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少衡
走進會場后,鐘銘注意到會議桌邊的排位已經改變,鄒廣學的名牌拿走了。今天開的是領導層小范圍通氣會,人員不多,后排位置放空,沒有坐人。他在那一刻決定:順其自然。
時間已經過去兩天,情況在通氣會上得以正式明朗:鄒廣學因違紀違法問題,正在接受調查。鄒廣學涉案消息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外界說什么的都有,無不講得非常嚴重。吳康被查在本縣造成了一次地震,現(xiàn)在又是一次,或稱余震,其破壞性有時候也非常大。
通氣會上,有關領導強調,要求了解相關情況的人盡快主動反映問題,配合辦理該案。這種說法比較委婉,嚴肅點就是凡曾與鄒廣學合伙作案者,需抓緊時間坦白交代,否則后果自負。此刻上交那只黑色公文包應當是適時的,但是一旦上交,鐘銘肯定需要就此作出說明并接受調查,讓自己成為鄒案里的一個輔助角色。他決定順其自然。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誰家孩子誰抱走,誰把那個包放在那里,讓誰自己去說。
由于鄒廣學出了事,他的工作需要有人代理??h委書記在會上宣布,在沒有其他變動之前,由鐘銘接管鄒廣學所分管的全部工作。只有鐘銘自己明白,除了公開宣布接管的工作,他還暗中接管了鄒廣學的一只公文包,或許也接管了一個巨大秘密。該秘密不屬私相授受,是不請自來,難以推拒。
鐘銘把它放進柜子里,柜門上鎖,正式承擔起臨時保管之重任。沒有誰知道柜子里藏著什么,除了鐘銘自己。每當眼光掃過柜子,鐘銘就想咳嗽,煙味似乎還在從柜子里悄悄滲出,不知道是因為那個包長期浸潤二手煙的緣故,還是純屬鐘銘的心理感覺。
后來的日子很忙碌,由于工作項目增加,也因為相關案件如火如荼,情況復雜詭異。傳言很多,有一位班子成員私下交談時告訴鐘銘,據(jù)說鄒廣學“進去”后交代問題倒還爽快,有時候一天寫十幾張紙,牽扯了不少事情和人。也許自知嚴重,煙抽得非常兇,咳嗽厲害。鐘銘不覺咳嗽:“我早就提醒他少抽點。”“他那個人改也難?!薄安粦摪?。家里還有個生病的孩子?!辩娿懜袊@。
一天下午,鐘銘在辦公室里開會研究事項??h醫(yī)院新門診大樓已經接近封頂,在資金、施工方面存在若干問題。當天下午他召集幾方人員在辦公室開會,討論相關問題處理。會開一半,有人敲門。鐘銘吩咐:“開門?!?/p>
門外站著兩個陌生人,一旁還有縣紀委一位姓王的副書記。門開后僅他一人走進屋,一直走到鐘銘的身邊,俯下身耳語:“鐘副,他們請您出去一下?!辩娿扅c點頭,抬眼看一下辦公室側墻那面柜子,終于到了誰的孩子誰抱走的時候。他把手中的水筆一放,拉開辦公桌旁邊抽屜,取出柜門鑰匙,放進上衣口袋,跟著王副書記走出辦公室。出門后王副書記把門輕輕關上。
兩位陌生人是辦案人員。“鐘副書記,我們有件事要打擾你?!薄拔易寱h人員先回避吧?”鐘銘提出?!安恍枰??!辩娿懓咽稚爝M口袋,抓住那把柜門鑰匙,只等對方正式提出要那個包。
辦案人員不兜圈子,直截了當,正式提出要求。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驚動,需要鐘銘幫助,請即返回他的辦公室,把他們要的人帶出來交給他們。鐘銘看著對方,好一會兒不說話?!熬鸵@個?”他問。“是的,請配合?!彼麄兓卮稹?/p>
鐘銘這才確認無誤。原來人家不是索要公文包,是要一個人。這個人叫李魏,此刻坐在靠門邊的沙發(fā)上,是縣醫(yī)院的黨委書記,該院新門診大樓項目的具體負責人。
李魏被叫了出來。他聽說自己必須立刻跟兩位辦案人員離開,頓時表情發(fā)怔,大張嘴巴“啊”了一聲?!斑€有個包?!彼麤]頭沒腦道。鐘銘不禁心里一跳。
