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報恩的女孩,修車的男孩,盜墓者,連環(huán)殺人案,追兇的警察,多視角下,這些看起來不搭界的人物紛紛出場,他們演繹了一場怎樣的浮世繪?失序的鄉(xiāng)村,不再是鄉(xiāng)愁和家園的港灣,合歡樹見證了掙扎間的兩難,也見證了人間的殘暴與良善。
1
初中畢業(yè)那年,夏天里,我在家等著開學(xué),開學(xué)后,好到縣中上高中。中午天很熱,我就去找愛麗,一起下河游泳。她家住在村南頭。剛放假,我們就商量好了,這個夏天,要在河里玩兒個痛快。我倆是那種性格有點瘋的女孩子。在學(xué)校和村里,愛麗和我關(guān)系特好,是姐妹兒,還是鎮(zhèn)上不多考到縣中的女生。愛麗姓劉,我姓趙。在蓮花村劉家和趙家是大姓,占著村子大半以上的人口,剩下的不多人口,分在段姓、吳姓、孫姓幾家,還有一家姓仇的。村子里的人都讀“愁”字音,其實那字用在姓氏上該讀“求”音。劉家和趙家這兩大姓,一直不怎么和睦。奶奶說,這恩怨是多少輩人結(jié)下的,誰也說不清。就說解放后吧,從土改算起,又是搞三反五反,又是鬧四清,一直折騰到文化大革命,這兩家人斗來斗去,就沒消停過。再后來,雖說沒斗爭了,可一到換屆選村官,這兩家就又鬧騰開了。等選舉過了,這村子就平靜幾年。奶奶還悄悄跟我說,劉家人根性不好,舊社會輩輩出土匪;一到災(zāi)年,劉家人不是拖著打狗棍出門要飯,就是做賊。奶奶這樣說,聽著像是有點瞧不上劉家人??蓪嶋H上,奶奶在村子里是個很和善的老人。
我剛出家門,就碰上從院墻邊廁所里出來的奶奶。她問,大熱天,不在家待著,干啥去?
去找愛麗玩兒。我笑著回了一句,就快步走了。
看到奶奶從廁所出來,我就想到一件事。這事讓人羞愧,難以啟齒。它也是奶奶告訴我的。她說我這小丫頭鬼性,生在茅坑里。奶奶說,那年冬天跟往年比冷得不祥,風(fēng)都是硬的。一大早我娘去茅房撒尿,不一會兒,就在茅房里哇哇喊叫起來。奶奶說,她聽我娘喊叫的動靜嚇人,就趕緊跑了過去。走進(jìn)茅房,就見我光溜溜地血呼啦地躺在凍得梆硬的屎尿堆上。奶奶說,你娘叉著腿站在那里,嚇傻了。我彎腰過去,一把就把你從茅坑里撈起,暖在懷里,然后用牙咬斷了臍帶。奶奶說,把你從茅房里抱出來,天就下起了雪。你那哭聲,邪乎的,就跟夜貓子的哭嚎似的。
愛麗聽見我喊,就從家里跑了出來。她是個黑美人。在學(xué)校里,同學(xué)們都這樣叫她。她的膚色是蜜那種顏色的,特別細(xì)膩緊實。夏天陽光曬過,就會泛著一層油光的糖色。我常說愛麗整個人都是甜的。有時為了證明這點,我就拽過她的胳膊來象征性地啃上一口。
出了村我們就奔河邊去了。我們要往上游走遠(yuǎn)點,才能躲開在村邊洗澡的男孩子。他們個個脫得溜光,曬得跟黑泥鰍一樣,在村子邊的河灣里撲騰喊叫。河灣里水一般都不深。深水的地方,水性差的孩子也不敢下去。每年夏天,這沿河的村子都有人淹死??擅康较奶?,河灣仍是孩子們不怕召喚的游樂天堂。
我們?nèi)サ暮訛?,在河神廟偏西一點。到了那里,我和愛麗換上泳衣就下水了。下到水中,我們都有點抑制不住的興奮。那是奇特又隱秘的愉悅。說是游泳,其實我和愛麗都只會那么一點點,勉強(qiáng)能在沒過腰身的淺水中撲騰幾下。這已讓我們很享受了。我最喜歡把身子攤平,像綢緞似的鋪在水里,感覺河水輕輕撫摸著流過皮膚時的那種美妙。它常讓我想入非非。我趴在愛麗的耳邊說,等我長大有了男人,就讓他這樣撫摸我。愛麗嘲笑我是個小騷貨。我就把手伸到愛麗的胳肢窩下,抓撓她,邊抓邊喊,說我騷,你不想啊,你沒想過???直到她求饒般地說出,我也想,我也想過。才算罷休。
河道中間,有一塊冒出水面的大石頭,每次來,我們都淌著水過去,背靠背坐到上邊,把腿伸到水里,撩水玩。這會兒,石頭上面落著一對白鹡鸰。我和愛麗都喜歡這精靈一般的鳥兒。我們站起身,手搭在一起往河中央走。那對鳥兒,愣神瞅了我倆一會兒,就飛走了。我走在前邊。愛麗在后邊跟著。走著走著,突然我腳下一滑,嘩啦就沒進(jìn)了水里。我掙扎一下,把頭努力探出水面。見我滑下去了,愛麗就伸手來抓我。我抓住了愛麗的手。愛麗想把我拽上去,卻反被我把她拉下了水。我們一同掉進(jìn)一個深淵似的坑里。那水坑是冬天枯水時,被挖河沙的人挖出來的。我們不知道。我只記得水很涼,我緊緊抱住愛麗不敢撒手。后來我嗆了幾口水,就啥也不知道了。
愛麗死了。她是那個夏天,唯一淹死在河里的人。她剛死,就有說陰婚的媒婆上門,提陰親來了。媒婆說,那戶人家給三萬元聘禮,然后像活娶那樣給從家里把照片、牌位和棺材一同接走。照片、牌位先走,迎娶進(jìn)家,棺材后行直接抬到墳地上并骨埋葬。那死主19歲,是西王村一個焦廠老板的兒子。前年,他夜里喝多酒后,騎摩托撞到樹上,沒救過來死了。愛麗家沒要聘禮,說只要體面地娶走就行了。愛麗死后第三天,就被像活娶那樣接走了。她出嫁那天,我沒敢出門去送她。我躲在家里悄悄地哭。奶奶一句話也不說,陪在我身邊。等嗩吶聲鞭炮聲從外邊街路上傳過來,奶奶說,我出門去送送愛麗。
那一天,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也是在那一天,我咬破嘴唇作出一個決定。開學(xué)后,我不去上學(xué)了,我要到劉家去當(dāng)女兒。我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家中不缺我這一個女兒??蓯埯惣也灰粯?,她只有一個哥哥。她娘前年腦中風(fēng),還落下腿腳不利索的病根。她爹和她哥在村口打理一家汽修店,家里平時全靠已經(jīng)長大的愛麗照料。那個家少不了她。
這事,我下定了決心。誰也別想勸動我。我甚至還想,等再過幾年,如果愛麗的哥哥大平,要是娶我,我就做劉家的媳婦。我又默默想過一個星期,等到我的決心像鐵那樣硬實,我就把這個決定告訴了奶奶。我要聽奶奶怎么說。娘意外把我生在茅坑里,這事把她嚇壞了。她覺得不吉利,就去蓮花山下的觀音堂給我算命。坐堂的神婆說我八字不好,命硬,最好別留在身邊。不吃奶了,我就一直跟著奶奶生活。那個家,雖也從不外待我,可它在我心里已經(jīng)遠(yuǎn)了,遠(yuǎn)的只是一個虛緲的影子。現(xiàn)在,我決心要甩掉這個影子。
我問自己:小雪,你能做到嗎?我聽見我的回答說:能!我能!有了這個回答我就更心安了。我想,爹娘要是同意,就等于我們家多出一門親戚。若不同意,我就和他們斷絕來往。
聽罷我的想法,奶奶摟著我半天沒說話。后來她說話了。奶奶說,小雪啊,你這丫頭心真硬啊。
奶奶這樣說,我就摟著她大聲哭了起來。
愛麗過完五七,我梳著好像她那樣的一個發(fā)型,跟著奶奶走進(jìn)了劉家。進(jìn)門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種新生的感覺。我,就像又重新從母親身體里生下來一回。
這次,我生在了一個新家。
2
小雪來我們家已經(jīng)三年了。她像個女兒一樣照顧我娘。閑了,還到汽修店來幫忙。這讓我們一家心里很不踏實。我爹去見過小雪的爹娘,說出我們家人的想法。我妹妹愛麗的死,和小雪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們一家人也不怪罪她。小雪的爹娘對我爹說,這是小雪自己拿的主意。她奶奶都答應(yīng)了,我們就更不好說啥。這今后我們兩家就算親戚吧。小雪爹娘這樣說,我爹也就沒再說啥。他原來就挺待見小雪的,這會兒也就把她當(dāng)親閨女了。我也喜歡小雪這丫頭。小雪見到我,一口一個哥叫得很親。但我總覺得她那眼神里還藏著別的東西。我說不好。那是和愛麗活著時不一樣的東西。
那時,我白天在店里幫著爹照看生意,晚上沒活,就騎車到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去玩兒。有一陣子,我迷上了在網(wǎng)吧里打游戲。偶爾,也和鎮(zhèn)上的男孩聚在一起喝喝酒,賭點小錢,看看毛片,找點小樂子。我很少關(guān)心其他事。有段時間,爹老是白天出去,樣子還有點神秘,我也不知道他在瞎忙活啥。反正爹在店里,也不干活。修車的活,都是我和他收的一個徒弟小六干,頂多他在旁邊給我們當(dāng)個下手,比如我們都在車底下鉆著,他給我們遞遞工具或者像個內(nèi)行似的胡亂指導(dǎo)一下。其他時間,他都是躺在店外合歡樹下的躺椅上,不是看路邊來往的車輛,就是閉目養(yǎng)神。時間再一久,就懷里抱著水杯或是一把扇子,睡著了。偶爾,他也會出神地看著某個地方,像陷進(jìn)某種深奧的事物里。我這修車手藝,比爹強(qiáng)。這可不是吹牛。在謝臺一帶,我這修車的名氣,也吃得住打聽。有人開玩笑,說我牛氣烘烘的牛逼。開始我跟著爹學(xué)修車,后又去了技工學(xué)校,還在省城的一家大型4S店干過一年多。后來,爹讓我回來,我就回來了。那年頭,謝臺鎮(zhèn)周邊跑運輸?shù)能嚩嗟貌恍校粋€人忙不過來。我這人沒多大志向。再說了,我也喜歡睜開眼看到都是熟人的生活。在大城市里,總覺得自己是活在一群群來來去去的影子中。
人都有某種天分。我覺得自己就有修車的天分,這可不是吹牛。不管是大貨還是轎車,過我的手,我就能像個好醫(yī)生一樣,診斷出它哪里出了毛病。謝臺鎮(zhèn)是個工業(yè)鎮(zhèn),與河南搭界,地處丘陵山區(qū),有很多開煤礦、焦廠、鐵廠、翻砂廠、耐火廠的老板。老板多了,好車就多。起初,那些老板大多喜歡三菱越野車,后來就換成路虎和霸道。一天,謝臺二街的楊三,開著一輛剛買不久的路虎來到店里。他把車停穩(wěn),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對我說,大平,我老是覺著這車方向跑偏,你給我看看?他那口氣里滿是疑惑,像是我只要開口說不行,他掉頭就走。我擺手示意他下車。我拍打下衣服,換上一副干凈手套,在車座墊上塊新棉絲,就坐進(jìn)車?yán)?。我松開手剎,推上車擋,微加油門,車子啟動了。我下路開了一圈回來,心中就有了底。
楊三走到車前,遞給我一支中華煙問,是不是方向跑偏了?
