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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疫情期間,定居日金山的陳沖,以微博長文記錄她在此間的生活狀態(tài),分享她的感觸。“新冠病毒給人類帶來了痛苦、磨難和死亡,逼迫我們按下暫停鍵。幸存下來的人們,怎樣才能從中懂得人的價值,培養(yǎng)高尚的頭腦和寬容的心?”
01
在剛剛過去的4月底,陳沖記載了她的59歲生日,和丈夫去半月灣海灘散心的感受:
我們看到一塊長滿野草的空曠地。就停車走了進去。在草地的盡頭,是陡峭的礁石,從那里俯瞰,有一小條隱秘的沙灘。兩只精悍漂亮的狗,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沖到浪里,揀回主人扔到水里的木棍。丈夫把沙灘浴巾和毯子鋪在野草上,我們靜靜地坐在上面,像田里的兩只大南瓜。偶然,一朵云彩飄過頭頂,擋住了太陽,空氣里出現一絲涼意。然而,陰云過后的陽光。就變得加倍的燦爛和溫暖。自然似乎總是在提醒我,它所賜予的是禮物,并不是理所當然的。在這樣一場災難中,能有這樣美好的一日,也是禮物.不會忘記。
你會感覺這樣的文字雖然平靜,但是卻依然不能遮掩她藏在歲月身后的生命力。
因為疫情宅家的緣故,陳沖對生活的記載極為翔實,其中包括關于“買到廁紙”這樣的“小事”:
上午10點多,Costco的貨就送到了,廁紙終于被我買到啦。三個月前,買廁紙這件事,最多只是生活中一件必須做的平凡而又單調的瑣事。現在它卻能瞬間撫平某種潛藏的焦灼,成了可以慶祝的理由。我蹲在門口,用消毒紙巾挨個擦拭到貨的每一件物品的每一個平面,頭一次欣賞起那些本來想都不想就一把撕掉的包裝,內心涌起一股富足感。
有如何與丈夫相識的“陳年往事”:
其實,他跟我就是通過他的一位病人認識的。29年前的某個周五的晚上,正好趕上他值班,一個嚴重心肌梗塞的病人被送進急診室。丈夫努力搶救了一整夜后,病人幸存下來。而這個病人又正好是我一好朋友的老板。他回到辦公室里就沒完沒了地說那個醫(yī)生多好,贊不絕口。朋友給我打電話說,老板的醫(yī)生長得特帥,你應該見見他。我問,你見過他?她說,哦,還沒有。我又問,你見他照片了?她說,也沒有。我忍不住責怪她,那你怎么知道他特帥?她說,老板蘇醒過來的時候,以為眼前站著一個帶光環(huán)的天使。她的話讓我笑了出來。掛了電話我問自己,人怎么才能知道自己要什么?我們只活一回。既沒有上一生可以做出比較,也沒有下一生可以使之完善,一切都要走著瞧。我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感覺到某種神秘的召喚,便從洛杉磯飛去舊金山跟這個陌生男子見了面,并在意念中馬上穿越到我們幾十年后在一起的樣子。丈夫曾經跟人開玩笑說,我是他接到的最厚的一份禮物。
日記當中最令人感慨的,則是疫情期間對讀書的思考:
疫情蔓延以來,我讀了幾本跟瘟疫有關聯的書,比如《霍亂時期的愛情》《死亡地圖》《鼠疫》。昨天跟一位朋友交流疫情期間的書單時,她說她正在讀瑪麗·雪萊的一本關于瘟疫和世界末日的科幻小說,叫《最后一人》。我突然想起了在書架上積灰多年的瑪麗·雪菜的另一本書——《弗蘭肯斯坦》。終于取下來讀了起來。我很驚訝,這樣嫻熟詩意的語言、復雜哲理的思維、微妙細膩的感情、無底深淵的黑暗,竟然出自一位18歲少女的筆下。
還有早年對讀書興趣的培養(yǎng):
姥姥看我可憐。去閣樓把那只皮箱拿了下來。并從里面取出一本《哈姆雷特》的連環(huán)畫給我看。那是由英國演員Laurence Olivier演哈姆雷特的劇照組編成的。我被哈姆雷特眼睛里傳遞出來的瘋狂和痛苦深深吸引,劇中暴力和仁慈的共存、罪過和恩典的和解,啟蒙了我潛意識中對人性的認知。成年后我對悲劇的迷戀,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它讓我在朦朧中感受到,藝術作品中呈現的悲劇,是對生活中悲劇的洗禮和升華。那次以后,我總是盼望感冒發(fā)燒不能上學的日子。而躺在床上讀書,對我來說仍具有治愈一切的魔力。
這些日記讓人感到迷人的地方,或許不單純是雙文化語境下個體對災難的反思,而是在一個演員的生活小事會被無限盤剝獲取價值的年代,陳沖近乎神秘的表達魅力。
02
陳沖讓人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對于年齡的輕快態(tài)度。
2018年接受魯豫采訪《從不安到不惑》,陳沖被問及年紀這樣回道:“老沒那么可怕,可怕的是朽,是思想的固化,對理想的放棄,變得玩世小恭。”
后來在其他場合她也表達過,不論是何種年紀,依然會有“豐富的韻律和美感”。
就像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所說的那句:任何年齡段的女人都有她在那個年齡階段所呈現出來的無法復刻的美。她因年齡而減損的,又因性格而彌補回來,更因勤勞贏得了更多。
這種輕快,不大可能建立在一種自我沉湎的信心上,總歸是要來自非常豐富的“角色閱歷”。
