界并沒有對康保裔降遼的具體原因和其本為“叛將逆臣”卻為何被塑造成“忠義良臣”形象的真相進行深入討論。本文擬從兩個方面對康保裔“第一忠義”形象塑造過程進行再次探討。
從宋真宗咸平二年九月到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正月,遼軍大規(guī)模南侵,雙方在瀛州西南裴村展開一場遭遇戰(zhàn),即“瀛州之戰(zhàn)”。瀛州是宋朝防御遼朝的重要邊境城市之一,戰(zhàn)略地位極其重要。北宋開國初期,因“諸僭國未下,西北未賓服”,宋太祖趙匡胤“選將帥之忠勇者委以邊寄”⑩鎮(zhèn)守瀛州。北宋時期,瀛州一直被宋廷所重視,有過“朝廷都汴,而燕趙之郊制控北道,河間尤為要地”11的評價。
對于遼廷來說,瀛州地區(qū)也是非能舍棄之地。會同元年,太宗有大造于晉,晉獻十六州地,而瀛、莫在焉,始得河間煮海之利,置榷鹽院于香河縣,于是燕、云迤北暫食滄鹽。12瀛州即為后晉所割幽云十六州之一。遼廷獲取河間地區(qū)食鹽之利,經(jīng)濟價值極大。
康保裔被遼軍所圍的主因是當時的宋軍主帥傅潛手握重兵拒不應(yīng)援,馮從順墓志記載:“宋軍十萬兵潰而見擒”。13雖然其中記載的宋軍投入兵力數(shù)量過于夸張,但從中可以看出,北宋方面在瀛州地區(qū)防御作戰(zhàn)中的重視程度,投入的軍隊的數(shù)量之大,戰(zhàn)爭的規(guī)模并不小。在《宋史》的《張凝傳》中對于當時戰(zhàn)況亦有描述,即“咸平初,契丹南侵,凝率所部兵設(shè)伏于瀛州西,出其不意,腹背奮擊,挺身陷敵。凝子昭遠,年十六,從行。即單騎疾呼,突入陣中,掖凝出,左右披靡不敢動。”14從上述各方對于瀛州之戰(zhàn)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康保裔在當時率軍馳援范廷召時的確身陷重圍,戰(zhàn)斗激烈。
與康保裔一同降遼的還有宋臣馮從順,其身份值得探討。馮從順在北宋時期并不是武將而是隨軍監(jiān)軍宦官,馮從順的身份問題學(xué)界已有探討,筆者在此不作贅述。遼《馮從順墓志》中,對馮從順與康保裔降遼的經(jīng)過進行過細致的描繪,即“遂卜入燕之計,始堅事漢之心?!?5從中的記載看,康保裔與馮從順對于降遼這件事上是有過詳細預(yù)謀和策劃,他們在降遼之前和遼廷有過事先的交往和溝通,并得到了遼廷一定的許諾。而其“遂卜入燕之計”恰好與“保裔因送客,猝與敵遇”的情況相呼應(yīng)。
馮從順對遼廷也并不陌生。其墓志中記載:“夫公之列祖居于汾”16。在民間層面,汾州地區(qū)百姓對于遼廷統(tǒng)治區(qū)域和遼代政權(quán)也并不陌生,而且接觸頻繁?!哆|史》記載:“周廣順中,胡嶠記曰:‘上京西樓,有邑屋市肆,交易無錢而用布。有綾錦諸工作、宦者、翰林、技術(shù)、教坊、角觝、儒、僧尼、道士。中國人并、汾、幽、薊為多?!?7汾州地區(qū)的老百姓在遼上京長期居住、工作的人很多。
從馮從順和康保裔二人降遼后的政治地位上來看,馮、康二人確實“獲利頗豐”,“待遇尊崇”。馮從順“今圣上一見風(fēng)儀,有同勛□,置之左右,副以對揚。出則守宮闈,監(jiān)帑藏,剸繁劇于兩京;入則繋行闕,從鳴鑾,恒扈隨于二圣?!?8馮從順入遼后得到了圣宗和蕭太后的重用,進入到遼廷權(quán)力核心區(qū)域,頗受信任??当R崛脒|以后也得到了較高的官職,被授予了昭順軍節(jié)度使。19
綜上所述,康保裔與馮從順應(yīng)是在被遼軍圍困之時,早已經(jīng)過縝密思考,遂假借送客之便投奔遼朝,是一個有預(yù)謀的叛宋投遼之舉。
考之宋人的文獻記載,宋人對于康保裔陣亡的記載資料就互有矛盾,本文對其進行整理列表如下:
宋代文獻康保裔生死記載一覽表
從表中我們可以看出,除了和真宗同時代的路振寫《祭戰(zhàn)馬文》中記載康保裔被遼俘虜和南宋彭百川的《太平治跡統(tǒng)類》外,宋代文獻對康保裔戰(zhàn)死陣前的記述皆晚于真宗朝。對比宋人對于此事的記載不難發(fā)現(xiàn),宋人對于康保裔生死的判斷基本源于康保裔與遼軍作戰(zhàn)的記載和謝德全對真宗的進言。從筆者以上收集的材料顯示,大部分宋人文獻對于康保裔陣亡的細節(jié)進行了模糊化處理,只有《宋九朝編年備要》、《古今紀要》、《契丹國志》等文獻對康保裔降遼的細節(jié)進行了記載。這些文獻對康保裔的降遼的細節(jié)記載和《長編》和殘存的《真宗實錄》內(nèi)容比對,宋廷對康保裔“因送客,猝與敵遇,援兵不至,遂死”的細節(jié)皆都隱去,宋廷在文獻上把康保裔降遼的事實進行了有意識的掩蓋。