看看再說吧。我接過煙夾在耳朵上。
我把車停到地溝上,鉆下去認(rèn)真檢查了一遍底盤,又爬上來,打開機(jī)器蓋,詳細(xì)看過油路、發(fā)動機(jī)。然后,我進(jìn)到車?yán)?,向后移開駕駛座,把方向架的扣板拆開,半躺在車?yán)镒屑?xì)檢查各種構(gòu)件。最后,我喊來小六,接通儀表,又把汽車電路測試了一遍。等把這些做完,我又坐進(jìn)車?yán)?,下路跑了一圈?;貋砦揖蛯λf,你來試試。楊三開出去一圈回來,高興地說,沒事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就跟新接回來時一樣。他問我多少錢。我說一點小毛病,就別提錢了。他聽完這話,打開車的后備廂,拽出一條玉溪煙,甩給了我。又摳出兩盒中華煙,給我和小六一人一盒。然后他就高興地開車走了。
其實,那路虎車啥毛病也沒有。要說有毛病,就是楊三在河灘路上跑久了,路坑多,太顛,把他自己的感覺顛出了問題。修車就跟醫(yī)生看病差不多,好醫(yī)生不僅能看實病,還要會看虛病。修車修得多了,也有這種情況。那車本來屁事沒有,但開車的人就跟著魔一樣,老是懷疑車子有毛病。這時候,你就得耍點把戲,做做樣子,糊弄糊弄他們。當(dāng)然了,一定是在真的判定車子沒問題的情況下。我可不敢拿人命關(guān)天的事鬧著玩兒,再說,這也有關(guān)榮譽(yù)。我特別看重自己修車的手藝,從不拿干活開玩笑。沒人拿自己的命開玩笑。手藝就是我的命。給楊三修好路虎車,他就把名聲給我傳播出去。后來,附近那些老板的好車,再修時就不去縣城了。等我名聲大了,縣城那邊的人,也把好車開到我這里來做保養(yǎng)、修理。他們都說我家這汽修店是鄉(xiāng)村4S店。
我回來的第三年夏天,愛麗出事了。那天我去縣城買配件?;貋砺飞暇拖?,到村邊了,先下河洗個澡。這一路騎摩托跑下來,臟得不行,人迷蕩得像個分不清面目的土地爺。在河神廟西邊,我騎著摩托拐到下道上。車還在下坡,我就看到河灣里有兩個女孩子。那人影看著眼熟,再近點,我覺得像愛麗和小雪。這倆丫頭,整天瘋癲癲地黏在一起。等我穿過一片菜地,再看,就確認(rèn)是她們了。她倆正一前一后往河中間走。壞了,那里有一個去年冬天挖沙留下的大坑。她們不知道。我就喊。但她們聽不見。我加大油門抄近路往河道這邊斜著穿過來。我不停地大聲喊叫,還按喇叭。但她倆還在往前走。摩托車在一個溝坎前猛地顛簸了一下。再抬頭時,我看不見她們了。
來到河邊,我把摩托車一扔,就一頭扎進(jìn)水里。很快,我摸到了一個。托起她,我就向坑邊游過去。我站到坑沿上了。我把人扛在肩上,一邊向岸邊疾走,一邊拍打她的后背。她吭吭地往外吐水了。到了岸邊,扔下她,我扭頭又撲進(jìn)水里。我把另一個也撈上來了。我照樣把她扛到肩上,一邊拍打后背,一邊往岸上走。但她卻沒有動靜。我看到岸邊的小雪了。她跪在岸邊,一臉嚇壞了的樣子。我知道了,我肩上扛的是妹妹愛麗。來到岸上,我把她放平,就雙手疊扣用力按壓她的前胸。小雪配合著我給愛麗做人工呼吸。幾分鐘過去了,但愛麗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忍住心痛繼續(xù)按壓。又過去很久,她還是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小雪在一邊不停地喊,愛麗!愛麗!你醒醒啊……
妹妹死了,那個夏天我過得有點頭昏腦漲的。但在修車上,我一點都不敢馬虎。在店里,一閑下來,我就眼盯著門前那棵合歡樹看??粗粗?,我的眼就迷離了,老是覺著愛麗還坐在合歡樹的樹杈上,身邊開滿像云霓一樣輕盈的合歡花。她人在花叢里,捧著一本書看得出神。看到高興的地方,她就嚷嚷著對我說,哥,你聽著,我給你朗讀一段。然后,愛麗的聲音就像從合歡花中綻放出來一樣,帶著一股沁人的氣息飄落下來。
那棵合歡樹的樹干原本離地有兩米多高。后來爹要擴(kuò)展修理店的門面和場地,就雇了輛鏟車,把路北不遠(yuǎn)處一個土丘的土鏟下運來,填到房子北坡的溝里。那棵樹原來就種在溝坡上。擴(kuò)展場地時,合歡樹被埋了小半截樹身。我以為那樹會死,但卻越長越旺。那原本看著挺高的樹杈,也變低了。搬個矮凳站上去,就可扒住樹杈爬到樹上去了。自從樹身變低了,愛麗來店里,就再也沒坐過凳子,她來了就爬到樹杈上去。有時,小雪跟著她一道來,倆人就一塊兒擠到樹杈上去。我常調(diào)笑她倆登高爬低的,沒個女孩樣兒。她們就合起伙來攻擊我,不停嘴地問我啥是女孩樣兒。直到問得我不再答話為止。那時,我就想這倆丫頭,有點人來瘋。黑狗豆豆小的時候,像個肉球,她倆經(jīng)常把它放在樹杈上,看它窘困害怕的樣子。后來,豆豆似乎習(xí)慣了她們的惡作劇,再把它放樹杈上,豆豆就會把身體調(diào)整到舒服的位置,在樹杈上呼呼大睡起來。
愛麗死了,這樣的時光也一去不返了。小雪到我們家后,經(jīng)常來店里幫忙。她來了,把屋里屋外收拾一遍后,就爬到樹杈上去,安靜地看我們干活。有時,她在樹上坐著坐著就摟住樹身嚶嚶地哭了起來。我知道,她是想起愛麗來了。小雪哭的時候,我正躺在一輛后八輪的車身下??匆娝?,我的眼淚也默默順著臉頰滾落下來。那時,我就停下手里的活,眼前一片迷蒙,不知在想什么。等忍過去,眼淚不流了,我也不擦,就接著干活。淚痕很快就被空氣耗干了。那時我就想,人這輩子,有很多事像掛在臉上的淚水,不能經(jīng)久。
這天,爹出去后一天沒回來,也沒往家打電話。打他的手機(jī),老是說關(guān)機(jī)。我有點擔(dān)心。小雪也在店里,她是在家吃罷晚飯過來的。我們都擔(dān)心爹會出啥事。很晚了,我才想起送小雪回村里的家。摩托車打著火,小雪跨上后座就抱住了我的腰。在路上,她頭貼著我的后背,手越抱越緊。初夏的天,夜晚的空氣撲在臉上,又暖又癢,小雪飽滿的心跳在隔著衣衫一下一下傳到我的心里。到家門口了,她還緊緊抱著我不松手。我沒說話,默默掰開了她的手。小雪剛下車,我就猛加摩托車的油門,頭也沒回地開走了。不知怎的,我一路心里都不安穩(wěn),老覺得腰上纏著東西,背上貼著柔軟得讓人心馳神往的蜜意。那時,小雪已經(jīng)出挑成一個俊俏的姑娘了。
第二天,爹回來了。他沒說為啥昨晚沒回家。我也懶得問。男孩子長大了,和父親就自然有一種敵對的默契。
轉(zhuǎn)眼又到了秋天。這晚,我和往常一樣又去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玩兒。天快亮?xí)r,我才騎車回來。那時,河灘地里的玉米已經(jīng)收完,又都種上了麥子。玉米收了,麥子還沒發(fā)芽,河灘地就看著很空闊。打了一夜游戲,我有點精神恍惚,也感到有點冷。我小心地騎行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爬上一個坡,在晨曦中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路邊的汽修店,和影影綽綽的合歡樹。我的摩托車走上大路,很快就來到店前的空地上。黑狗豆豆沒來迎接我。以往,我的摩托車剛上大路,豆豆就從搭在南墻邊的窩里躥出來,跑著迎上來;然后,再一路奔跑著跟我回到店里。我把車停在樹下。店門沒關(guān),虛掩著。我感到一絲不祥。我看見了豆豆,它躺在店門南墻下的一摞廢輪胎邊,已經(jīng)死了。我推開店門,拉著燈,后墻上的貨架被搬開了,地上散亂扔著各種汽車配件。壞了,一定是出事了。我急忙撩開門簾,進(jìn)到北屋。我看到爹趴在地上,臉埋在一片已經(jīng)黏稠的血泊里。
屋子內(nèi)被翻騰得一片狼藉。爹的手機(jī)也不見了。
我忽然想到娘和小雪,便急忙拿出手機(jī)打家里的電話。沒人接。我再打時,手機(jī)沒電了。我撞出門,跨上摩托車就往村里奔去。在村口,我碰見起早晨練的老仇叔。他在鎮(zhèn)上的信用社上班。我截住他說,老仇叔,我手機(jī)沒電了,你趕緊報案,我爹在村口店里被殺了。說完,我就加足油門往家趕。
壞了。家中院門上的套門,也是虛掩著的。我闖進(jìn)家,直奔上房娘和小雪的住屋。在墻角邊,娘和小雪被背靠背綁在一起,坐在地上。倆人一人嘴里塞著條枕巾。小雪臉朝外,她扭著脖子正瞪大眼睛看著我。我永遠(yuǎn)忘不了小雪那經(jīng)過長時間恐懼折磨的眼神。她看見我的剎那,黑眼仁中迸濺出像電火花一般的亮光。那光亮箭一般帶著疼痛射穿了我的心。娘已昏死過去了。她本來有病,經(jīng)歷這次驚嚇后,再也沒清醒過來。兩個月后,她就去世了。
3
今天,那個叫韋潔的女警官和我談話了。她說是隨便聊天。但我明白,他們還是想更加深入地了解案情。我得配合。之前,我已把那晚的事情經(jīng)過向磁州警局的人說了一遍。他們還做了筆錄。但韋潔問得更細(xì)。她是那種讓人一見就信任,愿意把什么都告訴她的人。我感覺到了從她身上向周圍輻射的親和力。這不是每個人身上都有的品質(zhì)。我說不好,感覺她就像我的另一個姐姐。她身上有那種讓人在精神上喜歡向她靠攏的氣息。這感覺有多奇怪。
她是和市刑警大隊的宋濤隊長一塊兒來的。那天,磁州警局的謝隊和鎮(zhèn)上派出所的汪所也在。他們原本想在縣警局向宋隊匯報案情。但宋隊說來蓮花村,他們就一同過來等。八點半多一點,一輛警車沿著省道在晨光中駛過來。車到近前停下,下來三個人,兩男一女。開車的是個年輕人,瘦高。女的,清俊干練。不用猜,那個看著面相沉穩(wěn)又有那么一點倦怠的人,就該是宋濤了。那個女警察就是韋潔。
宋隊這個人有意思,他下車跟在場的人打過招呼,就不再吱聲,一個人大步流星地繞著汽修店前的場子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眼盯著遠(yuǎn)處的蓮花山說,這汽修店,選了一塊好地方。
他這話說得沒錯,凡是見過我家汽修店的,都說店址選得好。
汽修店開在路邊。省道從東邊山崗下來,跌進(jìn)一個凹地又抬頭變平,延伸過來,在店前轉(zhuǎn)彎向西南而去。路邊立著一塊高約兩米“老劉修配”的木質(zhì)招牌。這招牌陳舊,還有點吊膀子,白漆底色上也積滿了塵垢。我曾跟爹和大平哥說換一塊新招牌,做得氣派點,燈箱樣式的那種。但爹和大平哥都沒這意思。我覺得他們觀念陳舊。私下里我和大平討論這事,他總是嘿嘿地笑,對我的話并不表態(tài)。但我看出,他不表態(tài)后面隱藏著的那點意思:等你當(dāng)了家再說吧。汽修店是五間朝向東的平頂房,間量大,也深。店后緊鄰躍峰渠。渠水從很遠(yuǎn)的山里引來,和紅旗渠一個源頭——漳河。聽老輩人說,早些年,每逢旱年為爭這上游的漳河水,河南、河北常常發(fā)生斗毆,還打死過人。那年月,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水是地的命根子。現(xiàn)在,謝臺一帶十村有八村的山坡地是荒的。經(jīng)過汽修店的這一段水渠較直,向北沒多遠(yuǎn),便蜿蜒依著山腳從蓮花村東經(jīng)過。距汽修店西南不足三十米,有一座石橋,石橋一邊接通大路,一邊通向蓮花村。省道拐彎后與水渠之間形成一個巨大的夾角,汽修店就建在夾角內(nèi)。門前停著三輛警車,場地仍顯得很空闊。就是再并排停上兩輛輪子像蜈蚣腿一樣多的半掛車,也看不出擠。