人家說的當然不是鐘副書記暗中藏下的那個巨大秘密,說的是本人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辦案人員下令:“去拿?!崩钗阂宦暡豢?,推門進屋,隨即拎著他的公文包走出來。
柜門鑰匙又回到抽屜里,孩子未被該抱走的人抱走。這意味著安全了嗎?當然不是,只待來日。接下來的時間很敏感,每一天鐘銘都覺得該輪到了。每當電話鈴響,或者有人敲門,鐘銘總會鬼使神差,在第一時間想起鄒廣學。
鐘銘異常焦灼。他咳嗽不止,竟有點像鄒廣學了。
鐘銘與鄒廣學之間,其實還曾經有過另一只公文包。
鐘銘剛下來掛職不久,就給加了個“縣醫(yī)院新門診大樓項目領導小組組長”頭銜,主管該大樓建設。這一項目在鐘銘到來前已經推進了一段時間,因為種種問題進展不順利。鐘銘來自省衛(wèi)健委,因此被授以重任。當時鐘銘倍感壓力,視此項目為自己兩年掛職頭號任務,于是不遺余力,經他和各方努力,項目推進迅速。
但在項目招標時,有一家單位提交投標材料一段時間后,突然提出更改,并在投標截止時間即將到來之際把增補的材料封存送達。由于馬上就要進入開標程序,有監(jiān)管人員認為情況不太正常,懷疑企業(yè)是否違規(guī)從內部環(huán)節(jié)得到消息,才匆匆修改投標文件。鐘銘在領導小組會上聽到這個情況,即警覺:“有可靠證據(jù)嗎?投標文件是不是允許更改?”目前只是懷疑。這家企業(yè)情況比較不尋常。招標辦主任報告說:“按照規(guī)定是允許的,只要在投標截止時間內?!?/p>
既然不違反規(guī)定,那么企業(yè)有權更改材料。如果其后邊確實存在問題甚至涉嫌內外串通,需要掌握確鑿證據(jù)才能采取相應措施,在此之前不能僅憑一些跡象或懷疑草率處置。道理應當是這樣的,但是討論中明顯有不同看法。
李魏質疑說:“這么大一家公司,為什么一份材料也弄不清楚?”李魏作為單位代表,是領導小組成員。他的質疑當然也有一定合理性。被質疑的公司名為“福盛”,是一家外來企業(yè),總部位于省城,實力相當雄厚,在省內建筑企業(yè)里也算知名。對該企業(yè)而言,編制投標文件是小菜一碟,怎么會弄成這樣?鐘銘道:“說得都有道理。但是僅僅根據(jù)這個,可以不允許更改文件嗎?或者還可以一腳把這家企業(yè)踢出局?”顯然不可以。這時鐘銘的手機響鈴,一看屏幕,卻是鄒廣學。
“鄒副有事?”鐘銘接了電話。鄒廣學在電話里問:“他們給你找碴了?”“什么碴?”“更改文件是嗎?”鐘銘很吃驚:“誰告訴你的?”他哈哈大笑:“我當然知道?!彼尤幌袷亲谶@間辦公室里開會一般,對這里的情況了如指掌。
鐘銘起身離開辦公室,走到門外走廊,把門關上,不當著里邊的人說話?!班u副真是及時雨,正好討教?!辩娿憜枺u廣學說:“簡單,一槍斃掉,一腳踢出去。”“可以嗎?”他大笑:“當然不行?!?/p>
原來他是說反話,這個電話純?yōu)椤案Jⅰ闭f項,他沒隱瞞,說人家找到他。該企業(yè)對這個項目很重視,所以才要審視斟酌,更改投標文件。鐘銘握著電話,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不開玩笑?!编u廣學說,“其實你心里都有數(sh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定就行。”
回到會議室繼續(xù)開會。鐘銘表態(tài)說,對今天反映的一些問題不能掉以輕心,要在下一步工作中高度重視,哪怕在開標之后,發(fā)現(xiàn)問題依然可以嚴厲處置。但就目前掌握的情況,應當允許企業(yè)依規(guī)更改。
第二天,鐘銘帶著幾個人驅車到省城辦事,當晚回家取衣物。進家門時,妻子指著沙發(fā)椅對鐘銘說:“看那個包?!鄙嘲l(fā)上有一個公文包,淺灰色。半個小時前,一個自稱“林總”的陌生人到鐘宅登門拜訪未遇,留下一張名片和公文包,說是感謝鐘銘關照,煩請鐘夫人轉交。鐘銘看了那張名片,來自“福盛”,公文包里裝著一包禮品茶,一條中華煙,一盒包裝精致的冬蟲夏草。