從表中我們亦可看出,宋廷對于康保裔的陣亡時間交代亦不清晰?!堕L編》中對此事進行追溯歸于咸平三年春正月的甲申條,但對康保裔確切的陣亡時間并沒有提及。在《宋史》、《宋會要輯稿》、《文獻通考》等文獻中認為,康保裔在咸平三年陣亡,但在《遼史》中對于統(tǒng)和十七年末到統(tǒng)和十八年初的侵宋戰(zhàn)爭行程記載較為詳細,即“統(tǒng)和十七年九月已亥,南伐……冬十月癸酉,攻遂城,不克……次瀛州,與宋軍戰(zhàn),擒其將康昭裔、宋順……十八年春正月,還次南京,賞有功將士,罰不用命者。詔諸軍各還本道?!?0遼軍在統(tǒng)和十八年正月即咸平三年正月返回南京,退出宋境地。由此可見,瀛州之戰(zhàn)在咸平三年一月份發(fā)生并不可能。在王安石給李興寫的墓志銘中言道:“保裔以其屬出,公提少卒,所戰(zhàn)輒破??懿壹?,孤堅弗支,舉軍陷焉,乃以義死。當是時,十二月五日也?!蹦怪局局骼钆d在咸平二年“以東班殿侍隨彰國軍節(jié)度使康保裔部軍于高陽關(guān)?!辈⒃诋斈晔挛迦諔?zhàn)沒。21另一方面,李興或許是陣亡三十名將校官屬之一,在《長編》記載對這部分人“悉優(yōu)贈典”與其墓志中的“有詔賻恤錄公子樞以為西班殿侍”相符合。對比《遼史》中遼軍的行軍行程和李興的墓志,可以斷定,康保裔應(yīng)是在咸平二年十二月五日“陣亡”。宋人文獻中對于康保裔咸平三年的記載是不確切的,康保裔應(yīng)陣亡于咸平二年十二月。
不僅在后世文獻中宋廷和士人階層對康保裔的忠義形象進行塑造,在民間對康保裔的忠義形象塑造甚至日益神化,為康保裔建廟立祠。在康保裔陣亡后首先為其建廟立祠的是康保裔之子康繼英??道^英為康保裔的長子,其父戰(zhàn)死后真宗給其官為六宅使、順州刺史,后官為左衛(wèi)大將軍、貴州團練使。在《宋史》中對其評價極好,即“厚于撫宗族,其卒也,家無余財?!?2在田雯的《黔書》記載:“貴州有康保裔廟此因其子繼英后為貴州團練故立廟?!?3對于康保裔在民間的神化,宋廷在其中亦有推動為其神化提供便利,在《至順鎮(zhèn)江志》的《順忠烈王歲久廟貌傾圯天歷已巳重修》一文中記載:“熙寧中封英顯侯,慶元間封威濟善利孚應(yīng)烈王?!?4在熙宗朝和寧宗朝時期宋廷對于康保裔的爵位進行調(diào)整,對其追封侯爵。
究其原因,宋廷對康保裔的神化在歐陽守忠給江西吉安縣的《霊佑廟記》表達的淋漓盡致,即“中州既經(jīng)靖康之難,人謀不臧而收復(fù)無日,則其英魂毅魄固將視衣冠所在而依之耶?”25宋人士人對于故土難收的一種寄托。
以上可見,宋廷當時對康保裔降遼事件的處理意在二方面。一方面是為穩(wěn)定軍心,以免軍隊渙散,維護當時宋廷力主抗遼的政權(quán)形象。當時的宋軍統(tǒng)帥傅潛“懦無方略,閉門自守,將校請戰(zhàn)者,則丑言罵之”26,就已經(jīng)流露對傅潛帶兵極其不滿,宋軍的斗志受到了極大的影響。此時急需要一個正面的忠義形象對宋軍的斗志進行鼓舞,維護宋廷當時積極抗擊遼軍的戰(zhàn)略。
另一方面,康保裔父、祖皆殉國而死,其本人在降遼之前,亦戰(zhàn)功累累于宋廷,在后周時期即隨宋太祖南征北戰(zhàn),官至彰國軍節(jié)度使,其母在真宗即位初“以其母老勤養(yǎng),賜以上尊酒茶米?!?7宋廷出于對當時康保裔三代忠義家族形象的維護。因此,宋廷在明知康保裔已降遼的事實真相情況下,卻刻意隱藏,并沒有對其后代進行處罰,反而是對其大加封賞。
綜上所述,宋廷在康保裔降遼一事中自始至終都對此事明了,對其降遼的真正事實有意進行淡化隱藏,在其降遼初期就開始了對其“忠義”形象的塑造實為其當時的政治需要服務(wù)。另一方面,在后世文獻中,或隱其史實,或誤記史實,對其宋人記述“陣亡”的具體細節(jié)和“陣亡”事件亦進行了模糊化的處理,延續(xù)宋廷之意,而塑造了康保裔這一“忠義良臣”的高大形象,使其列入了宋史“忠臣”的序列被后世所敬仰,這也完全符合儒家推崇的倫理道德。