宋隊點上一支煙,又走到渠沿邊,認(rèn)真地看了一會兒渠水。回來,就快步奔向店北面的那棵合歡樹。這期間,我和韋潔就一直站在店門外的雨棚下說話。看他們在樹下停住,韋潔和我也往前湊。時令已過了寒露,合歡樹的葉子落盡,它蓬勃的枝丫上掛著一串串成熟的灰褐色果莢。他走過去,輕輕摘下兩撮小心放進(jìn)夾克的衣兜內(nèi)。汪所走到近前問,宋隊喜歡合歡花?他拍拍手說,我老婆張靜喜歡。這喜歡傳染,我就跟著喜歡了。汪所說,嫂子好情調(diào)啊。宋隊看著一輛車身藍(lán)色車頭橙色轟隆隆駛過的載重卡車,沒吱聲,等它的噪聲遠(yuǎn)了,說,我們談戀愛時,不多的幾次約會,都是坐在公園的合歡樹下。她說一個人有了煩惱,或是不開心的事,盯著合歡花,看一會兒,心情就會變得輕松舒暢起來。
說完這些,他就向店里走去,說要看現(xiàn)場。其實那里已經(jīng)沒有現(xiàn)場了。昨天,縣刑警隊已把現(xiàn)場勘查完畢。爹的尸體被拉走后,店里都做了整理清洗。他站在屋子中央,聽謝隊匯報現(xiàn)場勘查經(jīng)過。我感覺他聽得心不在焉,眼皮老是耷拉著,偶爾撩開,搖頭看看,也看不見眼目中有光,整個人,像心神在別處游蕩。謝隊匯報完,他嗯嗯點過頭,就讓別人出去,只留下我和大平。他和大平去了北屋,韋潔拉著我進(jìn)到大平住的南屋說話。
問完話,他們就走了。告別時,韋潔眼含笑意伸出右手摸了摸我的臉。我輕輕攥住她的手,有種想哭的沖動。但我忍住了。他們走了。車子都看不見了,我還感到那只手仍在我手里攥著。
那晚,我被嚇壞了。第二天,警察問我的時候,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但我記得在睡夢中被驚醒的那一刻。屋里的燈亮著。我和娘被人捂著嘴從被窩里拖起來。然后,嘴里就被塞進(jìn)了枕巾。身邊站著幾個陌生人,他們都蒙著臉,只露出可怕的眼睛。我和娘被拖下床,背靠背捆在地板上,還綁住了腳。沒過多久,我感覺屁股底下有些濕熱,是娘尿尿了。他們把我和娘捆綁好,就分開在屋子里翻找,像是在找某樣很重要的東西。家里能有啥呢?愛麗死后,我到這個家也三年了,從未見爹往家拿過啥稀罕物件。這幾年,村里人都議論說爹發(fā)財了。他們說爹在干一種不光彩的營生,那種事跟做賊差不多。我不相信。爹那么和善的一個人,怎么會去做賊?他前些日子去市里,還給我買回來好看的衣服和皮鞋,并送給我一條漂亮的珍珠項鏈。我看出來了,爹的心思是想讓我和大平哥好。這和我想的一樣。我的心早就熱騰起來了,可大平哥那頭卻是涼的。也不是涼,是溫吞著的樣子。我感覺他心里過不了一個坎。有“妹妹”這個天然身份,我想親近他,方便得很。我很會撒嬌。只要不太越界,再裝得瘋癲點,準(zhǔn)能撬動大平的心。對這事我有信心,也有耐心。
村里一些和我相熟的女孩子,還有街坊鄰居的大嫂,已在話里藏話地開我玩笑了。對付她們,我的法寶是裝瘋賣傻。那天,嫁到水池村的小萍回村住娘家來了。她和我、愛麗是中學(xué)同學(xué),也算姐妹兒。她沒考上高中,第二年就嫁了。這會兒,已生了倆孩子。頭胎閨女,二胎是個兒子。她命不賴。這二胎要還是個丫頭,還得生。我們這地方女孩子都訂婚早。一般女孩子十六七歲就許下人家,訂婚后,隔年就結(jié)婚。因不夠年歲,好多都不領(lǐng)證。領(lǐng)證時,孩子都老大了。有的結(jié)婚幾年,過不下去,便鬧掰分開。因為沒領(lǐng)結(jié)婚證,這離婚倒也省去不少麻煩。那時愛麗就私下跟我講,她不想過這樣的生活。每當(dāng)想到將來會這樣,她都覺著眩暈,人壓不住地往高處飄,像倒置著生活在地上。愛麗聰明,學(xué)習(xí)好,也有韌勁,大家都看好她的未來。我只不過是被她帶動,懵懵懂懂想跟上她的腳步??擅\摧毀了一切。
小萍回村,第二天就抱著兒子來我家串門了。和以前見面一樣,沒幾句話,就會想到愛麗。聊到她,我們都要感傷一陣子。過后,就聊自己。生了兒子,我感覺她說話做事都變了樣,眉梢上蕩漾的都是喜氣。胡扯一陣子,孩子鬧,小萍抱起他說走。送她到院子里,小萍忽然把嘴貼近我的耳朵,壓低聲問我,你睡過大平了沒?我狠勁兒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睡你個頭。她咯咯笑著把兒子架在脖子上,挺起胸,甩動屁股,奶一顛一顫地出門走了。
可我萬萬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它把我嚇壞了。我的心已像燈那樣黑掉,既恐怖又絕望。開始,我以為他們會殺了娘和我。但隨后這伙人的舉動,又讓我慌亂的心,暫時安定下來。我身子下一片濕涼,這涼意又慢慢順著脊骨爬到頭頂冒出,散到整個房間里。往日讓人感到溫暖安全的家,這會兒已變成一個恐怖冷凝的冰窟。我的意識在漸漸僵住。我忽然想到,這伙人能來家里,一定是去過店里了。那爹和大平哥呢,他們怎樣了?我的心和整個人像被人抓著那樣又懸起來了。它們在恐懼中越升越高,高到一個我不敢想的地方。
我和娘被用繩帶捆在一起。那帶子勒得很緊,起初的疼痛已變成麻木和憋脹,主要是老覺著呼吸不暢。我聽見娘喉嚨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聲。這樣捆綁時間久了,娘會受不了的。她有病。
他們還在正房和配房內(nèi)翻騰。我還聽見了廚房內(nèi)的響動。
時間過得真慢啊。慢得讓我感覺內(nèi)心爬滿了螞蟻。以前,我和愛麗在一起時,就嫌時間過得太慢。那是一種奇怪復(fù)雜的心緒,像我們被隔在邊界這邊。我們盼望著長大,跨過去。我和愛麗無數(shù)次探討、想象過邊界那邊的生活。有興奮,也有恐慌。有時我們還會害怕地抱在一起哭泣。但過后,又莫名地高興起來。一切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可怕。一切還有希望,我們相信它。仿佛只要我們信了,就跟未來站在了一起??墒菒埯愃懒恕KT诹四莻€邊界前,而我還要孤單地走下去。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呢?我不知道。命運是如此神秘叵測。
我又想到大平哥和爹。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遇害了?一陣黑乎乎的恐懼像魔影一般裹住我。我哭了。我在內(nèi)心哭了。這時,娘也沒了動靜,她剛剛還掙扎過。我更害怕了。
有人進(jìn)屋了。他在向我走近。那人個子很高,看著就像被放大的從漁夫手中的瓶子里跑出來的魔鬼。我驚恐得渾身顫抖。他像個黑影似的壓過來。我埋下頭,身子抖作一團(tuán)。他揪住我的頭發(fā),扳起了我的頭。我看到一雙被邪惡的毒汁浸泡的已經(jīng)發(fā)綠的眼睛,那毒汁在從最黑暗的眼目深處流出來,它在浸泡我、腐蝕我。他松開手,在我身邊蹲下,摘掉了一只手的手套。那是一只右手。我看見這只手的虎口內(nèi)側(cè)長著一個肉瘤,肉瘤上還有一撮黑毛。那只手摸一把我的臉,落在了脖子上。然后,他滑過來伸進(jìn)我的胸衣內(nèi),抓住一只乳房用力揉搓。一種無力抵抗的羞辱快速涌遍全身,我感覺快要死了。突然,他劇烈地咳嗽起來。那只罪惡的手暫停片刻,又活動起來,它抓住了我的另一只乳房。我感到輕微的疼痛。忽然,那種疼痛驟然變得扎心起來。我閉上眼用力搖晃身體。他的手退了出來。我不敢看他。不敢看那雙浸滿毒汁的眼睛,還有那里燃燒著的邪惡欲望。這些太讓人可怕了。我從未經(jīng)歷過這些,但命運把它像個邪惡的禮物,送到了我的身邊。而我只能屈辱地接受。我盼著這一切快點結(jié)束,它太煎熬人了。屈辱已讓我發(fā)瘋,可我被堵住了嘴,喊不出來;又被捆綁住手腳,失去反抗。噩夢又開始了。他的手,在我的大腿上抓了一把后,開始慢慢向下滑動,它扒開內(nèi)褲探進(jìn)我的下身。我像被冰凍住一般僵住了。瞬間,屈辱和仇恨又讓我瘋狂地掙扎起來。但這都不能阻止邪惡繼續(xù)。他抓疼了我。我的眼前黑了。
忽然,有人在院子里輕輕敲擊塑窗上的玻璃。那人擺一下手,示意離開。他起身,踢了我屁股一腳,出去了。
他們走了。過了不久,我聽見一陣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就在屋后不遠(yuǎn)處干涸的河道上。然后,那聲音遠(yuǎn)了,消失了。一切又都安靜下來,安靜如空。我的心也空了。曾經(jīng)密集到來的驚恐、屈辱和絕望,都變成了空。
不知過去多久,我聽見了熟悉的摩托車聲。那聲音來到院門外,停下。是大平哥。我用力晃動身體,想把娘晃醒,但娘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我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jīng)_進(jìn)院子,上到正屋,那聲音奔著臥室來了。我看見了大平哥。
我拼盡力氣大聲在心里喊著:哥!哥!哥!大平……
4
爹遇害了。娘也因過度驚嚇一病不起,去世了。這個家就剩下了我。我成了孤兒。不對,還有小雪。她像愛麗的影子,折疊在妹妹這個符號里。這才幾年啊,家里就發(fā)生了這么多的事。這變故讓我無法接受,但我必須接受。這就是命運。我得好好活下去。
聽警察說,爹可能陷進(jìn)了一起文物案中。他們暫時還不能確定,但初步判斷是這樣??h警局的謝隊說,我爹的案子還可能與去年謝臺鎮(zhèn)的李振林被殺案有關(guān)。這讓我感到更加吃驚。那可是個大案子,兇手到現(xiàn)在也沒抓到,鎮(zhèn)上人提起來都還感到恐慌。李振林是謝臺鎮(zhèn)三街人,早年開煤礦發(fā)了家。有錢后,人就變得儒雅起來,開始玩收藏。據(jù)說,他被殺后,家中丟失了兩個花瓶、一件繪有龍形圖案帶蓋的青花瓷缽、四件瓷枕、一尊玉佛、七枚銅鏡,還有十幾幅字畫。丟失的瓷器全是磁州窯出的老物件,是他藏品中的珍品。特別是那個青花瓷缽,聽他家里人說,一般人來,他都不給看。曾有人出高價收買,也被他拒絕了。李振林人緣好,交際廣泛,家又住在鎮(zhèn)中心位置,他家也就跟門外的集市一般熱鬧。他死得離奇,大白天被人殺死在家中,還是上午。人們議論說這不合常理,太意外,也讓人難以琢磨。誰這么大膽敢在白天的鬧市區(qū)作案?這也是這起案子的蹊蹺之處。那天,東街他家的一個親戚結(jié)婚,本來他也是要去的,但之前約好河南一個藏友要來,他就在家等,說見過客人后再去。就在等人期間,他被殺了。根據(jù)警方推測的案發(fā)時間,大概是在9點30分至10點鐘之間。作案時間極短。警方勘測現(xiàn)場,沒有實際收獲,現(xiàn)場遭到了嚴(yán)重破壞。他老婆在親戚家,眼看快到開飯時間,他還遲遲不到,就讓十歲的孫子跑回家去叫。孩子進(jìn)門,看到爺爺被殺,嚇得大喊大叫。很快家里就擠滿了人。等警察趕到,除他的尸體沒被動過,其他現(xiàn)場都被破壞掉了。他的死,也是被割斷喉管,面部朝下趴在血泊中。這讓警察把他的案子和爹被殺案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他們懷疑這是一伙人干的。