鐘銘即按照名片上的手機號碼給“林總”電話,要林來把公文包取回。林連說小意思,不客氣。鐘銘不跟他多說,即把手機放了。
那時他心里非常不痛快。“林總”上門的目的顯而易見,所謂“感謝關照”表面看似乎是感謝鐘銘在會議上替他們主持公道,實際上關鍵還在于接下來的開標和評標,他們的目的只在于讓鐘銘繼續(xù)“關照”。
鐘銘把那個公文包帶回縣里,第二天上班時直接送到鄒廣學辦公室。鄒廣學看著那個公文包哈哈大笑,當場打開公文包查驗,嘴里說不錯不錯,都是用得著的東西,特別是香煙。同時他還表示不滿,為什么送鐘不送鄒?厚此薄彼,難道他沒有幫過忙嗎?鐘銘哭笑不得。
鄒廣學這才正色,稱贊鐘銘處置正確,這些東西決不能收。鐘銘說:“那么就拜托了?!编u廣學表示沒問題。禮物該退就退,事情該辦還得辦。這家企業(yè)很牛,背景比較特殊,必須認真對待。
這家企業(yè)有什么牛?鐘銘其實也有耳聞,聽說該企業(yè)老板原本是個省城官員,后來下海經商,背后有很硬的關系。這種消息總是真真假假,難以核實。鐘銘沒太看重,他主持的項目招標,自認為必須一碗水端平。
“情書看了沒有?”鄒廣學從桌上拿起一封信遞給鐘銘,說是今天上午上班才收到的。鐘銘趕緊看“情書”,看得火冒三丈。那其實是一封舉報信,顯然由前天的領導小組會議引發(fā),動作超乎尋常地敏捷。該信沒有點名,卻直接進攻鐘銘,稱縣醫(yī)院新門診大樓項目的負責領導行事不公,與某有背景的投標企業(yè)關系可疑,對該企業(yè)涉嫌內外勾結的問題視而不見,令人懷疑這次招標只是掩人耳目,實際結果已經內定,項目就是要給那家企業(yè)做。鐘銘不禁張嘴罵:“真是血口噴人!”
鄒廣學判斷,這封舉報信絕對是出自競爭對手,目的在于先聲奪人,讓主管官員不敢偏袒。說到底還是那句話,自己覺得怎么應該,那就怎么辦。如果招標結果是“福盛”,那么就是它,別家該出局就出局,別管它怎么喊叫。
“如果是別家中標呢?”鐘銘問?!安粫莿e家?!编u廣學斬釘截鐵。鐘銘異常吃驚,不明白鄒廣學憑什么如此斷言。鄒廣學也不多談,只說企業(yè)的實力擺在那里。鐘銘問:“為什么?”鄒廣學不加解釋:“就是這個命?!?/p>
鐘銘當然希望把與這個項目有關的情況盡可能都搞清楚,但是他也知道不能求之過急,鄒廣學不明說,必有不好說之處。鐘銘心里也有些不以為然,畢竟這個項目是自己在掌握,如果“福盛”能夠操縱別人,他們憑什么來操縱鐘銘?就憑這個淺灰色公文包?
鐘銘請鄒廣學務必盡快幫助他把禮品退還,還請幫助帶一句話,他主持這項工作,自認為必須秉持公正,完全按照規(guī)則與程序進行。無論結果如何,都不允許對方再找上門,不允許給他送錢送禮。當著鐘銘的面,鄒廣學給“林總”打了電話,稱鐘銘把“東西”退到他這里了,還有幾句話交代,請盡快來找他。
“開標之后還會怎么樣?莫非‘情書滿天?”鐘銘擔心。鄒廣學卻稱沒事,第一不怕,第二有辦法。鐘銘不必操心,他能猜出這封信怎么回事,他來幫助解決這個問題。到時候看吧。這話讓鐘銘感覺有些奇怪。
而后開標、評標。按照招標方案,評標委員會根據(jù)專家小組提出的建議,確定了三家企業(yè)為中標候選人并排出順序,報告給招標領導小組決定。該名單即交媒體公示,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特殊問題,排名第一者中標。候選名列第一者果然就是“福盛”。
