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凌云
風,一股一股地吹。風把石頭吹歪。把石頭吹成怪物。我站在一尊石頭上,瞬間,帽子像一只鳥兒一樣飛上天了。人,差點吹到塔斯克斯坦了。風,并沒有把一座山弄成一團糟,我在這里看到,風就是一把鑿子,剔剔鑿鑿,廢料全吹走了,撒在我已看不到的遠方。新疆實在是太遼闊了。世上的動物,都在這里能找到它靈動的形態(tài),或臥或坐,或飛動或矗立。我驚嘆大自然的手筆。
這就是我眼前所見的博州的怪石峪。這是北方的自然石林。粗獷,博大,偉岸。怪石峪,只生長石頭,不生長森林。
石頭與石頭之間,還是有綠色點染的,有的積點成線,有的成片。走進看,是些矮小的植物,像藤蔓一樣,扒在石縫里,或扒在石頭上。博州文友說,是扒地松。
仔細一觀,扒地松,是臥著地漫延生長開去的,形態(tài)扭捏,奇形怪狀,其色青黛。扒開松葉,枝干全扒在地上,粗壯些的,像人的胳膊,精瘦老人一樣的胳膊,細弱的,像雞爪。扒地松,匍匐在地,忍辱負重,又多么堅強。
我來到賽里木湖時,雖沒有怪石峪那樣的勁風,卻有強烈的陽光。湖面碧波蕩漾,天上白云悠悠。湖岸各色花兒繁茂,山勢綿延,雪峰格外醒目。遠處,山坡之上,風景奇特,畫兒一般,像園丁修剪過。
我指著山上風景問朋友,是什么樹,答曰:都是松,一種挺立著的,一種就扒在地上的。喔,都是松。一種松,高高昂昂,哨兵一樣,由山下向山上排列,碧綠、深黛,另一種,扒著地,委委鎖鎖。這一團一團的,扒在坡上,這些松,遠望,是不規(guī)則的黃褐色圓圈,像人盤腿坐臥著。都是松,卻是不一樣的生態(tài)。扒地松肯定長不成挺撥英武的松。我對扒地松是鳴不平的。他們?yōu)槭裁从肋h扒在地上不能挺立起來?
天,就在我的頭頂,如果跳一跳,頭會碰到天。一團云,在天上擦來擦去,天更藍了。這藍只有牧民純潔的思想才能媲美。
昨天還是雨,今日徹底放晴,太陽閃亮亮的,如激光一般,又是一盞燈,點燃了我的亢奮。我從沒有看到離我這么近的太陽,手伸上去會握住一只,我想給某些炙烤得火辣辣的地方,比方我遙遠的故鄉(xiāng),那里正熱得出奇的焦土,遮擋一下,少曬幾個時辰,留些大片的陰涼,但是天山腳下的這片,讓它照亮著,多照耀一些,讓溫暖播灑巴音阿門。
八月天,巴音阿門山峰上,仍積雪皚皚,也許那里是去年的雪,也許是百年前、千年前的,它積淀潔白與光芒,足以滋潤巴音阿門,一股股清亮的水,枝枝蔓蔓流淌著,匯成溪,聚成河,一支支清脆柔美的小曲兒演奏為雄渾的巴音阿門之歌。一股風來,高大粗壯的水柳,嘩嘩嘩嘩,應和著水聲。水柳,為什么這樣出類拔萃?是雪水的滋潤嗎?除了我看到的那幾溜兒松樹,山上的草木都是扒在坡上的,甚至只有光禿禿的坡嶺,有的寸草不生。但是一切都美。大自然的筆,皴、擦、點、染,不論截取哪一面,直接裝裱,都可成為巨幅的山水畫。那些黑色的山巒,向雪峰綿延,向藍天和太陽奔去!多么壯美!我也想奔去!
雪山下,牧民用樁和鐵絲圍成牧場,牧場內(nèi)是成群的羊、奶牛和馬,牧場外也是,有的啃草,有的曬太陽,有的擺著尾巴悠閑散步,還有的大張著水門灑尿,順便從屁股里涌出一大堆冒汽的糞便。一不小心,我踩在了一堆新鮮的牛糞上。跺了跺腳,牛糞還巴在鞋上。我去抓一把草擦鞋,不料卻抓了一把蝎子草,頓時如萬箭穿透了手掌,痛癢無比。這是巴音阿門的草。事先有人已叮囑過的,不能亂抓這些草的。我終于認識了這種草!真的不能亂抓。
怪石峪
在長城般的別珍套山下,流淌著鄂托克賽爾河。這是我一生見過的最清澈的河流。它蜿蜒著從高山、遠山奔涌而來,又蜿蜒著向遠方奔騰而去。嘩嘩嘩嘩。嘩嘩嘩嘩。這條河的興奮與我的興奮多么合拍。這里離歡樂多近?。∥铱粗鴼g樂不停地從我身邊流過,流到太陽挨擦著的地面。遠處,河流平坦了,流水漫游,幾條支流甩來甩去,最終又匯流到我眼光混沌的盡處,被一團云籠罩了。水流到哪里去了呢。這條河太重要了,是它才讓這廣袤的土地和綿延無垠的山巒靈動起來,娟秀起來,才組成了美妙的圖畫,如果沒這河流,這里將是蒼茫一片,寂寞無邊。
河岸有許多水楊。它們依水而生,有的粗壯,也有的細弱,有的躲著水,有的被水沖刷。還有死去的水楊,光溜溜的、白亮亮的,水剝?nèi)チ怂钠?,它像巨大的馬腿的骨胳。河岸盡是石頭,被水沖刷得光溜溜的,干干凈凈。我撿了塊石頭,想帶回家。什么時候我想念這條河了,它可以讓我回味,從石頭上傾聽鄂托克賽爾河的水聲。
在一望無際的河岸上,只看到一戶人家。哈薩克牧民。正在建房。將土房推了,改建為磚房。房屋旁邊是羊圈,但沒有一只羊,都野外啃草去了。圈內(nèi)羊糞厚厚的。主人用鏟子鏟成方塊堆起來,風干后可用作燃料,烤馕,做飯。哈薩克家家都要有一個馕坑。這家馕坑已經(jīng)做好了。
一只狗狂吠起來。聽起來,這腔調(diào)多么老套啊。和別的狗沒有什么兩樣。只是肺活量極其充盈。叫聲蓋過了鄂托克賽爾河的聲音,它是一團汽,迅速充斥到河岸,直接擴散到山巒間高遠的空間。狗吠使土地更遼闊,使河流更長了,它把鋪天蓋地的云震落了一部分,飄過去,又落在藍藍的遠山。我曾經(jīng)的一個夢,此時被它震醒。
一個哈薩克姑娘從房子里走出來,把酸奶送給我吃。我嘴里津津有味地嘗著,眼睛卻瞭望著裊裊而去的鄂托克賽爾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