爹的死,怎么和李振林的案子牽扯到了一起?這幾年,他是喜歡上收藏了。但那陣勢,也就是小打小鬧,圖高興,遇到個稀罕玩意兒,便買過來,玩兩天,就轉(zhuǎn)手賣了,也沒見他倒騰過什么大物件。我也從沒留過心這事。鎮(zhèn)上的朋友問起,我都是說不知道,搪塞過去。但有一陣子,他們經(jīng)常說道謝臺周邊盜墓和挖古窯的人越來越多,還說有人挖出了宋朝元朝時候的老物件,很值錢。有人傳,我爹跟這盜墓的人有來往。村子里有幾個劉姓本家,也被傳在偷偷干這營生。我并沒在意。我是覺得爹這人膽小,即便和他們有點瓜葛,也不會出大事。可現(xiàn)在爹出事了,死得像個謎。這讓我越想越可疑,他一定是有秘密的事瞞著我們。爹不是那種能藏住事的人。平日里,他有個啥高興事,不用問,飯前喝兩杯小酒,自己就說出來了。以前,娘沒病時,就說爹嘴淺。李振林剛被殺時,爹是驚慌了一陣子。可沒過多久,他就像忘了這事,又該干嗎干嗎了。最近這一陣子,他也只是不在家的時候多了,其他沒什么異常??赡苁俏掖中膽T了,對爹的事也沒興趣,就忽略了他的生活。爹倒是挺滿意我這點??此囊馑?,也是不想讓我知道太多,摻和進(jìn)去。
娘死后,小雪就搬到店里來住了。我曾勸過小雪回到她在村子里的那個家去,但被她堅決地拒絕了。她被恐懼嚇壞了,但也被仇恨弄堅強(qiáng)了。我不想隱瞞,就把自己的擔(dān)心和憂慮告訴了小雪。也告訴她,現(xiàn)在這里很不安全,新的不幸可能會隨時發(fā)生。我不想讓她跟著受牽連、受傷害。這些話是在一個夜晚,我和小雪坐在汽修店的屋頂上,看著滿天星星時說的。我們還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我激動地站在屋頂上,指著小雪,讓她滾,滾得越遠(yuǎn)越好。
那時,大路上不斷有車輛經(jīng)過,我們眼前的黑暗像塊布一樣被撕開又被縫上。我感覺內(nèi)心也有這樣的傷口,撕開又合上。
面對我的激怒,小雪一言不發(fā)。她只是在暗中默默地盯著我看。我被這平靜持久的目光融化了。小雪是無辜的,我不該對她這樣。我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愧。我重又坐回小雪身邊,小雪靠緊了我。
我滿是歉意地攬緊了她說,對不起,小雪。我害怕……
大平,小雪抓緊我的手說,答應(yīng)我,讓我和你一起來面對。
說完,她掙開我的懷抱,目光像咬人那樣盯著我看。星光下,在小雪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信任、依賴,還有堅毅和愛。我把她重又?jǐn)堅趹牙镎f,好,我們一起來面對。那晚,我和小雪裹著爹的老羊皮襖在屋頂上坐到了天亮。磨難和不幸已把我們焊在了一起,沒有力量能再把我們分開。
我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給了小雪。我只管修車、掙錢,然后默默地等我要等的人來。等待已是一劑針?biāo)帲干畹钠?,注入到了我的生命深處?/p>
爹死后,我再也沒踏進(jìn)過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一步。我是個男人,是男人,就要負(fù)起責(zé)任。我不能辜負(fù)小雪,還要愛護(hù)好保護(hù)好她。小雪懂我,她買來電腦,還在店里裝上網(wǎng)線。夜里,我在電腦前玩游戲,小雪戴著耳機(jī)看電視。屋子里的燈光是那么柔和溫馨。不知是在一個怎樣的時間點上,我和小雪的目光就悄悄碰在了一起,就是那種輕得像水花散開似的一碰。然后,我們就感到內(nèi)心像有火石被擦亮了。年輕就是這樣,它讓內(nèi)心遍布了敏感的白金觸點,一經(jīng)觸碰,就會在電流的作用下火花迸濺。很快,夜晚就在我們蓬勃的身體上變得亢奮和激越起來。那里面,還撐著一頂透明得能讓我們暫時逃離困苦折磨的玻璃罩子。在它的庇佑下,我們是快樂的。
我從鎮(zhèn)上抓來兩只剛出滿月的小公狗。狗的父母是德國青和蘇聯(lián)紅的雜交后代,體型碩大,特別兇悍。小雪給它們起名大青和小青。這兩只狗,被我訓(xùn)練得只吃我和小雪喂食的食物。就是小六喂,別說吃了,它們連看都不看一眼。這種效果是反復(fù)找人試驗,打出來的。每次,只要大青、小青吃下我和小雪之外別人喂食的食物,我就兇狠地打它們。它們像是也知道錯了,忍著嗷叫被打。小雪說我殘忍,在一旁心疼地落淚。但我只能這樣狠,這樣才能保住它們的命。因為罪犯,要比我們兇狠。不到半年,大青小青就已長出像它們父母那般威武的骨架。一年后,它們已是汽修店里合格的第四人和第五人了。殘酷的訓(xùn)練也顯出效果。不管白天夜晚,大路上的汽車隨便來往,大青、小青從不枉叫一聲。在深夜,若是有汽車停在店邊的路上,不管車上是否有人下來,只要來人不進(jìn)入到警戒距離,它們也一聲不叫,只是在暗中警惕地盯著目標(biāo)。白天,我把它們拴在南墻下的狗窩里。晚上,解開鐵鏈,它們便懂事地順著房子北邊的扶手梯,爬到屋頂上去。訓(xùn)練它倆時,我在汽修店門前畫下一道線,那是一道五米線。訓(xùn)練主要針對夜晚。深夜的陌生來人不越過這道線,大青、小青會保持沉默。只要來人越過這道線,它們就從屋頂上站起,狂吠不止。若來人不聽警告,繼續(xù)向前,它們就會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向著目標(biāo)撲去。
六月里的一個深夜,來了一伙盜車賊。他們是那種流竄犯。合歡樹下停著一輛修好的路虎、一輛沃爾沃。從停在馬路邊的車上,下來的兩個盜賊,他們瞄上了那輛路虎。盜賊悄悄接近著車子。不一會兒,車門上的電子鎖咔嗒一聲被打開了。這兩個盜賊以為得手了。他們哪里知道車門打開的瞬間,就是他們噩夢的開始。大青、小青已在屋頂上憤怒地注視他們許久了。這會兒,它們爆發(fā)了,狂吠聲像神的吼叫。大青一躍而下,撲倒了車門邊的盜賊。另一個盜賊趕過來想幫他,小青一躍而下?lián)涞沽怂N掖┮缕鸫?,拎起一根立在門邊的撬杠,合上門外兩盞射燈的電閘,打開了門。店門前一片豁亮,我看清了一切。大青、小青死死壓住倒在地上的竊賊。我拎著撬杠站到它們身邊。小雪給派出所打了報警電話。她也拎著一根鐵棍出來,站在了我的身邊。留在車?yán)锏谋I賊一看情況不妙,急忙駕車逃跑了。不一會兒, 警車就到了。
這事過去沒幾天,汪所來了,他說正在給我和小雪申請記功獎勵。他告訴我,這個流竄盜車團(tuán)伙,跨十幾省市隨機(jī)作案,盜車近百輛,案值過千萬,沒失過手。沒想到栽在了謝臺。他說我們給派出所賺了個大臉,讓他們這個默默無聞的警所,狠狠光榮了一把。他興奮地告訴我,這事還有可能獲得省廳的嘉獎。臨走他又說,那晚跑掉的那個家伙,在駐馬店被抓住了。
送走汪所,小雪快步走到狗窩邊,給大青、小青摘開鏈環(huán)放風(fēng)。自由了的大青小青也像我們一樣開心,撒著歡在店前空地上來回奔跑。小雪來了興致,拖過加水的膠管,打開水泵,噴出滿天水花表示慶祝。大青和小青瘋狂地在水簾中竄進(jìn)竄出,又蹦又跳,不一會兒,它們就被淋得精濕。忽然,它倆像聽到命令似的一齊扭身,箭一般奔進(jìn)坡下的玉米地里。等它們氣喘吁吁地回來,渾身上下弄得跟個泥球似的。大青、小青在我們的目光里看到了不滿和嗔怪,便埋頭耷拉尾地慢慢往窩邊磨蹭。它們想繞過我和小雪,偷偷回到窩里。但又似不甘心這么快結(jié)束內(nèi)心的快樂。它倆的窘迫樣子,讓我和小雪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小雪都笑出了眼淚。小六也在一邊揮舞著一根套管,樂得直打噴嚏。好久我們沒有這么開心過了。這時,驚奇的一幕發(fā)生了。就在我們大笑不已的時候,小青轉(zhuǎn)身又鉆回了玉米地。不一會兒,它叼著一只肥碩的野兔子回來了。小青來到小雪面前,搖頭擺尾邀功似的圍著她轉(zhuǎn)了兩圈,把野兔子拋在她的腳下。然后,它一個縱身,竟躍起撲到了我的肩上。我毫不猶豫地抱住了小青。它碩大的頭顱不停地在我臉頰上蹭來蹭去。
這事過去一個星期,也是一個深夜,我們又被大青小青的狂吠聲驚醒了。我想門外有人來了。他們是不是我要等的人呢?一年多過去了,他們一直沒有出現(xiàn)。我都覺得自己等不來他們了?;蚴撬麄兒ε铝耍僖膊桓襾砹?。
但大青小青只是狂吠幾聲就停下了??磥韥砣擞智那耐俗吡恕D吧鷣砣酥灰顺鼍渚嚯x,大青和小青就會停止吠叫。任憑他們在那里站多久,它們也不再多叫一聲。只是警惕的目光從不離開來人。
我拉下燈繩,屋內(nèi)亮起燈光。我聽見了一陣汽車馬達(dá)的聲音。那聲音就在路邊,車子啟動了。我打開門時,車子已經(jīng)走遠(yuǎn)。我努力回憶那馬達(dá)聲。無數(shù)汽車的馬達(dá)聲,在我的記憶里依次響起,它們在接受我的記憶檢索。我找到了這個聲音的記憶,這是一輛切諾基的馬達(dá)胎音。沒錯,它就是一輛切諾基。
第二天我把這情況打電話告訴了謝隊。我本想也給市局的宋隊打個電話,但我忍住了。那次宋隊來,臨走時,專門給我和小雪留下他的電話號碼。他讓我打一遍他的電話,存上我的號碼后才放心地離去。臨上車,還一再囑咐我,有事了,必須第一時間給他打電話。年前,我給他打過一個電話。在電話里,我們不冷不熱地閑聊了幾句話,就掛了。我不知為啥要給他打那個電話。但那一刻,我就是強(qiáng)烈地想聽到某種聲音,只是想聽到一個聲音。那時,我想到他,就把電話打給他了。打完那個電話,我的心又安靜下來。
接到我的電話的第二天,磁州警局的謝隊就來了,汪所也跟著來了。他們很重視我說的情況。另外他們還告訴我,縣里最近破獲了幾起盜墓案,有一起案子還和我們村的人有關(guān)。據(jù)他們交代,他們在我爹遇害前,確實把一批盜墓所得的文物交給了他,他們知道爹能聯(lián)系上買家。之前,他們也合作過。再說,都住在一個村子里,這也讓他們信任他。事發(fā)前,爹曾告訴他們,買家聯(lián)系好了,最近可能就過來。但沒幾天,爹就出事了。爹遇害后,他們暗自叫苦,心疼黃了一筆大買賣。收斂過一陣子,他們就又接茬干了起來。這盜墓來錢太快了。我知道村里人被抓這事,有一個還是我本家的小叔。村里人盜墓,也不是什么秘密。這一屆村委主事的人,姓劉。在這事上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兩年,小煤窯不讓干了,村里的經(jīng)濟(jì)像溜冰,從山頂滑到了溝底下。村上的人,不是在大礦下窯,就是在縣辦煤礦下窯,日子都過得辛苦。年紀(jì)和我差不多的人,受不了下窯的苦,都出門到外地打工去了。村子里,年輕人越來越少。我這汽修店,生意也不如從前了。因為是老店,又守著省道邊,也還算旺發(fā)。這世道,真是天上人間,翻騰得快啊。有一陣子,我和小雪也短暫想過離開。不是我們怕了什么,是感覺身邊的生活忽然變得陌生神秘了,還有一種來勢洶涌的裹挾感。