從心里說,由于有過那些情況,以及那封“情書”,鐘銘本能地不喜歡這個結果,但是他不能不遵從自己認定的規(guī)則。領導小組討論時,鐘銘從中挑出了一點毛病?!斑@家企業(yè)的報價不是最低的。”他說。工作人員作出解釋:“本次招標文件明確規(guī)定——采取綜合評估法,不保證最低投標價中標。因此所排列候選先后順序沒有問題?!辩娿憜枺骸按蠹矣惺裁匆庖??”沒有人發(fā)表不同意見。鐘銘特意點一個人:“李書記,李魏。”李魏直截了當:“同意‘福盛中標。報價不是問題?!辩娿懞靡魂囌f不出話。他似乎已經看到無數(shù)“情書”在天空中飛舞。招標塵埃落定。很奇怪,鐘銘想象中的舉報并未出現(xiàn),居然一封“情書”都沒有。隨后項目推進順利,直到鳴炮開工,沒再發(fā)生麻煩。
后來,鄒廣學跑到鐘銘的辦公室“吸毒”,鐘銘跟他聊起時,談到李魏,提起了舊事。鐘銘說,記得當初李魏曾率先提出疑問,懷疑“福盛”更改投標文件有鬼。卻沒想到轉眼就轉向,開標后一句挑剔都沒有,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給他打了招呼?!编u廣學說。原來李是鄒的中學同學,對鄒言聽計從。鐘銘大吃一驚?!叭绻屛易约簺Q定,我不會去插手?!彼f。“誰要求你做的?”鐘銘追問。鄒廣學拿手指指了指天花板,不作具體解釋。
鐘銘感覺頗不是滋味。原以為事情在自己掌握中,想不到背后還有鄒廣學在暗地里操控。是誰作這樣的安排?可能是吳康,也可能是另外的,鄒廣學無法拒絕的人物提出要求。鄒廣學是高手,做得幾乎不露痕跡,且頗注意鐘銘的感受。
此刻一切皆成過去,鐘銘心里卻有一種強烈的不安,竟是擔心鄒廣學。鐘銘無須為自己擔心,他沒有為自己謀取一丁點好處。但是鄒廣學呢?
“鄒副,我要提醒你一句?!辩娿懻f?!笆裁唇鹩窳佳裕俊薄爸馈畽C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吧?”鄒廣學哈哈:“咒我啊?”“勸你小心?!编u廣學給鐘銘遞煙:“生氣了?更喜歡給蒙在鼓里?”鐘銘嘆口氣道:“我擔心你啊。少抽點?!?/p>
鄒廣學稱來不及了。抽過的煙已經堆積如山,該長早就長了。就好比那些出軌通奸的、搞腐敗的,少搞一點可以嗎?來不及了,已經搞上了,多少都算。鐘銘堅持規(guī)勸:“不管怎么樣,回頭是岸。”鄒廣學大笑。
終于風波驟起,鄒廣學把一只吸足了二手煙的公文包藏進鐘銘的辦公室。
一直到鐘銘掛職結束,事情還沒有結果。
返回省衛(wèi)健委時,鐘銘從柜子里取出那個黑色公文包,把包里的東西再仔細翻查一遍,沒有更新的發(fā)現(xiàn)。他不知道自己該拿這個包怎么辦。那時候關于鄒廣學一案的傳聞很多,僅從其拖延程度,便可知情況相當復雜,也應當相當嚴重。
鐘銘把那個公文包帶回省城,放進了辦公室里。保管了那么一段時間之后,忽然感覺棄之不顧似乎不妥。鐘銘回去后換了個處室,依然當他的處長。同事們都感覺他瘦了,還總咳嗽。問他基層工作真的那么辛苦嗎?他笑而不答。
他悄悄去省立醫(yī)院做了一次檢查。醫(yī)生問他:“抽煙嗎?”“不抽?!彼嬖V醫(yī)生,由于工作環(huán)境,接觸了一些二手煙?!芭?。這種情況很多?!?/p>
什么情況很多?鄒廣學嚇唬過,二手煙無處不在,比一手煙更甚,往往是“吸毒”的一點事沒有,好好活著,“陪同的”長那個東西了,嗚呼哀哉。還好,檢查結果暫未發(fā)現(xiàn)問題。但是一次檢查不代表最終結論,往往檢查時什么都沒有,沒幾天“那個東西”就長出來了。搞不好的話,曾經的鄒副還在哪個旮旯里使勁抽煙,曾經的鐘副卻要嗚呼哀哉了。醫(yī)生交代他:“還是少抽點?!彼σ恍?,沒有多加解釋。
黑色公文包依然在他的辦公室里悄悄散發(fā)著二手煙的氣味。隨著時日拖延,該氣味本應漸漸淡去,鐘銘卻覺得它始終沒有消散,一直都在那里彌漫。每當有電話鈴響,或者有人敲門,鐘銘依然會咳嗽,感覺心跳。
(原文刊載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11期,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