對于年輕影迷來說,陳沖的“小花時代”幾乎遠得像是中世紀,初識已經是《末代皇帝》里那個幽怨的婉容,已經能夠和尊龍并肩走上奧斯卡頒獎臺。
在大衛(wèi)·林奇的神作《雙峰》里,慢效應的質感配上黑暗懸置的“夢境感”,她剩下的都是舒展。等到了華裔導演伍思薇的作品里,她成了那個有點“傳統(tǒng)”、疑似“恐同”的中國媽媽。但僅僅三年工夫,她又搖身一變,成了那個又人真又世故的異鄉(xiāng)女玫瑰。
作為三十年前就在好萊塢成名的少數亞裔,看到《摘金奇緣》(Crazy Rich Asians)在美國卷起亞洲旋風,陳沖表示對好萊塢“挺樂觀”,但也提到“其實電影如果作為藝術來說,應該是以個體的藝術性來討論”。
她說,每一件藝術品不應該歸類到哪一種類別?!暗鳛樯唐穪碚f,如果它能夠帶給觀眾愉悅或計觀眾欣賞,是件好事”;“《摘金奇緣》里面有許多才華,這些才華結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個美好的作品,計觀影者感覺愉悅。它讓以后要做東方電影的電影人知道這可以做,但以后是否都能這樣,還不一定?!?/p>
陳沖的戲路似乎是不重復的,即便是剝離好萊塢的語境,觀感上總也能給人“走出時間之外”的錯覺。
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里,會挑逗,善張揚,你會信她就是那個熱烈的“紅玫瑰”王嬌蕊?!短栒粘I稹?,在姜文的獨特審視下,她又成了那個常常是濕漉漉的林人夫。不執(zhí)著于營造“少女人設”,在《色戒》也能當好一個綿里藏針的太太。
在2019年接受BBC采訪時,陳沖提及,這兩年來也有許多人找她演女主角,特別是宮廷劇。但因劇本以及劇情似乎不合她意她推掉了。“現在時間的付出,就是生命的付出,我不能再浪費生命,演我沒有感覺的劇本。”
說來可能有點“破次元壁”,陳沖在藝術創(chuàng)作方面的才能,也讓她收獲了惺惺相惜的好友嚴歌苓。
二人相約的活動往往是看電影、聊書以及談人說地:“我們去了,電影果真棒得不得了。我出了電影院被打動得神魂顛倒,直抽冷氣。她也還沒出戲,因此找不到她停車的位置了。找到車,她胡亂開一陣才想起該去哪里?!?/p>
嚴歌苓曾和陳沖開玩笑說:“唉,陳沖,你知道你這人的組成結構嗎?你是半肚子詩,半肚子食!”陳沖聽后笑起來,說:“可惜可惜,你寫我的傳記里沒有這兩句!”
_二人的友誼甚至促成了陳沖導演的第一部作品《天浴》,只是這部片后來的焦點圍繞著李小璐。
03
陳沖最新導演的作品《英格力士》,相當—部分觀眾頗為期待。
其中一部分原因是,這個故事改編自王剛曾入圍茅盾文學獎的同名小說,講述了—個在“文革”年代發(fā)生在新疆的‘學英語”的故事。
另一層原因則與陳沖本人相關聯。嚴歌苓在寫給陳沖的傳記《本色陳沖》里,寫到了陳沖外祖父張昌紹(就讀于英國倫敦大學,著名藥理學家)在“文革”當中的遭遇:
除了陳川和陳沖,全家都知道外公心情不好。他的研究室被關閉了,他的研究項目早已被停止。每隔一陣,醫(yī)學院的造反派就開一次批斗會,逼他交待。他總是不聲不響地維護自己的尊嚴,抗議各種各樣的人身侮辱,似乎對所有的莫須有罪名十分平靜、泰然,最多不緊不慢說一句:“我沒有錯,我沒什么可交待的?!?/p>
在外祖父自殺,陳沖家中遭到進一步審查之后,嚴歌苓寫道:“一個家庭的疆界,如此輕易的,就被踐踏了?!?/p>
而當年曾被限制活動自由的孩童陳沖,多年后回憶起那段童年,題了一首詩:“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總是看著窗外夢想……我們長久凝望黑色的房瓦、灰色的樓群、深褐的土壤和綠色的樹。幾何圖案般的影子隨日光不斷變幻;云彩每分鐘都是不同的形狀。大自然就這樣款待我們這些沒玩具的孩子?!?/p>
在2018年接受國內媒體采訪,并被詢問是否認為該作可能沖獎時,陳沖答道:“我自己毫無看法,也毫無期待,我全部的享受都是在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希望能夠做出一部電影,能夠雅俗共賞,能夠發(fā)現一種新的鏡頭語言,在審美上,給人家一種陌生全新的體驗。給人們一個像王亞軍這樣的英雄?!?/p>
小說本身的跨度很長,被問及是屬于偏向意識流還是線性敘事的時候,陳沖則回:“肯定不是完全線性的一個敘事,記憶其實是碎片式的,甚至有嗅覺碎片,它包括很多感受上的東西。有一場戲,大家就說,看到袁泉在廚房里,那個環(huán)境讓人一下子就感覺看到了自己的媽媽,想到了自己母親的感覺。記憶本身就不是直線型的。”
如今這個被調侃“史上過審難度最大”的電影仍見面無期,但接受采訪時,陳沖心態(tài)仍舊平和:“我把電影完成了,現在就先不去想它了。我覺得人必須盡量去堅持自己。一個人做不了自己,那還叫人嗎?堅持的人會更痛苦一些,尤其是有強烈精神需要的人,當然痛苦比麻木要鮮活、要有生命力?!?/p>
如今這樣的生命力,倒是因為疫情,以文字的形式被更多的人看到,不得不說是一件有點迷人的事情。
“過去和未來都離我遠去,只剩下眼前一片春色?!?/p>