現(xiàn)在,我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快樂和希望——小雪懷孕了。就在抓住那伙盜車賊不久,小雪的身體出現(xiàn)妊娠反應(yīng)。又過去一個月,我?guī)е⊙┤プ鲈袡z,醫(yī)生告訴我小雪懷的是雙胞胎。這消息讓我無比振奮,小雪也高興得像個天使。我買來燒紙和祭品,一個人悄悄來到父母的墳前,把這個喜訊告訴了他們。淚眼迷離中,我恍惚看到火焰中的父母,在欣悅地沖著我微笑。像是母親的手,還隔著火焰伸到了我的臉上。我想抓住那只手,但我只抓住了虛空和虛空中火焰突然躥高的一絲灼燙。
隨著小雪懷孕時間的加長,我的擔(dān)心也越來越重。我勸她回家休養(yǎng),把孩子平安地生下來。小雪的父母也來勸過,奶奶也來過,但誰的話也不管用。小雪說,不到臨產(chǎn)前,她一步也不會離開我,離開汽修店。小雪的心像山石那樣堅硬。白天每次出門,我都格外叮囑小六,要他多加小心,寧可生意不做,也要照顧好小雪。夜晚,我一步也不離開店里。我還戒掉了酒。沒事時,我就訓(xùn)練大青小青。它倆又增加了新任務(wù),就是保護(hù)好小雪。大青和小青是兩條好狗,既忠誠又勇敢,更懂我的心思?,F(xiàn)在,白天也不再拴它們了。店里沒生意,它們不是圍著小雪撒嬌,就是給她表演撒歡。偶爾還會故伎重演,沖到地里去逮一只野兔子,逗她開心。如果店里來了生意,它們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臥在窩邊,或是門前,悄悄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只要有人跟隨小雪進(jìn)屋,大青或小青必有一個跟著進(jìn)去,它穩(wěn)穩(wěn)地走在主人和來人之間;另一個則警惕地豎起耳朵,蹲坐在門外,隨時準(zhǔn)備沖進(jìn)屋內(nèi)。小雪回到合歡樹下的藤椅中,它們就靜靜地臥在她身后,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5
上個月,汪所給大平送來獎勵證書,說我們抓獲盜車賊有功。他還送來一萬塊錢的獎金,這讓我和大平可高興了一陣子。我們就順便問他爹的案子進(jìn)展情況。他說沒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這讓我和大平有點失望。但汪所說,宋隊前幾天在縣局開會說,這個案子經(jīng)過他們仔細(xì)研判,很可能與三年前發(fā)生在彭城鎮(zhèn)的一起血案有關(guān)。因為在那個案子里,被殺一家的男主人,也是喉嚨部位挨了一刀,臉朝下趴在血泊里。通過調(diào)閱勘驗報告,反復(fù)比對被害者的現(xiàn)場照片,發(fā)現(xiàn)刀傷及殺人手法極其相似。他們把李振林案、蓮花村案與彭城命案串并起來,推斷這三起案件之間可能有內(nèi)在聯(lián)系。
彭城距蓮花村30多公里,是有名的北方瓷都。元朝末期,磁州窯在謝臺一帶漸漸衰落,就慢慢北移,最后落地彭城。經(jīng)過明清兩朝的發(fā)展,瓷廠作坊連綿十幾里,成為北方民窯的燒制重鎮(zhèn)。至今還留下鹽店和富田兩處古代窯址。當(dāng)年發(fā)生在彭城的那起命案,太慘了。陶瓷工藝瓷廠廠長許繼榮一家被殺。死者包括許繼榮兩口子,他年近八旬的父母,還有他八歲的外孫女和剛滿五歲的孫子。兇案發(fā)生在春節(jié)前的一個大雪夜。案情傳出,整個冀市像發(fā)生地震一樣,到處浮動著不祥的驚恐氣息。最可憐的是他的小孫子,據(jù)說是被拿枕頭捂在臉上,活活悶死的。法醫(yī)推斷這個孩子當(dāng)時正在熟睡。其余幾人,是被尖刀刺入胸部、腹部、背部而死。刀數(shù)不等,最多一個五刀,少的一個三刀。人們議論紛紛,既可憐這無辜的一家人的命運,又痛恨兇犯的殘忍與暴虐。
汪所臨走時說,你們前些時間匯報的那件事,市局和磁州警局都很重視。特別是那輛切諾基。如果大平判斷的車輛沒有出錯,這就和謝臺案吻合了。因為案發(fā)那天,有人看見從李振林家駛出來一輛墨綠色的切諾基。這個人是個賣菜的小販。他說那天上午十點鐘左右,他看見一輛越野車從李家出來。他說不準(zhǔn)車型,也沒記住車牌號。他常年在那里擺攤,看慣李家進(jìn)出的車輛,從沒操過心。那天也是碰巧,有個人在菜攤前買菜,他的摩托車擋住道路,影響了車輛通行。聽見急促的喇叭聲,他才抬頭認(rèn)真看了那車一眼。后來警察拿著各種車型的照片,讓他辨認(rèn),他認(rèn)出了切諾基的車頭字母。但說照片上的車顏色不對,那天他看見的汽車是墨綠色的。
汪所要走了,我們送他。上車前,汪所看一眼我,關(guān)切地說,大平,多留點神。這陣子,就讓你媳婦回村子里去住吧。
響過一聲車笛,他的警車慢慢駛離,上了省道,很快就遠(yuǎn)去了。
秋深了,玉米在成熟。我覺得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一個像玉米成熟那樣的節(jié)奏。這感覺很奇怪,但是幸福的。
之前,我和大平有過激烈的爭吵。他堅持讓我回家,我堅持留下。我理解他的苦心,也知道他是愛得心切。但我委屈。他為何就不能讓我跟他站在一起呢?最終,我說服了他,這多少讓我感到安慰。我不是沒懷疑過自己的舉動。當(dāng)初,我來劉家,那個決定是否太倉促了?在某個時刻,我有過短暫的疑惑和搖擺。但很快,我就安心下來。我相信自己的選擇沒錯。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都市的繁華吸引著他們。而對女孩子來說,生活似乎有另一條隱秘的捷徑。耳邊不斷傳來這樣那樣關(guān)于她們的消息,它像風(fēng)一樣吹來,又散去。
案情愈發(fā)變得撲朔迷離,我和大平的處境似也變得更加兇險了。我和大平也曾想過,離開蓮花村,到外面的世界去。憑借大平的修車手藝,我們的日子也不會過得很差。那一刻,我們的人生有了處在十字街頭的惶惑。是得好好想一想了。記得爹剛死不久,我和大平就認(rèn)真討論過這個問題。那是我們之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認(rèn)真地討論事情。那一刻,像似人生瞬間變得嚴(yán)肅和莊重起來。原本在想象中平淡安靜的生活,竟是不存在的,它比一個夢還容易破碎。留下還是離開,竟然變得緊迫起來。但最終我們決定留下來。
六月里的一天,市局的宋隊來看過我們。那天,他是一個人開車過來的。來了,他也沒進(jìn)屋,就跟大平和我坐在合歡樹下的小桌前閑聊。那可真是閑聊,有一句沒一句的,寡淡得很。我們仨,誰也不主動說話,冷場了,就安靜地待在沉默里。好像我們本來都無話可說。這時,宋隊就會微微低下頭,像在沉思。他剃個板寸,能看見頭頂已出現(xiàn)準(zhǔn)備謝頂?shù)嫩E象。我給他從冰柜里拿來一瓶冰鎮(zhèn)礦泉水,凍得死硬死硬的那種。他輕輕一笑,說謝謝。然后就把礦泉水瓶捂在手心里,不停搓動,感覺有水了,就舉起瓶子吸溜著喝一口。他的嘴唇很厚實,鼻孔略微有點外翻,仰臉時看得特別明顯。也許是經(jīng)常思考問題的原因,他的眉心有兩道很深的褶子,像鏨出來的。宋隊的眼窩比一般人深,這樣就感覺他的眼睛有種陷進(jìn)去的深奧。他看人時,哪怕是一瞥,眼神也是那么專注。但眼光一離開你,那眼神就漫散開了,漫散得跟霧一樣。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形象給人感覺有點頹廢,不像個刑警大隊長。我也不知道刑警大隊長該是啥樣,但就覺得不該是他這樣。
坐著無聊,我起身在一根低枝上采下一叢合歡花,拿在手里賞玩兒??吹竭@花,他額頭一亮,立馬興奮起來了。他就講他老婆張靜如何喜愛合歡花,女兒小衣也像她媽一樣癡迷這種花。有一年,他們一家三口去了威海,如何玩得過癮愜意,又是怎樣過足了花癮。說著話,他突然扭頭對大平說,小劉,閑著沒事了,也帶著你媳婦去看看外邊的世界。人得走出去,能走多遠(yuǎn)就走多遠(yuǎn)。我建議你們第一次出去,就選這時候,或再晚點,去威海。到那里既能看海,洗海水澡,還能在威海的城市街道欣賞如海的合歡花。說罷這些他還問,這合歡樹下,是否有根生的小樹?他說,上次從樹上采摘回的種子,他老婆張靜按照查到的資料,搞過培育試驗,結(jié)果沒有成功。要是樹下有,他這次來就挖一棵回去,移栽到小區(qū)門前的綠地里。我給他說,現(xiàn)在沒有。但我們會留心,等有了,第一時間告訴他,也給他留著。他忙說謝謝。連說了好幾遍。
我第一次聽人如此生動地講述一種花和這種花帶給人的美妙感觸。他說得那么投入、認(rèn)真、盡興,讓我的心莫名生出一種泡在水里的蕩漾感。我覺得自己都聽迷了,滿腦子幻覺,像似這個世界所有現(xiàn)存的圖景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合歡花,和合歡花綻開的美好。那感覺蔓延開來,就繪制出一幅人間圖景,它有假象、有幻景,但更多的是煙火人間的凡俗日常。合歡花就輕盈開在這凡俗日常的人間世界,它空靈恬靜的樣子,能讓人把所有丑惡的事物在一瞬間抹去、遺忘。更多的時候,我覺得這花開在神的窗口。
到中午了,他就留下在店里和我們一起吃飯。他吃了一大海碗抻面條,就著一頭生蒜。他一直夸我抻的面條好吃,鹵子味道醇厚。說有空了,再來吃。然后他說,我吃飽了,也該走人了。說罷,就站起身抹抹嘴,打聲招呼,開車走了。
這一頓飯吃下來,我更覺得他不像個警察了??伤_實是警察,還是個刑警。
我把這感覺講給大平,大平說,他沒想過這事。倒是小劉說出來他的感覺。他說,嫂子,這警察也是人。是人,就有人身上的毛病。要我看,他干的職業(yè),跟我們修車一樣,也就是個活兒。制服穿在身上一個樣,脫掉衣服,是另一個樣。宋隊這人,我看他有點深藏不露。
日子過得安靜了,就會覺得平庸無聊。可生活就是這樣在不斷重復(fù)到來的時間中,撩動著平庸無聊的一天又一天,直到慢慢把人過老。
這天下午,大平騎車出去了,到鎮(zhèn)上車站接一箱汽車配件。小六在給一輛半掛車加水。我坐在合歡樹下的藤椅里,手捧著肚子,慢慢感覺著衣服下的胎動。身前擺著一張方桌,桌上放著一個暖瓶,剛加進(jìn)去開水。暖瓶邊放著一個不銹鋼快餐杯,里面涼著白開水。大平渴了,就走過來,抓起它,仰著脖子咕咚咕咚一氣喝完。我勸他不要這樣牛飲,他不聽,我也就懶得再去管他。大青、小青腦袋貼著地,臥在我的身后。天將近下午五點鐘,太陽在快速下墜,眼看著就要落到遠(yuǎn)處蓮花山的后面去了。
