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稼生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們重返故地;故地故人依然如故,不另眼看待我們,溫暖有加。知道我們文學(xué)被荒廢了,讓我們到蘭考文學(xué)補習(xí)班補習(xí)。同學(xué)們不傷感,不牢騷,靜好,友善。補習(xí)班伙食好,刻意進補我們的虛弱,我們不再那么瘦黃了。
有一位同學(xué),總是面有悽色又有喜色審視我的臉,說:“還是有點瘦呀。”這是心疼我曾經(jīng)饑餓過,也是一種鼓勵:多吃點,胖起來,大步走起來!這是朋友看見瘦巴巴的朋友說的話,是很重的關(guān)切話。文思復(fù)萌,我便有“豆腐塊”見于報端。我這位同學(xué)視之如己出,聽到有人非議我的豆腐塊,好像是他自己的兒子受了欺侮,就憤怒地向當(dāng)事人理論,爭執(zhí)。他這種仗義,別人不會自告奮勇。
“杜甫文學(xué)獎”截稿前一天,七點多,我剛穿上一只鞋,手機響了。是老同學(xué)!前天他已經(jīng)知道我沒信心申報了,便急匆匆地批評我:“稼生你自己看不起自己,你知道你失去了多少進取機會了?”孫女田田模仿豐子愷畫風(fēng),為《叩問童心》插圖,出版社很看重。報?不報?同學(xué)和我議而不休,電話打了半個鐘頭了,已經(jīng)構(gòu)成一種威脅了。同學(xué)有點怒氣了,說:“稼生你老了,你淡泊名利;難道你也要田田跟著你去淡泊名利?”同學(xué)這句話,觸動了我。我安靜下來,穿上另一只鞋,下床,吩咐田田:今天上午,投郵《叩問童心》報獎。
前幾天為“報”與“不報”全家爭論不休。今天,全家安靜下來。我想到:曹雪芹得知大觀園幾個年輕人讀《南華經(jīng)》(《莊子》)已經(jīng)入迷,為之擔(dān)憂,他明白:讀這類書,缺乏走出來的能力,就不要走進去。曹雪芹知其一,亦知其二,他那道理,我服氣,我差點把田田推入岐途,誤她一生,幸虧同學(xué)這個三十五分鐘電話。
領(lǐng)獎是田田去的。我告訴她記?。鹤谥付ǖ南簧希荒艽竽4髽?,這個獎應(yīng)該是你的那位爺爺即我的那位同學(xué)去領(lǐng)。我的同學(xué)時時處處為我們患得患失,不輕視我們這“一勺水”。
中國自古文人相重。是一條長河。孔子偎在病重彌留的學(xué)生身邊,抹淚,送葬,臨穴;文人為文人收養(yǎng)遺孤、撫慰遺孀、出版遺著、出版?zhèn)饔?、建立祠廟等等,不可勝數(shù),幾千年了,到了魯迅時代,這等事情已是令人歌之泣之了。文化接力傳遞是中國一大文化景觀,江河澎湃東流。《四書》、《五經(jīng)》、《史記》、《資治通鑒》、《老子》、《莊子》及其各代的解讀文本,能蓋滿一河水。朱熹終生投入《四書集注》,鞠躬盡瘁,到1270年一個黎明時分他停止了呼吸、毛筆落地。夏丏尊在一個可以容膝的平屋翻譯意大利作家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總是淚流,他說:“書中人的德行和情感太好了?!薄稅鄣慕逃窂?926年一直再版,《愛的教育》對人類的愛心是深刻的、無盡的。
假若沒有以上這些偉大的傳遞,我們會哀嘆了:江河空流,空留下幾段殘簡、幾片殘絹。你我他面面相覷,不知今夕是何年。人也失去了主意,不知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手足無措,臉色木木呆呆,我們也不是我們先前的模樣了。幸遇一批又一批的接力者,為傳遞文化,他們目灼灼而生光,心憐憐而生暖,千百次聚首,千百次商量。又遇外籍著名作家如托爾斯泰、盧梭、亞米契斯們不謀而合,把儒家這個道德方舟扛了幾千年,扛到今天。方舟與當(dāng)下的多元思想放在一起,更顯出其強大的生命力,“一帶一路”與之相惜相存開辟了人類生存的新紀元,使人類生活在希望中,而不是生活在失望中。
我們曾經(jīng)有過一個編輯忙如穿梭、刊物如云的年月,讀者敬業(yè)愛國愛自己,變著法兒自己教育自己?!度嗣袢請蟆愤@樣的大報、大編輯,極具慧心,編出一個子刊《諷刺與幽默》,利用人的自嘲天性,使自己的笑聲焚燒了自己的錯誤。它們都老了,身邊雜色文化媒體也堆擠了,它們邁著闊大的步伐,隨長庚星一同進入晚霞,在地球那一面思考。第二天,黎明,準時掛在東方晶亮驚人,名字由長庚星換為啟明星。我們不知道星光和文學(xué)對我們有什么作用;若把我們拋入一個沒有星光、沒有文學(xué)的地方,就會知道什么是星光、什么是文學(xué)了。我們不知道啟明星在什么時刻再度變?yōu)殚L庚星,再由長庚星變?yōu)閱⒚餍牵溃俣瘸蔀閱⒚餍堑臅r刻,其晶亮?xí)鄙淙诵牡?。星不在大,不在多,就算它是一顆獨星,只要他邁盡全力放出自己的光亮,也能蓋過眾多繁星。啟明星已經(jīng)做到了這一點,這是長庚星昨夜在地球那邊估量好了的。人們也會妙得聯(lián)想,長庚星成熟、誠懇,啟明星接力,亮了東方。