注釋:
①(元)脫脫.宋史[M],中華書局出版.1977年,卷446,13150頁.
②(元)脫脫.宋史[M],中華書局出版.1977年,卷446,13150頁.
③陳均.皇朝編年綱目備要[M],中華書局出版,2006年,卷11,256頁.
④俞希魯.至順鎮(zhèn)江志[M],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1990年,卷8,第319頁.
⑤徐學(xué)謨.湖廣總志[M],卷四十二.
⑥林庭(.嘉靖)江西通志[M],卷二十四.
⑦陳道修(.弘治)八閩通志[M],卷五十八.
⑧黃佐.庸言[M],續(xù)修四庫全書本,卷九,第221頁.
⑨早在清代畢沅在《續(xù)資治通鑒》中就對康保裔未戰(zhàn)死陣前而被俘降遼一事進行了考證。李有棠在《遼史紀事本末》中,對康保裔被俘或者戰(zhàn)死的問題提出過質(zhì)疑并進行論證,總結(jié)了各家觀點。錢大昕提出“康保裔戰(zhàn)敗降契丹,官節(jié)度使,事見《遼史》,而以冠《忠義》”的結(jié)論。今人有魏志江的《康保裔“陣亡”說再辨》對宋人偽造康保裔生死進行了分析,認為是由于真宗不明真相,或因掩蓋宋軍之敗績及大將投敵,《實錄》才將康保裔打扮成忠義勇士?!堕L編》、《宋史》等書因襲《實錄》之錯?!哆|金歷史與考古》中李廣奇《遼<馮從順墓志>考釋》一文中認為,《宋史》記載失誤。楊優(yōu)品在《宋代以來江西康王考論》中對江西地區(qū)祭祀的“康王”原型進行探討,其認為康保裔其中的形象之一并對其進行考證。
⑩陳均.皇朝編年綱目備要[M],中華書局出版,2006年,卷1,13頁.
11曾棗莊、劉琳.全宋文[M],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卷996,第238頁.
12(元)脫脫.遼史[M],中華書局出版,1974年,卷60,930頁.
13向南.遼代石刻文編[M],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1995年,170頁.
14(元)脫脫.宋史[M],中華書局出版.1977年,卷279,9480頁.
15向南.遼代石刻文編[M],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1995年,170頁.
16向南.遼代石刻文編[M],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1995年,170頁.
17(元)脫脫.遼史[M],中華書局出版,1974年,卷37,第441頁.
18向南.遼代石刻文編[M],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1995年,170頁.
19(元)脫脫.遼史[M],中華書局出版.1974年,卷14,第156頁.
20(元)脫脫.遼史[M],中華書局出版.1974年,卷14,第153頁.
21(宋)王安石.王荊公文集箋注[M],巴蜀書社出版.2005年,卷52,第1786-1787頁.
22(元)脫脫.宋史[M],中華書局出版.1977年,卷446,13150頁.
23(清)田雯編,羅書勤點校.黔書[M],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1992年,下卷,第96頁.
24(元)俞希魯.至順鎮(zhèn)江志[M],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1990年,卷8,第319頁.
25(南宋)歐陽守道.巽齋文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16,1982年,第655頁.
26(元)脫脫.宋史[M],中華書局出版.1977年,卷279,9473頁.
27(元)脫脫.宋史[M],中華書局出版.1977年,卷446,131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