東邊崗坡路上下來一輛車,陽光很亮地在它的前擋玻璃上反射出一道銅色的耀斑。它像躥騰的火苗,晃了一下我的眼。是一輛墨綠色的切諾基。它短暫消失后,又快速出現(xiàn)在平坡頭上。駛近后,它減速向著汽修店開過來。大青和小青抬起頭,在我身后發(fā)出一陣躁動。我扭過頭去看。它們豎起脖子,褐黃色的眼珠發(fā)亮地盯著那輛車的移動。我隱約感到了什么。車停在那輛半掛車的后側(cè)。大青和小青弓起身,站在原地狂吠。我知道了。然后,我狠勁地呵斥了它們。它們委屈地看著我,胸腹劇烈起伏著又臥下身去。但隨即,它們就挺起脖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輛車。
車?yán)锏娜讼聛砹耍齻€。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恰巧向我這里瞥了一眼。那目光極短暫地和我的目光撞了一下。僅這一下,我就在內(nèi)心讀出對這目光的記憶。那是烙在心里的仇恨印痕。是他。那看似隨意平靜的面部表情,掩蓋不住一顆浸滿毒汁的靈魂。他向小六走去,遞給他一支煙。小六接住了,他掏出打火機(jī)給小六點火。我盯著他的右手看——我看見了,他手上虎口內(nèi)側(cè)的肉瘤,還有那一撮黑毛。我差點控制不住喊出來。我感到心跳加劇,呼吸緊迫,喉嚨像是被莫名的恐懼卡住。我快要崩潰了。
這時,我聽到身體內(nèi)的孩子說話了,那聲音清晰傳來,他們說:媽媽,你安靜點!你這樣子搞得我們很難受。
孩子的話讓我愧疚。我快速撫平呼吸,安靜下來,我不能驚擾他們。我是個母親,我更不能害怕。雖說大平不在,可我身后還有大青和小青呢,我慌什么?再說,這伙人也不一定能認(rèn)出我來,我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女孩。如今是個頭戴長檐灰色工帽,身穿大號灰色工裝,樣子難堪的孕婦。這套衣服,是大平專門從加油站給我搞來的。我還剪了短發(fā),原本俊俏的臉,也虛胖得像在腫脹。不僅是臉,懷孕使我整個人像爆米花那樣膨脹。我都不敢照鏡子,我懷疑家中的鏡子已被巫婆施過咒語。我被徹底毀容了,這一切都怨大平。每次我嗔怪他,他都只是傻笑著不說話。我知道,他心里幸福著呢。經(jīng)歷過這么多事,大平已變成一個沉穩(wěn)干練的男人了。
我放松下來后,就又變成一個身體笨重而悠閑的孕婦了。但我在仔細(xì)聽那人和小六說話。他讓小六給車檢查一下胎壓,補(bǔ)補(bǔ)氣,像似還說要他聽聽發(fā)動機(jī)是否異常。他們還在說,但半掛車發(fā)動著離開的巨大噪聲,淹沒了他們說話的聲音。
半掛車開走了。小六沖著我喊道,嫂子,老板說要聽發(fā)動機(jī)的聲音。我對切諾基這車不熟,你給我哥打電話,讓他從鎮(zhèn)上快點回來。我先給這車測測胎壓,補(bǔ)補(bǔ)氣。
我答應(yīng)了一聲,摸出手機(jī)給大平打電話。
大平,我說,店里來了一輛切諾基,說要檢查發(fā)動機(jī),小六對這車不熟,你快點回來。
切諾基?大平在電話里問。
嗯!我說,人家老板等著趕路呢,你快點回來吧。
我知道了。大平說。
我掛斷了電話。
那個人站在一邊,看小六干活。另外兩個人像隨意走動那樣,在店前來回轉(zhuǎn)悠。大青、小青警惕地盯著他們。有一個人叼著煙去了廁所。他出來后,又沿著北端的梯子爬上屋頂,他站在屋頂上,四處看看后就下來了。他和另一個人碰面后,那人去了路邊,他向我走來。
你家這店,地點選得真好,他噴出一口煙說,前邊臨路,后面依水,中間一片開闊地,好風(fēng)水??!
是嗎?我接過他的話說,老板還會看風(fēng)水。
懂一點,他說,這地方一看,運勢就好。
我沒再接話,把快餐杯里的涼水潑在樹坑里,又加滿熱水,對他說,老板,喝點水吧。
他說聲謝謝,擺擺手,轉(zhuǎn)身走到汽車跟前去了。
胎壓測完了,小六從氣泵房內(nèi)拖出充氣帶子給汽車的左后輪充氣。這時,在路邊站著的那人匆匆走過來,他同另外兩人耳語幾句,就繞過車頭往駕駛座一側(cè)車門走去。這邊一人塞給小六10元錢,就去開車門。
我看出來了,他們想跑。不能讓他們這樣溜了。
我猛地“嘿”了一聲。
我覺得這聲音沖出胸腔后有種氣球爆炸似的尖銳,它都把我嚇著了。走到車門邊的人一愣,像發(fā)癔癥一樣,向我這里看。
這時,大青、小青狂吠著從我身后躍起,箭一般向他們撲去。大青撲倒了近側(cè)車門的這人,小青一個縱身躍過切諾基的車頭,兇狠地把剛剛還在發(fā)愣的那人撲倒。小六掄起充氣帶子,對著他一陣猛抽。
遠(yuǎn)處的崗子上下來一輛警車。從村子方向也駛來一輛。大平還沒到,警車卻已出現(xiàn)了,這讓我感到意外。那個站在車后位置的大個子突然轉(zhuǎn)身向我奔來,他掏出了刀,已躥到我的近前。我站起身,毫無懼色地把滿滿一杯熱水潑向他。我聽見一聲凄厲的呻吟,但這并沒能阻止他繼續(xù)向我逼近。他一腳踢翻小桌,撲過來。我抓起一根立在樹身上的鐵棍,猛地向他掄過去,我掄空了。在小桌被踢翻的剎那,大青猛撲過來,它一口叼住那人持刀的手臂,死命地往后拖。大青將他拖出去兩米多遠(yuǎn),還在拼盡全力往遠(yuǎn)處拖動他。那人把刀換到左手,舉起,瘋狂地在大青的脖子上扎刺。但大青就是死死咬住他的右臂不撒口。
從斜刺里沖過來一輛摩托車,大平來了。摩托車一點也沒減速,沖著那人就撞了過去。摩托車、那人和狗一起飛向了坡下的玉米地。警車一輛接著一輛圍過來。車門打開,沖出來的警察很快就控制住倒在地上的罪犯。宋隊和謝隊掏出手槍,帶著其他人,奔向坡下的玉米地。小青也狂吠著沖進(jìn)了玉米地。
我聽見了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聲。
6
那天,我接到電話就明白了,他們來了。這次他們就別想再溜掉了。我在疾馳的摩托車上給宋隊打電話,告訴他賊犯來蓮花村了。宋隊正在彭城南邊的黃沙鄉(xiāng)查案,那里距我們村不到三公里,他說他的人五分鐘內(nèi)趕到。他讓我先穩(wěn)住罪犯,不要妄動,切記注意安全。他在電話里大聲喊道,切記!
我掛掉宋隊的電話,又給派出所的汪所和縣刑警隊的謝隊打了電話。我不知道他們在村東的躍峰渠蓮花山管理站有秘密監(jiān)控點,那天,謝隊就在那里,汪所也在。更沒想到他們到得會那么快。我騎著摩托飛一般趕回來時,那伙賊已發(fā)覺不妙,正準(zhǔn)備逃竄。我看見管理站下來的警車。東邊大路上的警車也趕到了。我已到汽修店前的路上。小雪動手了,她放出了大青小青。我沒有了選擇。當(dāng)罪犯拿著刀沖向小雪時,我的心都快從胸腔里蹦出來了。危急關(guān)頭,大青撲上去,拖開了罪犯。我遠(yuǎn)遠(yuǎn)地在心里喊道:大青,好樣的!我的摩托像風(fēng)一樣在接近目標(biāo)。兇手在用刀猛刺大青。我絕不能讓他緩過手來傷害小雪,我加大油門沖著他撞去。
摩托車飛下坡后我被摔昏了,是槍聲又把我喚醒。我睜開眼,頭腦卻一片空白。我的意識短路了。不知自己為何躺在玉米地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宋隊走了過來,他彎腰問我,怎樣?我瞬間清醒了,點頭示意沒事。我想起了小雪,還有大青,我急忙掙扎著站起來。我剛站穩(wěn),就見那個被我撞飛的賊犯,戴著手銬,被兩個警察架起拖著往坡上走。我抬頭看見站在合歡樹下的小雪,她正關(guān)切地看著我。我快步向她走去。我來到樹下,小雪輕輕靠住我,我抱緊了她的肩。
警察在罪犯的車上搜出兩把手槍,三十多發(fā)子彈。這大大超出現(xiàn)場所有人的預(yù)料。那一刻,誰都明白,若是讓案犯上了車,后果會難以想象。小六和一個警察把奄奄一息的大青抬了上來。它被放到合歡樹下,小青臥在它的身邊,低低呻喚著。小六向警察講述了大青和小青勇猛地?fù)涞棺锓傅乃查g。他說,小青像飛一樣縱身躍過切諾基的車頭,一下就撲倒了在他那一側(cè)的兇犯。他還聽到被大青撲倒的另一個罪犯,頭部重重撞在汽車輪轂上的悶響。這一下,就把他撞暈過去。那會兒,他覺得大青和小青,就是兩條神犬。在黃昏瑰麗的天光中,大青死了。警察默默圍立在它的身邊。小雪在我懷中嚶嚶哭泣。
宋隊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轉(zhuǎn)身走了。他走得步幅很大,但卻滯重。我聽見他邊走邊說,收隊!他說話的聲音不高,卻中氣十足。警車開走了,還有那輛切諾基;它們排成一列,一輛輛出現(xiàn)在大路東邊的崗坡頂上,又一輛輛在那里消失。暮色像網(wǎng)一樣洇染下落,它輕輕罩住了遠(yuǎn)處起伏綿延的山崗,和山崗上的層層梯田,梯田里等待收獲的玉米。
大青死后,我和小雪把它埋在了合歡樹下。我們要守著它。大青沒了,小青變得異常孤獨,整日像個影子守著合歡樹寸步不離。它像是一下子衰老了。它的形象、神情根本不像是一只狗齡不到兩年的青壯公狗。小青整日喑吠、哀鳴,不吃東西,也很少喝水,它的身體迅速衰竭下去。我和小雪一點法子都沒有。沒挨到過年,它也死了。我們把它和大青葬在了一起。來年三月,合歡樹生出了細(xì)小的嫩芽,小雪在縣醫(yī)院順利產(chǎn)下一對雙胞胎兒子。
后來,在謝隊那里,我了解了整個案件的過程。那三個人就是殺害我爹的兇手。謝臺鎮(zhèn)的李振林也是他們殺害的。大個子罪犯叫李勇,是本地人,家住礦區(qū)義井鎮(zhèn);另外兩個罪犯,是山西長治人。李勇原本在義井鎮(zhèn)開著一家翻砂廠,日子過得不錯。但他迷上賭博后,生活便完蛋了。那兩個山西人,和他在賭場上相識,慢慢就走到了一起。那倆山西人是文物販子。通過他們,李勇認(rèn)識了爹,又通過爹結(jié)識了李振林。山西那倆人,說是文物販子,其實是兩個背負(fù)命案的流竄兇犯,他們靠伺機(jī)劫殺他人文物獲取暴利。他們也嗜賭如命,得來的不義之財,都被他們揮霍在賭場和其他娛樂場所。在謝臺殺人,完全是臨時起意。這伙人原本是想借著見李振林的機(jī)會,順道踩點,然后伺機(jī)作案。但那天的情形卻給了他們一個絕好的動手時機(jī)。他們是慣犯,鼻子都能聞到適合犯罪的氣味。他們就動手殺死李振林,劫走他收藏的文物。這樁案子雖做得唐突,卻收獲不小。這讓他們既興奮又意外。但他們也害怕,畢竟有人知道他們來謝臺的行蹤。這人就是我爹。他們經(jīng)過反復(fù)合計,決定除掉他。恰巧此時,我爹新近得手一批貨,還在電話中賣弄說,有幾件堪稱絕品。他們就又動了劫財滅口的殺心。李勇聯(lián)系了爹,說過來看看貨。爹知道他們手里有大買家,就約好了見面時間。但爹也作了防備,那晚他只拿出一個瓷瓶給他們看貨。他不知道,那伙人根本無心看貨,來的目的就是想除掉他。等殺死爹,他們發(fā)現(xiàn)拿到手的瓷瓶,確實是個好東西。其中一個識貨的山西人,就惋惜動手早了。他們在汽修店沒找到別的藏貨,就冒險潛入了蓮花村的家。在家里,他們一無所獲。