《漯河文學(xué)》出現(xiàn)了,孤獨、晶亮,我的這位老同學(xué)是主編,但有言“不承接外稿”。我是舞鋼人,不是漯河人,不能投稿,心中不快。妻子笑了,說:“我娘家是漯河,你是漯河的門婿,一個門婿半個兒,把你最好的稿子投去,同學(xué)是主編,一定高興,就會把‘半個兒變成‘一個兒,成為地地道道的漯河人了。”妻子的話差點使我笑趴。
按妻子所囑,投去最好的稿子。我所認為最好的,不是風(fēng)花雪月那一種,是有關(guān)國泰民安的那一種。當(dāng)時,早戀成為校園公害,我寫了《你是蓓蕾》,同學(xué)將其在《漯河文學(xué)》刊出。痖弦先生又在加拿大央人換成繁體字在《女報》刊出。青少年早戀使我痛心,我又以二十六個自然段、一萬字寫了一篇,多面勸告,同學(xué)也將其在《漯河文學(xué)》刊出。又蹭別人出書,附上,印一萬冊,央求公安部門散發(fā)校園。在這一萬字中,我列舉了眾多班主任為制止中學(xué)生早戀所付出的慈心。最早的班主任孔子提出“少年戒色”、“男女授受不親”,這個規(guī)定為人類安好,不受時空限制,千年不老;過了幾千年,“男女授受不親”翻過地球那一面,美國的班主任將其增訂為“四年級男生女生身體任何部位不得碰觸”成為“男女授受不親”的美國版本。這兩個意識形態(tài)不同的國度在關(guān)愛青少年這一事情上卻是同道、同守如出一轍。梁實秋夫人程季淑當(dāng)過班主任,就以班主任對待學(xué)生的方法與梁實秋相處,幫助夫君完成了不朽的文學(xué)事業(yè)。近在眼前的漯河籍作家馬永紅,曾恨過她的班主任,她的班主任管教男生女生苛刻,大家稱她“惡婆”。馬永紅平安地走出青春躁動期,總是懷念她的班主任。后來,馬永紅也當(dāng)了班主任,她盡職盡責(zé),踏著鈴聲上課,立在一個合適的角落,大氣不出,靜觀審思每一個男生、女生的情態(tài)。她的學(xué)生安詳知禮,使她越發(fā)懷念她早年的班主任,后悔不該稱她“惡婆”……我聚攏了許多班主任慈心和辛勞,我的同學(xué)為他們制作一面大旗,上書“向班主任致敬!”在《漯河文學(xué)》上鼓風(fēng)飄揚。我的同學(xué)讓讀者看看我先前究竟都寫了什么,將國內(nèi)外我的二百一十九篇文章一一注明發(fā)表年月日和報刊名稱,這個“索引”占了十七個頁碼,同學(xué)看重我,給我撐足了面子。至此,我才明白:文人相重,端看你自己是相重了什么文學(xué);文人所相重的,是文學(xué)本身,不是人的本身,不妨說:文人相重是一分公心,私心摻不進去。
編輯為作者改文章,有“改了更好”和“不改也能說得過去”兩類。突然又突兀,同學(xué)打來電話,說:“稼生你這篇文章我可沒動你一個字呀?!边@話幽默,是敬意,是夸獎,使我跟著同學(xué)也聰明起來。同學(xué)的話的真意應(yīng)該是:“稼生你這篇文章多處有錯,我不能一一為你改正,最好由你自己一一改正?!毖酝庖夂苊靼祝何也荒転槟闾戆刖涿钫Z,非不為也,是不能也。同學(xué)這句話很實在,不是自謙。
我曾收到過國外退稿(當(dāng)時還沒有電子稿,是手抄稿)。退稿信很簡單:“作者是修改自己的作品的第一人選,編輯不太具備這種本領(lǐng)?!?/p>
綜上,一、作者是孕育一篇文章的第一人,文章的每根“汗毛”是經(jīng)由作者按尺寸安插的,所以有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二、妙喻妙語妙述,來自不請自來的靈感,不來自苦思冥想。三、編輯修改作者文章的能力天然地稍遜作者。
所以,我們明白,我們看不見作者與靈感的聚散,連影子你也看不見,二者天然一體,是在一個第三者看不見的平臺上頻繁交往的。靈感起飛的方向,只對準作者,來也匆匆,去也無影。走失了,他還要返回的,認準了作者的門,不會找錯門的。他第二次返回的時候,作者快速把他安置在那個位子上,此刻,他原來的“客人相”立即變?yōu)椤爸魅讼唷?,熠熠生光,主持著文章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