案子過去一年多,沒什么動靜,這伙人放心了。這天,他們在別的途徑聽說,我爹手里確實有一件精美絕倫的瓷瓶,那瓷瓶可以和磁州窯博物館內(nèi)的鎮(zhèn)館之寶“纏枝芍藥花紋梅瓶”相媲美。也許是他們太自信了,或是利欲已經(jīng)讓他們欲罷不能。他們就又回來了,但等待他們的卻是罪行的必然歸宿——監(jiān)獄和審判。
謝隊還告訴我說,市刑警隊正在對案情作進(jìn)一步的偵查。
但對于我來說,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沒過幾天,磁州警局的謝隊又打來電話,經(jīng)過進(jìn)一步調(diào)查核實,說我爹不僅和盜墓賊、文物販子有聯(lián)系,他手里真藏有國寶級的文物,還不止一件,這已經(jīng)引起國家文物部門的高度重視。他讓我好好想想,認(rèn)真回憶一下,看看是否能想起點有價值的線索。若有發(fā)現(xiàn),立即給他打電話。這事非常重要,但我也在電話里聽出了異味,我感覺他們是在懷疑我。這讓我想到之前,他們在渠管站設(shè)置的監(jiān)控點,那還該有更深的用意。
掛斷謝隊的電話,我的心沉重起來。
看來,我得小心了。這個世界上值得信任的人不多??蛇@也恰恰證明,爹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他的寶物又藏在哪里呢?家里我早已翻過多遍,啥也沒找到。店里我也仔細(xì)查過,就差挖地三尺了。
我想不出頭緒,就走出門來到合歡樹下。秋天的合歡樹葉子顏色深碧,邊緣已略顯衰色,枝丫間長出一串串青碧的果莢。我陷入到冥想之中。忽然,無意間我看到扶梯邊上的一根棕黃色潛水泵導(dǎo)管。那根導(dǎo)管順墻而下,沒入高及腰部的荒草叢中。
難道是在那里?在那個已經(jīng)長時間沒使用過的備用水池內(nèi)?它就建在合歡樹邊的半坡上。由于躍峰渠的渠水時流時斷,爹在那里挖下一個深坑,磚石砌好,抹平,做過防漏處理,又用預(yù)制板封蓋。隨后利用渠水與坡地間的自然落差,將渠水引入池,以備渠中無水時使用。這兩年渠水很少斷流,這水池也就沒再使用過,漸漸地便把它忘了。
那水池大部分都被荒土掩埋,只留下一個高出池頂約一米見方的清淤洞口,上邊加蓋一塊厚鐵板。如今那里長滿艾蒿與荒草,還有稠密的拉拉藤秧。若不熟知,從表面上根本看不出那里有個隱藏的洞口。我站在坡上,看著荒草枯萎后那隱約可辨的洞口形狀,就想,它多像一個藏匿在時間深處的墳冢入口啊。我甚至覺得,它直接聯(lián)通著冥冥之中一個幽深黑暗的去處。
7
時間過得真快啊。轉(zhuǎn)眼,兒子已四歲了。
這一年,我和大平帶著他們?nèi)チ艘惶送?。時間選在七月中旬,玩了一個星期。我們看了海,還洗了海水澡,更在威海的大街上看夠了合歡花。這一切,都曾像一個夢一樣縈繞在我和大平心頭。從威海回來,日子又回到凡俗和庸碌的日常中。有了兩個孩子,我去店里的時間少多了。但沒事了,我還是愿意到店里逛逛。我喜歡那里的氣氛,也惦記大青小青,以及那些在合歡樹下靜靜流淌過的日子和記憶。大平又收了一個徒弟,晚上一般都是他在店里看店。徒弟有事了,大平和小六就輪換著看店。我們又養(yǎng)了一條狗,起名叫大歡。是只狼青,這狗太兇了。叫起來,脖子一圈的毛,挓挲著,眼里的兇光像頭狼。它見著我搖頭晃尾的,也還算溫順,但我卻不敢親近它。我那倆兒子喜歡狗。這大歡也怪,平日兇得和惡神差不多,誰見了也怕,白天我們都不敢放開狗鏈。但見了我那倆兒子,就乖了。任憑他倆怎么作踐,都一副溫良卑順的樣子。倒是我怕孩子小,手下沒輕重,惹出狗的獸性,被咬傷。每次都是看著他倆玩一會兒,我就把他們領(lǐng)開了。
這天,我娘一早過來把兩個孩子接走了,說我奶奶想孩子了。奶奶八十多了,身子還硬朗得很。她給我說,為這倆重外孫,她也要活一百歲。娘領(lǐng)著孩子走了,我在家里一個人待著沒意思,就騎上電動車去修車店。到店里時,小六和徒弟沒在。我問大平,他倆干啥去了?大平說,他倆開著流動修理車去水池那邊補(bǔ)胎去了,有一輛半掛車在那段路上爆了胎。
剛進(jìn)八月,合歡花還開得熱烈。在我偶爾走神的恍惚中,像是威海街路上的合歡花影,被一陣風(fēng)似的記憶吹到了這里。我就來到樹陰中,默默坐下。大平在拾掇一輛皮卡車。那車外表看著陳舊,但里面收拾得很干凈,開過這車的人都說,車子性能比新車還好。這是大平的坐騎。沒事了,他就鼓搗它,他這個人手從都閑不下來。我來了,他也從未停下過手里的活,過來陪陪我。就是我?guī)е鴤z兒子過來,他也是親熱地打過招呼,略微表示一下,就該干嗎干嗎去了。但我心里清楚,我和兒子,在他心里有多重。他是那種內(nèi)里熱,外表卻沒什么表露的人,這讓我喜歡。男人嘛,就該沉穩(wěn)些。偶爾,他也會表露出一種心事很重的茫然感,整個人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抽走了支撐。
今年,溝坡下的地里沒種玉米,種了一片大豆。這會兒,大豆已過了葉叢又濃又密的青蔥時節(jié),秧棵上已結(jié)出一串串豆莢。挑揀著,能摘下來些煮著吃了。我問大平,想不想吃毛豆?我想吃了。大平笑著沒答話,我又問。他就說,那是人家的地,你不怕做賊,就去弄點來吃吧。他這樣說,我笑了,這個憨人。這地是自家人的,吃光了也說不出啥來。我站起身,就蹚過雜草沿著坡往下走。走到快到坡底的地方,我看見雜草叢里有幾株小苗。起先沒留意,等我留意看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幾株合歡樹的幼苗??茨菢幼?,絕不是今年才生出來的,我有點驚喜。宋隊這幾年一直惦記著這事,可我們卻給忽略了。我就用力喊大平。大平聽我喊得聲音不對,就趕忙過來,站在坡上問,咋了?我向他擺擺手說,快下來!快下來!大平看見了合歡樹苗,他興奮地直拍打自己的后腦勺。我給他說,還不趕緊給宋隊打電話。
宋隊第二天就過來了。他專門找來一輛皮卡車,帶著四五個一尺見方的小木箱子。他還給我那倆兒子,一人一個泰迪熊。見到那幾株合歡樹小苗,他高興地像是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雖說這個時節(jié)不是移栽樹苗的最好時機(jī),但只要多帶土,避免陽光暴曬,再輔以營養(yǎng)液,這樹苗移栽的成活率很高。我們后來才知道,那陣子宋隊正經(jīng)受著來自工作和家庭的雙重壓力。在偵破一起案件中,他被人告發(fā)過度使用槍械,被停職檢查。老婆張靜患上輕微的抑郁癥。這幾株合歡樹苗,對于他們來得正是時候。
那天,宋隊又在店里吃了一頓抻面條。他的吃相,還像上次那樣,就著一頭大蒜,吃得稀里嘩啦,痛快淋漓,臉汗涔涔的,眉眼里都是對食物的貪婪。吃罷,他又喝了一碗濃面湯。
臨走前,他說,改天,我得帶著老婆來你家吃頓這抻面條。
我說,歡迎啊。
他忽然表情凝重地說,她該來呼吸下鄉(xiāng)間的空氣。我們也該換個節(jié)奏生活。
聽他那說話的口氣,像他們都被困住了。
8
宋隊的車走了。我和小雪站在路邊,直到車影從遠(yuǎn)處的山梁滑下不見了,才回到合歡樹下。
兒子在長大。小雪的身形,也漸漸縮轉(zhuǎn)回從前的樣子,但看著更豐腴了些。只是小雪的左側(cè)臉頰,隱隱有一小片不顯眼的瘢痕,這是孕期留下的。生完孩子后,她的皮膚變得更白也更細(xì)膩了。有時看著小雪和倆兒子,我就感到莫名的幸福,像是無辜接受了命運的超值饋贈。但有時也無來由地感到驚懼,像這一切隨時都會失去。畢竟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那么多。
我又想起幾年前,從儲水池內(nèi)取出文物的那個上午。那天,不僅有市局、縣局和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還來了一隊特警。文物專家來了七八個,省博物館的館長都來了。池子里的水抽干了。在池壁最北端,幾十件文物裹著厚厚的棉布和油紙,一件件臥在淺淺的淤泥中。泡沫箱和填充海綿被遞下去,又一個個小心地傳上來。上來一件,人們驚嘆一陣。當(dāng)最后一件花瓶傳上來,簡單擦去水漬和泥污,現(xiàn)場專家都驚呆了。他們的樣子癡迷專注,還有疑惑,像不相信眼前所見,內(nèi)心仿佛被某種光芒灼傷了。
看到那些東西,我沒太多感覺,要是有,也是在替父親惋惜。當(dāng)然,還有一點贖罪感。另外也覺得像似洗白了自己。
吃飯前,宋隊又提起了這事。他說,省博的一個老專家曾提出過一點疑問,在那些起獲的文物中,缺少一件對瓶。他匆忙瞥我一眼,再往下,便不說了。這時,小雪把面條端了上來。
想到這點,剎那間,我內(nèi)心猶如遭受電擊一般閃出一個念頭:我和小雪,我們真的該離開這個地方了。
是時候了。
9
宋濤的案情附記:
那天,我完全不用打第二槍,罪犯已經(jīng)受傷。我鳴槍警告他不要再跑了,我確信他也跑不掉。但在某個瞬間,無來由的仇恨讓我舉槍扣動扳機(jī)打出了泄憤般的第二粒子彈。這一槍,打在了他的大腿上。那時,他就在距我不足五米遠(yuǎn)的前方,正在吃力地扒開粗壯的玉米,作著無望的掙扎和逃竄。看著他倒地,我把槍收進(jìn)了槍套。我在那里頭腦空空地站立了兩秒鐘后,轉(zhuǎn)身向回走去。我要去看看那個年輕人,他怎樣了?我看到了小青,它正守在已經(jīng)氣息微弱的大青身邊,不停地哀嚎著。再往回走,我看見了馬達(dá)仍在突突作響的摩托車,它的后輪還在緩慢勻速地旋轉(zhuǎn)著。那是一輛黑色的川崎125。我在車身邊站住,看到車子左前方倒在一叢玉米上的劉大平。他摔昏過去了,剛剛醒來。我向他走了過去。
我想到過案犯的兇殘,也提醒過劉大平,但還是估計不足。沒想到罪犯竟有兩把手槍,三十多發(fā)子彈,這太可怕了。我犯了一個職業(yè)刑警不該犯的低級錯誤,幸虧勇敢的小雪及時放出了大青小青。這兩條狗真像小六所說,是兩條神犬。是它們挽救了所有人。可惜,大青死了。
那天,收隊后,我們立即就在醫(yī)院對三個案犯連夜進(jìn)行了突審。我懷著秘密的希望和期待。但案子審下來,并沒我想要的東西。
隨著案子偵破接近尾聲,別人越來越興奮,而我一點興致也提不起來。按說這也是一個大案。這個案子,打掉多個跨省盜挖盜買盜賣文物的犯罪團(tuán)伙,抓獲犯罪分子90余人,繳獲追回各類文物800余件,其中國家一級文物30余件,整個案子案值近10億。在偵辦過程中,我不放過案犯交代的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仔細(xì)審看每一份筆錄,但始終沒能獲得與彭城命案有關(guān)聯(lián)的案情線索。它幾乎鐵定就是一宗無頭案,這讓我沮喪不已。
由于破獲這個大案,市局受到公安部和省廳的嘉獎表揚。肖局長臉上沉積的陰霾,也淡去很多。彭城案曾是老局長的心病,過了年他就要退休了。眼前這個案子的偵破,多少能緩解一點積壓在他內(nèi)心的沉重。我自己還立了個二等功,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心里壓著石頭。彭城命案一天不破,這石頭就增重一天。它還帶著陰影,那陰影像人體內(nèi)部某個器官投射到X光片上的癌變部分,兇險地向著內(nèi)心深處蔓延擴(kuò)散。它還可怕地腐蝕著我的靈魂。某個瞬間,我會恍惚覺得自己老了,已是一個形容枯槁、心念如灰的老人。這念頭冷不丁地鉆出來,嚇我一跳。我才剛滿四十歲,但我在想象中的樣子像是已老去多個世紀(jì)。
這天,我正在辦公室里捧著水杯發(fā)呆??词厮鶛z察室的蔣主任給我打來電話,說有件事他得給我匯報一下。他說,今天上午李勇提出來想見他。他去見了。李勇問他,如果有特大立功表現(xiàn),他是否可以免死。老蔣還沒來得及回答,李勇像是又反悔了,然后就一句話也不說了。
我立即趕到看守所提審了李勇。
他的供述完全出乎意料,讓人感到陰森恐怖。他供出了彭城命案。李勇認(rèn)識工藝廠庫管員周某的丈夫褚三,他們還是把兄弟。之前,我們曾懷疑過這個人,但由于他那晚有不在現(xiàn)場的證據(jù),這懷疑又被排除了。在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們調(diào)查詢問了工藝瓷廠的每一個人,范圍擴(kuò)大到許繼榮的所有社會關(guān)系和他所能接觸到的人,仍是一無所獲。許繼榮在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眼里整體評價不錯,工作有思路、有魄力、懂管理、善交際,工藝瓷廠連年是陶瓷公司的盈利大戶。但他有一樣?xùn)|西被人隱晦地詬病,好色。經(jīng)過調(diào)查,他先后和廠內(nèi)外的十幾個女人有染。我們逐一作過排查、取證,又逐一排除作案嫌疑。我們曾懷疑過一個女人周某。她是工藝瓷廠的庫管員,有點姿色。這并不重要,有價值的是她男人褚三犯過事,有酗酒斗毆被拘役的前科,人也兇悍,且社會關(guān)系復(fù)雜。但事發(fā)當(dāng)晚,褚三在一個朋友侯登科家打麻將。我們也查清了麻將桌上都有誰。那家人的鄰居也提供證明,說那晚麻將確實是打了一夜。他不僅半夜起夜時聽見了麻將聲,還在清晨掃雪時,看見他們說笑著離開。我懷疑過這份證詞。但這個人的身份又讓我放棄了懷疑,他是退休的陶瓷公司原黨委副書記李士波。按照他的身份,是絕對不會提供一份虛假證詞的。案發(fā)當(dāng)夜,天降大雪,這來自天界的純凈潔白之物,無辜地掩蓋起案犯可能留下的人間罪證。
那時我不無絕望地想,難道這個案子會成為無頭案?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就像塊會增重、會變溫、會飛起來的石頭擱在我的心上。它時刻讓我感到下墜般的擠壓。隨著拖延時間的加長,這種擠壓變得炙熱灼燙。那是靈與肉的折磨,它時刻讓我感到一種無能的罪感。有時我會無來由地覺得警察這個職業(yè)很荒謬,一個人做警察也很荒謬。
這天,我又翻看彭城命案的卷宗,我翻到許繼榮臥地而死的現(xiàn)場照片。他喉嚨被割了很深的一刀,臉朝下趴在血泊中。卷宗翻過一遍,我又把許的照片翻上來。那一片血泊像是從身體內(nèi)滲出的黑影頑固地圈住了他。我忽然想到劉玉所的死亡照片,還有李振林。他們都是喉嚨被割一刀,臉朝下趴在血泊里。我心頭一震。難道謝臺鎮(zhèn)這兩起命案,真的會和彭城命案有聯(lián)系?可是,有個疑點我無法解釋。它堵住了案情合理推進(jìn)發(fā)展的出口。許繼榮當(dāng)過多年工藝瓷廠的領(lǐng)導(dǎo),又是內(nèi)行,家中有很多藝術(shù)藏品。據(jù)現(xiàn)場清點,他的瓷類藏品有幾十件,部分藏品還價值不菲。而且他還收藏許多當(dāng)代名家的書法字畫,有不少精品,家中客廳和書房的墻上,就懸掛著幾幅。但案發(fā)后,這些東西一件沒丟?,F(xiàn)場有物品翻動過的痕跡,我們懷疑罪犯是在找錢。但許的兒子說,他父親從來不在家里存放現(xiàn)金。以此推斷,那這個案子就不存在謀財害命的嫌疑。那又到底是為了什么?是仇殺?可仇人又在哪里?我們會商案情時,還是堅持這個案子有入室搶劫殺人的嫌疑。可我們卻找不到證據(jù)?,F(xiàn)場沒留下一個指紋,腳印也沒有。兇手像是從天而降,作完案后,又回到天上去了。這簡直匪夷所思。那場下在后半夜的大雪,簡直就是罪犯的幫兇。
現(xiàn)在,案子意外有了轉(zhuǎn)機(jī)。李勇竟是這起案子的主兇之一,他供出了全部經(jīng)過。有一天,他們弟兄五個聚在老大家喝酒,酒喝到半截,褚三說出自己被許繼榮這個王八蛋戴綠帽子的事。他們當(dāng)即就決定殺了許繼榮。他們精心謀劃幾個月后,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冬夜實施了犯罪。殺掉許全家后,他們覺得許當(dāng)官多年,家中一定有錢。果然不出所料,他們在許家找到二十多萬現(xiàn)金,回到結(jié)拜大哥侯登科在陶瓷廠家屬院的家中就把錢分了。那個深夜,他們剛離開許家,天就下起了大雪。在屋外的大雪中,他們繼續(xù)中斷了的麻將,一直打到天明。李勇說,許繼榮是他殺的。他捂住許的嘴,將他按到地上,一刀割斷了喉管,然后把他臉朝下摁在了血泊里。那個男孩,是大哥侯登科悶死的。他把熟睡的孩子拖到床邊,拿過枕頭蓋住孩子的臉,然后,他就坐在了枕頭上。
李勇低下頭不說話了。我以為一切到此結(jié)束,準(zhǔn)備讓獄警把他帶下去。他又抬起頭,沖我詭黠一笑,說,給我支煙。
他還有話說。我想他一定是想作進(jìn)一步的討價還價,他還是怕死。
但我判斷錯了。接下來,李勇一口氣供出另外七宗殺人案,全是他們五兄弟所為。這幾宗案子都是冀市警方多年不曾破獲的積案。在供述過程中,他語調(diào)從容平緩,像個成功人物在回憶曾經(jīng)波瀾起伏,但如今已沉靜下來的生活。他說,現(xiàn)在想起這些,覺得自己活著就像是在這個世界上不停地趕赴一場場受到秘密邀請的殺人宴會。這讓我的內(nèi)心在震驚中感到崩潰般的羞辱。我面前這個人(他已是禽獸),還有他的兄弟(禽獸們),殘暴虐殺生命的行為,已完全超出我對人性底線的想象極致。他們不僅羞辱了我,還羞辱了整個社會。
最早的一起案件發(fā)生在十九年前。那時,為了考驗和焊牢結(jié)拜情誼,他們的結(jié)拜大哥侯登科作出一個荒唐決定:他們要一起去殺死一個人。沒任何緣由,也不講理由,就是以此來捆綁驗證兄弟情誼。讓人不可理解的是,他提出這個兇殘荒唐的建議后,他們幾個竟沒一人反對。就這樣他們在磁山大橋制造了第一起命案:殺死一個正從橋上經(jīng)過去磚窯廠上班的青年人。那是一個陽光暴熱的夏日正午。他們每人在那個無辜可憐的人身上捅刺三刀,即便是他已經(jīng)死了。隨后的多年,殺人就成了考驗他們兄弟情誼的功課。在2000年,他們最后一次集體作案,殺死許繼榮一家。而就在這起案子的前一年,他們還殺害了一名便衣警察,搶走他身上的一把手槍,五發(fā)子彈。
李勇被帶下去了。
走到門邊,他又停下,回頭對我說,看來,我把這一切都交代了,也是免不了一死。
他站在那里遲疑著搖頭嘆息。
罪孽太深了。停了一下,他又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可我已經(jīng)說了。說就說了吧……
原載《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11期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故事總會流淌起來
左馬右各
四年前,我還在峰合(一家位于冀豫交界山地深處的合作煤礦)工作,每天都要晨起晚歸,坐班車往返于單位和住地之間。那條不太長的路,總讓我想到人生的盡頭。那年四月里,省道修路,班車要繞行才能到達(dá)。遇上堵車,常會耽擱三四個小時,有時回到家已晚上十點多了。這樣的時間持續(xù)了三個多月。
路途變長,還經(jīng)常堵車,人待在車上的時間就多,話也跟著多了起來。大家都閑著無事,就海聊。我發(fā)現(xiàn),平時很少說話的人,也會因無聊時間的沉悶和冗長,而變得莫名興奮。我聽的時候多,偶爾也加入進(jìn)去?!逗蠚g樹下》這個小說的故事主干,大都是那時在車上聽人聊來的。
記得2012年至2013年間,礦井有過一年多的時間政策性停產(chǎn)放假,我作為留守人員閑來無事,曾徒步把周遭山地村莊浪蕩了個遍。前面提及的地方,都留下過我疲憊的身影、疑頓的眼神以及沒有方向的腳步。由于曾是古磁州窯的重要燒制地,歷史遺存豐富,加之地方煤礦相繼關(guān)停,鄉(xiāng)村經(jīng)濟(jì)如山地的土質(zhì)一般貧瘠,地方上盜墓案多發(fā)。在時代洪流中逐漸失序的鄉(xiāng)村,再也不是鄉(xiāng)愁和家園的港灣,青年人被吸引到遠(yuǎn)方去,曾經(jīng)熱鬧的村落變成了空殼。文明也淪陷在衰落倒退與掙扎向前的兩難間。
七月初,路修通了,生活又回到正常循環(huán)上。在這期間,泡桐花開過,謝了?;被ㄩ_過,謝了。蜀葵開花了,木槿開花了,合歡花也開了。自然興歇從不受人世變遷的影響。在班車經(jīng)過的水池子溝村,西行不遠(yuǎn),有家坐落在山彎中的汽修店,店后,緊鄰躍峰渠,店前,就是連接河北河南的省道。重載汽車轟鳴著在路上來來往往,它的兩端,連接著讓人向往也讓人恐懼的遠(yuǎn)方。店北側(cè),溝地上方種著一棵合歡樹,綻放著冠羽般樣若欲飛的合歡花。班車是在晨昏時經(jīng)過,那一樹花影在晨光與夕輝中,就幻生出別致的魅影。每次雖是短暫經(jīng)過,但我都會把凝眸一瞥,持久地留在花影間。某一天的某個時刻——合歡樹下,這四個字就躍閃心頭,它像暗影里的燭光閃爍不定。我該寫點什么?這個念頭一起,心里就再也無法平靜。
班車還在路上。我也在路上。合歡花依舊開在汽修店邊的坡地上。
九月來了,秋天變得豐滿又質(zhì)感。像季節(jié)的饋贈一樣,趙小雪這個人物帶著被想象反復(fù)摹寫的模樣,出場了。整個故事隨著她的出現(xiàn),在內(nèi)心流淌起來。
我想,它和我一樣渴望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
左馬右各,原名駱同彥。男,1966年10月出生。1982年10月參加工作,
現(xiàn)供職于冀中能源峰峰集團(tuán)孫莊煤礦。2014年開始小說寫作,同期開始寫文學(xué)評論。
在《收獲》《當(dāng)代》《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山花》《上海文化》
《南方文壇》《名作欣賞》《文匯報》《文藝報》《文學(xué)報》等報刊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
文學(xué)評論和散文隨筆作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